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和引

2014-08-23 作者: 陈希我
序和引

陈希我从来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小说家。Www.Pinwenba.Com 品 文 吧他根本不能指望人们喜欢他或者爱他。

我也不喜欢他。现在,读他的小说,深呼吸,放松,同时紧张,就像即将登上拳击台,面对一个凶悍无情的对手——这厮是个疯子,他不把你搞死誓不罢休。

这就是为什么我还要读陈希我的理由——如果我偏就喜欢拳击,我在亢奋、窒息、狂怒和恐惧中深刻地感受着我是“在”的,我的活着成为一个千钧一发的问题,所有的一切都在眼前摇和滚,好像一支发疯的重金属乐队占领了世界……

那么,就读陈希我。

陈希我会让人想起鲁迅,那种阴郁深黑的气质,当然,可能并非偶然,他和鲁迅一样,都有日本生活的背景。我读陈的小说,常想起鲁的“女吊”,他们都执念于“鬼”,而且是“厉鬼”。

那些“鬼”,他们隐身于我们的意识之外,在我们的生活尺度之外,他们永远不会在白天出现,但是,在深夜里,他们猝不及防地显形,他们紧握夜的真理,全面地颠覆心安理得的白昼。

鲁的“女吊”是复仇者,申冤在我,我必报应。这样的复仇实为审判。陈希我的小说里也隐藏着一个“审判官”——他的小说如同一次次审判,那些“鬼”,被从皮袍下、西装下榨取出来,拧干了汁液,荒谬残破地摊在被告席上。

我不习惯也不喜欢遭受审问,挣扎于坦白和抗拒之间。我想大家都不喜欢。但我倾向于认为,陈希我式的“审判官”为中国小说提供了某种可能:向着我们的经验、生活、灵魂发问的强硬态度,不闪缩、不苟且,如果有深渊那就坚决向着深渊去。于是,在他的小说中,陈希我提供了一系列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观——那是崩塌和破灭,是沾沾自喜的生活忽然遭到最严厉的盘查:它真实吗?它幸福吗?它有意义吗?它能够经得住盘查而清白如初安稳如初吗?

却原来,我们的身体和精神如此虚弱,简直是不堪一击,更何况那样干燥、简明、锤子般的句子的持续猛击。“审判官”对人们的虚弱完全是心中有数的,他习惯于一上来就霸道地把问题摊开,不铺垫不过渡不绕弯子,让富足的人们猝不及防地面对内在的贫瘠和荒凉。

但是,我对陈希我的兴趣主要还不在他揭示了什么,而在他怎样揭示:如果有一个“审判官”的话,他从哪儿来?他的依据何在?他如何审判又如何裁决?

这个“审判官”不是外在的,他没有身体没有姓名,他在受审者的心中,这是一种声音,纠缠、逼迫、陷诱你的声音。陈希我的很多小说都采用第一人称叙述:“我”在说,“我”的声音中包含着审判和辩驳,这并非通常理解的“我思”或“我”的矛盾,“我”是一个场所,追逐、躲避、搏斗的场所,各种声音辩论的场所,“我”作为一个战场、一个法庭几乎是没有个性的,它时时刻刻都在向着“我们”扩散和膨胀。

——陈希我不相信“我”,也不相信有可以划分、可以辨认的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他重新阐扬陀斯妥耶夫斯基、卡夫卡的现代主义传统,他认为在生活的最为细枝末节之处,“审判”即可开始,而且能够直接达到宏大的、本质性的规模。

但是,那个“审判官”的声音依然令人困惑。他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理性批判”,他也并不依靠在“审判”这个场景中我们能够联想到的宗教价值,这位“审判官”并非来自理念或信仰的“天堂”,他的声音本身也是复杂的,既威严又邪恶,既清醒又魅惑,他把人从幻觉中惊起,但他从不寻求或应许拯救。

这更像是“魔”的审判,捉鬼的“判官”本身就是个“鬼”,是个“恶鬼”。他并不来自任何其他地方,不来自宗教和理性,他正好就植根于人们的自性,是肉身和灵魂之荒谬的结果,就好比,人们充满欲望,人们渴望消费和被消费,但是,欲望注定会疲惫枯竭,消费会厌倦,会因厌倦而愤怒。欲望自身就会进行审判,人们在欲望中犯下罪,而欲望自身就包含着罚。

在此,陈希我回应了中国小说一个根本的疑难:精神叙事何以成立?当力图照亮我们的内心生活时,我们手里的“灯”在哪里?或者,当我们企图建构起一种内在的、自省的、有逻辑的精神空间时,什么是可用的资源和方法?

很多小说家诉诸《圣经》,但问题是,熟读《圣经》的只是小说家自己,他的人物大概根本不知《圣经》为何物。也就是说,小说家提出的问题和做出的解释,其实是在人物的理解限度之外,人物读不懂写他的小说——当然,这种情况很常见,但这里的特殊性在于,不仅是人物,而且人物所在的世界都在根本上与小说家的思想和谋划无关。

所以,陈希我的探索独具意义,他的审判是向人物、向人们提出了真正内在于他们自身的问题,不诉诸上帝或其他什么神明,上帝本不在心中,人只能孤独地自抉心中之鬼,这个过程酷烈艰难,常常难以为继,但至少为精神叙事确立了诚恳的起点。

而陈希我作为一个小说家的限度可能也正在这里,他太有方向感、太专注,因此他单调;他太严厉、太彻底,因此他并不公正,所谓“公正”,是指对人性和人类生活之丰饶宽阔有趣多变的感受力和理解力。他比许多小说家都更深入地分析和追问了我们的经验,但面对我们的经验,他也比任何其他小说家都更为粗暴。他像个偏激的外科大夫,只管治病而不管死活。

我在几年前想象过陈希我的可能结局:他归于沉默,他发现他其实已经迅速写完了他的小说。当然,现在,我又在为他的这本新书作序……

李敬泽

2014年3月

我们都怕疼,这是生命的本能。感谢我们身体里有阿片样物质,因为它,我们才不会每时每刻感觉到血液在血管壁摩擦,神经像闪电一样闪射,我们于是得以活下去。

但同时,这个阿片样物质也是对我们生命的遮蔽。

一味逃避疼痛是有问题的。一味逃避疼痛,很容易浑浑噩噩顺从肉体的本能。人和动物不同,就在于人不仅有肉体生命,还有精神生命。精神生命通过疼痛来确认,痛感是一种感知生命的能力。乌纳穆诺说:“只要我们不曾感受到不舒服、苦难,或者悲痛,我们就不会知道我们拥有心、胃、肺等器官。生理上的苦难或创痛,它能向我们展现自己内心的精髓。而精神上的苦难或创痛也同样真切。因为除非我们受到刺痛,否则我们从来不注意我们曾拥有一颗灵魂。”“鞭打教派”用鞭笞来接近上帝;普罗米修斯被缚,美诞生了。可是在我们这个消费时代,消费主义借助高度发达的信息技术,把一切可以引发痛感的因素消解掉了;即便张扬刺激,但也只是缺乏灵魂的刺激。只有对痛感的自觉,才使得我们的意识回到它的本身,才产生痛苦的灵魂。

实际上,我们一直缺乏这样的灵魂。德国人雅斯贝尔斯曾这样论述我们:“在这个文明里,所有的痛苦、不幸和罪恶都只是暂时的、毫无必要出现的扰乱。世界的运行没有恐怖、拒绝或辩护——没有控诉,只有哀叹。”但这本书里的人不是这样,他们有痛苦,虽然他们并不完美,甚至罪恶,但他们是有痛感的人,有痛感,就是觉悟的开始。我仍想引用乌纳穆诺的话:“受苦是生命的实体,也是人格的根源,因为唯有受苦才能使我们成为真正的人。”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一个个真正的人。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