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桃夭

2018-04-15 作者: 张述
第十六章桃夭

,一则粮草再难撑持;二则易被楚军分割开来,各个击破;三则,若仍作战不利,还可能被诸侯兵马围而聚歼。可纵然如此,我等终不能功亏一篑。”

“如此孤绝之举若能奏效,天下诸侯自可一朝溃散;然若一着不慎,只怕……”

“但凡行军作战,兵行险棋乃兵家常事,若只一味求稳,必会白白错过战机。当此之时,王离只能孤注一掷!”

章邯沉默了半晌,终是一声叹息:“武成侯果然这般决断。也罢,章邯也不知是对是错,但看你自家武运了。老夫能做者,只有将棘原仓剩余粮草尽数运至九原军中,或能撑得三五日。”

“回营之后,王离这便召集全体将军论说大局,持续猛攻巨鹿。三日之内,务求破城!”

王离这样答着,与章邯又商议了几句其他事宜,这便出了棘原幕府,准备回到巨鹿城下的营垒中。然而,正当他重新跨上丹骎之际,一名匆匆赶来的军吏却报说一支马队正由西赶来,自称咸阳特使,欲见少府与武成侯,领队者是位年轻公子,自称采铁司马昌!

“是他!”王离陡然一声惊喜大喊,“公主可在车队中?”

——“快请进来!”不等军吏应答,旁边章邯已是一声大叫。

……

分别了数月后,王离终于重新见到了华阳公主。

跟随少府回棘原幕府的路上,两人始终都默然无语,只是间或向对方瞥上一眼,然而当其他人全数退出大帐、只剩他俩时,王离却猛然一把抱住了公主,一个长吻憋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轻点,小心肚里孩子……”华阳公主轻推着他,压低嗓音小声道。

“想死我了,你俩……”王离这才将臂膀稍稍放松了些许,又是一番耳鬓厮磨后,将耳畔贴到了公主明显隆起的小腹上,听到生命的迹象已很是明显了。不仅满脸狂喜地问道:“多久了?”

“五个月,又十三日。”公主的泪水扑簌簌淌下,却是绽开了幸福的笑容。

“再有几个月,我便能见自己孩儿了,王氏有后了!”王离笑得合不拢嘴。

“徐福先生说,还当是孪生。”

“好,更好!”

说完这句,王离直起身来望着公主,嘴唇翕动了两下,却一时不知该说甚。自九原军攻向赵地、惟嬴下岭南的这数月来,他几乎每晚都能梦到她,即便此时她真正站在面前,他也觉得恍如梦中一般。数月来,他已在心底累积了要对她说的千言万语,不料此时果真重逢,却反而全都说不出了。

公主也同样没有开口,两人只是久久对望和沉默着。他们眼中的对方都已添了不少风霜,公主一脸风尘仆仆,神色间难掩疲惫;王离更是憔悴,干瘦黝黑胡须虬结,两眼布满了血丝,虽是领军大将,却与寻常士卒毫无区别。

“惟嬴,受苦了。”许久之后,王离才百感交集地憋出一句。

公主嘴角一丝笑意颇见苦涩:“比起你等将士,不算甚;只是此番未能搬得救兵北上,诚为憾事。”

“刘邦楚军已进逼武关,便是岭南军肯来,只怕也赶不及了。目下我等唯一出路,只能是尽快攻克巨鹿、扫灭诸侯,平定河北后回师关中。”

“你且放心,刘邦目下仍不敢猛攻武关,还在等待河北战果。只要你等不败,关中不会失守。我此番前来,也正是要告你几样大事,使你安心决战。”

“你且说。”

“其一,皇叔已剿灭赵高一党,正式即位为王;朝局已然肃清了,大势仍有缓和余地。其二,皇族余脉、王氏族人,也都已安置妥当。太原王氏有白仲先生保护关照;琅琊王氏有徐福先生和司马昌公子,幸存皇族后裔也都被徐福先生送出海,前往那仙山了。”

“如此,我等再无后顾之忧了。”王离感慨地叹了口气,“既是这般,惟嬴你也走吧,或去太原或往琅琊。目下大战在即胜负难料,你若留在军中,太过凶险。”

“不必挂念我,我本意也是这般。只是走之前,你我还须办完最后一事。”

“甚?”王离惊讶了。

华阳公主笑了,笑容中满是甜蜜:“你我,该成婚了。”

7

绵延数月的雨雪已止歇多日,黄昏时分云开雾散,久违的斜阳重现天际,满天晚霞的映照下,远处的逶迤群山、近处的连绵军帐分外静谧,若非北面矗立着残破不堪的巨鹿城垣,任谁也不会想到,这竟是连番血战的短暂间歇。

而就在此时此地,一场闻所未闻的军中昏礼开始了。

万千秦军将士肃然挺立,列成一块块齐整森严的方阵,根根长矛也组成了密密匝匝的黑色丛林。丛林方阵间留出了一条宽阔甬道,直通向营垒外的旷野,那里匆匆支起了一面大帐,一辆墨车正由那里徐徐驶来,由头戴爵弁、身着玄端纁裳的王离亲自驾车。当这墨车穿过甬道、来到棘原幕府前时,王离下了车,转身伫立幕府之前,回望着身后辚辚驶来的第二辆幨车。

驾车的驭者是司马昌,身后则伫立着华阳公主。此时的公主已梳洗完毕,也换上了新妇盛装,这些衣衫首饰乃至礼器车驾,都是从咸阳出发前子婴为她准备的。她的衣着装束和多年前那场半途而废的昏礼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是,此刻她已用假发梳起了高髻,髻上饰有六枚玉笄,笄首各垂下一串细小的玉瑱,在冬日的寒风中叮当响着,这发型正是王族夫人才能梳起的副笄六珈。

当幨车从眼前辚辚驶过时,将士们都看到,新妇深衣之下的小腹已然微微隆起。

望着前方的幕府大帐,幨车上的公主思绪万千,于她而言,这条迎亲的甬道很短很短,却又极长极长。许多年前的记忆重又苏醒了,她想起了当年那场未能成行的昏礼,那时,心血来潮的父皇准备将尚是少女的自己嫁给王翦老将军,在皇叔和蒙武将军的陪伴护送下,自己随迎亲车队来到了频阳郊野,却险被一个不知哪里跑来的野孩子,骑着一匹通体火红的烈马冲撞了车驾,那时他还当着整个迎亲车队的面,吵喊着长大以后要娶自己做媳妇……不想多年之后,这一刻终究成真了。

与此同时,守候在大帐前的王离,也同样久久望着渐趋渐近的公主。为这一刻,他和她都等待了多年,也一同经过了无数风雨;这一刻之后,自己便将迎来一场决定社稷存亡和天下命运的决战,他无法知晓这一战是胜是负,也同样无法知晓自己是死是生,然而有了目下这一刻,他已然知足了。

幕府大帐已近在眼前,公主在傅姆的搀扶下踏几下车,守候帐外的王离迎上前来,两人却并未按礼节马上步入大帐,却是伫立在夕阳之下,彼此执手相望。

“惟嬴,你我终是等来这一日了。”王离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他静静望着自己的妻子,只觉她从未这般美过。

公主薄施粉黛的脸颊泛起了兴奋的红晕,在夕阳下娇艳欲滴,同样微微颔首:“时隔多年,我终是又成了王氏儿媳,这次却是我自家心甘情愿。”

“只不知今日之后,你我还能否再见。”

公主的眼角隐隐泛起了泪光,笑容却是分外灿烂,她轻扭过头,望向远方的火红夕阳:“你且看那落日,它纵要沉入群山背后,然却已照耀温暖过天地万物,有此足矣。”

“大父和阿翁都对我讲过那夸父逐日,他二人一生也都在追逐自己心中那轮红日,而今你我,亦当如是。”

“无论此战结果如何,你我骨肉我都会抚养大,你且放心征战。”

“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王离静静答道,握住了自己妻子的手。

两人手中,各自的那半块玉璧重新合在了一起,夕阳下隐隐泛着温润的光泽。

将士们的歌声开始从四面八方响起,久久回荡在营垒上空,那是祝福新妇于归的《桃夭》:

桃之夭夭,

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

宜其室家。

……

伴随着歌声,黄昏的天穹中飘起了点点花瓣,在寒凉晚风中轻轻飘舞着,先后落在秦军营垒中,幨车伞盖上,幕府大帐前,直至落在夫妇俩的头上身上。两人都惊讶不已,不约而同望向远方,却见大片粉红雪白的桃花竟在这冬日里渐次盛开,夕阳之下一片如火如荼——

桃李冬华!许多年前的献公之世,也曾有过此等异象!

“真想再回那桃花源看看……”望着满天飞舞的花瓣,王离轻声喟叹了一句。

华阳公主笑了:“天下若能重新安定,你我若能再见,便同回那里,旧地重游。”

桃之夭夭,

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

宜其家室。

……

咸阳皇城中,新秦王子婴伫立在太庙前,伫立在花雨之下。

“惟嬴,此乃皇叔目下唯一能为你做的;王离,大秦社稷便看你等将士了……”

这样默想着,他转身缓步没入了沉沉松柏林中。

粉红的花瓣落在碗中酒水上,白发苍苍的徐福微微一怔,依旧将满碗的秦酒轻轻倾倒在坟冢前。

“太尉,徐福这便带皇族遗孤去那海岛仙山,日后怕是再不回来了,临行前向你道个别。你嘱托之事徐福都已办到,你且安心。”

在他身后,数十名妇孺聚在满目疮痍遍地焦黑的频阳郊野中,一同望着坟冢前的墓碑,那上面是一行秦篆:秦故太尉通武侯王贲之墓。坟冢之上,一株娇嫩的绿苗正从黄土中轻探出头来。

湟溪关前,赵佗从襁褓中孙儿的头顶摘下一片花瓣,递到他手中,望着赵眜反复把玩着花瓣、露出极尽开心的笑容,他那沟壑纵横的面容荡漾起一丝笑意,然后他抬起头,目光穿过纷飞的桃花望向北方的中原大地,隐隐透出了一丝伤感。

“闭关——!”

苍老的声音回荡在岭南的天空下,巨石凿成的高大关门渐渐闭拢,石块原木纷纷滚落,封堵了这最后一条扬越新道,岭南与中原的来往彻底断绝了。

战靴踩在了遍地花瓣上,杨翁子拾级而上,登上九原的万里长城,望着由天边缓缓涌来的匈奴大军,向身旁的赵公辅点点头,后者便挥起手中令旗,一簇又一簇火焰随之自长城沿线的烽燧上燃起,连成了一条烽火长龙。

清脆的銮铃声不住在风中回荡着,张良白衣胜雪长身玉立,衣袂飘飘地伫立在满天花雨中,一双暗夜寒星般深不可测的眸子遥望着群山深处的武关。

“军师,还要多久?”身后的刘邦搓着手,一脸跃跃欲试。

“沛公莫急。”张良的声音依旧如女人般纤细,“还是等巨鹿战果传来,再做计较。”

说罢,他看似无意地伸出苍白纤细的手指,接住一片粉红的花瓣,轻轻摩挲着,又沉思着笑了:

“再者,如此美景却动刀兵,岂非大煞风景?”

楚军营垒之中,项羽也走出大帐,望着远处那大片花团锦簇的桃林,一双向来残暴的重瞳子中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柔情:

“虞妹,日后项籍若穷途末路,你会如那秦国公主一般么?”

虞姬走上前来,笑容平淡却语气坚定:“不管将军在世人眼中何样,恶徒也好,凶兽也罢,虞妹都跟在将军身边,与你同生共死。”

大帐之中,一对一剖为二的苦匏以红线相连,又分别斟满了清亮的凤酒,新婚夫妇各自举起它们,默默对望、对饮,而后再交换手中的半卺,再次饮下这被苦匏浸润而略带苦味的酒水,却又同时露出了甘甜的笑容。

在《桃夭》的歌声中,在漫天飞舞的花瓣中,马队护送下的车驾缓缓驶出了秦军营垒,向着南方渐渐远去了。丹骎背上的王离已脱下婚服、换上甲胄,却仍恋恋不舍地望着车队全数消失在远方,直到暮色降临也久久不肯离去。

最终章破釜沉舟?枉矢西流

1

送走新婚妻子之后,王离开始了猛攻巨鹿的准备。

少府说得很清楚,粮道被黥布频频捣毁以来,两支秦军粮草已难以为继了,只有棘原仓还剩了些许,即便全部留给九原军,也只够三四日战事,是故九原军若还想攻克巨鹿,必须速战速决。

回到自己幕府中,王离召来涉间苏角等大将,命各营将尉报上本部兵马,一边听着众人报上的数目,一边计算着剩余的兵力,心下的不安却越来越重——连日猛攻,自己麾下这支大军已由南下时的十几万减少到八万了;原本占大军半数的战马也只剩了不到四万;而此时关中军又要西撤,战况一旦发生突变,少府很难在第一时间赶来救援。更有甚者,若各路诸侯万一突然杀出,自己以八万九原军面对总数两倍于己的敌军,又兼粮草所剩无几,甚或有被围而聚歼的可能!

然而,尽管也很清楚种种可能出现的险境,王离却仍是想冒险一试:九原军固然战力士气大大低落,可守城赵军更是如此,连日来他已从敌军那日渐无力的抵御中察觉到,巨鹿该是到了灯尽油枯的最后时刻;更有斥候带来密报,云城中再次出现了人相食的惨剧。此等境况,岂不正是当年长平之战、邯郸之战的重演么?当斯时也,攻守双方拼的已不是兵力粮草更遑论计谋阵法,而是意志,谁能撑下来,谁便能笑到最后。王离相信,以九原秦军的顽韧苦战之风,纵然有种种不利,可只要再咬咬牙加把劲儿,必能攻破巨鹿!

至于外围一直在遥遥观望的各路诸侯,王离不是没想过他们来援的可能,更没有忽视那个始终驻扎漳水岸边的项羽;然而以他看来,即便诸侯果真来援,也不可能颠覆这固有战局。合纵抗秦以来,六国彼此间的求援数不胜数,然因了那“雪中不送炭”的邦交之道,援军肯真正力战者却少之又少。此等形势下,赵王君臣指望那些各怀鬼胎作壁上观的诸侯来救巨鹿,岂非缘木求鱼?王离有足够把握:只要九原军一举攻破巨鹿,诸侯联军必定会作鸟兽散,仓皇逃回各自国中,只怕穷追不舍都来不及;若说他们也会齐心协力一同攻来,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九原军已被打得全无还手之力,覆亡只在旦夕之间。

然则,王离却决然不肯相信这种可能,他决然不肯相信,自己麾下这支由蒙公一手打造、曾经横扫匈奴如鸷鸟击群雀的铁军,竟会被那些乌合之众的诸侯联军击败,哪怕是那个自恃天下无敌的项羽。在王离心中,眼前的巨鹿不是当年的邯郸,自己不是当年的王陵,而项羽更不是信陵君!

思虑已定,他向涉间苏角等将下达了将令:棘原仓全数粮草尽数运入九原军营垒,将士们饱食之后分成三轮,轮番猛攻巨鹿,三日之内必须拿下!将令一下,大将们顿时一阵激昂应和,鱼贯而出幕府,各自忙碌起来。

就在棘原仓的粮草尽数运入九原军营垒之际,关中军也开始西撤了。

章邯转过身,望着倏忽间一片空旷的营垒,心绪很是沉重。尽管他已向王离指出、王离自家也清楚两军分开所可能带来的种种后果,然而一向对自己言听计从的武成侯,此番却是分外执拗,坚执要继续猛攻巨鹿。章邯自然知晓攻占巨鹿的紧要,更能理解王离求胜的迫切,可他却仍不能不忧心。历来用兵之道正如《孙子兵法》所云,多算多胜,少算少胜,不算无胜,王离虽将巨鹿赵军、九原秦军的诸般实力比对算得很清楚,却多少忽视了诸侯援军,尤其是那项羽楚军。

两个月前,项羽杀宋义、自居上将军的消息传至营中时,无论章邯还是王离甚或其他大将,对此虽也惊讶却并不以为意,毕竟有当年田臧杀吴广反被陈胜拔擢的范例在先。秦军众将都以为楚军的这次杀将夺权不会对巨鹿战局产生太大影响,即便项羽立即渡漳水北上、猛攻秦军背后,章邯也有足够把握将他全力击退;而项羽在接替宋义掌管大军之后选择了继续按兵不动,似乎也验证了他的判断。

可章邯没料到的是,楚军的蛰伏却并不等同于其他诸侯无所事事的等待。黥布游兵对粮道的袭扰看似都是小动作,然而这一次又一次的小动作连番积累起来,却使秦军渐渐失去了原本优势。及至目下甚至不得不选择了撤军,一时章邯甚至对楚军产生了一丝鬼神莫测的忧虑,他自然知晓黥布背后必定有着项羽的谋划,也决然不信以项羽的好勇斗狠,只会满足于迫使秦军因粮尽而撤兵,他必定是在寻觅着最佳战机,等待着与秦军杀得昏天黑地,而今两支秦军已然分开,莫非便是他等待的战机?可目下的楚军战力究竟如何,章邯王离却都不知晓,若仍是项梁为将时的战力,即便两军分开、楚军突然插入,也断然不可能击溃其中的任何一部,反倒会被两军掉头包围,聚而歼之,那样便是有去无回!这项羽难道真有胜战把握,还是他杀宋义后已目空一切,根本不去考虑这种可能,只想凭着一腔蛮勇来猛攻?章邯百思不得其解。

“但愿是后者了……”他轻轻一声喟叹。

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忙高声下令:“最后一批!步卒先走,战车殿后!徐徐前行!”

得到两支秦军分开的消息时,一丝得意的凶光掠过了项羽那双重瞳子,然而接下来老范增的连番告诫便在耳畔响起:

“上将军,可以动了,然只能动一步。王离还未开始重攻巨鹿,章邯又以战车轻卒殿后,显是在防我军突然插入,以便迅速回援。关中九原两军目下相距不过数十里,以战车轻卒脚程,回身攻来仍然及时。若果然那般,我等前有王离后有章邯,必会腹背受敌。是故目下可开始整军备战,却不得出击,直至战机来到,方可猛攻!”

“升帐,聚将!”项羽虽心下不耐,却还是一声大叫。

楚军大将尽数聚齐之际,项羽的重瞳子逐一扫过他们满是期待的目光,从奏案上抓起第一支令箭:“黥布!你领两万游兵为先锋,偷袭章邯背后,此番不再是前日那般袭扰,却是要全力猛攻!”

“知晓!早等这日了!”黥布大摇大摆上前接过令箭。

“龙且、钟离昧!你二人各领两千飞骑,居于黥布南北两翼,专一截杀章邯偏师,防他绕过黥布、与王离会合!”

“诺!”两人齐声应道。

“虞子期、桓楚!你等领一万步卒紧跟黥布身后,前军与章邯缠斗之际,尽快筑成新营垒!”

“诺!”

“伯父,你领五千步卒,将前日搜集的石块木料先运过漳水!曹叔,准备渡河船只!将军中粮草、油脂尽数聚拢!其余众将回营整顿兵马,得我号令,立即渡河!”

“诺——!”

……

冬日的漳水,水势已大大减缓,破碎的冰块被水流冲刷着,缓缓打着旋向北方流淌而去。冬雨早止歇多日,此刻却又飘起了细小的雪花,悄无声息地降在宽阔水面,降在两岸覆满冰霜的泥泞地面上,氤氲起一层淡淡雾气。透过那雾气,可以看到北岸燃着一团又一团篝火,一队队楚军士卒正围坐在篝火旁,边取暖边分配着各自的军粮;漳水之上,同样有大片火把往来折返晃动着,如同一座座灯火长桥连接了两岸,它们来自那一艘艘满载士卒与战马的渡船。连续一整日泅渡,楚军的渡河已进入尾声,漳水南岸只余项羽亲领的八千江东子弟兵了。

四下里一片寂静,对岸的烤火分粮的士卒默不作声,漳水渡船上的士卒也默不作声,留在南岸营地中的将士们更是默不作声。乌骓马缓步踱过这片已显寂寥萧疏的楚军营地,项羽的重瞳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一个个江东子弟兵,他们也同样默默望着他,自江东起事以来,统帅与士卒之间还从未有过这般相对无语的时刻。

沉默持续了许久,乌骓马上的项羽终于单手抬起了长槊,指向已经空无一人的楚军营地:

“破釜甑,烧庐舍!”

无数身影往来忙碌着,无数臂膀上下挥舞着,却始终没有人吭声,只有一只只煮饭的铜釜被打碎时的沉闷声响,只有一顶顶军帐被焚毁时火苗摇曳的哔剥声响,和风声水声久久混杂在一起。当整片楚军营地都陷入火海之际,江东子弟兵们渐次跳上最后一批船只,冒着纷纷雪花划过漳水,去与对岸的同袍们会合。

项羽是最后一个上船的,他先将乌骓马牵上船,又倒转手中的长槊,以槊做篙挺向岸边,小船便悠悠划入了漳水。面前和背后都是熊熊大火,头顶是霏霏雨雪,脚下便是宽阔的漳水,项羽高大的身躯一动不动伫立在船头,一双重瞳子死死盯住前方,其威猛雄壮,其狂野凶悍,直如千百年前的涿鹿之战中,即将与黄帝交手的蚩尤一般。

(注:项羽破釜沉舟所渡之水,《史记》原文为“河”,专指黄河,然联系当时进军线路,研究者多以为此“河”当为漳水。谭其骧先生解释为,漳水乃黄河故道,是故也可冠以“河”之名,从此说。)

八千江东子弟兵尽数渡过漳水,项羽将乌骓马牵上北岸,掉头一声大吼:“沉舟——!”

楚军营地响起了一片热烈呼声,将士们胸中的热血一同沸腾激荡了起来,任谁都能看出,上将军这是在以行动告诉全军,巨鹿之战,将是一场有去无回的决战;全军将士都当抱必死无还之心,这正是那陷之死地而后生之意!

士卒们或三五人或七八人一组,纷纷抽出佩剑掏出匕首,在一艘艘木船的两舷凿出一个个孔洞,又将它们先后推向漳水水心。木船在雪花与雾气中摇摇晃晃沉入水中时,项羽高举起自己的长槊,直指远处的九原军营垒,惊雷般的吼声紧跟着炸裂开来:“楚虽三户——!”

“——亡秦必楚!”楚人们愤激的吼声响彻了漳水上空。

2

项羽大军全数北上、黥布领游兵突然开始向关中军发起猛攻之际,九原军终于在巨鹿城垣上站稳了脚跟。

每一寸城垣都糊满了血浆,乌紫色上面盖着鲜红色,一层又一层;每一只脚下都踩着一具尸体,交战双方舍生忘死的搏杀的同时甚至还须注意脚下,稍有不慎便要被绊倒,而一旦倒在这浸泡在血泊中的尸堆里,自己也就必然要成为它们当中的一员;每一柄正在挥动的秦军长剑或赵人弯刀都浸满了鲜血、残破不堪,歪歪斜斜地在空中划出道道古怪轨迹,或是刺穿切开血肉,或是与同样遍体鳞伤的剑锋相斫,或是干脆劈空,仿佛是被醉汉舞动一般;每一位交手的战士,无论秦人赵人都是赤膊散发,浑身鲜血两眼通红,或是爆发出一声声咆哮,或是咬牙切齿默不作声地死战。秦人付出了不知多少死伤,终是等到了这即将破城的最后时刻,自然个个奋勇,压抑了数月之久的怒火都在此时尽情宣泄了出来;而赵军同样心知自己末日已至,人人都因绝望而爆发出惊人的斗志和体力,如此拼死抵抗已不再是为了御敌,而纯粹是为自己的性命索取足够高昂的代价。

遥望着城垣上的袍泽们一个又一个倒下,或是倒在遍地的尸首与鲜血中,或是带着凄厉惨号跌落到下面的鹿寨中,伫立在云车上观战的王离咬紧了牙,攥紧了手中令旗,全身都不由自主颤抖起来:终是等到这一刻了,在剩余将士们即将耗尽所有粮草和体力的最后关头,终是要了结这场极尽艰苦的攻坚战了;憋闷了数月之久,我等终是要扬眉吐气了!

眼看巨鹿城破在即,王离心下也开始盘算起下一步的谋划,少府的告诫他并未忘却,他已想好,攻破巨鹿之后自己定要以最快速度擒获赵歇张耳李齐这一干新赵君臣,留下一支兵马驻守巨鹿后便与少府合兵一处,尽快补充粮草休整兵马,然后依次扫灭项羽、陈余等诸侯大军。还是那句话,只要拿下巨鹿,这些诸侯联军一定会不攻自溃,不足为虑!

此时,城垣上一直毫不间断落下的砖石梁椽开始稀疏了,而城垣上那些不住晃动的士卒身影原本是红黑驳杂,目下那些红色斑点已经渐渐稀疏,眼看着便要消失在一片黑色中了;巨鹿的城头第一次飘扬起了黑色大纛。显然,在秦军步步进逼的压迫下,负隅顽抗的赵军已退向了内城的边缘,只要再加把劲儿,必能杀到城下,从里面打开巨鹿城门!眼见这般,王离忙举起手中已变得一片汗湿的虎旗,直指前方的巨鹿城垣:“下一批,轮换!快!”

听到统帅下达的将令,云车之下正在大嚼糇粮的士卒忙将手中剩下的饭团干肉三口两口尽数吞下,又各自抓起手中的兵刃盾牌,排列成一个个方阵,一面面战旗也重新高扬起来。这些士卒的战袍旗号无不肮脏破烂,盔甲盾牌也处处裂纹,长戈短剑锋刃上的血迹甚至尚未干涸,从上一轮攻城到目下,他们歇息了才不过半个时辰,刚来得及在这短暂间歇吃完最后一点军粮,便又要重新上阵了。尽管如此,每个人的脸上依然写满了兴奋,求战**重又高涨起来,和他们的统帅一样,所有人都看出巨鹿城已是岌岌可危,若果真如此,极可能便是他们这一批人攻破城垣、杀入巨鹿,这将是无与伦比的功勋与荣耀!

隆隆战鼓开始在耳畔奏响,一队队士卒重新踏着鼓点开出营垒,组成一道道黑色洪流,向着不远处的巨鹿逼近,准备替换下那些疲惫饥饿已极的同袍们。

然而就在这个时刻,一阵示警的号角声从背后遥遥响起了。

“敌军来袭?”云车上的王离心头咯噔一下,向西面原野望去,依稀看到天边涌动着片片黄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竟是楚军!

伴随着号角一同急速逼近的是马蹄声响,王离向云车脚下瞥了一眼,发现是一名全力赶来的骑士,然而那身铠甲却使他心头一惊,顾不得再细看敌情,连忙飞身下了云车。

“苏角!可是楚人背后攻来?”王离隔得老远便大叫,心头不禁微微发颤,苏角负责秦军营垒外围的防御,而今他亲自赶来,显然战况紧急!

话音未落,苏角已经闪到身旁,一骨碌便翻滚下马,连声大吼分外急迫:“楚军插我身后,正在抢修壁垒!我军外围只有万人,不够击退,急需援兵!”

王离咬了咬牙:“可攻城兵力一样吃紧……”

“能否暂停攻城?”苏角喘着粗气问。

望着那些由营垒开出的士卒越来越接近远处的巨鹿,王离死死咬住下唇,心下大是痛惜:若欲抽调兵马进攻楚军,便只能将这些休整后的士卒们撤回来,可如此一来,已攻上城垣的弟兄们便不得歇息,只能继续苦战了;然若不撤援军,背后的楚军却也不能坐视不管,这却如何是好?

一缕血丝由咬破的下唇缓缓滑落,王离终是狠狠一跺脚,无可奈何地大叫了一声:“回撤!”

清亮的金铎声从背后传来,正准备向巨鹿发起新一轮猛攻的将士们大为惊讶,却仍旧迅速转身、掉转矛头,重新向着营垒退却下来。王离则遥指着他们对苏角大叫:“这一批将近万人!我等全军分散四方、仓促难聚,目下只能交你这多!”

“明白!”苏角几乎是从王离手中一把夺过令箭,立即飞身上马。

“还有!欲抢战机,可以飞骑为前锋!”王离向着苏角疾驰而去的背影高喊着。

“明白——!”

马蹄声中,苏角的这句话拖着长长尾音消失在远方。不久后,在他的率领下,两万秦军以三千飞骑开道,向着西面正在修筑壁垒的楚军猛攻而去了。

“弟兄们,对不住了……”王离望着巨鹿城垣,咬紧牙喃喃道。他依稀看出,尽管已不剩多少体力,城头那些士卒们却仍然在勉力拼杀,动作都已开始变得僵硬,不少人甚至并未遭到敌军的进攻,举着短剑便直挺挺倒下,再也爬不起来,很快便淹没在了人潮中。

黄昏时分,经过一整日纠缠之后,黥布终于放弃了对关中军的纠缠。

黥布的出现很是突然,章邯刚从斥候那里得知楚军开始大举北上,便下令战车迅速回援。却不想车士们才排好行军队列,黥布统领的那支神出鬼没的游兵便突然出现了,转眼间化作一支支小队分头插入战车队中。关中军战车旷野作战虽是所向披靡,然目下摆的却是行军队列,并非作战阵形,列阵冲锋的威力根本无从施展,一时大为混乱;章邯见状忙下令战车停止前行,改换鱼丽阵,不料才开始调整队形,黥布已一个呼哨,游兵们又一哄而散;及至关中军再度恢复行军队列时重又杀来,仍然故技重施;想要全力剿灭他们,刑徒们又全是笨重的战车和徒步的步卒,远不如黥布麾下那些游骑轻快灵动。章邯一时大觉棘手,知晓这是所谓皮傅之阵,战力虽不强却极难摆脱。如是且战且行,磨蹭了将近一整日,仍是无法与九原军全数会合,不想此时黥布却主动撤军了,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章邯跃上战车,借着已开始黯淡的夕阳余晖,远眺黥布的游兵向东撤退,心下也涌起了一丝不祥预感。九原军和楚军战事到底如何,他一直没得到任何消息,依常理来看,王离既然始终没有来向自己会合,显然进程堪忧。可章邯目下却实在无力去支援王离了,一整日缠斗下来,麾下刑徒伤亡不少,战车也损毁了许多,以关中军目下的兵力战力,根本不可能击败楚军,只怕解不得九原军之围,反而白白送死;另一方面,九原军固然形势危急,然兵力毕竟还有将近八万,楚军便再是悍勇,也决然不可能将他们一口吞下,既然如此,目下也只能原地驻守,等待司马欣董翳的援军与自己会合了……

他正默默盘算着,突然警觉地仰起头,依稀听到远处楚军撤退的方向传来了什么声音。这声音一开始很是模糊,章邯没有马上分辨出来,及至真正听清之际,顿时跳了起来——

号角声!

“少府!项羽亲自杀来了!……”

一名负责警戒瞭望的刑徒跌跌撞撞狂奔过来,口中大喊着。

章邯心下猛然一惊:自己和王离还未及夹攻楚军,项羽反而抢先攻来了?难不成他已击溃了九原军?

关中军刚列好防御阵形,楚军便已杀到了。尽管光线黯淡,然而章邯向着那汪洋无际的赭黄色旗帜衣甲遥遥望去,仍很快做出了判断:楚军主力已尽数杀出,兵力至少五六万之多,以自己这些疲惫不堪的残兵败将显然无法抵挡,这却如何是好?不及细想,两军大阵已经轰然相撞,楚军战力竟是强得惊人,当先那些江东子弟兵们组成一支支锥形阵,分头揳入了关中军方阵开始了雷霆般的攻势,仿佛如蝗的弩矢将一面盾牌射得千疮百孔一般;当先更是一名红袍金甲的高大骑士,胯下战马与手中长槊一色漆黑,背后一面赭黄色大纛上分明是一个大大的“项”字!

“杀光秦人!报仇雪恨!……”他放声咆哮道。

“项羽疯了么?”章邯看得目瞪口呆,然而几乎立刻便回过神来猛击战鼓,发出了将令:“四面合围,攻敌首脑——!”

一队又一队刑徒从四面八方拥上前来,却无一人能截住项羽,乌金色的长槊到处,一片鲜血飞溅残肢乱舞,这些勉强鼓勇上前的刑徒们直如被刈割的野草般一茬茬倒地,转眼间又被紧跟项羽身后的子弟兵们践踏成一团团血肉模糊的肉醢。项羽却看也不看便大笑大吼着继续前冲,单人独骑直如一艘快船般在茫茫人海中乘风破浪,在江东子弟兵们的簇拥下势如劈竹,眼看着离章邯的中军只剩数百步了,那一声声喑呜叱咤也盖过了刑徒们的惊恐叫声,连戎车上的章邯都能遥遥听到:

“章邯匹夫,纳命来——!”

此时,章邯戎车下的戟士们已呼喝着纷纷挺出长戟排好防御阵形,准备迎接那大胆得近乎蛮勇的楚军统帅,然而谁也没想到,此时楚军竟突然改换了战法。但闻项羽一声咆哮,早有准备的江东子弟兵们齐齐抄起梭镖,向着长戟丛林纷纷投去,戟士们猝不及防,或是头颅或是当胸被刺中,顿时倒下了一大片。紧接着那些战马便突然转换了冲锋方向,向着戟士方阵的侧翼冲去。章邯心知骑兵无法正面与长戟方阵抗衡,只能击两腰空虚之处,忙又下令调整队列,不料刚舞起令旗,右手百余步外便突然响起了一声刺耳的呼啸,直取自己而来!

“不好!”章邯急急矮下身子,却终是慢了一步,一支梭镖堪堪刺中了右肩,他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咕咚一声便从战车上栽倒下来,两旁的戟士们急忙拥上前将他扶了起来。

“章邯匹夫,算你命大!下次我不会失手!”梭镖投来的方向,遥遥传来了项羽雷鸣般的怒骂。

“向西后撤!与援军会合!”肩膀的伤处直是彻入心肺的剧痛,章邯全力支撑着自己大吼了一声,旋即昏了过去。

3

暮色降临了。

铺满了无数尸体与鲜血的郊野一片死寂,攻守双方仿佛已死伤殆尽,无论赵军据守的巨鹿还是城外九原军的营垒,此刻都变得悄无声息,便连阵阵寒风带来的金柝声都显得有气无力,一片黑暗中,只有对面的星点灯火还在凄凄惨惨地闪烁着,勉强勾勒出巨鹿城垣的轮廓。

尽管已是残破不堪几近倾颓,然而巨鹿却依旧顽固地伫立在王离面前,直如一只奇大无比的凶兽蜷成一团伏在旷野里,奄奄一息却气力犹存。

望着远处那个巨大阴影,王离只觉阵阵寒意不住从心底腾起,一时间竟有了一丝模模糊糊的恐惧——难不成,自己永远也无法攻破这座该死的要塞了么?今日眼看就要破城了,城垣上冲在最前面的百余名死士甚至已经杀到了城门背后,只要再增派出最后一批援军,发起最后一轮猛攻,决然可以里应外合打开城门,如此便一切都了结了。可谁曾想到,谁曾想到……

恍惚间,白日里的那一幕重又涌上了心头——城垣之上激战正酣之际,自己望向周遭,发现身边已一片空荡荡了,整片营垒中除却负责警戒防御的区区两千人外,只剩下了护卫自己的千人队。看到这里,自己心下也发了狠,终是一把摔掉手中令旗,“呛啷”一声抽出佩剑,决意把这最后一点兵力也压上去。一时间,纷繁错乱的脚步声响彻了空荡荡的营垒,中军大营留守的三千士卒尽数聚拢,等待着出击的将令。然而当自己刚迈上金鼓将台、高扬起鼓槌之际,营垒的背后、正西方向,遥遥传来了阵阵人喊马嘶;随后便是烟尘大起,九原军的衣甲旗号隐隐闪现出来。当时连同自己在内,所有人都以为是苏角凯旋,一时间个个兴奋非常,却不料自己真正登上望楼时才发现,回来的确是苏角兵马,可他们非但没有凯旋,反而大败而归!

直到方才,王离才顾得上从苏角口中得知了那一战经过:当时苏角亲领三千九原飞骑为前锋,一路疾驰赶到楚军营垒,眼见那正在抢建的营垒就在前方,楚军也只匆忙挖成了数十道算不得宽阔的壕沟,夯土围墙更只到齐胸高,九原飞骑顿时一片呐喊,又齐齐抽出了长剑,所有的锋刃都坚定指向了那片正在匆忙聚拢的步卒大阵,直如海啸雪崩般向着楚军营地席卷而来。一时间,楚军营垒迅速陷入了空前恶战,猩红鲜血瞬间染红了夯土围墙,刺耳的喊杀声久久笼罩在营垒的上空,两翼的射士与楚军对射着箭雨,中间的步战骑士以盾牌护身奋力前冲,一个倒下去更多的拥上来,一浪高过一浪的攻势直逼灭国大战那全盛时期的主力秦军,然而令秦人吃惊的是,防御营垒的楚军战力竟是远超想象!

后面的大队步卒赶到之际,改做步卒的秦军骑士们已是死伤无算了,虽也使楚军伤亡惨重,却始终没能攻下营垒。当时苏角大为焦急,不等匆匆赶到的步卒稍事休整、排好阵形,已经下令全体杀出。可谁也没想到,此时项羽亲领主力杀到了。

“……项羽大军由南面攻来,直取我等侧翼,打头前锋便是八千江东子弟兵,战力着实惊人。我等虽有飞骑,然一则方才攻垒时折损了许多,二则早已改成了步卒,仓促间难以上马;其余步卒对战骑兵更是艰难,那项羽领飞骑杀入战阵,直是出入无人之境一般,混战之下步卒阵形大乱;此时营垒楚军也一并杀出,我等登时两面受敌,无奈之下只得后撤,江东子弟兵却仍然连番猛攻持续掩杀,两万将士总计死伤八千,剩余人等拼尽全力才撤回来……”

听苏角口述着战局,王离浑身颤抖得如一片风中落叶般,脸色也越来越苍白——苏角的败战,与自己对敌情的误判有着直接关联,自己太忽视项羽,也太忽视楚军了!早知如此,自己应率先放弃进攻巨鹿,整军开出与项羽全力一战!

一时间,王离既对死伤将士大为愧疚,更对项羽恨得咬牙切齿,勉强镇定下来,抚慰了苏角两句,然后便在心底飞转着念头:目下项羽大军就在身后,自己再不能不顾大势,继续执拗攻城了,当务之急还是抵御项羽最为紧要!明了于此,尽管懊丧得心头滴血,王离还是当机立断下令:九原军放弃攻打巨鹿,全速撤回各自营垒,准备迎接与项羽的大战!

这消息使整个九原军都躁动了起来,将士们个个捶胸顿足痛骂楚军不已,却还是不得不从巨鹿城垣上悻悻撤下,早已全无战心的赵军眼见秦军撤退,士气陡然高涨了起来,在赵将李齐的鼓舞下迅速开始了近乎疯狂的反扑,九原军且战且退,又付出不少死伤代价才退回各自营垒,顾不得喘息便开始整军备战。王离则趁此间隙又召来了涉间苏角等将商议,众人不约而同认准:项羽楚军来势汹汹,又是首战告捷,必会趁势猛攻;九原军则恰好相反,连日攻打巨鹿,又逢新败,战力士气都在低谷,贸然出击必定战事不利,不如固守各自营垒,一则以逸待劳,二则也可适当休整,可谓一举两得。于是做好大战的一切准备后,王离并未命全军出击,反而下令固守壁垒,同时还派出斥候打探楚军踪影。将士们已从白日里苏角部的溃败中得知了楚军惊人的战力,是故从上到下每个人心头都绷得紧紧的,准备着与楚人展开殊死搏杀。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一个时辰之后王离派出的斥候们飞马回报,云项羽已领大军西去追杀少府关中军,留守楚军只是在加紧修建营垒,已经快要完工,显然并无进攻九原军之意。得知这个消息的王离先是惊愕不已,紧接着又冒出了深深忧虑——这项羽竟如此了得,居然将少府兵马打得引兵西解;目下关中军不得已西撤,而楚军又建成了营垒,显然已在自己与少府的兵马间落地生根,及至项羽停止追赶关中军、引兵东来之后,下一步便必是猛攻九原军;果真那般,可想而知定是一场恶战!

若只是硬打硬拼,王离自然无所畏惧,九原将士们更是无所畏惧,然而关键的是,军粮即将告罄了,连日猛攻巨鹿,将士们本就既饿且累,个个胃口大得惊人,即便有意简省着吃,目下粮草也所剩无几了,若再同项羽连番大战,还能撑得多久?

有鉴于此,目下的最佳选择当是全力猛攻楚军壁垒,攻陷壁垒之后方能与关中军会师西撤,再从容计较反击项羽、重新进攻巨鹿等诸事。然而王离却也清楚九原军目下的情况:一整日激战下来,将士们伤亡众多不说,即便是浑全无事者也无不劳顿饥饿已极,如此卒伍几近强弩之末,何能继续攻杀?再看看此时已是天色擦黑,倒不如今夜好生休憩饱餐,养足精神留待明日再战;总归新楚军也拼杀了大半日,论疲惫当不下秦军,依常理讲也该在营垒中休整才是……王离将自己的打算同涉间苏角一提,众将都大是赞同,虽则心下惴惴,虽则满腹懊恼,却还是各自回营休整兵马去了,不一会儿,巨鹿城外的十数座秦军营垒中便先后燃起了道道炊烟,将士们烹煮起了最后一点儿军粮。

没有人知晓,对他们当中的一些人来说,这却是最后的晚餐。就在将士们刚和衣躺上军床之际,楚军已悄悄攻来了。

……

“哪座营垒遇袭?”

震天的喊杀声中,从床上翻身跃起的王离匆匆披挂着战甲,气急败坏地问。

“涉间那边!”王翳搀扶着自己的统帅上了丹骎,同样大吼道。

话音未落,王离已在匆匆聚集起来的士卒们的簇拥下,策动着丹骎向着北面那片正在熊熊燃烧的营垒飞驰而去,他心下已明白楚军意图了:九原军开始围攻巨鹿以来,大半骑士都改作了步卒,是故闲置了大批战马,分别安置在巨鹿以北的四座营垒中,之所以设在那里,是因这一带地势相对平坦,草场溪流也多,既利驰骋又利喂马。而四座营垒间又以涉间那处最多,足足五六千匹,项羽定是想借这次偷袭将它们尽数杀散烧散,给九原军以重创!

及至匆匆赶到涉间营垒之际,王离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但见一片火海中到处是狼奔豕突的晃动人影,或是奔走灭火或是高声呼救,更有大群战马被这大火惊吓,带着极尽凄厉的嘶鸣四下逃散,不时可见躲闪不及的士卒倒在惊马的四蹄下变成一摊模糊血肉,还有不少是冲着王离大军笔直狂奔而来。

“散向两翼!迂回合围!”王离大喊着,双腿一夹丹骎,第一个冲了出去,后面骑士们心领神会,自动分成两队,从两面插入了惊马群。他们个个都是一流骑士,圈马驯马毫不亚于真正的匈奴人,若是面对寻常野马,便是一人圈赶五六十匹都不在话下,然而目下形势却大是迥异,这些战马受了大大的惊吓,狂奔逃散起来全然漫无目的,甚至彼此之间都在互相冲撞拥挤,一时间试图将它们圈赶到一起的骑士们大是艰难,不断有人连人带马被撞翻踢倒,转眼间便死伤了数十人。

眼见这等情况,王离心痛不已地下达了射杀战马的将令——这般多的战马都受了惊吓,若想将它们重新圈赶起来,还不知要花多大气力、再死伤多少人马,目下也只能壮士断腕;而骑士们更是人人痛心,然终究明白大局,当即二话不说列开散阵,对那些战马逐一射杀起来。

及至黎明时分,整片营垒已在熊熊大火中化为一座废墟,四散奔逃的战马们也被尽数屠戮了,营垒上空弥散着刺鼻焦臭,呛得将士们止不住地咳嗽喷嚏,纵然如此,他们却还是伫立在遍地的灰烬与血泊中,人人垂头丧气,涉间更是因愤怒和自责而脸色苍白,他左脸蹭破了一大块皮,渗着丝丝鲜血;右臂用两块粗长木板夹着吊在胸前,狼狈不堪地来到王离面前,报上了伤亡:战马损失四千八百七十三匹,士卒伤亡两千三百二十七人;杀伤敌军却不过五百二十……

——“如何让那项羽跑了!”王离一声极尽愤怒的咆哮,一拳擂在了身旁一辆战车上,只觉心下大是憋火:这项羽刚刚北上,竟使两路秦军连吃苦头,少府被击退了,苏角战败了,战马被烧散了,难不成他鬼神附体,连战三场还连战连捷?

“全军休整,准备大战!”心念及此,王离气咻咻地丢下这句,自顾自地大步去了。

4

秦楚两军终于开始了正面交锋。

这是个难得晴朗的冬日清晨,湛蓝的天穹下,遍地的血红中,黑黄两色的潮水沉浮翻滚席卷涌动,如同一幅长长的斑斓画卷在旷野上延伸得无边无际,绚烂绮丽而又壮阔雄浑。秦军的黑色大阵整肃森严,楚军的金色洪流汪洋恣肆,万千高大黝黑的秦人和万千瘦小却同样黝黑的楚人纠缠厮杀在一起。骑兵对骑兵,战车对战车,步卒对步卒;长矛对长矛,短剑对短剑,箭矢对箭矢。这一个舞动的长戈啄破了那一个的藤盾,那一个投来的梭镖戳穿了这一个的铁甲,这一个挥起的重剑劈开了那一个的皮胄,那一个射出的箭矢正中这一个的咽喉,这一个胯下的战马踢碎了那一个的头颅,那一个策动着战车又碾碎了这一个的身躯……没有人示弱,没有人踌躇,没有人退缩,没有人休息,没有人惜力,更没有人惜命,甚至没有人闪避格挡,全然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地大打对攻,直如两个意图同归于尽的猛士全力以赴地彼此劈砍一般。人人双目血红牙齿雪白肤色黝黑,口中咆哮呼喝,手上挺刺劈斫,脚下进退行止,战车倾覆了便改骑战马,战马倒下了便徒步搏杀;箭矢梭镖丢完了便换长戈大戟,长戈大戟的锋刃折断了便换长剑战刀,长剑战刀砍出缺口便改赤手空拳;碎裂不能防护的盾牌变得碍手了便丢掉,被汗水浸透的头盔变得沉重了便摘掉,伤痕累累的铠甲变成了搏杀的累赘便脱掉,甚至破损的战袍也因被汗水打湿贴在身上以致行动不便而被这些亡命之徒们撕碎,毫无顾忌地在这寒冷冬日中暴露着自己汗津津满是血污伤痕的赤膊……他们既不在乎自己的死伤也不在乎袍泽的死伤,甚至同样不在乎给对手造成了几多死伤,对对手那无尽的仇恨使他们忘却了一切,他们为的不是胜利,只是纯粹沉浸在杀戮带来的近乎宣泄的快感中,尽管个个都变成了令人望而生畏的凶兽,然而这万千凶兽躯体内蕴含着的恐怖力量却也着实震撼人心。

在这万万千千舍生忘死奋力搏杀的将士们当中,秦楚两军各自的统帅更是急红了眼。

王离伫立在九原军后阵的金鼓将台上,早已摘去头盔、脱掉了斗篷,腰间佩剑和手中令旗也放在了一旁,只身着自己的胡服战袍和骑士革甲,脸上胡须虬结,头顶长发散乱,浑身大汗淋漓,纵然如此却仍亲自击着鼓,手中两支儿臂粗的鼓槌上下翻飞,阵阵鼓声时大时小时疾时缓时高亢时低沉,正是那频阳老鼓特有的击法。他死死咬住牙,一声不吭地盯着两军大阵中那个正在往来驰突的高大身影,指挥着自己的士卒们对他全力围剿。

那个身影一身灿灿金甲、一件大红披风、一匹漆黑战马,手中一柄乌金色的长槊,乱军之中极为惹眼,他率领着一队骑士全力猛冲,正在与九原飞骑反复纠缠拼杀着,正是项羽和他的江东子弟兵们。让王离暗自惊诧的是他们人手一柄长矛,无论从距离上还是从杀伤力方面,都比九原军手中的长剑要大占优势;自然,与此同时这种长兵却也对骑士的体力要求甚高,王离虽也是秦军中最精锐的铁鹰锐士,但自忖挥舞着如此一根铁矛冲杀上一整日,怕是照样吃不消,可这项羽和他那些子弟兵竟这等猛勇,拼杀了足足多半日也不见力竭,着实让他心惊。

除此之外,更令王离惊讶的便是,江东子弟兵竟也学到了秦军战法,三骑五骑十骑百骑同时发动,不断结成一个个或大或小的锥形阵,虽说彼此协同远不如九原飞骑那般熟练,却也已有模有样,战力远远超出了任何一支乌合之众的诸侯大军。王离曾听说过,这江东子弟兵是项羽亲自打造和训练出来的,不过练了区区数月,战力竟能达到这种程度,而且显是专门针对九原飞骑演练出的独特战法,看来这项羽也着实有过人之处。

从拂晓一直战到午后,秦楚两军已各自分为三批兵马,连续大战了三个多时辰,草草算来已是第三次轮换,若再算上项羽击败苏角、偷袭涉间的那两战,这便是两军的第五次交手。然而尽管杀得昏天黑地,他们却始终无法奈何得了对手,双方的伤亡都大体持平,这使王离心下分外焦急。依常理讲,即便是几批轮换,寻常卒伍连续猛攻两个时辰也是极限了,无论如何也须撤下来喘口气;而九原军更需休整,将士们清早起来便是空着肚子,搏杀了大半日都开始脱力,即便中途轮换时稍恢复了些许精神也无济于事。可目下王离却是骑虎难下,即便他下令鸣金撤军,项羽也会率领着子弟兵们猛扑而上,势若疯虎般死死咬在身后尾随,杀得几人是几人,光是把他们甩掉就要付出不少袍泽的性命。

这并非王离杞人忧天,方才的几次卒伍轮换中,楚军就是这般疯狂反扑的。当时情况的紧急甚至逼得王离想跨上丹骎、亲率铁鹰锐士们拦截项羽,后来费了好大气力才勉强压下了这阵冲动。

好在正当此时,对手的后阵反而率先响起了金声,策动着乌骓马往来冲突的项羽随即高举起长槊遥遥一招,楚军便开始且战且退,向着自己的营垒徐徐撤去。

“亚父,我等正杀在兴头,为甚下令撤军?”回到营中,项羽匆匆翻身下马,将手中的缰绳丢给一旁的士卒,大步来到范增面前,气喘吁吁问道,一双重瞳子中满是愤懑。

范增却是一脸肃然:“斥候回报,章邯已与司马欣、董翳会合,正向我等背后急速进军,此不可不防。”

“多久路程?”

“最快大半日,明日清晨到。”

“……”项羽这次没有反驳亚父,反倒是罕见地沉默了。决意猛攻王离之前,他满以为缺粮的九原军已是不堪一击,迅速击溃王离后再掉头猛攻章邯也不迟,然目下看来楚军固然已占上风,却也绝难一战灭秦;若章邯赶到之际自己还不能击败九原军,则登时便要陷入腹背受敌的不利境地,彼时楚军连续厮杀了一整日,必定无力抵挡气势汹汹的关中军;即便能扛住一时,自家粮草也所剩不多,三五日内分不出胜负,先前累积下来的优势便会荡然无存,非但不能解巨鹿之围,自家反而会彻底覆灭,果真如此,则大势危矣!想到这里,口气不由得和缓了下来:“如何御敌,亚父教我!”

看到项羽难得向自己低头,范增目光中掠过了一丝得意一丝欣慰,成竹在胸地开了口:“章邯大军虽步步紧逼,然只要我等调遣得当,不足为虑。上将军莫要忘却,这巨鹿并非只我秦楚赵三军。”

“亚父之意,让其他诸侯来援?可那群孬种……”

“若是开战之初,诸侯畏秦如虎,必不肯出兵。目下形势却大不相同,诸侯虽依旧作壁上观,然楚军战力却都看在眼里。上将军与九原军连续五战,非但没有落败,反而颇占上风,足证楚军战力,足证巨鹿可救,足可鼓舞诸侯斗志;况且李左车已秘密游说诸侯达成同盟,只要上将军仍能对秦人保持上风,诸侯必不会坐视两路秦军夹击我等。老夫愿替上将军前去游说,一则请诸侯向西移营,与我军合围王离、抵御章邯;二则将军中粮草借我等一批,至少要挨过这巨鹿之战;三则商定合力出兵、围剿九原军之战机!有老夫游说,又兼李左车相劝,诸侯当肯合力抗秦!”

“善,那便有劳亚父!”项羽心下大是振奋,忙向着老范增深深一躬。

“上将军切记:章邯来到之前,上将军还当继续与王离厮杀,不使九原军有任何喘息;然一旦关中军至,则立即停止攻伐,转而掉头固守壁垒,防御章邯。简言之便是两段战事之中,攻防重心两相颠倒:第一段战事主战王离,主防章邯;第二段主防王离,主战章邯。”

“可章邯赶到之际,王离必会全力突围,以图会合……”

范增的笑容深不可测:“上将军忘了么?九原军已断粮了。激战一整日却不得食,秦人还能有几多战力?即便强行突围,也是强弩之末。”

“亚父好谋划!”项羽恍然大悟,“我这便命黥布领精兵留守营垒,章邯攻来,只守不攻;只要再撑得一日,必能剿灭九原军!”

……

就在项羽王离继续拼死搏杀的同时,范增已在一小队楚军骑士的护卫下,秘密绕过了拼杀得越发激烈的主战场,来到了巨鹿以北的陈余军营垒中,很是顺利地说动了陈余,使这位新赵大将军又派出李左车前往齐燕魏等诸侯的营垒,要他们各自做好出战准备。就这样,对巨鹿之战作壁上观了足足数月之久的诸侯联军,头一次齐心协力了起来,陈余开拔了,张敖开拔了,臧荼开拔了,田都开拔了,田安开拔了,魏豹开拔了,韩成开拔了……整整一个下午,一支又一支衣甲旗号各异的大军都在巨鹿的旷野上涌动着,抵达预先约定的驻地后便匆匆忙忙地开始挖壕沟、修壁垒、设拒马、埋鹿寨,一直忙碌到夜幕降临之际还没有完工,尽管这样,他们对九原军的合围却也大体完成了。

逐渐开始黯淡的余晖下,巨鹿的旷野上,一道又一道斑斓的营垒驳杂在一起,组成了一个闻所未闻的巨大半环,从北、西、南三面将巨鹿城,以及城下已显萧疏的九原军壁垒包围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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