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桃夭

2018-04-15 作者: 张述
第十六章桃夭

http://172.16.2.78/cartoon/book_file/4826/398454826/398455016/20140822153709/images/orig/Image0.jpg

第十六章 桃夭

1

项羽自称要全歼秦军倒也并非夸口,早在随宋义北上之前,他便开始了各方面筹备。Www.Pinwenba.Com 吧

还在彭城之际,项羽便依老范增之言,加紧收罗和操演各方兵马,很快便将自家兵力扩充到了两三万人,且战力远较新楚其余各部强劲得多。其时楚怀王虽颁下了要“自将兵马”的王命,然项氏叔侄长期领兵在外征战,无论熊心、陈婴还是宋义,都不清楚项氏真实兵力,结果项羽听从范增谋划,只划出了五六千老弱来搪塞敷衍楚怀王,却将真正精兵藏在泗水上游的一处山谷里,由龙且、虞子期、季布三人统领,日日苦练阵法;老范增又四处活动,或积蓄粮草,或购置战马,或打造兵刃,很快便大大增强了这支重建楚军的战力。

而待到救赵楚军北上之际,项羽仍没有轻动这支兵马,却是命龙且等人先走一步,赶往齐地与救赵齐将田都会合,其间仍未中断兵马操练;及至杀宋义夺取将权、渡过大河之后,项羽方将这支兵马调回来,汇入救赵楚军。等待他们归来的这些时日里,他同样并未空闲,一方面派出当阳君、蒲将军前去骚扰秦军,试探对手战力;一方面裁汰各部的老弱病残交伯父项伯统领,或发往彭城壮大运粮民力,或留守营中负责修理兵刃建造壁垒;另一方面又遴选精壮加紧操演,组成了一支人数虽不多,战力却相当可观的游击骑兵,这支兵马由黥布统领,作战方式更接近战国中前期的骑兵——进军之时骑马,为的是快速行动,然真正交手之时却是下马步战,配备的兵器也极为特殊,除却寻常的短剑盾牌,还人手一只方首铁锤,它在《六韬》中的名字很怪,叫“方首铁棓维朌”。之所以配备这等兵器,便是因了这队游击骑兵的特殊使命——破坏甬道,截断秦军粮道。

据实而论,尽管麾下早有人提到了这一方略,可若非陈余特使的到来,项羽还真未必会赞同。

北上渡河、驻扎漳南那一日,新楚军先后迎来了一好一坏两个消息:好消息是龙且等人率领着本部精兵回来了,其中最惹眼的便是那八千江东子弟兵,他们最大的特异之处便在和自己统帅一样,人手一支丈许长矛,这在当时以长剑为主的中原骑兵中可谓独树一帜,顿时引起全军一片惊叹。然而这兴奋没能持续太久,很快坏消息接踵而至:当阳君、蒲将军两部攻秦失利,兵马伤亡溃散近半,目下已北逃到了陈余军中,陈余又派出军使前来求救,请楚军迅速发兵攻秦。项羽看到陈余书信后大皱眉头,先让陈余军使帐外守候,又召来众将商议。众将本以为一番兵马整肃之后,破秦已无疑义,不想仍是出师不利,都大觉颜面无光,顿时一片汹汹请战。项羽眼看自己精兵在手,也更是胆气盛壮,这便要召陈余特使进帐,准备应陈余之请,大举进兵渡过漳水。不料此时范增却唱起了反调,认为当阳君、蒲将军两军新败,足证楚军战力仍不够,目下进兵仍太仓促,还须再等;又进一步解释说,而今已然入冬,前日又是雨雪连绵,秦军秋季攻城便大为乏力,冬日更是如此,巨鹿赵军又是粮草充足,不到开春不会失守,少将军只沉下心来,好生操演兵马才是。项羽大不耐烦,却又不便当场反驳,顿时黑着脸默不作声,局面就这样僵持下来了。

谁也没料到,此时幕府门口忽然传来一个陌生嗓音,打破了这片沉寂:

“求战不难,先攻章邯!”

“何人?”众将无不惊愕地扭过头去,望向大帐入口,却见一个人影快步走入帐中,来到灯火下时众人才看清,这是一名年轻侍卫。

“你是何人?”项羽上下打量着他。

侍卫一脸不卑不亢:“执戟郎官韩信。”

“韩信?不是韩国公子韩信?”

“在下与那位只同名而已。我乃楚人,东海郡淮阴人。”

“我知此人!”黥布突然叫道,“你当年受过胯下之辱!”

“对也,我还听说,此人从军前常在人家中寄食,无人不厌!”钟离昧也喊了一句。

——“最后无人给他饭食,是个漂母供了他月余!”桓楚第三个开口,顿时引起一片哄笑。

“上将军,先听他说!”老范增叫了一声,众将这才不吭气,等着看这寄食胯夫能说出何等主张。

韩信倒也不觉难堪,一拱手便是侃侃而谈:“在下以为,欲破秦军,不当直撄九原军兵锋,却当先破章邯。各位将军都以为,秦军数月猛攻,巨鹿已岌岌可危,陷落只在旦夕之间,其实大大不然。以在下观之,秦军士气战力都已今非昔比:其一,连日来咸阳内乱迭起,自古败政恶政无精兵,秦军庙算已先输一筹,士气必定大大衰落;其二,九原军本就长于野战短于攻城,围攻巨鹿本就是弃长就短,事倍功半,战力当大打折扣;其三,目下又是天寒地冻雨雪霏霏,决然不利攻城作战,对秦军攻城可谓雪上加霜。有此三大弱点,九原秦军必不能急切得手,然此时我等若从背后猛攻,王离自然先掉头攻我,旷野决战正是九原飞骑所长,目下我等楚军实力也未达到最佳,若贸然开战,并无必胜把握。”

听到韩信吹捧起秦军战力,项羽心下很是不快,正要说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老范增却连连点头:“继续说。”

“当此之时,我等最佳方略乃是批亢捣虚。亢者,王离九原军也;虚者,章邯关中军也。两支秦军共计三十余万,看似了得,实则各有死穴:九原将军王离将才不足,统领大军勉为其难;章邯关中军以刑徒为主,战力士气皆有限,是故只能为九原军运输粮草。换言之,九原军弱在将,关中军弱在军。更有甚者,两军由王离章邯各自统领,不在一处,若遇突发事端,彼此配合极易失序。只要我等能先行击退关中军,则九原军也势必会现出破绽,此时若能抓住战机连续猛攻,则不难将其击败!”

“关中军纵然都是刑徒,却也将近二十万人,我等楚军不到十万,你却如何剿灭章邯?”范增目光炯炯问道。

韩信笑了:“亚父明鉴,是击退,不是剿灭。以我楚军兵力,欲全歼关中军自不可能,然将其击溃却不难。章邯兵力虽多,却散布在整条甬道护卫,这甬道足足数百里长,二十万大军散布两旁,兵力便很是薄弱。若我等集中精锐兵力反复偷袭甬道,必能断他粮草!粮草一断,章邯只能向西南撤退,以期重新修复甬道;章邯退军,王离却必不肯退……”

——“你说他不退,他便不退?”项羽满是不快地插了一句。

韩信的笑容中满是嘲讽:“王离决然不会退军。他已将巨鹿围攻了那般久,一旦撤兵,巨鹿将就此解围,秦军数月辛劳死伤便尽皆白费,他岂会甘心?必会孤注一掷,继续猛攻!”

“继续!”项羽还想说甚,范增已抢先开口了。

“章邯撤军、王离固守,一则两军各自失去粮草支撑,必不能久战;二则彼此之间也由此露出罅隙,这便是楚军战机。我等可趁机揳入两军之间,抢在章邯回救前猛攻王离,此时再有其他诸侯兵马围而聚歼,九原军失去粮草、陷入包围,必败无疑!”韩信的语气中满是意气风发。

“善!”老范增兴奋得猛然站起,快步来到项羽面前深深一躬,苍老声音竟微微颤抖起来:“老夫恭贺将军!绝世将才就在眼前,将军果能用之,扫平天下指日可待!”

“绝世将才?这韩信?”项羽一怔,却是放声大笑,“亚父说笑也!一介执戟郎官,从未领过兵马,信口几句大言,便是将才?”

“少将军!”范增急迫了,“这韩信如此了得,你不能不用!”

项羽不由自主攥起了拳头,一时对亚父很是不耐——杀得宋义之后,天下都知我项籍大名,众将都对我敬畏三分,为何亚父仍当我幼童一般?动辄便大庭广众之下训诫一番,让我好生颜面无光!我若仍言听计从,岂不让众将小觑了么?……

——“至少,攻秦方略非此莫属!”范增显然也看出了项羽心思,急忙又补了一句。

“……”项羽一时犹豫了起来:以这韩信方略攻秦,却不用他为将,传至天下,世人该如何看自己?胜了也没甚光彩!况乎自家大军无敌于天下,即便硬碰硬也照样能击破秦军,何必非听这胯夫的?……不管他,先将他打发走再说!想到这里不由得轻咳一声:“韩信,你所言战法我等已知,还需再行商讨,改日会有封赏,你先下去。”

韩信望向项羽的目光黯淡了下来,嘴角一丝嘲讽笑意:“人云上将军封有功之人,印绶握在手中、磨去棱角尚不肯给,而今观之,果非虚言。”说罢径自转身向帐外走去。项羽顿时大为光火,冲他背影吼了句“大胆”,他却毫不理会;范增又在他身后急叫一声“留步”,他脚步稍停一下,走得反而更快了。

不想正当韩信走近帐门口时,外面又是一声出人意料的高喊:

“陈余将军特使李左车,求见上将军鲁公——!”

2

“陈余将军特使李左车,求见上将军鲁公——!”

这一声很是突然,不仅项羽范增等人,连韩信都大感意外,一时愣在了原地。

“进!”项羽反应却是极快,忙高喊一句,说话间一位文士模样的特使匆匆入帐,走过韩信身旁、擦肩而过的刹那,两人无意中向对方瞥去了一眼。那个瞬间无论韩信还是李左车都不会知道,多年之后的井陉关之战,他们会彼此成为对手,后者还会成为前者的手下败将,以及日后的谋士。

韩信走了出去,李左车进入了幕府,拱手自报名号:“李左车见过上将军,见过亚父,见过列位将军!”

“李左车?”项羽眯起了一双重瞳子,只觉这名字很是耳熟。范增看出了他的疑惑,踱到他身旁低声道:“这位李左车,便是赵国名将李牧之孙!”

“原来是他!”项羽恍然大悟,又顿觉不可思议:当年邯郸之战,大父项燕北上救赵,曾与武安君李牧并肩大破秦军,还险些杀死秦将王翦。而今时过境迁,又是自己领兵援赵,对战的则是王翦之孙王离,目下又见了李牧之孙,不想当年天下三大名将的后人,而今竟都齐聚在了巨鹿!一双重瞳子不由得闪烁起兴奋,当即离席向着李左车深深一躬:“久闻先生大名,今番得见,项籍有幸!不知何以教我?”

李左车一愣,没想到这位恶名昭著的凶徒将军,竟也有恭敬慈爱言语呕呕的一面,忙还了一礼,又露出一丝诡秘笑意:“上将军请听在下一言:陈余将军虽遣我求救,然以在下观之,巨鹿断不致马上陷落。”

听到这句,幕府中顿时一片惊讶,老范增也兴奋得挺直了腰杆——这李左车并没听到方才韩信提出的方略,如何开口却一模一样?

“巨鹿守将,乃我族叔李齐,此人深得大父李牧之兵法精要,犹善守城;反观秦军,连日来本就战事不利,又兼在下遣人四下散播流言,云王氏为将三世者必败,是故士气大大低迷。此消彼长之下,巨鹿还能继续撑持。是故在下之意,救赵主力驻扎漳南不动,上将军可只遣精兵反复袭扰秦军粮道;章邯王离断粮之际,楚军渡河北上与诸侯会合,携手猛攻王离!”

“轰嗡”一声,帐中更是一片窃窃私语:不说李左车散播的那流言,单说这方略,竟与方才那韩信所言异曲同工!唯一差别只在细节不同:韩信主张楚军主力猛攻王离,李左车却主张诸侯共同出兵围攻,然说到底仍是一回事!

“只是,我楚军猛攻九原军之际,各路诸侯却是如何协同,尚须好生谋划……”范增沉吟了起来。

“亚父放心。”李左车显然早有预料,慨然应道,“晚辈来楚军之前,已前往各诸侯营中走了一遭!”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方捆扎好的粗大白布,双手猛然一抖,白布“呼啦”一声展开,幕府内又是一片惊叹——那上面竟以炭块写出一个个粗大的黑字,个个都是复辟诸侯的名字!

“赵国赵歇、赵将陈余、赵将张敖、燕将臧荼、齐将田都、齐将田安……”项羽逐一念着这些名字,一双重瞳子中写满了兴奋。

“各路诸侯,在下都已见过;非但如此,经在下游说,诸侯还公认上将军为救赵盟主!只要楚军能占得秦军上风,在下可保诸侯一同来援!”

“‘只要’能占得上风?”项羽脸色又沉了下来。

“上将军明鉴!”老范增明白项羽心思,忙插了一句,“诸侯不肯一同攻秦,非因贪生怕死,仍是战国纵横邦交之铁则:唯楚赵压住秦军,诸侯方能来援;若本就不敌,则诸侯必不来援!一则,便是来援也未必救得出赵军;二则,诸侯更不愿为救赵引火烧身。邦交之道,锦上或可添花,雪中却绝不送炭,此之谓也。”

项羽轻蔑地撇了撇嘴:“趋炎附势,一群宵小!”却还是吼了一句:“诸侯同心,项籍便做了这救赵纵约长!”说着大步走到李左车面前接过白布,生生咬破手指,在白布最右端显是有意留出的空白处,用鲜血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此后也顾不得包扎那鲜血淋漓的手指,却是踱到幕府正中高叫了一声:“黥布!”

“在!”黥布粗声应道,霍然起身。

“自明日起,由你遴选精壮,组成游兵,偷袭秦军粮道!”

“诺!”黥布大摇大摆走上前去,从项羽手中接过了令牌。

“其余诸将自今日起,加紧操演骑兵阵法,等待时机与九原军大决!”随着这声咆哮,项羽一拳砸上了奏案,顿时木屑迸飞。

“先生之见,这场巨鹿大决,楚军能赢么?”

这是楚军即将开始进攻秦军粮道之际,远在白马津的刘邦发出的疑问。

自数月前彭城大会以来,刘邦便领着自己这支不足万人的兵马先行出发,在其他几支友军的协助下,逐一进攻秦军驻扎在大河南岸的诸多城邑。既是为救赵大军开道,也是四处搜罗兵马、囤积粮草,是故并不求摧城拔寨,更不求剿灭敌军,只是在中原各郡县之间慢悠悠游荡盘旋着。相继取得一系列小胜之后,刘邦兵马已渐渐壮大到四万余人,更要紧的是拿下陈留之后,缴获了大批粮草。占据了大河南岸的白马津之后,刘邦便抵达了自己预定征途的最北端,换言之,此番他领军第一阶段的使命已全部完成,可以就此心无旁骛地开始西进,也正因此,刘邦决意先在白马休整几日,对河北战局观望一番。

听到刘邦的疑问,张良无声地一笑。

“项羽破秦,关键只在能否断得秦军粮草。若秦人果真粮草不济,则诸侯破秦必矣。”

“就怕那项羽只知好勇斗狠,想不到这层!”刘邦的笑容里颇见揶揄,又是大袖一摆笑起来,“罢了罢了,管他鸟项羽仗打得如何,管他秦军是胜是败,咱刘邦总归也扫清了大河南岸,目下兵马也已大大盛壮,明日我等便拔营动身,西进函谷关!……”

“沛公又心急了。”张良的笑容很是温淡,“目下河北战事未见分晓,沛公仍不能轻动。若项羽果能胜秦,则我等方可入关中;可他若被章邯王离击败,则沛公即便入关,也无力抵挡秦军回援。毕竟秦军尚在,则秦国不亡;唯有先灭秦军,方能说亡秦之事。”

“明白也,秦军若在,刘邦便吞下这方正肉,也终须吐出来。那先生之意,我等下一步该当如何?”

张良起身踱到军帐门口,眺望着远处依旧在寒冬中徐徐流淌的大河,沉思许久后缓缓开口:“目下我等仍当延续先前方略,徐徐西进,着意继续扩充兵马粮草。此番当以三川、颍川两郡为用兵重心,作势直逼函谷关,实则折向西南,直攻南阳郡!”

“打南阳郡?你意,攻武关?”

“由中原折向武关,路途虽远且更曲折,然一则我等本就缓步西进,二则这一路驻守秦军更是薄弱,三则此地偏僻多山,易掩藏行踪……”

“如此,我等便可奇袭武关!”刘邦兴奋地一拍案。

张良笑了:“原是此前有过先例。战国之世,秦军多次攻楚都走武关偷袭,商鞅如是,司马错白起亦如是。此番我等反其道而行之,当收奇效。”

“便从先生所言!”刘邦手舞足蹈大是兴奋,“我等明日便动身西进!”

3

刘邦大军开始西进之际,黥布也率领着自己的游兵悄悄出动了。

此时的楚军仍驻扎在洹水以北、漳水南岸,章邯的幕府驻扎在棘原,共计三万余人,主要任务是护卫幕府;其余近二十万兵力都散布在那条漫长的甬道两侧。而黥布的任务,便是率领着麾下这支游击兵马,捣毁秦军的甬道。

夜色阑珊,细小雪粒正由夜空中徐徐飘落,落在悄无声息缓缓前行的游兵们身上。这些参与夜袭的士卒都是黥布亲自遴选出的,个个都和他本人一样力大无穷。和九原军偷袭定陶那次一样,目下的他们也都是人衔枚、马裹蹄,根据手中兵刃的不同分为两批:第一批均为轻骑,个个配有弓矢;第二批则人手一柄方首铁锤。前者负责进攻秦军、掩护同袍撤离,后者则是捣毁甬道的主力。他们就这样借着夜色掩护,向着那条伫立在旷野中的巴蛇般的庞然大物悄悄摸去。

很快,远处的黑暗中便显出了星星点点的火光,也映出了那绵延无边的高大土墙的身影和护粮士卒们铠甲上折射的点点反光;与它们一并传来的,还有车轮的吱嘎声、牛马的嘶鸣声,民夫们的高声吆喝,以及地面的不住震颤。

黥布咬住长枚的嘴角绽出一丝冷笑,目光也越发凶狠了,他命胯下原本不紧不慢小跑着的战马停下来,又举起手中的铁锤挥向前方,游兵们也随之按预先演练好的阵法开始了队形变换——手持弓箭的前军催动战马加快脚步,掠过黥布身边,开始向前猛冲;身背铁锤的后军则纷纷下马,紧跟前军徒步前行。他们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行踪,甬道中运粮车队的动静已足以盖过这些偷袭者了。

也正因此,无论是负责运粮的民夫们,还是甬道外负责警戒的士卒们,都对这些近在咫尺的敌人浑然无觉。民夫依旧在卖力推着小车赶着牛马,而士卒也依旧望着不住飘落雪花的夜幕,此刻丑时已尽、寅时将至,正是值夜士卒轮换的时刻,是故他们多少都有些懈怠。

不想恰在此时,一片隐隐的嘈杂中却突然响起了一声呼哨;随后一片呐喊同样由那个方向传来,警戒的士卒刚揉起惺忪的睡眼,远方的黑暗中已闪现了一队飞骑!

如同惊雷在这冬夜中炸响,楚军的奇袭开始了。

冲在最前的是那些手持弓矢的飞骑,他们化作一片散阵汹涌袭来,许多护卫粮道的刑徒军刚取下弩机,未及瞄准便被这些自远方射出的根根长矢穿透了身子。其余人虽奋力反击,但无奈对手以夜色为掩护,实在难以看清行踪,自己反倒置身灯火之下,成了对手再好不过的鹄的;更有一样,弩机虽射程杀伤都要远强于弓矢,却有一处最大缺陷:一旦射出,再上弩矢便颇费周折,是故平日秦军作战都是结阵厮杀。偏偏目下守护粮道的兵力很是薄弱,纵然结成一个个小型战阵,也只能勉强自保,面对着灵动飘忽的楚军飞骑大感棘手吃力,即或偶能射落几名楚军,其余骑兵却都已鬼魅般飘开,不一会儿便重又聚拢,再度张弓搭箭射来长矢,局势一时大为吃紧。

而就在护粮秦军被杀得措手不及之际,黥布亲领的后军已高声呐喊着扑上前来,转眼便与那些艰难抵挡的刑徒军厮杀在一起。楚军个个左手盾牌护身,右手则将一柄柄粗头细柄的铁锤挥舞得虎虎生风,向着刑徒们劈头盖脸砸去。当年信陵君窃符救赵,猛士朱亥便是以此种兵器击杀了大将晋鄙,而今在黥布等人手中同样发挥出了惊人威力,刑徒军极难抵挡:若头颅挨它一击,头盔根本起不到任何防护,纵不被砸得脑浆迸裂,也势必会被击昏;若是胸口肚腹腰眼挨上,则或是脏器受伤,或是肋骨断裂,铠甲照样无济于事;即便能以盾牌挡住一时,却也很难承受接连猛攻,盾面仍会现出道道裂痕,若楚人力道再大,甚或能将那盾牌砸得脱手,再补上一击,还是非死即伤!

仅仅是片刻之间,这一段甬道的护卫刑徒们便丢下大片浸泡在血泊中的尸体,吹着示警骨哨,狼狈不堪地四散逃命了;在外围游弋的楚军飞骑趁势杀出,又截杀了一大批。这一轻而易举的胜果使楚军更是振奋,大呼小叫着四散开来,猛扑向已全无防护的砖石甬道。

此时黥布的任务更是简单,方才他们在外面厮杀之际,甬道中仍旧在络绎不绝地过着运粮车马,无论民夫还是牛马,都能听得清外面的厮杀声,也都惊慌失措乱了手脚,然而却毫无办法——这甬道本身就很是狭长,运粮民夫既不能掉头又无处逃散;纵能弃下粮车翻墙,可外面一片兵荒马乱,只怕逃出去反而死得更快!谁也没想到,原本为了保护自己而建起来的这两侧土墙,此时反倒成了限制逃生的桎梏,百般无奈之下,只能加快了脚步拼命向前赶去,就连那些牛马都惊恐嘶鸣着,在车夫们的鞭策下奋力前冲。所有人都指望能在敌军攻入甬道前顺利逃亡,情急之下再也顾不得队列,纷纷向前拥挤,不料忙乱中足有五六辆粮车接连倾覆,或是自行翻车,或是将前面的粮车顶翻,全然堵住了去路,局面顿时乱得不可收拾了。

而就在此时,楚军开始了对甬道的破坏。

他们有的从外面挥舞着铁锤,猛砸向矗立在甬道两旁的土墙,将它砸得千疮百孔;有的一跃而起跃上墙头,将砸落下来的土块、下面同袍递上来的盛满油脂的革囊纷纷丢入甬道,以期堵塞去路;还有的索性翻过土墙跳入甬道,逐一杀死那些乱成一团的民夫和牛马,再将更多的粮车一辆辆掀翻……仅仅片刻间,这段足足长达一里的甬道便被捣毁得面目全非,彻底裸露在了夜空之下,直如蜕下的一段蛇皮一般。民夫牛马们都被尽数杀死了,其他运粮的刑徒也大多四散而逃,装满粮草的车驾被掀翻了砸烂了,一袋袋的菽粟黍麦撒得到处都是,或是蒙上了灰土,或是浸泡在血泊中,或是被泼洒上了油脂,或是被深深践踏在泥泞中,只怕是归拢起来也没法再食用。黥布却还不满足,高举起手中沾满了泥水血污的铁锤一声号令,游兵们便纷纷抄起火把点燃那些粮草车驾,眼见大片烈火突然腾起映红了夜空,黥布大是快意,一声呼哨便带领着楚人们纷纷退向自己的坐骑,争先恐后上了马,呼啸着席卷而去了。

直到他们已然远遁,总领护粮刑徒的董翳才领着大批军马匆匆赶到,顾不得追击逃跑的楚军,立即带领着步卒们开始了灭火救伤抢粮修复甬道等诸般忙碌。如此忙活了整整一夜,直到平明时分,才勉强将这甬道的路面重新疏通,土墙却根本来不及重建,只能将那些碎裂的砖石土块堆积在路面两侧,总算大体恢复了粮道。

飕飕寒风从残破土墙断口中迎面袭来,望着甬道两旁的遍地废墟血污,章邯脸色极是阴沉,先调拨人手抢修土墙,又与董翳商议了一个时辰,终是决定请王离调九原飞骑前来护粮,以防再有偷袭。王离听罢二话不说派出三千人马,黄昏时分如约来到,土墙破损之处也修好了十之七八,章邯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也不回棘原幕府了,当即决定亲领飞骑守护甬道。

然而谁也没料到,这夜楚军又来了。

接到护粮秦军的急报,章邯勃然大怒,领着那些九原飞骑向出事地点赶去。其时他正驻扎在邯郸以北,那段受袭粮道则位于邯郸南面,毗邻漳水的支流三户水,虽说此间距离着实不近,然而以九原飞骑的灵动,片刻间赶到却不在话下。况且楚军的猖狂也激怒了秦军,所有骑士心下都大是恼怒,一心想全歼这些趁夜偷袭的宵小,好好出一口恶气。不想领兵赶到之际,黥布已将这段甬道破坏殆尽,再度放火后便领着游兵们消失在了夜色中,章邯忙留下一个百人队四下抽调人手灭火,自己则领着九原飞骑呼喝着追击而去。

眼见那些撤退的楚军都打起了火把,夜色中如点点繁星般逃向正南方,追击中的章邯不禁暗自生疑:楚军营垒目下散布在漳水以南,这些偷袭者逃跑方向自然无差,逃亡路径也必是先上船渡过三户水,再由三户水驶入漳水,然则若想尽数上船,至少也需小半个时辰,可是以九原飞骑的神速,半个时辰足够追上楚军,那时他们便是背水而战,极难全数脱身!那领军楚将捣毁甬道这等在行,显见准备得异常充分,不可能想不到这点,可他却还是选择了这条路,莫不是另有谋划?……

正在这时,章邯忽然感到脚下的地势开始低洼了下来;前方原本越来越近的楚军火把也纷纷熄灭了。这两点异象使他心下顿时腾起了一丝寒意,浮起的第一个念头是——楚军有埋伏!忙下令全军脚步暂缓,斥候探察。不想斥候尚未出动,前面一名骑士已匆匆策马赶来,报说三户水干了,霎时间章邯明白了对手的图谋,急忙嘶吼起来:“前军停下!快回撤——!”

浪涛的呼啸声陡然淹没了他的大喊。西面的黑暗中隐隐现出了白色,刚开始是一点,随后成了一条线,瞬间便成了一片汪洋白浪,直如万千战马狂奔而来!

情急之下,所有人都掉转马头,不料终究慢了一步,万千湍急水流咆哮而来,一转眼便弥漫得无边无际,冲在最前的数百骑士猝不及防,连人带马都被大浪席卷而去;稍后的即便匆匆收住脚步,却也很难迅速转身逃离,同样被浪头打落下马。一时间惊恐的人喊马嘶与巨浪的咆哮轰鸣混杂在一起,交相响彻了原野,九原飞骑再也顾不得追击那不知逃到了何处的楚军,只能先保自己性命要紧,偏偏手中火把又被浪头扑灭了大半,个个都成了盲人瞎马,便连逃向何处都分辨不清了。

章邯自己虽捡得一条命,却也狼狈不堪。与其他幸免于难的骑士们一样,他和自己的坐骑被冰冷的河水打得周身透湿,人马都不住打着寒战;身上的皮甲又沾了水,比先前重上了许多,当真苦不堪言,纵然如此,他却还是勉强打起精神,寻到了一处地势略高的坡塬,举起**的号角全力吹响,努力召集起其他骑士们。

先前的汹涌浪潮已平息了不少,骑士们或是牵着垂头丧气的战马,或是徒步蹚过没过了下半身的冰水,渐渐围拢起来。天色微明之时,这支未及遇敌便遭重创的败军终于重新集结了。章邯草草清点了人数,发现这队三千人的飞骑折损了七百余名骑士,近千匹战马,几乎是溃不成军了。

正在此时,借着渐渐明亮的天色,秦人看到身后那片大水的对面,一个不大的黑点正在快速涉水而来,很快变成了单人独骑,隔着一箭之地放声大笑起来:“少府!水淹滋味好受否?”

章邯咬紧了牙,催动坐骑向前走了几步,蹚入了水中,同样高叫起来:“黥布,便是你断了粮道?”

“正是!”黥布的笑声中满是得意,“今日我等不光淹了少府,连附近甬道也冲垮了!你等粮道又断了!我可明告少府:此后我等将日日捣毁甬道、断你粮草!少府好生提防!休让我等再得手了!”说罢径自拨马掉头而去,那朗声大笑隔得老远仍能听到。

向着那个背影凝望了许久,章邯终是率领着骑士们悻悻撤退了。他狼狈不堪地来到甬道旁,眼见又是一片凄惨景象,不由得大皱起眉头——又一段甬道被破坏了,这次是被那汹涌而来的三户水冲毁的,大水淹没了将近半里长的粮道,倒塌的土块也浸泡在水中,水面上不时还能看到颗颗粟米根根秣草漂浮着,粮道又断了。

“再这般下去,只怕大事不妙了……”久久伫立在水洼边上,章邯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4

秦军粮道频频遇袭的同时,远在咸阳的赵高已开始了与刘邦的秘密接触。

若非被逼无奈,赵高也不会走出这一步。腰斩李斯、逼杀二世之后,他原本是想称帝的,也原本做好了称帝的一切准备,却没想到登基大典时的意外迫使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次大典原本算得上宏大,咸阳殿依旧巍峨,钟鼓声依旧悠扬,赵成阎乐曲宫为首的新贵们那万岁的呼声不绝于耳,赵高身着天子衮冕,左握定秦剑,右捧传国玉玺,趾高气扬地走在宽大的丹墀上,来到自己觊觎已久的帝座前,不想刚迈出脚时,却突然听到大殿外炸响了一声惊雷。赵高悚然一战望向身后,却见大殿外一片晴空,以为自己听错了,可重又迈出脚步时,第二声惊雷再度响起,更加震撼人心。赵高额头渗出了涔涔汗水,发狠般向着帝座玉阶猛然抬脚,脚底却震颤起来,缕缕灰尘也自头顶上方窸窣落下,大殿屋顶竟在摇晃;随后黑沉沉殿顶突然裂出一道巨大缝隙,显出了阴霾天穹的一角,一片白芒伴随着猛然坠落的无数土石从天而降,穿越了殿顶那道缝隙,竟是直取自己而来!

赵高一声极尽痛苦和惊恐的大叫,只觉周身火烧火燎的痛,弥散开来的皮肉烧焦臭味熏得他几欲作呕,华丽的衮服也腾起火苗,于是手忙脚乱地撕掉已沾上火舌的衣衫,然后兔子般蹦跳起来,转身向大殿门口落荒而逃,不想连续三道天雷接踵劈下,每一击都准确无误地打在身上;他又开始在大殿中的一根根粗大铜柱间不断地躲闪,正如当年始皇帝躲避刺客荆轲一般,可无论如何闪避,那一个又一个天雷都仿佛长了眼睛般接连落下,非但如此,更多的雷火还相继降到了大殿中,点燃了红艳艳的毡毯,点燃了长长的帷幄,吞噬了青铜的熏炉法兽、玉石的帝阶屏风,大殿中的一切瞬间没入了茫茫火海。赵高咳嗽,流泪,狂奔,蹦跳,咆哮,哭喊,可无论他奔向哪里,到处都是蒸腾的热浪游荡的火星飘舞的灰烬呛人的黑烟,最后只能软倒在熊熊火海中欲哭无泪……

大殿内的钟鼓声消失了,万岁呼声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新贵们一片惊恐的窃窃私语,赵成阎乐曲宫等人围成一圈,环绕着横躺在丹墀上的赵始皇帝周围,愣愣地看着他满头大汗满口胡言满地打滚,却是谁也不敢上前一步,扶他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赵始皇帝才浑身颤抖着轻轻睁眼,望向头顶的殿顶,试图寻找出那条降下天雷的巨大缝隙。这才发现,殿顶依旧黑沉沉一片,全然完好无损。

(注:《李斯列传》有载:“……赵高引玺而佩之,左右百官莫从;上殿,殿欲坏者三。”此处记载固然神异荒诞,然赵高未能称帝之真相已不可考,故仍从此说。)

一场大病之后,赵高好不容易恢复了些许元气,不得不重新谋划自己的出路了。

登基大典那日的骇人景象始终萦绕在心头,赵高再也不敢去想自家称帝之事了,再者近来接连三份军报也使他放心不下:关中、九原两军正在河北巨鹿与天下诸侯对峙,显然将展开最后大决;北疆又传来了匈奴大举聚集的消息,留守的九原军能否抵挡尚且未知;刘邦盗军目下更在南阳郡步步进逼,显是欲绕过函谷关,自武关进入关中。河北战事暂且不管,北疆战事也可暂且不管,这刘邦却是迫在眉睫,此番也不会再有第二个章邯领着刑徒们迎击了,自家便是果真做了皇帝,刘邦攻入咸阳还不是拿住自己,一刀咔嚓了事?不行不行,此时做皇帝风险太大,自家不能只图一时快活,连性命都搭上……思索许久,赵高终于无奈做出了几项决断:其一,设法与刘邦联系,表示自己愿做灭秦内应,助他入关,然刘邦灭秦后也须保住自己性命权势;其二,为掩人耳目,以黔首礼葬二世于杜县之南的宜春苑,对外只说二世之死乃咎由自取,他眼见天下大乱,不仅不听劝谏不肯平盗,却欲归祸于中丞相,中丞相不得已逼其自裁以安天下;其三,目下仍须立一个嬴秦皇族即位,待到楚军入关中后,便将这傀儡献给刘邦任杀任剐泄愤出气,如此自己又能移祸又可保权保命,正与当年郭开献赵王迁如出一辙。只是目下乱局这般难以收拾,若仍立三世皇帝,却是太过刺耳,又怕激怒关外诸侯,还是做回秦王的好……

如此思谋已定,赵高自觉振奋些许,便派出曲宫清点孑遗的嬴秦皇族,曲宫来宗正府调出皇族谱牒,却见一卷卷竹简上的名字无不涂着朱砂,显然都是死者,及至逐一清点之后,曲宫更是惊讶——整个皇族竟只剩了宗正子婴这一脉,其余都已不在人世!顿时心下狐疑起来,在他的记忆里,始皇帝子女这一辈自是被赵高尽数屠戮了,孙辈却并未受太大牵连,至少还应有十几个或在襁褓中或还是幼童的皇孙。赵高当时没将他们一并处决,非因一时善念而是未能抓到;再者要抓要杀的人也太多,顾不上细搜这些还对自己构不成威胁的幼童,却不想而今他们竟都死了?当即黑着脸叫来了宗正子婴,厉声喝问,可是将这些皇族余脉都藏了起来?子婴却连连摇头:他们早都在灭族之际遇害,即便偶有活命者也都下落不明,可不与死去无异?老臣久掌皇族事务数十年,若我皇族还有人在世间,岂会生生将活人写死、让先帝绝后?曲宫自不信子婴所说,然反复盘问却也毫无结果,只能满心不甘地回报赵高;赵高同样不信,却也无心深究,只稍一思忖便拍案道,索性立这子婴为王便是!此人迂阔老儒一个,灭绝皇族之际逃离咸阳,显是全身自保之辈,断不会威胁到我等,拿他做替死牺牲再好没有!这便派阎乐去招子婴,又以中丞相名义写得一封密信交与赵成,让他去见刘邦。

赵高没有想到,赵成未出关中,刘邦大军已兵临武关了。

开始西征以来,刘邦兵马本就盛壮了不少,又在曲遇阳武长社宛陵等地接连打的几场小仗中着意收罗流散军马,是故麾下大军很快如滚雪球般迅速扩充,及至南阳郡守吕齮连吃败仗后举全郡投降,麾下大军更是膨胀到了十余万人,大有当年陈胜张楚军的气势了。此后刘邦以吕齮开道一路游说,沿途早已离心离德的郡县守军再也无心为这早已昏聩糜烂的庙堂死战,无不望风而降,如此一路势如破竹打到了武关之下。刘邦派出郦商率偏师进攻汉中以为掩护,自己则与张良开始了进攻武关的谋划。不想两人刚提了个话头,赵成便带来了赵高的密信。

刘邦展开这密信,只瞄了一眼便放声大笑:赵高这狗日的竟说要做我楚军内应?狗贼这几年不一直在当内应么?无他作孽,秦国岂会亡得这般快?张良笑问沛公打算如何应对,刘邦轻蔑一笑:鼠辈已死到临头,方有此垂死挣扎之举,他手头又无注金,竟想与我还价,他哪配?不去理他,我等攻下武关直入咸阳,拿这狗贼千刀万剐便是!张良却淡然一笑:在下之见,沛公自不能一口应承,却也不能一口回绝,否则赵高情急之下,难保不会生出事端。沛公只需与他虚与委蛇便是,当务之急还是及早拿下武关,此关乃赵高最后一道屏障,只要攻破,赵高便再无可恃,如此岂不比和谈有利得多?刘邦听了连连点头,又在张良谋划下找来一位叫宁昌的说客,对他仔细叮嘱一番,送他与赵成一同踏上了回咸阳的归途。

和各自盘算的刘邦赵高一样,此时的宗正子婴,也在忙碌着自己的谋划。

太庙中依旧静谧安详,森森松柏林空无一人,只余那位经年累月在此看护的老内侍,垂手肃立在正殿紧锁的门口,一双原本混沌的老眼,此刻却分外警觉地扫视着松柏林。在他背后,太庙正殿中,隐约传来了难以察觉的低语:

“……最后一批皇族余脉,都已秘密集结于频阳,共计五十六人。老夫回去后便可启程,宗正放心便是……”

“……先生冒死救我嬴秦余脉,子婴谢过先生……”

“……不敢。老夫别无他长,聊尽人事而已。倒是宗正,明可逃亡却仍留咸阳,手中无权无兵却欲锄奸,此等心志非常人所及……”

“……社稷将亡,终须有人殉葬。子婴无力平盗戡乱,能除此奸佞便死而无憾,当可告慰嬴秦列祖。目下唯一担忧者,便是秘党人数有限,不知能否根除赵高……”

“……宗正若再等得几日,则还能得一支秘兵相助,必将万无一失,领军之人,宗正也认得,便是……”

一队车马突然间闯入了太庙,守在殿外的老内侍心下一跳,忙极尽响亮地高叫一声:“太庙重地,不可擅入——!”

“老不死,叫甚叫!”阎乐气势汹汹地咆哮着大步上前。

待到迈入正殿之际,他只看到子婴跪倒在始皇帝灵位前,不住哀哭啜泣着。

阎乐皱起了眉。前日他照岳丈叮嘱来找子婴,装出一副恭谨模样,说目下二世已死,国不可一日无君,公子仁俭,百姓皆载你善言,若由公子继位,可安天下民心;只是目下盗军势大,公子若做三世皇帝只怕惹天下耻笑,还是做回秦王的好,语气中全然是为他谋划的殷勤。可这老匹夫也不知是否察觉出了岳丈用心,既不说当这个秦王,也不说不当,抽抽噎噎哭了半晌云目下自己心中慌乱,须思忖几日方能答复;自己回报岳丈,岳丈心下大是不耐,却也不好强逼,毕竟这是自己有求于他,面上该做的功夫总归还须做,是故又等了五六日才派自己再次前来,只不知今日他肯否应承?心念及此只得勉力恭谨问:“敢问公子,而今打定主意否?”

听到这句话,子婴缓缓转过脸,满脸满眼的泪水,哽咽着轻声一句:“啊,咸阳令。老夫触景伤怀,咸阳令见谅。”

“何时可继位为王?”阎乐再次问道,心下直是连声痛骂:你个老匹夫,我等这辈子也当不上王,而今求着你继位,你还这般磨蹭,当真不识抬举!

“老夫还须再斋戒数日,咸阳令给老夫半月……”

“半月太长,至多三日!”

“最少五日,许我五日,便做秦王;不够五日,便不做……”

“……”阎乐黑着脸沉默了半晌,终是憋出一句,“五日便五日,只莫再改主意了!”

“不改了,不改了……咸阳令若无他事,还请让老夫清静片刻。”说罢又转过去,伏在那一片灵位前重新啜泣起来。阎乐脸上那道肉虫般的伤疤抽搐了两下,轻声骂了一句,便将这位未来的秦王留给他那些列祖列宗了。

“恭送咸阳令——!”

片刻后,殿外又传来了老内侍一声长长的呼喝。

“叫恁大声做甚?哭丧么?”阎乐满是厌恶的嗓音从远处遥遥响起,显然已走得甚远了。

直到此时,子婴才长出一口气,一骨碌爬起来,又转动了始皇帝灵位,从隐藏灵位下的那处密室中拉出了一人:“先生快走,五日后无论成败,咸阳又将一片大乱,莫再耽搁了!”

“知晓。”那人喘着粗气答道,“这些义士目下已藏身上林苑,等我会合后赶往琅琊,我这便去密会他们,五日足够准备了。陛下保重!”

“徐福先生保重!”

(注:王桐龄所著《东洋史》中,曾记载扶苏后裔逃亡至日本,此处故有嬴秦皇族避难逃亡之描写。)

5

五日之后,咸阳殿上。

庆贺新王即位的钟鼓乐声奏了整整三遍,新秦王子婴却还是没出现在视野中,倒是那位看护太庙的老内侍惶惶不安地赶来求见了,说是公子不欲为秦王,特差自己前来知会。听到这里,举殿新贵们一片面面相觑,中丞相赵高也大是恼火,黑着脸从相位上站了起来。

连日来他本就一直心神不宁。旬日前赵成赶往武关外的刘邦军中,献上了自己的亲笔密信,刘邦虽仍是一副嬉皮笑脸模样,却既未应承也未回绝,只说兹事体大,自己还须好生计议,再者目下丞相尚未立得子婴为王,却让我如何信他?总归立得新王再说。不过为表诚意,他又派出麾下谋士宁昌与赵成同返关中。赵高几次对这宁昌旁敲侧击,却始终没探出刘邦心思,不由得大失所望,只盼着早立子婴为王再与他详谈,五日斋戒下来原本一切顺当,不想偏在这即位大典的节骨眼儿上,子婴又闹出事端了。

偏殿中,老内侍颇见尴尬地讲道,公子哭了好几日,这才打定主意,云自家无德无才不堪为王,还请中丞相准自己回陇西,秦王谁愿做谁做,自己是不做了,死活不肯出斋宫。阎乐赵成大为光火,齐声吵嚷要去绑那老匹夫来,却被赵高喝住了:目下已是即位大典,他不肯为王,我等岂能强逼?你纵能绑他出来,还能在众人眼皮之下绑他登王位?如此岂不让人耻笑?若在先前,我等自不必计较,然目下楚军虎视眈眈,刘邦对我等所请又是模棱两可,显是在观望。此时若再肆意妄为,他便更有了吊民伐罪之借口,是故还须慎重,目下只能自己亲去斋宫请他!阎乐赵成一同说我等领材士护卫,赵高却皱起了眉:人多了吓到老匹夫,必定适得其反,阎乐领个十人队随我去足矣。赵成面露迟疑之色,赵高却一脸不屑补充道,那老匹夫胆小如鼠,能有甚图谋?当务之急是将这大典对付过去,余皆不论!说罢喝令老内侍带路,自己一拂袖径自去了。

沉沉松柏林依旧一片肃穆寂寥。赵高将阎乐与十名胡人材士留在太庙之外,在老内侍的导引下匆匆穿过香烟缭绕的密林,眼见巍峨的太庙正殿就在眼前,赵高不等老内侍禀报便大步上前要径自进去,老内侍阻拦不及,只能勉力快步跟上,连声高喊:“公子!中丞相来请——!”

“宗庙重事,陛下如何不行?……”离正殿还足有数十步,赵高便满是不耐地高喊起来。

“中丞相稍候,老夫这便出来……”正殿两扇紧闭的大门内,响起了子婴满是惶恐的喊声,“你且稍候片刻,老夫……”

“陛下如何出尔反尔,拿国事做儿戏么?”赵高说话间一把推开了正殿的两扇大门,不想却在门扉打开的吱嘎声中愣住了——面前的子婴竟是一身戎装手提长剑,再也没了平日里的懦弱委顿,投向自己的目光居然犀利无比!

“不好!”这是赵高心下唯一的闪念,本能地转身想逃,不料刚扭过头,身子便僵直了。

一柄不过尺余长的匕首,已端端正正刺入了他的喉咙。

赵高的牙齿咯咯打着战,血沫不断从喉咙中涌起又从嘴角淌下,一双眼睛瞪得几乎要凸出眼眶,写满了惊疑——

给了自己这一击的,竟是那个长年看护这太庙,方才又领自己过来的老内侍!

老内侍平举着匕首,臂膀伸得笔直,没有丝毫颤动,若非经年习武,这一下断然做不到如此稳准。此刻他神色分外平静,只有看到赵高满是惊疑的目光时,嘴角才微微荡漾起一丝笑意,他明白对方目光中的疑问——

你究竟何人?

“黑冰台殿戈,韩谈。”

老内侍淡淡答道,笔直伸出的臂膀向右猛然一划,赵高那颗白头便冲天而起,随之而来的一道血泉登时染红了太庙正殿的屋顶墙壁。血花四溅中,老内侍已倒提着匕首向着松柏林走去,矫健剽悍的身姿竟与平日里判若两人,同时发出一声极尽响亮的苍老高呼:“恭迎陛下即位——!”

“随本王剿灭赵高一党!”子婴手提赵高不住滴血的头颅,同样走出太庙,吹响了刺耳的骨笛,身后留下了一长串血淋淋的脚印。

就在这骨笛响彻云霄之际,松柏林的那一面,太庙之外,一支蒙面马队已突然杀出,在子婴两个儿子的引领下直取中丞相府而去;冲在最前的那匹马上,一样物事正随着马匹颠簸的节奏不住摇晃着,那是阎乐同样滴着血的头颅。随着马队的杀出,大咸阳的又一次兵变内乱,再度开始了。

谁也没有想到,在这内忧外患的帝国末日,在这萧疏冷清已久的咸阳城中,竟会突然拥出这多人马,其出其不意之势居然比赵高主使的那连番杀戮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子婴的即位大典上,满朝新贵们还在眼巴巴等着中丞相将新秦王“请”上大殿,不料等来的却是一队谁也没见过的森森甲士,簇拥着浑身戎装的子婴冲入大殿。子婴先是掏出玉玺和虎符,说中丞相有令,命护卫咸阳宫的材士放下兵刃,撤出皇城听候调遣;眼见胡人们满脸不解地尽数退下,又断然下令随自己前来的这队新甲士封锁各个入口,随后丢出两颗首级,新贵们一见是赵高阎乐的头颅,不由得人人惊慌失措,只有赵成一跃而起要和子婴拼命,不想子婴两个儿子长剑齐出,一同结果了他;剩下的新贵大臣们登时乱成一团,纷纷跪倒在大殿中一片鬼哭狼嚎地求饶,曲宫更是吓得软倒在地,尿湿了崭新的官服。子婴却是充耳不闻,只咬牙切齿地一挥手,甲士们纷纷上前长剑齐出,将曲宫等最轴心的十数名犬马戳成了血肉筛子,其余近百名赵高党羽也被挑断了手筋脚筋,血淋淋地拖下大殿关入一座座囚车。及至这些奄奄一息的新贵们被囚车拉向渭水河滩时他们才知,咸阳城再度大乱了起来,每个角落都有胡人材士和诸多不知从何处聚拢而来的人马交战,由于失去了统一号令,大多都开始节节败退四散逃亡。

没有丝毫耽搁,渭水河滩重新摆下了刑场,残余的新贵们被尽数问斩,赵高赵成阎乐曲宫等十余名首恶皆被灭族;而在这场浩大刑杀的最后,赵高的尸体重又被拖了出来,施以车裂之刑,当四头耕牛哞哞叫着扯开那具无头尸身时,那些被害大臣的家人们哀哭着怒号着一拥而上,转眼间便将赵高的尸身撕得粉身碎骨了……

五日之后,子婴在咸阳殿重新举行了简朴的即位大典,成为大秦帝国的最后一任秦王。匆匆走过一干必不可少的程式、大体安顿朝局之后,他换上一身常服,在韩谈的陪伴下,轻车简从来到了上林苑中,来见一队在那里等候多时的特殊人马,他们个个都是商队游侠打扮,簇拥着几辆车驾,其中一辆飘荡着绣有文翰的红色锦旗。眼见子婴车驾出现在眼前,领头那名骑士第一个高喊道:“司马昌见过秦王!”恭贺秦王即位的喊声随即便响彻了密林。

“若无列位义举,此番兵变断无这般顺当,子婴谢过各位!”子婴苍老的声音中满是感慨,匆匆下车几步上前,向众人深深一躬。司马昌也连忙还礼:“国贼赵高,人人得而诛之,陛下不必如此!”

徐福也笑着走上前来:“陛下欲谢,便谢清夫人在天之灵吧。目下咸阳城中秦人虽少,然六国富商却多,当年又多与清夫人商社有往来。也唯有清夫人这天下巨商之首,方能使这多富商听命,甘愿调动自家门客游侠,前来共除国贼。”

“目下你等却要赶往何处?可是要去琅琊?”

徐福点点头:“老夫与司马昌兵分两路。老夫去频阳,将那些皇族后裔带走;司马昌则要去巨鹿。”

“去巨鹿?”子婴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河北战事正急,你等要去做甚?”

司马昌微微一笑:“此事却与长公主相关了,只怕还须陛下相助。”

“惟嬴?她现在何处?”子婴先是一惊又是一喜,目光瞬间大亮了起来。

“陛下,惟嬴在此!”

华阳公主的声音突然响起,子婴连忙扭头,正看到那辆插有文翰旗的篷车上,车帘被撩起了一角。

6

与子婴锄奸的大获全胜刚好相反,巨鹿之外的两支秦军,此时已是举步维艰了。

自从黥布开始捣毁甬道以来,秦军的处境很快变得艰危起来。黥布果然不愧大盗出身,用兵颇似当年的庄跻;而这队游兵在他的率领下也当真来去如风,他们任何一个时刻都能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任何一段运粮甬道上,往往是三两支偏师在不同地点虚张声势恫吓一番,以吸引附近兵力聚拢攻来,真正主力却在秦军放松警惕的地段突然冲出,以难以想象的迅捷捣毁甬道、焚烧粮草、杀散运粮民夫牛马;及至秦军匆匆赶到,游兵早已扬长而去踪影全无了。面对着这种鬼魅飘忽的战法,章邯王离都是束手无策:王离大军虽有十万,却肩负攻城重任,不可能抽调太多;章邯大军虽有二十万,可这甬道足足数百里长,也不可能每一处都戒备森严,甚至连黥布破坏粮道时迅速赶到都很是困难;即便有王离的九原飞骑往来巡视,却也绝难立即辨明游兵真正要偷袭的到底是哪一段?如此战法,正如当年匈奴侵扰北疆一般!

此等情况反复持续了半月,章邯不得不再度约王离前来会商了。

“武成侯,我欲引兵西撤。”

这是王离匆匆赶至棘原幕府时,章邯对他开门见山地说出的第一句话。

“西撤?”王离惊愕了,“为甚?”

“粮草将罄了。我等重修甬道,终不及黥布毁得快。每次重修甬道都须费不少时日人力,运粮车队都要暂停,半月来运粮已大大迟滞了。”

“若索性不修甬道,径自旷野运粮,如何?”

“那便更易遭袭扰了。”章邯叹息道,“粮草不等运到,便要被黥布烧毁劫走,实在得不偿失。老夫已与董翳司马欣商议过,黥布之所以能屡屡得手,盖因我等粮道太长。目下当务之急是先缩短粮道、站稳脚跟,再全力剿灭楚军,如此方能徐徐他图。而今日老夫请武成侯前来会商,也是想请武成侯自家决断九原军出路。”章邯说着紧盯着王离的眸子,语气前所未有的凝重。

王离陡然沉默,心下已明白了当前大势——关中军西撤之后,九原军便是孤立无援,此时诸侯援军若突然猛攻背后,实在结果难料;稳妥起见,目下最好铺排便是九原军随关中军一道西撤。少府本意必是如此,可他却并不直接挑明自家意图,而是先将战场大势以及各种可能的应对逐一讲清,最后才请自己来决断,之所以如此,既是因了两人职爵差别,也是因了两支秦军地位差别:自己乃九原将军,又是武成侯高爵,虽因杜县劫囚之事被庙堂罢黜,然将权犹在,比少府地位高得多;偏偏九原军南下以来屡屡受挫,论战功远不及刑徒们组成的关中军。地位和战果的反差,使自己与少府之间关系显得很是微妙;又兼九原军与关中军兵种不同、战法不同,难以会合成一军,只能自己与少府各自领军,如此一来许多兵事部署只有两方会商后方能实施,无法顺畅实施。而今少府这般劝说自己,显然一是不欲使自己难堪,二则是遵循着这两军会商决策的传统了。

只是,王离目下却实在不想撤军。数月来他一直死死认准,目下当务之急是全力攻破巨鹿,只要拿下巨鹿、灭亡新赵,其余诸侯尽皆观望不前自不足论,即便是那个狠恶嚣张的项羽也同样不足论,掉过头来与他连番大战便是!是故连日来尽管章邯也提醒过他防备黥布,甚或还向他借过九原飞骑,他却始终不以为意,仍然下令连续猛攻巨鹿。而今眼看城破在即,自己何能半途而废,白白放过这即将到手的胜利?且不说撤军便等同于攻赵的失败;也不必说巨鹿得救,诸侯大军必会重新气焰嚣张;更不必说自己若果真下达放弃巨鹿的将令,本就士气低落的九原军会作何反应;便是自己,也决然无颜面对那些连日来死伤的同袍们!

这却如何是好?

王离背着手在幕府中反复踱着,死死咬住下唇;章邯明明看他左右为难进退维谷,却既不催促也不劝解,只等着他的决断。

不知转了多少个来回之后,王离终于停了下来。

“少府,我意已决。”他咬着牙沉声道,声音虽低,说得却极是利索,“少府径自引兵西撤便是,九原军继续攻城。”

章邯虽面无表情,一颗心却是慢慢沉了下去。

“此举风险,武成侯想清了?”

“想清了。我等两军分开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