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吴越风情

2018-04-15 作者: 夏坚勇
四吴越风情

《白蛇传》是一出典型的江南世俗生活剧:水、女人和爱情,还有雷峰塔下永恒的幽怨,很凄婉也很美丽。Www.Pinwenba.Com 吧我总觉得,其中的白娘子就是江南运河的化身。一出戏,从江南运河的起点(杭州)演到终点(镇江),最后又终结于西湖边的雷峰塔下。一头镇着雷峰塔,一头镇着金山寺,这就是剧中白娘子悲剧性的生命历程。白娘子其实只是要做一个凡俗的贤妻良母,她有情有义,珍视爱和哺育,也懂得追求和奉献。她身上所体现的这种柔性美和母性品格,同样也是属于江南运河的。作为蛇仙的白娘子无疑是水的精灵,《白蛇传》剧情中的几个重大关节,也都是与水有关的:在沾衣欲湿的雨幕中,男女主人公因借伞而相识并相恋,一个极富于江南情调的世俗生活场景,成为故事的缘起;白娘子因喝雄黄酒(酒亦是水的一种形态)而显出真形,吓坏了懦弱的许仙,这是情节的一大逆转。接下来,最令人惊心动魄的倒不是水漫金山那样恣肆的大场面,而是《盗仙草》一幕中,白娘子用澎湃涌动的产妇之血吓走了白鹤童子。产妇之血是最充沛而原始的生命之水,可以孕育一切也可以征服一切的。最后的结局是人伦屈从于俗理的无奈,但背景仍然是水:许仙的儿子中了状元回来,要对镇在雷峰塔下的母亲拜三拜,据说这样一来塔就要倒。雷峰塔倒,西湖水干,杭州人怎么也不让他拜。于是,西湖照样水光潋滟,但一个美丽而多情的女子却永远被镇在雷峰塔下。江南的水,是温柔清丽的,但在这背后又潜藏着多少苦难和牺牲呢,白娘子也好,江南运河也好,都因此而美得有几分凄婉。

白娘子与许仙的情缘开始于一把油纸伞,这是很有意味的情节。古往今来,有多少浪漫故事是因为男女共用一把油纸伞而引发的呢?我以为,以这种形式开头的故事,其过程和结局大都不差,不是说一定会有皆大欢喜的归宿,而是说那感情的质地。你看那潇潇细雨中,一把油纸伞撑起了一方诗意的空间,四周是纷披的雨帘,氤氲的雾气朦胧恍惚,营造出一种与外部世界的疏离感。这时候,大致谁也不会大呼小叫的,最宜耳鬓厮磨的悄悄话。或者干脆缄默不语,听雨声疏密有致地敲打伞面,那真是“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让你的心里纤尘不染。即使是轻薄之徒,在这种情境中也会变得斯文起来,断然不会有非分之念的。江南的油纸伞是一种寻常的精致,亦是一种寻常的诗意,这诗意孕育的情感,是江南人的性格底色和诗化生活的一部分。

油纸伞最宜浮动在幽深的小巷里,或斜倚在瘦瘦的船头上,那是很从容也很含蓄的风景。

雨中的小巷总是特别素净,连砖缝中的苔藓也嫩得可爱。清新得很好闻的泥土和草木的气息,连日阴雨浸渍出的老房子的霉味,还有谁家小院里飘来的花香——茉莉和玉兰的香气是淡淡的,而蔷薇、栀子花的香气则要野得多——这些都被雨丝梳理得十分熨帖。那油纸伞就是这时候走来的,背景是两边人家的高墙(使人联想到一个旧式大家庭中的种种恩怨故事),青灰色的瓦檐有一种古朴的沧桑感。若是小雨,那持伞的身姿便有一种很悠闲的意味,似乎那油纸伞不过是一件掩映可人的道具,为的只是一种姿态。姿态自然是极好的,或娉娉婷婷,或潇潇洒洒,鞋跟磕击着砖石路面,很清脆地款款而过,然后在一座带砖雕的老式大宅门前停下来,收拢起油纸伞走进去,如同走进了鸳鸯蝴蝶派小说中的某个人们熟知的情节,“吱呀”一声的关门声在静静的小巷里传得很远。再听听门外的雨声,似乎越发地潇疏有致了。

至于那斜倚在船头的油纸伞,则又是另一种浪漫。江南的雨,江南的船,江南的石拱小桥,江南的芳菲秀色,还有江南人特有的那份亲和自然的天性,都成全了这种浪漫。那持伞的人或许是为了欣赏远近的水光山色,或许是为了体味“斜风细雨不须归”的古典情致,或许干脆只是为了充当这风景中的一个角色,反正她消消停停地很优雅。那船尾摇橹的汉子自然是蓑衣竹笠,自然也是消消停停的,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船头拉话,潺潺的水声中夹着雨点轻柔的弹奏,有如梦幻一般。这时候,即便是“寒雨连江夜入吴”的冬季,那阴冷中也自会有一份温馨。若小船悠悠地穿过石桥,油纸伞在圆形的桥拱下便恰好成一道剪影,很圆满也很精致,谁见了都会怦然心动的。斜倚在船头的油纸伞也有在晴天遮阳用的,那时的情调就要明朗多了,油纸伞也更具装饰性。青山隐隐,绿水迢迢,正是江南最丰韵的季节,两岸是繁茂的桑园和稻菽,一簇簇野花云霞一般灿烂。采桑女的身影永远是活泼泼的,笑声亦放浪得很。若有喊着号子车水的壮汉,则必定打着赤膊,那油纸伞便会侧过身去,于是对岸挑野菜的村姑便会向她走来,随同她们走来的还有一首古老的民谣:

荠菜马兰头,

姊姊嫁在门后头……

这首在江南流传很广的民谣,说不上有什么意思,但又绝非没有意思。与那些充满了火辣辣的质感和呼天抢地般诉求的北方民歌不同,它温丽含蓄,有一种清新柔婉的乡野气息。这就是吴歌。荠菜和马兰头是江南最常见的野菜,可以上得豪门的盛宴,也可以为饥民果腹的。你当然可以说这是一种比兴,也可以说它有上古民谣的遗风(例如《诗经》中的《采薇》和《蒹葭》)。它究竟是体现了某种审美趣味,或者只是展示了某种世俗风情,似乎很难说得清。反正,江南的先民就是唱着这样的歌谣从桑间陌上走来的。乡野间寻常可见的野菜,小户人家的婚嫁习俗和姊妹亲情,粗茶淡饭中的欢悦和期盼,还有几许淡淡的惆怅,这一切都笼罩在一种平民化的生活情境之中,足以令人想到许多。

那一群活泼泼的、笑得很放浪的女人从桑园中出来了,桑枝轻摇,叶片拂着女人的粉脸,那影子也是绿的。阳光歌吟一般,在每一片绿叶和女人的花布衫上倾诉热情。她们提着装满桑叶的竹篮——那竹篮的提把很高,陶瓷艺人制作的提梁壶就是从中得到灵感的吧——呼朋引类地向村里走去,那一片水边的桑园便成为她们身后的背景。到了村头,却突然一个个都屏息凝神起来,全不像方才那般张狂。村庄里弥漫着神圣和肃穆的气氛,蚕花已经起身,那是阿娘将蚕种焐在胸口孵出来的,老话称之为“暖种”。暖种期间,阿娘浑身上下都收拾得清清爽爽的,独自宿在一间小屋里,整天少言寡语,一举一动都透出神圣,也透出拘谨,连咳嗽也不敢大声。一个乡村少妇就这样用她全部的温情和美丽的憧憬,催生了那一撮菜籽大的娇客。蚕花一起身就见风长,几乎一天一个样。它由蚕花变成了蚕宝宝,啃起桑叶来一片小雨淋漓的沙沙声。这些天,蚕乡仿佛沉睡了一般,但又透着股惴惴不安的气氛。家家闭门闭户,停止一切的交际活动。村坊间行人寥落,连官府的差役也不来打扰。至于那言谈举止中的忌讳,更是森严得步步为营。当然,这中间最忌讳的还是男女之事。在茅盾的《春蚕》中,那个叫荷花的女人被全村人都视为灾星,避之唯恐不及,仅仅只是因为她的风骚。一切的忌讳都出自人们的恐惧和期盼,蚕宝宝娇贵哩,江南农家的收成,一多半出自养蚕,容不得闪失的。谁能想到,诗人笔下那“应是天台山上月明前,四十五尺瀑布泉”的新丝,那“织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的绸缎,原先的孕育竟这般神神鬼鬼地如履薄冰。

当然,蚕农们也有展颜一笑的时候,那是在蚕儿上山以后。“山”是用麦秸秆搅成的,那是蚕宝宝告别演出的舞台。蚕宝宝上山了,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它用银白色的丝以自己为中心画弧。当一道道弧线织成一张椭圆形的纱幕时,纱幕中的蚕娘便仿佛出嫁的新妇,美得有如一首朦胧诗。女孩子们常常用绵纸剪出鞋垫或手帕之类的小玩意,把蚕放在上面吐丝。蚕丝在绵纸上编织得有经有纬,绵纸仍然是原先的形状,但质地却变成了光洁柔软的夹心绸。这是蚕乡的女孩子们最别致的艺术结晶。也是她们在一个季节的辛劳之后最可心的收获。

蚕完成了它的告别演出,变成了茧。茧子从山上摘下来,装进河埠头的乌篷船。乌篷船悠悠地摇进了河汊,穿深柳、拂青云,向城里摇去,咿咿呀呀的桨声中满是欢悦的情调。而对面,春台班的“绍兴船”已经过来了,班主站在船头上,大大咧咧地和摇橹的男人打招呼。那嗓子是吊过的,音域很宽,吐字行腔的韵味俨然舞台上的铜锤花脸。每年一次的春台戏就要开场了。

春台戏俗称草台戏。一场草台戏能让附近的村子陶醉好几天。那几天是村民们盛大的节日,走亲访友的红男绿女自不必说了,光是河埠头的船就足够闹猛的:草台班的戏船,有钱人家雇的帐船,摇生意的快船,接送远路观众的“长摆渡”船,还有农家那秀如豆荚的乌篷船,挤挤轧轧,蔚为大观。戏文是当地有头脸的人物随意点的。在有的时候,点戏也有忌讳,例如在平望镇的西木乡,有一出《钓金龟》是不让唱的,因为这里古代有个权势人物叫“金贵”。一代一代传下来,到后来为什么不让唱,已没有人能说得清了。吴江黎里镇有一姓蒯的人家,这里的台脚不准唱《杨乃武与小白菜》,因为蒯家的先人蒯世馨审理过杨乃武案件,后来翻案前畏罪自杀。但这些只是特例,知道了就行。而等到戏班一走,百舸散去,各家的缫车和织机就开始忙碌起来。且看吴地《竹枝词》中的这种描写:

阿蛮小小已多姿,

十岁能牵机上丝。

漫揭轻裙上楼去,

试看侬撷好花枝。

《竹枝词》的作者大多是些生活底层的小文人,他们笔下的风情自然很真切的。再看:

郎起金梭妾起花,

丝丝朵朵著人夸。

无端北客嫌轻去,

贱煞吴绫等苧麻。

丝贱伤农。小儿女的娇憨和欢悦中,又渗进了不绝如缕的叹息。

欢悦也好,叹息也罢,它们都是属于江南的。说不尽的多情山水,道不完的吴侬风韵,这就是江南高贵的血统。

江南运河就在这中间款款有致地流过。春江花月,秋水伊人,如歌的行板,朱唇一启就是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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