第9章 饿狼的晚宴(二)

2018-04-15 作者: 尚可
第9章 饿狼的晚宴(二)

“我找到你啦。Www.Pinwenba.Com 吧”她在马上笑脸盈盈,看起来马骑得不错,姿势很洋气,身上还背着猎枪。

遇犁夫意识到她在等他帮她下马。他走过去拉住马缰,她下了马,甩掉脚镫后趔趄了一下,遇犁夫伸手撑了她一把,她却把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然后就转身贴上来,胸脯都挨上了遇犁夫,就那样不动弹了。

她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睛里映着最后一道霞光,一团香气喷在遇犁夫脸上,带着稍许啤酒味儿。

真他妈要命,遇犁夫想。他脸红了,避开她的目光,走开把那匹白色牝马跟自己的马拴在一块儿,心想:这女人太邪门儿了。

女人在苔草那儿兴致勃勃地数着袋子里的鱼,样子很正常,就像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遇犁夫说鱼够吃了,他们可以回去了。但她说她也要试试。遇犁夫把鱼竿交给她,告诉她如何上鱼饵,怎样甩钩。

她甩了三次,都不怎么样。遇犁夫坐在草地上不吭声,喝了两口啤酒。女人把钓钩甩出去了,她欢叫了一声,得意地把鱼竿插在土里,在遇犁夫身边坐下了。

“给我喝一口。”她从他手里拿过酒瓶子,把瓶口杵进嘴里,毫无顾忌地扬起脖子喝起来,样子倒是很帅,眼睛还乜斜着他。

“这不好玩儿,回去吃鱼吧。”遇犁夫说。

她继续咕咚咕咚地喝着,晃着脑袋。随后把酒瓶子往他怀里一塞,抹了抹嘴。“让我也钓一条,求你了。”她娇媚地笑着说,“那边太没意思了,你们的荣厂长让人笑掉大牙。”

遇犁夫难以置信地看了她一眼。

“不是吗?他以为能搞上我呢。”她说。

遇犁夫不知道该说什么,就笑了笑。

“钓鱼有诀窍吗?”

遇犁夫想了想,说:“别冲动。”

“好的,冷酷的猎人,别冲动,”她那双凤眼现在直直地瞅着他,“男人长着硬汉模样,就会成为硬汉吗?或者相反,是个硬汉,就会长成硬汉模样?”

“瞅着你的鱼漂儿。”遇犁夫把最后一口啤酒喝掉。

“管它呢,我是来寻开心的。”

她把手搁在遇犁夫的大腿上。那只漂亮的手热乎乎的,也许是他自己太凉了,他觉得浑身刺痒,不过他忍着没动弹。女人继续摸他,开始娇喘吁吁,嗓子微微沙哑,“你要忍着吗,硬汉?”

她把身体靠上他。遇犁夫往旁边闪了闪,说:“嘿,我足够开心了。”

她咯咯地笑了,“哦,我知道,我看得出来——她叫白鹭是吗?真是个老实巴交的美人儿!我挺喜欢她的,”她把头扭过来看着他,亲昵地悄声说,“但我不会跟她抢人的。”

“你总这样吗?”

“不,碰到我喜欢的才这样,”她吃吃地笑着说,“所以,别错过机会。”

这是个真正的**,遇犁夫心想,荣世昌说对了,而且她还是一个肆无忌惮的**,要是他镇不住她,她准会给他带来大麻烦。

“把你的手拿开。”他警告她。

“就不。”她转过身来,跪在他脚前,诱惑地笑着,把那只手放在他的下面,另一只手钩住了他的脖子,把身体扑向他。遇犁夫倒在草丛里,女人把下巴搁在他胸脯上,肚子在他身上蹭来蹭去,“你真是怪人,哦,不,你是个傻狍子。”

遇犁夫掐住她柔软的脖子,把她的头支起来。她兴奋极了。

“想对我动粗吗?”她在他的大手里沉醉地闭上眼睛,用手解着他的裤子,嗓子里发出咝咝的声音,“来吧,我不在乎……”

“你他妈要点儿脸行吗!”

她撅着嘴,摇摇头:“别拿这套评价女人。”

遇犁夫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一点。“听着,我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他说,“你这套我玩不了,我得回去了。”他松开她的脖子,把她下边那只手在扯开的裤裆那儿拦住了。

女人奇怪地看着他。“你只会占便宜,才不会有麻烦呢。”

“会的,女士,”他老老实实地说,“还是他妈的大麻烦呢。”

“你就因为怕惹麻烦吗?”

“是的,我比你更了解这鬼地方。”

“那你不怕惹了我吗?”

“怕,”他说,“所以你看错人了,这地方没硬汉。”

他不想得罪她,没有对她来硬的,希望她能自己放弃。看上去她有这意思了,她垂下头,浪漫卷曲的头发把脸遮住了,敞开的衬衫里露出半截丰满,膨胀起伏,一只手在他手心里直哆嗦。这只手挨着他的下面太近了。他把这只手往外挪,但是没挪动,女人忽然一使劲儿,伸进去抓住了他的下面。

“你他妈疯了!”他低声吼道。

“我就是疯子。”她还是垂着头,就像抓着个宝贝似的揉着他那玩意儿。“从来都是我拒绝别人,还没人拒绝过我呢……现在感觉好吗?”她把头发向后面甩,把脸抬起来,**让她目光炽烈疯狂,“你不让我开心才会有麻烦呢!”

“什么?”遇犁夫惊讶地看着她。

“没什么,”她妖冶地一笑,“你要是再忍着,我会让人知道你想强奸我。”

“我强奸你?”

“是的,所以你还不如真的让我开心呢,我也会让你爽的……哦,瞧,你有反应了,硬汉。”

他那玩意儿确实有反应了。他发现这个女人专注极了,简直退化成了一只食人兽,更像一只发情的母狗。也许他就应该像对待动物那样对待她。他说:“你非要挨顿操才算完吗?”

“天哪,你说话真粗野!”她娇嗔地看着他,用舌头舔着嘴唇,脸上露出亢奋的红潮。

“好吧,**,这是你自找的!”他叹息一声,一只手揽住她腰,一只手揪住她头发,把她朝自己的脸上拉过来,女人像面团一样驯服柔软地倒下去,她痴迷地闭着眼睛,随后,她在月光如水的草丛里发出一声惊颤的叫声。

一个多钟头前,当遇犁夫骑马离开时,这女人走到篝火那儿烤松子吃,荣世昌在她身后盯着她那被篝火照得火红的屁股。

他有点儿心烦意乱,觉得想让这样的女人高兴真够累的。他还没遇到过这么难搞的女人,整个下午他都在她身边强作欢颜。他之所以把她领到湖边来是因为他想换换气氛,以弥补他上午丢掉的面子。

这女人有个又好听又奇怪的名字,叫骆如沙,听上去像艺名,但她说是真名,还说他们这一行不太时兴起艺名什么的。

她说的时候显然有点儿不高兴,因为照她那一行来说,这意味着她本人并不出名。

为此她还特意跟他强调了,她做的是经济类专题节目,播出不是在早晨就是在深夜,是给上层人物看的。

荣世昌觉得她这样解释有轻视他的意思。不过,她的容貌配得上她的挑剔,甚至也配得上那宛如明星的名字。

上午吃过早餐后,她跟着他进了他在望神山上的贵宾套房。对荣世昌来说,这就有门儿了——因为他请进套房来的各种女人都得跟他淫乐一阵,一个都没错过。

然而,这女人就像专门到这地方来耍他的。

她高傲地在宽敞的客厅里漫步,先是指摘他房间的装修和家具样式不是过时就是低俗,接着停在荣世昌的一张照片面前,那是他头戴钢盔、手握冲锋枪在一架直升机前的留影。

“我在报纸上见过这张照片,”她说,“你不应该露出笑容。”

荣世昌凑过去,“我笑了吗?”

“至少是精神抖擞,你应该显得疲惫一点儿,甚至苦恼一点儿,”她很专业地指出来,“这一看就是摆出来的。”

“为了宣传而已,”他把手搭在她肩膀上,“你知道,这挺烦人的。”

“其实你不该宣传这个,因为别人会说你是刽子手,”她转过身来看他一眼,讥讽地笑着说,“哦,你其实就是。”

“没错,不过也有人告诉我,需要适当宣传,”他在她耳边说,“这对我有好处。”

“哦,那一定是你妈说的。”

她笑着,斜了他一眼,又走到挂着几支猎枪的墙壁那儿,说只有这个角落才配得上狩猎区,“可惜墙壁的装饰不对,你应该用原木装饰这儿,或者是花岗石,样子可以是西洋古典风格的。”

她在那儿挑枪,荣世昌从后面摸她屁股,她扭身闪开,也不看他,开始奚落他身上的香水味儿,她说那种用麝香提炼的香水最好的是法国货,而荣世昌用的是东欧货,味道太重,也不纯。

荣世昌很在意这个,他问她是不是需要他去洗个澡。她说那样她鼻子会舒服点。

荣世昌于是邀请她跟他一起洗澡,她却从墙壁上摘下一支猎枪,笑靥如花地把他支开,说她总是先谈工作再谈生活。

荣世昌还是去洗了澡,用肥皂把香水味清除掉。“法国货,买就是了。”

他想。不过,他就是喜欢浓一点的,那味儿能提神和提高**,很多女人都喜欢,他已经用上瘾了。

等他出来时,这明星般的女人靠在沙发上,跷着一条腿,正在用茶桌上的电话打电话,就像她是这儿的主人一样。

荣世昌听得出来,电话那头或者是她的男友,或者是她的情夫,就是不像她丈夫;那人估计要出国,她正在给他开列所需礼物的单子,然后他们又聊了几句需要哪个副省长批条子的大生意。

几分钟后,她放下电话,荣世昌问那人是不是她男友,她说那是本省省长的儿子,只是她以前采访时交的朋友。

这话没把荣世昌吓唬住,她那样子也不像是吓唬他,似乎只是要让他明白,搞她这样的女人需要更多的代价和手段。

他捺着性子跟她聊了一会儿她所谓的工作,她提到几个省府要员的名字。

荣世昌感到厌烦,他说跟这些人相比他是靠自己的能力打天下,而跟他的年轻和前途相比,那些人都不值一提。

他说这话时,看着她高耸的胸脯简直像个装满风情的气球,心里想着要不要干脆直接上去把她那身猎装式的麻色衬衣撕开。

这时候,电话响了,是他母亲颜氏的电话。老太太把他教训了一顿,说他除狼的行动太缓慢了——他母亲在绝伦谛的耳目太多,她想知道什么都能知道。

最后,她提醒他好好招待摄制组,因为那个女主持人很有背景,省长的儿子为这事儿刚给她打了一个电话。

这是个扫兴的电话。除了被老太太教训了一顿,荣世昌还知道,他跟这女人不能太随便了;或许他能让她主动投怀送抱,但那还真是个挑战。他掩饰住自己的尴尬,不过看来不太成功。

那女人仍在讥讽他,说他洗完澡的味道还是太香了,“我以为在这儿能碰到臭烘烘的硬汉哪。”接着,她催促他快点儿带她去虎走廊看看,还说希望狩猎的时候能骑马。

荣世昌很后悔自己这么多年没练练骑马,他只好说他得保证她的安全,因此只能开车去。“是敞篷的吗?”她问。他说不是。她耸耸肩膀说,那就将就吧。

当月牙湖被夕阳映照时,汽车音响又放起了迪斯科音乐,不过还是只有警卫科长和那个女招待在跳舞。警卫科长有点儿喝多了,搂着那姑娘不放手,一边跳一边用嘴往姑娘嘴里喷酒,弄得他们身上都湿透了。

白鹭在篝火边烧水,她觉得他们早晚得用茶水清醒一下。荣世昌和骆如沙枯燥地坐了好一阵,后来他问她想不想跳舞,她说不想。

过会儿她又说蓝莓和松子吃光了,要去再采点儿来。荣世昌说他可以陪她去。她说:“咱们不是还要再点一堆篝火烤鱼吗?你应该去弄柴火。”

她说什么都是卖弄风情的样子,简直分辨不出来真假。荣世昌于是叫上警卫科长跟他一起去树林里砍树枝,骆如沙则拉着白鹭去采浆果和松塔,那个女招待也跟着去了,她醉得走路时晃晃悠悠,说警卫科长是个色狼。白鹭对她说:“你别再跟他跳了。”

她们进了树林里,只是在边缘,因为里面太黑了,边缘还有点亮。在蓝莓丛那儿,只有白鹭在干活,林子里黑得有点看不清果实,她索性用刀子连叶子一起割下来。

喝醉的姑娘靠在树上嘟嘟囔囔。骆如沙东张西望了一会儿,说她要去解手,白鹭说在这儿就行,她说她要去溪水那边,看看那儿有没有鱼,还让她们不用跟着。

白鹭觉得她在说谎,因为谁会在晚上去河边看鱼呢?

不过她认为她是去找荣世昌,所以就提醒她小心,不要迷路。她说她身上有枪呢。她就这么出了树林。

她走后没多久,荣世昌过来了,问骆如沙去哪儿了。

白鹭把她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最后说:“她一定是去找你了。”荣世昌转身离开了。

来了一阵风,那醉姑娘蹲下身去吐了,白鹭过去给她拍打后背,她吐了有五分钟,然后就瘫软如泥。

白鹭把她搀起来,走到了树林外头,那时天边只剩下一道绛红色的晚霞了。

荣世昌和警卫科长迎面向她们走过来。荣世昌脸色不太好,看起来有点儿怒气,他用命令的口吻对白鹭说:“跟我去找她。”而那位警卫科长看起来正相反,脸上笑嘻嘻的,话也不说,上来只把那姑娘往肩膀上一掀,扛起来走上坡地,他在坡顶上左右看了看,又拐弯走进了树林。

白鹭跟着荣世昌走到溪水边上,荣世昌没回头,接着往树林里走。快进树林了,白鹭停下脚说:“她也许自个儿回去了。”

“你是装傻还是真傻?她会自个儿骑马回去?”

“她是骑马走的吗?那会去哪儿呢?”

“那不重要了。”

“哦,她说她要去看鱼!”

“好吧,她骑马去看鱼,”荣世昌说,“进树林你也会看到鱼。”

他抓着她胳膊,把她拖进树林,白鹭听见溪水哗哗直响。

她又停下,说:“我知道了,她去看遇犁夫钓鱼了。”

荣世昌转过身来,上下看着她。“钓鱼?傻娘们儿,”他把猎枪从肩膀上摘下来,跟着做了个下流动作,“他们在干这个。”他向前一冲,把她撞在树上,两只粗胳膊撑住那棵树,眯缝着眼睛把脸凑向她。

“你知道,我是最早看上你的。”他嘴里啧啧着,开始撕扯她的衣裳。

白鹭突然拔出了腰里的刀子,支在他脖子上,怒骂:“狗娘养的!你想干什么!”

荣世昌惊讶地摊开双手后退了两步,但顺手把枪端了起来,在她面前比划着说:“你还真像遇犁夫的娘们儿啊!”

白鹭轻蔑地看着他,又看看他手里的枪,她刚才还充满惊恐,这会儿倒一点也不害怕了,最多只是有点儿担心。

“当心,枪会走火的!”她说。

“你知道就好,”荣世昌狞笑着说,“这地方天灾**多了。”

“我肚子里有孩子。”她就像宣布她拥有神圣不可侵犯的护身符似的说道。

“哦?是吗?”荣世昌说,“那你还在乎什么?你老实点儿让我玩儿玩儿就行了。”

“玩儿你自己去吧!”

白鹭转头朝树林外头走——她确实觉得她有强大的护身符,一个在她肚子里,另一个就在离此几百米的舌头岛上。

荣世昌大步赶上去,抡起枪托砸在白鹭的头上。她直挺挺地倒下了,鲜血很快就浸透了发梢。

“他们会干这个,”荣世昌扔下枪,解开裤子,喘着气说,“但那不重要了,因为她不过是个婊子罢了!”

将近晚上九点,时髦的漂亮女人骆如沙,屁股朝天,脑袋朝下,乖乖地横趴在马鞍上,马的缰绳攥在遇犁夫手里,他让马走得很慢,但她仍然有点晕。此时她嗅到了很重的鱼腥味儿。遇犁夫把鱼篓子和她放到了一匹马上。

“没人这么搞过我,”她哼哼着说出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疼死啦。”

“你还能骑马吗?”遇犁夫头也不回地问。

“能,混蛋,你让我很舒坦。”

遇犁夫下了马,把她拽下来,又扶她上马。她腿发软,踩着马镫上不去,遇犁夫托着她胳肢窝和屁股把她举了上去。

她跨上马,瞧了他一眼,拨开蓬乱的头发,捂着额头上的一个大肿包,嘴里哼哼了两声。

她还记得昏过去之前的最后一件事,就是遇犁夫抓住她头发,她以为他要亲嘴儿,但她紧接着就觉得自己漂亮的脑袋瓜撞到了一座山上——那是他的前额。

“我昏过去后你没干点什么吗?”她惨兮兮地笑着问。

“你的鱼咬钩了,”他把缰绳甩给她,“还真不小。”

“是吗,真可惜,”她说,“但谁会信你呢?一个臭男人把我打昏是为了钓鱼。”

“荣世昌会信的,我想他知道你是个**。”他上了马,说:“这就够了。”

女人就像听到了一个大笑话,笑得在马上直晃,不得不趴在了马脖子上。“天哪!”她笑得眼泪直流,“你就这么怕他吗?简直像他的狗!”

“是,也许等他死了,我还是怕得不敢操一个**。”

“我相信,”她说,咬牙切齿地,“我相信。”

遇犁夫爽快地哈哈一笑,随着马舒坦地晃悠着脑袋,他那满不在乎的样子让她直生闷气。她也生自己的气,觉得自己像个怨妇,在他面前算是颜面扫地了。

“我会记住你的——遇、犁、夫,”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他的名字,接着自嘲地说,“我倒真是遇见了一个只知道耕地的农夫。”

遇犁夫给她逗笑了,他回头瞧她一眼,“嗯,说得像那么回事儿!”他说,接着又看着前方说,“你叫啥?”

“哦,你不知道吗?”

“我可是只知道种地的农夫。”

“你要知道吗?”

“无所谓,女士,反正以后需要提起你的话,你在我这儿会有个名字的,让我想想——如果你觉得你遇见了个农夫,那恰巧是我的名字,那不管我觉得我遇见了什么,就准是你的名字了!”

“看不出来,你还挺能说的!”她说,“还挺能抖机灵的!”

“我喝点儿酒话会多一些,”他说,“再说,在山里遇见一个漂亮女人不容易,咱们没别的活儿了,你要是想唠嗑我就陪你唠嗑,省着你在心里骂我……咱们说到哪儿了?”

“我叫骆、如、沙——骆驼的骆,如果的如,沙漠的沙。”

“哦?这名字挺带劲儿的——但为什么是如沙漠一样的骆驼?”

“错啦!说你是个农民嘛!‘如’在文言里有‘走向’的意思,”她有点儿庄重地解释着,“因此,我是一只走向沙漠的骆驼——找刺激的骆驼。”

“哦,这有点儿意思——那你走到山里干吗?”

“我想是来看一个农夫打猎吧。”

他们一起笑了。在那一时刻,他们有点儿互相欣赏的意思了,这感觉随后让他们觉得怪怪的,因此,他们笑完了有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接着,她自己把话题又扯回去了。

“我真的走错地方了,”她说,“竟被一个农夫羞辱了。”

遇犁夫回过头来看着她,“我不明白,骆女士,你为什么不跟荣世昌干呢?像你们这样的人反正不都是喜欢乱搞吗?”

“我只喜欢跟我喜欢的人乱搞,这和喜欢乱搞不同。”她麻利地说。

“哦,听起来是有点儿不一样。”

她听得又咬牙切齿了:“你要知道,我这样的女人可能更危险——我认识的人可比荣世昌厉害。”

“别吓唬我,”遇犁夫说,“最好别拿这个吓唬我,吓唬别人去吧,但你最好别胡说八道,否则我剩下一口气都能拿你喂狼。”

“喂狼?真的吗?那会是个好新闻,”她毫无惧色地说,“是活着喂狼吗?”

“对,一点都不难,一群狼,或者一只狼,看我心情了,你希望被分享还是被独享?”

“分享,但也不要太多,得是强壮有力的……它们对付的可是个**。”

“我心情好就如你所愿——我只要把你扔这儿,再学半分钟狼叫,就行了。”

“哦?要是你心情不好呢?”

“我会给你放点血,让那只老掉牙的狼过来慢慢掏你的肠子。”

“哦,但就这样你也不会先跟我爽一下吧?”

“那是两码事,杀人是对自己的尊重,这种事可用不着问对方愿不愿意……交配这种事儿正相反,总得他妈两情相悦才算有尊重。”

“我的天哪,你准是个自恋的暴徒,”她在马上晃悠着说,“但你知道荣世昌会怎么想吗?他也许会相信我勾引你,但他可不会相信你没干,因为他认为所有男人都会干的。”

遇犁夫又回头看看她:“什么意思?”

“你干了,不是强奸而已——但对他没分别,他反正会气得够呛。”

“你还真是个祸水,要是那样,我会告诉他实情的。”

“希望他会信——你一定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

“你最好让他相信。”

“这是求我吗?”她瞥他一眼,揉着脑门儿上的包,“告诉你,问题从来不在于事实是什么,而在于人们愿意相信什么——我可就是干这行的……所以呢,我要说你强奸我,人们都会信的。至于荣世昌,我打赌他恰恰会是第一个信的,因为他正是最乐意信的那个人。”

遇犁夫在前头琢磨着她的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照你的意思,这事儿干和不干好像没区别,是吗?我还不如就干了,兴许那还会让你对我好点儿。”

“后悔了吗?”她像个赢家那样笑了笑。

“要是因为没操你就枪毙我,我会后悔的……但好像还不至于,你说呢?”

“天哪……”她把头垂下去,“我真是活见鬼了!”

“这是农夫给你的刺激。”

“没错,我是受了刺激。”她抬起头,眼眶发红,好像要哭了。

遇犁夫现在有点儿可怜这个肆无忌惮的女人了,不过,他不认为这会改变什么。他笑着说:“要是你过后想弄死我,最好告诉我一声,我会考虑让你开心的。”

“滚,去死吧!怪物!”她低声咒骂。

“咱们快到啦,”他继续笑着说,“到了前头我会滚的。”

他们走到了溪水的右岸。遇犁夫没看到坡地上的篝火,他觉得很奇怪。他看了一下手表,刚过九点半,他比约定的时间晚回来一个多钟头。

这时候,他的马忽然剧烈地一颤,站住了,发出惊恐的嘶鸣,开始后退,打转。

骆如沙的母马也跟着这样。遇犁夫霍地从马上跳下来,拉住了两匹马的缰绳,让女人下了马。

她紧张地抓住了他的衣襟,想问他怎么了,但嗓子已经说不出话来。她顺着遇犁夫的眼睛猫腰看着地上,就在他们脚下,他们刚刚经过的地方,有几摊血迹,往前面看,溪水的左岸也有。

遇犁夫摘枪上弹,警觉地看着树林,月光下的树林像一片铁青色的浮雕,在漆黑的山影中静立,此外他什么也看不见。他牵着马蹚过溪水,一阵从林子那边吹过来的风让他汗毛倒竖——他嗅到了新鲜的血腥味,和护食的狼特有的磨牙、低吼的声音。

他朝那个方向的树梢高度开了一枪,那里立即出现一阵快速移动的窸窣声,他确定有一只狼穿过树林边缘的灌木跑进了深山。

他和女人上了坡地,篝火已经熄灭了,一壶烧开的水都快凉了。

荣世昌的车不在那儿,只剩下警卫科长的那辆吉普车。野餐的几个人都不在。他高呼了一声白鹭的名字,只能听到远山的回声。

他决定到树林里看看,但他知道那只狼不会走远,正怀着凶狠的愤怒在暗处盯着他。

他发动了那辆吉普车,把车灯打开,让灯光射进正对着坡顶的树林里,他让女人待在车里,端着枪走向树林,在距离那儿二十米之外看见了树林边缘挂在一棵灌木枝上的粉红衬衫的反光。

那个喝醉了的跳舞女郎的尸体就躺在那棵灌木下,这可怜的姑娘被狼咬断了脖子,尸体就像一具用红色和白色的果冻制成的标本,已经被狼掏空了内脏。

饶有道是晚上九点钟开警车进入狩猎区的,车上还有他的老婆,她一心想认识几个贵人,执意要参加这次野餐,否则他是不会来的。他是个不喜欢玩乐的人,而看着别人玩乐又不是一件乐事。他们走上通向月牙湖畔的一条近路,在湖的东侧发现了昏迷的白鹭,当时她衣衫褴褛,脸上和腿上全是血,躺在林子边上的一块石头下面。饶有道没再往里走,把白鹭抱上车,掉头开回了绝伦谛医院。

遇犁夫是十一点钟赶到医院的。他的车里有一具狼藉的尸体和一个已经被吓瘫了的漂亮女人。他把女人交给了护士,然后把那个女孩儿的尸体送进了停尸房。看守停尸房的人对他说了一句话:

“刚才警察也送来一个被狼咬了的姑娘,她还没死,正抢救呢。”

遇犁夫急忙奔向急救室,在走廊里碰见了刚做完手术出来的医生,确认他们抢救的就是白鹭——她被狼咬伤了,狼牙撕开了她右腿膝盖上方的皮肉,咬到了她的骨头。

她因为失血过多和感染而昏迷;在抢救的时候她流产了,医生在取出死胎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止住她的子宫出血。

自从母亲去世后,这是遇犁夫第一次想大哭,但他居然哭不出来,只是用头撞了几下墙。后来他在抢救室门口遇见了饶有道,他对遇犁夫描述了他发现白鹭的经过。

那时,这位警察也不知道前面发生的事情,他只是觉得很奇怪,还问遇犁夫究竟是几只狼吃人,因为野餐的六个男女看起来像是被一群狼冲散了。

遇犁夫此前对这个阴鸷的家伙从来没有好感,不过他此后却要惦记着这个人的恩情。但他那会儿已经发懵了,只跟饶有道说了句“大恩不言谢”,就沉浸在他对命运的困惑迷茫之中。

白鹭昏迷了三天三夜,除了发高烧导致的抽搐和谜一般的呻吟之外,就像沉睡在深渊里。遇犁夫开始怀疑绝伦谛医院没有足够的条件和能力,问医生是否需要把病人送到归都去。

医生说对付野兽伤害绝伦谛比归都的医院更有经验,而且,白鹭情况危急,经不起长途折腾。

遇犁夫请求医生用最好的手段和药物医治,医生问他的经济情况,他说他能承担一切费用。他叫来了弟弟遇冶夫,让他给医生和护士每个人都发了红包。

那三天他都待在医院里。他想不明白那天晚上柞树林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能回想起来的事情让他感到荒唐和狼狈,除此之外只有被命运戏弄的感觉。

他也没见到荣世昌,据说他也被狼咬了,但他和警卫科长始终没有在医院露面。关于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这两个人还欠他一个解释,但他没时间去找他们。

漂亮女人骆如沙和她的同事们则在第二天上午就离开了绝伦谛。她被吓坏了,简直吓得要死。临走时她过来向他道歉,还想留下一些钱,但他把她轰走了。

那个惨死的姑娘的家属在绝伦谛医院闹了两天,因为他们对医院的死亡报告很不满,还要把尸体运回归都火葬,却拒绝支付停尸费,并对赶来维持秩序的警察破口大骂。

秘密工厂的一位副厂长出面进行斡旋,先预付给他们一笔钱,又把停尸费交了,医院这才允许他们把尸体运回归都。

第四天早晨,白鹭的主治医生一脸严峻地来到病房,他告诉遇犁夫,他们能做的事情不多了,要保住白鹭的命,只有锯掉她的腿,否则病毒会侵蚀到她的内脏。

遇犁夫听到这个结果冲医生咆哮起来。

白鹭就是在那一刻苏醒的,她在他们的争吵声中呻吟了一声。

但是当遇犁夫去俯视她时,她头直直地仰着,她那被剃光了头发的样子使她看上去像个看破红尘的出家人,她的目光穿透遇犁夫和整个布满消毒水味道的建筑,那句虚弱但又果决的话好像是对上苍说的:

“求你了,让我死吧。”

遇犁夫抓住她的手,对她微笑着说:“不,咱们得治病。”

“别再折磨我了。”她闭上了眼睛,在黑暗中继续说,“这是我求你的最后一件事——我不要治了,但让他们留着我的腿。”

此后无论遇犁夫说什么,她都没有反应。她没有再睁开眼睛看他,也不再说话。

遇犁夫那会儿还认为白鹭是因为流产、恐惧和对他在紧要关头的消失而责备他。

遇犁夫把医生叫到外边,请求他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医生说他最迟要在三天之内做出决定,然后他提醒遇犁夫,实际上他没有资格为白鹭做决定,因为他们还不是夫妻,他最好叫病人的家属过来。

遇犁夫打电话通知了白鹭的父亲。老头儿当天夜里来到绝伦谛,那是个挺硬朗的老头儿,也是绝伦谛人,做了一辈子木匠。

老头儿在病房里跟女儿单独待了一会儿,然后老泪纵横地出来了。看起来他和女儿达成了一致——要结束她在绝伦谛的苦难。

“我了解她,”他对遇犁夫说,“如果锯掉她的腿,她醒来后会自己去死。”

“您知道,我还要娶她呢。”遇犁夫说。

老头儿晃着头说:“别再这样说了,她虽然苦命,但是个要强的孩子,她说得对,她不需要再麻烦别人了。”

他毫无抱怨地对遇犁夫表示感激,还说白鹭曾跟家里说过他,那时他还以为女儿终于有了好运气。

“看来她就是没福气。”他似乎对这种结局已经习以为常,坚持不要遇犁夫再为她花钱了。

最后他说,他和白鹭的妈妈至少愿意在家里看着她不缺胳膊不少腿地死去。

遇犁夫感到精疲力竭。他靠在墙上喘了几口气,遇冶夫上去搀住了他,建议他回家休息一下。

他点了点头,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跟着遇冶夫离开医院。

但他刚走出医院的大门就撑不住了,如同遭到了外面月光的迎头痛击,他那被榨干了血汗和希望的身体一阵颤抖,跟着眼球一翻,嘴里胡乱喊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话,仿佛疯子的咒骂,然后一头栽倒在遇冶夫的身上。

他昏睡了三十多个钟头,醒来时躺在家里的床上,已是隔日的黄昏。

院子里挤满了邻居,香火弥漫,鼓声咚咚直响,伴随着一种鬼哭狼嚎般的歌声。

乍一听他还以为自己已经进了阎王殿,过了一会儿他听出来这是“跳大神”的声音。遇犁夫小时候见过跳大神的场面,那时他们邻居家的猎户有个什么灾病都会请巫婆来跳一通。

但遇犁夫的父亲和母亲从来不信这一套,他们倒是都尊敬巫婆,也说过有时候靠着虔诚也能解决问题,不过在背后他们也嘲笑这种虔诚都是因为愚昧。

到他这里,已根本不信这种鬼事,倒不是他不信神——猎人在山里总要相信神灵的,他只是不相信“大仙上身”这类装神弄鬼的把戏。

因此对他来说,这个下午他算是丢人现眼了。

他从床上爬起来结束了这场乌烟瘴气的法事,客气地送走了邻居们,使他们全都相信大神显灵了。

照规矩,他得把巫婆留在家里吃素食,还要祭神。

遇冶夫都给他准备好了,大神的牌位就支在枣树下的桌子上,巫婆让他跪下磕头,他没搭理,只问遇冶夫究竟出了什么事。

遇冶夫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印第安人似的,他头上插了两根野鸡毛,却在胸口挂着一个十字架,嘴里念着耶稣,眼神就像吃错了药一样还冒着缥缈恍惚的光芒。他几乎被遇犁夫的昏厥弄得发疯了。

起先他把他背回了医院里,但绝伦谛医院的神经科医生是个混子,他翻了翻遇犁夫的眼皮,就让遇冶夫把他兄长直接送到精神病院去。

遇冶夫差点儿把那家伙掐死。后来他叫来一辆车,把遇犁夫送回了家。

他向邻居们求助,一个老猎户说遇犁夫中了邪,得请个跳大神的来做法事。

遇冶夫于是从二十里外的西郊请来了这个牙都掉光了的神婆子,她在他们家院子里闹腾了一下午,其间把执行宵禁任务的警察都招来了,他塞了几个红包才没让警察把老巫婆抓走。

“这事儿挺他妈邪门儿,”遇冶夫对兄长说,“她知道咱爹妈的事,还知道你要打狼去,或许真有先知这档子事。”

遇犁夫没觉得这有什么稀奇,他回头对老巫婆说:“您辛苦,我就是累的。”

老巫婆手里拿着一个将近两尺长的烟袋锅,挥舞着对他说:“去磕头,你们家不能再死人啦。”

遇犁夫没好气地说了句:“我死不了,结账吧。”

老巫婆摇摇头。“这世道把你毁啦!”她说,“敬神的人才不在乎死呢!你爹是个好猎手,但走得可不好。你妈可走得挺好,因为她后来明白了。”

遇犁夫听了这话有点儿发呆,那个老巫婆接着又说了一句让他心惊肉跳的话:“你印堂发暗,鬼气罩心——你们家才死了一个孩子,但我看他是不愿意来这世道受苦,没成形儿就跑了!”

遇犁夫头皮发麻,冒了一身冷汗,他转头看看遇冶夫,想知道他是不是把白鹭流产的事说了出去。遇冶夫摇着头——此时他已经决定信奉上帝了,他在胸口一连画了九个十字,对遇犁夫说:“哥,跪下吧,那反正没坏处。”

那个老巫婆说:“信个神就算数,就比不信强!”

遇犁夫走到牌位那儿,向他从未感受到恩典的那个神跪下了。他照着老巫婆的指示上香磕头,还把三杯酒洒到了地上。末了他站起来,问那老巫婆:“要是人被狼咬了,神能治吗?”

老巫婆问:“几天了?”

他答:“四五天吧。”

“人多大?”

“二十三。”

“姑娘小子?”

“姑娘。”

“有救!”

遇犁夫满腹狐疑地看着她,问:“还得用刚才那一套吗?”

“那是对付你这个双手沾满血腥的混蛋的,”老巫婆不悦地白了他一眼,“被狼咬了要用土方治——你应该知道这个,猎人可都知道这个,也知道那其实不取决于郎中,而取决于狼——但说穿了,还是取决于神。”

遇犁夫愣了一会儿,随后给老巫婆鞠了一躬——他想起了那个流传在猎人中的古老土方:如果人被狼咬了,得取咬人的狼耳朵上的毛烧成灰,与蜂蜜混合成药膏,敷在伤口上,再加上一些驱毒的草药;如果有必要,还可以把狼皮上的毛都烧了继续敷用。

这个稀罕的土方之所以被人遗忘了,是因为狼咬人的事儿实在稀少,而逮住那只咬人的狼的概率就更小了,以至于这方子后来演变成医治被疯狗咬了的人,据说很灵验,只是谁也没有在狼的身上验证过。

但无论如何,遇犁夫想起了这回事儿,就像在深更半夜看到了照耀他一个人的曙光似的。

他觉得有了希望,最重要的是,他喜欢这件事取决于他自己和山里的一只狼,这比他待在医院里像个窝囊废似的干着急要强得多。

他感到自己再一次强壮有力了,当场付给老巫婆双倍报酬,请她回去后继续给他跳大神。老巫婆临走时看了看遇犁夫,神秘兮兮地说,凭她的经验看,他跟大神是有缘的。

第二天,也就是惨剧发生的第六天上午,他开着那辆运送过残尸的吉普车又回到了狩猎区。

他想通知几个狩猎向导做好准备,中午时和他一起去月牙湖边捕狼——这本来就是他们一周前就准备好了的行动。

然而,当他来到狩猎区管理处时,发现捕狼队已经解散了。

管理处的人告诉他,他们得到了最新命令,取消捕狼计划,封锁狩猎区,让那只吃人的狼在冬天饿死。

此外,狩猎向导们的猎枪和弹药也都上交回去了,他们正在集中进行军训。这个人还给遇犁夫看了打印出来的通知,上面说没有荣世昌的书面许可,以后任何人都不能借枪用了。

遇犁夫也上交了枪。他还不知道这套措施就是为了防范他的,也没心思仔细琢磨这件有点儿反常的事情,他只是认为荣世昌是被狼吓坏了。

不过,他显然没法反对让狼在冬天饿死的计划,因为这正是他当初的建议。他觉得有点儿滑稽。

不过,这样也好,反正他需要对付的只是一只狼,就这一只狼来说,那些狩猎向导也没什么用,他最需要的是运气。

他开车去了秘密工厂,门口换了几个新守卫,他们是在镇压骚乱之后经过军训后上岗的,跟看守弹药车间地下监狱的那批人一样,这些原本憨头憨脑的小伙子被训练成了拥有僵尸一样表情的机器。

他们对进出工厂的人盘查得比以前严格得多,甚至会趴下去看车的底盘。不过遇犁夫也没觉得是针对他的,他只是觉得他们耽搁了他的时间。

他耐心地等过了检查和登记,在九点钟进了工厂,回到宿舍,把他私藏的那支枪从床底下拿出来,还有两颗铜壳子弹。

他想一会儿应该怎么把它带出去,后来想到那辆车上有荣世昌那天晚上借给他的钓具,他把鱼竿拿出来藏好,然后把枪和子弹放进那个漂亮的鱼竿筒里带了出来。

他又去了绝伦谛医院,在病房门口看了一眼昏睡中的白鹭。他没进去,怕她醒过来不理他,或者跟他哭。

他在走廊那儿见到了白鹭的父亲,老头儿正在办手续准备出院。

遇犁夫跟他说了那个猎人的土方,要他等着他从山里回来。

老头问他有多大把握,他说:“如果这样也不行,我会认命的。”

接着,他去找已经收过他红包的女护士长。

这是个中年妇人,看上去挺慈祥。遇犁夫跟她说想买两袋血浆。

她问他想干什么,他起初没想说真话,但后来发现他根本骗不了这个一丝不苟的老护士,只好照实说他要去打狼。

她问他为什么不用猪或者羊的血。他说只有这样他才能逮着那只专吃人的狼。

护士长说:“现在不是你报仇的时候,你应该劝她截肢。”

遇犁夫于是跟她说他要用狼毛做药。护士长对此嗤之以鼻,说那是荒唐的。

遇犁夫说:“这本来就是个荒唐的事,您就行行好吧。”护士长被他对女友的真情感动了,但她还是说,没有人敢私下出售血浆,因为医院的血浆如果不用于临床,就等于犯罪,而且她也不支持他去做这么没谱的事儿。

遇犁夫急了,他伸出胳膊,撸起了袖子,对这位护士长说:“那就请你给我抽出两斤血来。”

护士长认为他疯了。他说:“你不能看着我自己割手腕子吧。”护士长只得照着他的话做了。

在他的不断催促下,她大概给他抽出了一千毫升血,然后告诉他不能再抽了,否则他连老鼠都对付不了了。

她是个好心肠的女人。遇犁夫离开前,她给他弄了一块刚从母体取出来的胎盘,她说这东西也许比他的血浆更能吸引那只吃人的狼。

遇犁夫在当天中午回了趟家,给自己弄了些吃的。将近下午两点,他开车再次返回狩猎区,他对管理处的人谎称要寻找自己遗失在那儿的东西。管理处的人见他脸色苍白,杀气阴森,就任由他去了。

黄昏时,他到了月牙湖畔的那片柞树林边上,他知道那只狼并不害怕汽车,因此把车停在了溪水左岸的坡顶上。

那是视野最好的地方,可以观察到树林里的一块蓝莓丛,距离有二三十米。他决定把狼套子就设在蓝莓丛中间,这样他坐在车里就能看到诱饵。

他把一个稻草人套上了人的衣服,豁开它的肚子,把血浆和胎盘塞进去,下好了狼套子,还在周围洒了一些血。

但他还是担心这只擅长观察和伏击人类的狼会对狼套子迅速做出反应——例如,它要是被夹住了腿或者尾巴,就会不惜自残逃脱。

为了预防这个,他把狼套子上的铁丝外面包上了牛筋和麻绳,让它箍住狼时不至于很疼,就像被缠住了似的,会让狼先困惑和试图挣脱一阵。

他也没工夫挖陷阱,只是把拴住狼套子的绳索延伸到他栖身的车里,挂在方向盘上,就像钓鱼似的。

如果狼套子动了,绳索就会颤动,那样的话,他走出去给它一枪就行了。

他认为这只狼早晚会上钩,但他祈祷它快一点。

离它上次吃人已经过去六天了,它应该没吃饱,因为它太老了,进食的速度相当慢,那天它只吃了一点就被他打断了,要是这几天它没逮到兔子之类果腹的东西,它应该会来的。

这种狼还有个习性,那就是喜欢回到它上次进食的地方看看,就像那是它的厨房一样。

这是一只孤独的老狼,它被某个狼群驱逐了,正是因为要躲着狼群才接近人类的地盘,因此遇犁夫不能学狼叫吸引它,这样做反而会把它吓走。

他也不能用羊羔和狍子诱惑它,这可能会让别的狼跑过来——如果他杀错了狼,那方子就不灵了,这是老巫婆说的,听上去似乎有道理。

天擦黑时,遇犁夫把能做的都做了,开始在车里等待。他把猎枪上了子弹,横在大腿上,把座椅靠背放平了一些,斜躺在上面,喝着保温杯里自己熬的热鱼汤。

第二天凌晨时分,无论什么原因——大神显灵,他自己的血浆,一个刚生产的未知的母亲的胎盘,或者是他选择的地方就是拥有死亡的风水,总之,那只孤独的老狼来了。

然而,遇犁夫睡着了。要是往常他不会这么不济,可他十几个钟头前被抽出去的足有一千毫升的血让他坚持不住了。

他在车里睡了三小时四十分钟,其间那只狼钻进了狼套子,铁丝卡在它的腰上。它慌了一阵,试图往树林里跑,但每次都被牢牢地拽回来。

它累了,蹲下去观察了一会儿稻草人,还有林子外的那辆汽车,知道自己中了圈套。不过,它没觉得太疼,人血的腥味儿勾得它直磨牙。

它用爪子试探了几次稻草人,然后掏开它,吃掉了里面的胎盘,那可是它这辈子吃过的最好的东西,混合着一个强壮男人的血,只是太少了。

它撕碎了稻草人,嚼烂了每一根沾血的草,还舔光了四周草丛上的每一滴血。最后,只剩下空气中的味道了,饥渴和失去自由的恼怒让它只想吃人。

它顺着那股气味儿的方向走了几步,发现那根绳索并不阻止它往那儿去,相反,那儿和它连着,好像在牵着它过去。它匍匐着走到汽车边上,在那儿转来转去,然后把前爪抬起来扒到车窗上。

它看见了车里的人,能听到他熟睡时发出的鼾声,还能清晰地嗅到一丝别的气味,不过,它舔过的那股鲜血味儿最强烈,那气味儿来自这个昏睡着的人,此人的血是它尝过的人类的血里最带劲儿的。

要是在过去,哪怕是在它作为头狼的壮年时期,它嗅到这样的人味都会远远地走开,因为这是猎人的气味儿,他们身上带着血腥、火药味儿和一股子杀气。

不过今天是个例外,它感到这股气味儿的后面是它此前从未尝过的胎盘,那东西滋味绝佳,正适合它的牙口——夏季洪水以来的连番好运气又让它兴奋起来。

它吃过好几个人了,最近一个还是鲜活的,他们当中只有一个抵抗,它让她跑了,但它随后就吃到了那个活的。它现在觉得人比兔子好抓。

它满怀期待,不再害怕了,只是缠在腰上的套子让它烦恼,它找了个草多的地方趴下去,靠着一块石头,用爪子扒拉那根绳索,它找到了这根绳子沾着血的部分,它把这段绳子咬在嘴里,开始耐心地、津津有味儿地咀嚼。

遇犁夫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他头昏脑涨,睁开眼睛后向窗外看了好一阵,才猛地一激灵坐了起来。

他看到蓝莓丛里的诱饵只剩下乱蓬蓬的一堆干草了,狼套子不见了,连接狼套子的绳索虽然还挂在车里的方向盘上,但绳子的那一头就在汽车的侧前方,已经被狼咬断了。

狼把咬断的绳头和稻草人的脑袋叼到一块明晃晃的石头上,这是故意给他看的,是对他的挑衅和嘲讽——只有狼才能干出这样的事。

但这个一向自负的猎人已经没有力气诅咒这只成精的狼了,他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神情凄惨地说:

“遇犁夫,瞧瞧你的命吧。”

他打开车门,打算出去伸展一下他那已经麻木僵硬的腰和腿脚。他把一只脚伸出去踩到了草丛上,这时一股骚臭的气味儿钻进他的鼻孔里——只有最好的猎人才能在清晨的山风和露水味儿中立即分辨出这是野狼的气味儿,但它仿佛来自天上。遇犁夫在一阵冷战中忽然停住,昏沉的倦意霎时消失了。

他意识到,那只狼离他咫尺之遥,它就趴在汽车顶上,匍匐在那儿一动不动。这是个绝顶聪明的老恶棍,是群山中最狡猾的幽灵,已经成精了,否则它也活不到现在。

它摆脱了绳索,给车里的人下了套——用咬断的绳头和稻草人的头颅吸引他的注意,然后它就爬上了汽车,积攒着充满毒菌的唾液,耐心地等待血腥致命的一口。

要是他先伸出去的是脖子,它会迅速跳到他的肩膀上,从后面咬住他的咽喉。

如果他操起枪蹿出去——他不知道谁更快,他现在的状况可不大好,也许他还没来得及举枪瞄准,它就会受惊跑掉。

他不能让它跑掉,也不能在车里朝车顶开枪,因为隔着钢板他不能保证一枪毙命,而铅弹或许只会把钢板打出一个凸痕,弄不好会折回来伤着自己。

反正枪一响,它就会跑掉。它的位置对逃窜也很有利,只要它跳到汽车的另一边,就可以在他到达另一侧之前钻进草丛和树林里。

而在此之前,在胜负未分的夜幕中,它就这样栖息在他的头顶上,耳朵平伏,连尾巴也不摇动,就像等待决斗的战士一样。

它唯一的失算之处就是黎明,晨晖把它一团模糊的影子投射到坡地上,让遇犁夫能确定它就在车顶。

车门半开着,遇犁夫把伸出去的脚慢慢地缩回来一点,但没有完全缩回来,而是还露出一半,搭在座椅外头,看上去软塌塌的。

他不能再犯错误了。他把车里的那根绳索慢慢地绕到车门上,让车门慢慢地完全敞开,然后他侧躺在座位上,拿起了枪。

他打开保险时发出的轻微响动让车顶上的狼爪子警惕地挪动了一下,发出与金属摩擦的细微声音。在这之后的二十多分钟内,人和狼谁也没再出声。

这是双方耐心的较量。

太阳升起来了。

车顶上的狼嗅到了那股让它饥渴、迷醉和误以为浸泡着鲜美胎盘的血腥味儿,这味儿就像喷薄而出的朝阳那么新鲜,就在咫尺之遥,在它爪子下面,贴着一层坚硬冰凉的钢板飘荡出来。

它支起了后腿,朝前跃跃欲试地挪了挪,眯起眼睛四下看看。它受不了这样新鲜的刺激,胃肠开始折磨它。

它把头从车顶上探下去,先看见那个伸出一条腿的人半截身子躺在那儿,就像死了,但还有呼吸。

那股鲜血的气味儿更近了,几乎就在它鼻子下方。它把头向下伸进车里去追逐那股气味儿。

遇犁夫把他手掌上结疤的伤口咬开了,把鲜血抹在一块手帕上用猎枪筒挑起来,举在车门上沿儿。

他用这只流血的手抓着枪,让血继续顺着枪托流淌。他发出微弱的呼吸,指望狼会觉得他要死了。

“进来吧,”他心说,“这儿他妈有你想要的。”

狼把脑袋探进车厢里,速度挺快,那三角形的脑袋倒垂着,脖子弯曲,翻开细长的嘴唇露出凶残的獠牙。

这是个很罕见的姿势,或许它看见过猴子这样在树上倒垂着脑袋。

遇犁夫和它对视了一眼,他看到了这畜生的迷惑——它不习惯这么看人,因此愣了一下。

遇犁夫收起腿,猛拉缠在胳膊上的那根绳索,车门狠狠地撞上狼的脖子,夹住了它的头。

它在车顶上翻了个筋斗,四肢在空中乱蹬;在车厢里,它张开尖狭的大嘴嘶嗥着,喷出恶臭的唾沫星子,凸出的眼珠子狂暴地瞪着他。

这让他火冒三丈,这些天来压抑的愤懑一下子开了闸。

“你他妈叫唤什么!”他咆哮着把枪筒伸进狼嘴里,往它的喉咙深处顶,同时用脚蹬住车厢,把全身的力气都倾倒在那根绳子上。

他本来想给它一枪,但眼下已经用不着了,除了能省下一发子弹,还免得再清洗一次这辆倒霉的车。

他盯着狼的眼睛,面对它喷出来的臭气,听着它的牙磕在枪筒上发出咯嘣嘣的声音,觉得过瘾极了。

“你他妈想说什么!”他拼命地拉着车门,感到狼的骨头在挤压下断了,狼的嘴里吐出了血沫,舌头也歪斜出来。

“吐吧!把吃进去的都吐出来!”他对它说,看着它绿色的眼珠子慢慢黯淡下去。

他快要虚脱了,在车里躺了足足半个钟头才下车收拾了绳索和狼套子,又走了一圈看看那只狼在树林和草丛里留下的痕迹。

太阳那会儿开始刺眼了,照得灰色的狼皮呈现出银色,湖对岸的苜蓿地闪着金紫色的光辉。

这畜生本来是可以跑掉的;它死于贪婪和对他的轻视,或许还有大神对他的女人的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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