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8-24 作者: 丁捷

上个世纪90年代初,我大学毕业。Www.Pinwenba.Com 品 文 吧从事的第一份工作,是到近现代教育史上著名的金陵女子大学任教汉语言文学。当年正是这个学校建校99周年,校方在轰轰烈烈地筹备第二年将举行的百年校庆。我被抽调到校庆工作小组,负责整理校史,并编撰学校百年大事记。

校综合档案室在一座百年老楼的三楼。从楼道开始,幽暗深远的层面上堆满了各个时代特色的文件柜,以及各种各样的历史杂物。很少有人光顾这里,如果不是百年校庆的需要,恐怕一辈子我也不会踏进这样的地方。虽然南京的夏天炎热难耐,但这里却一片阴凉,你进去不由得头皮发麻。空气中飘散着发霉的尘埃,仿佛还有许多百年阴魂停滞在里面,恋恋不舍地游离其中。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历史角落,我经常在里面浮想联翩,也许只有这样的角落,才能够安全地藏匿这些阴魂。100年了,金陵女子大学数十代学子已经作古,但是她们的教室或者学生身份的某一些印记,还被珍藏在这里,没有人打扰,一尘封就是几十个上百个春秋。

校长是一个严谨而又风趣的古典文学教授。他在我接手校史整理工作的第一天,亲自陪我到这个老楼来了一趟。他说这是学校的“藏宝阁”,一个学校没有历史就是一个真正贫瘠的学府,就如同一个人嘴上没毛,资历肤浅。校长还亲自带我钻进屋子最西北角的一个大房间,让我看一堆东西。在这堆东西里,我看到了民国中央大学的许多著名人士的遗像,还有徐悲鸿这样的大画家的画稿。

校长指着这堆东西说:“这里面有很多我们了解或者不了解的人物,与中国的教育历史,具体说与这所学校有一些渊源关系的人物,每一个人都是一个传奇。你感兴趣,整理好校史要用的材料后,可以从中寻找到精彩的历史故事,你绝对会收获一笔文学财富。”校长打趣说:“如果找到好故事,写出来出版,稿费请我客。”第二天,校长为我配备了几名助手,中文系历史系教育系和美术系四个系,各抽调出一名学生志愿者,三女一男。校长自己很羡慕自己为我做的安排,说男女搭配,再苦的工作也不累,他自己都想来取代我的位置啦。

几天后,就是在校长指示的那堆杂物中,我的一个女学生助手的一声尖叫,把我彻底带进了一个传奇。

在那一大堆遗像画稿中,女学生展开一张捆扎的画布。其中的一张油画草稿在拭去灰尘后,露出了两个灿烂的身体。这张画在女生的尖叫中,被我们包围。我们五个脑袋,僵持在画面上方。

这两个灿烂的身体是两个表情哀怨、互相缠绕着的年轻女子,赤裸地躺在一地细碎的花瓣中。傍晚的阳光如同赤金,把她们的肤肌镀成了厚重色调。她们的上方,是一棵行将枯萎的苍老玉兰树,枝叶上布满了斑疮,与年轻的身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不懂美术,凭着直觉,也能够感受到这幅作品传达给我的一种奇特的信息,或许这就是艺术品的魅力。那个尖叫的女生,是美术系中国画专业的小袁。她的那一声尖叫,暗合了我们后来的重大发现。这幅作者不详的画作,没有被当成垃圾处理掉。在小袁的建议下,美术系的老师做了研究,企图证明它是历史上某个大家的作品,比如在这个学校前身执教过的徐悲鸿大师,比如画类似风格人体的与徐同时代的画家常玉;抑或他们那些后来成名成家的学生,比如还活着的杨建侯先生、谭勇教授。在我与小袁开展了一系列寻访研究后,证实是名家作品的可能性很小。用专业的眼光看,这件作品只是一个不错的习作,充满才情和意味,却欠缺艺术技法上的功力。可能就是一幅青年教师或者学生的习作,或者是一个作业碰巧被哪个教室或工作人员喜欢,就收了起来又很快被遗忘了而已。

如果不是小袁撕开画布的夹层,那么这件习作隐藏的故事,今天甚至未来,永远不会走出尘封。小袁发现画布的后背好像是双层的。她花了一个晚上,终于启开了双层画布。画作原本的画布背面呈现在我们眼前。那是一张污秽不堪的画布背面,岁月的侵蚀和胶水黏合又剥开造成的破损,使得这些污秽代表的文字内容难以辨认。但是,细心的小袁还是找到了一行破碎的文字:如花如玉。

我们一致认为,这毫无疑问是画作的题目。显然是描述青春的肉体美丽。可是,我们也有新的疑问,描写青春美丽的成语“如花似玉”,为什么作者要改成“如花如玉”呢!文字习惯中好像也没有这样的用法,尽管一字之差,意思完全不变。

还是小袁聪明。她说:“老师,你看会不会是一语双意?既是用如花如玉形容美丽,这个词同时又是画中两个女子的名字?”

我的眼前一亮:对啊,太有这样的可能了!

小袁又在乱七八糟的字迹中,找到了几句粗暴的话:反动派……资产阶级臭婊子……一对下流胚……这些话更是勾起了我们的好奇。后来,我和小袁在浩瀚的校史整理过程中留着心眼。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终于在1961年的一份金陵女子大学校刊上,发现了一篇署名铁石的文章,里面有这样一段话:“……会议批判了金女大校友中的败类张宜涵、董炳良娇、陈澈、关如玉以及唐辰等等……”此“关如玉”是彼画中的“如玉”么?这个线索真是太重要了!

校史整理工作结束后,我们腾出时间继续寻访,终于找到了87岁的退休老教授“铁石”王之鞠。可惜王老先生身患老年痴呆,只是在清醒的时候零星地提供了一些线索。但是,这些宝贵的线索终于使我们证实了“如花如玉”是一对姐妹,其中,如玉是金女大的毕业生,解放后去了香港,五六十年代在香港的媒体上发表过一些针对国内政治运动的“反动文章”,70年代中期去世。最为重要的线索是,关如玉祖籍苏中地区的如海,地主家庭,她的姐姐或者是妹妹关如花,是苏中老区著名的恶霸严紫风的老婆。而如海,正是我的老家,严紫风的故事,我们童年时代多有耳闻过,那些关于他作恶的毒辣细节,对我们幼小的听觉心理,造成的刺激是很难忘记的。

事情越来越有意思。

沿着这个线索,后来,我终于在老家找到一本1983年印刷的内部文史书籍,由如海县委革命史资料征集小组办公室编制的《如海革命一、二战时期》。这本宝贵的资料不光记载了严紫风和他的老婆关如花的反革命历程,还使我得到更多相关惊人的发现。比如:严紫风的父亲是清末进士、著名的爱国革命人士严孝谦,苏中革命斗争期间陈毅、粟裕、惠浴宇等革命将领,当年都在他的墓碑前做过纪念。80年代后,如海县还专门修建了严孝谦纪念馆。90年代中期我第一次带未婚妻子小袁来我老家,也专门去纪念馆参观并瞻仰老先生。一进馆门,院子里赫然挺立着一棵巨大的广玉兰树。馆长见我们呆立在这棵树前,就赶紧介绍说,这是严孝谦老先生亲自栽的树,他生前酷爱广玉兰,爱其形正茂,爱其品高洁,你看,这树至少也七八十岁了,而我们馆,就是在严家大院故居的遗址上修成的……

1996年春天,我和小袁结婚,特意登门拜访已经退休的金女大老校长,如果不是当年安排小袁这个学生志愿者来当我的校史整理助手,我不一定能找上这么漂亮的才女老婆;还有,我也许没有机会去发现这个姐妹的传奇。我要去答谢校长这个“大媒婆”,并汇报我对姐妹资料追踪研究的成果,以及把这个传奇写成一个长篇的打算。校长那天很开心,吩咐我一定要快点写出来。校长还记得他领我进校史老楼说的话,“稿费要请我客哦,呵呵!”

虽然是当小说写,但是毕竟是以历史事实作为素材,我不想编写得脱离事实太远,边写边查资料,束缚了我的想象力和行文进展速度。90年代后期,已经从学校辞职经商的我,在一次校友聚会活动中,得知老校长患上癌症。为了兑现予他的承诺,我匆忙停下手中的经营,一头扎进故纸,压缩提纲,先写作了姐妹故事的前一部分10万字,交给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可是,没有来得及等书出来,校长就离开了我们。一段时间后,书出版了,一段并不完整的仓促文字,竟然进入新华书店的畅销榜,并很快加印。《城市早报》也用两个月连载这个小说。我平生第一次读这些文字的时候,眼泪禁不住滚滚而下。只有我自己和妻子小袁清楚,这样的眼泪,当然不是这篇仓促诞生的粗糙文字的催生。而是产生这些文字的缘由,以及它们相关的人的离去,催生了我的伤感。

姐妹小说并没有因为一时激起的喧闹,而宣告完成。我并没有停滞我对姐妹传奇的深度追寻。2008年,中国举国迎接奥运并为它的成功弹冠相庆,紧接着是悲凉的全球金融危机爆发。让我们幸运的是,我们这个古老历史的国度在迅猛发展了30年后,面对全球性的经济动荡,竟然无比坚挺稳定。2010年元旦,我坐在北京嘉德国际拍卖会迎新年南方艺术拍卖上海专场里,听着此起彼落的艺术品报价和成交声浪,为我们这个国家感到无比自豪。突然,幻灯上打出来的138号拍品,让我大吃一惊:

油画《如花如玉》;作者不详,创作年代约1950、1960年代;起价30万元。

我失态地从座位上跳起来,举起手中的牌子……

一幅重新出现在视线里的作品,一个神奇巧合的缘分,填补了又一个10年我在世俗的奔波里对姐妹的关注空白。我决定再次停顿一下自己所谓的事业,说难听点也就是些狗屁的赚钱糊口的勾当。趁祖国形势一片大好,人民群众吃得饱穿得暖,腾出写作时间,回到那个从百年学府里找到的历史里去。而且,现在写这个故事,正好可以从一个整数世纪年代前开始。

那个用起价拍来的油画,静静地倚在我书房的墙边。我在新年后的一个夜晚起笔,记忆其实跟眼前这幅画作上的人体一样,你随时可以把它的年轻把它的澎湃找回来。凝固的油彩不是那么容易褪色的,你面对画作上的人体,幻想前世与她们遭遇,你就不会按照她们100多岁的年龄,去感受苍老的历史褶皱。你的感受,是从她们的青春体温开始。

100年前的一个冬天,雪花飘散在长江下游北岸平原上的一个乡村,雪花美丽地展开飘姿的浪漫,却无法逃避无情时空却对她尽情的吞噬……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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