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主奴之间

2018-04-15 作者: 夏坚勇
4主奴之间

在姑苏的宫殿里,夫差面对着自己昔日的对手,自傲和轻蔑中不免带着几分怜悯。Www.Pinwenba.Com 吧勾践是那样谦恭,有如一匹驯服的瘦马,任你鞭笞任你骑跨。在这一瞬间,夫差很为自己能生出几许怜悯而自得,只有胜利者才有资格怜悯,而胜利者的怜悯又是多么高贵。他安排勾践在宫中养马,自己出行时,便让勾践手执干戈,充当仪仗。车辚辚,马萧萧,吴王出行的车驾是何等排场!透过缤纷的黄罗紫盖,夫差偶尔也会打量一下仪仗队里那个卑贱的身影,在他看来,这个人已经再没有资格当他的对手了。现在,自己哪怕是一瞥不经意的目光对他都是一种征服和威慑,而他却不敢随便看自己一眼,更不用说对视了。伍子胥真是有点老糊涂了,居然三番五次地撺掇他把勾践杀掉。为什么要杀他呢?砍头不过碗大的疤,最多也不过给你瞬间的快感,能有多大意思?就这样让他当寡人的奴仆,不是比杀了他更让他难受吗?自己现在是胜利者,胜利不仅是盛大的凯旋仪式和为所欲为的处置权,更重要的是那种如坐春风般的心理感觉,它能洗尽以前所有的仇恨和屈辱,也能让一切日常性的举动都暗合自己的征服欲和优越感。胜利的感觉真好!夫差自负地一笑,把目光投向远方虚无飘渺的山影,车驾浩浩荡荡地出了宫城。

其实,夫差最大的失策就在于让勾践到吴国来当他的奴仆。

他忽视了最基本的一点:对人的尊严的摧残是很危险的游戏。在有些人身上,施虐者似乎取得了成功,这些人在摧残下彻底丧失了尊严,他们像狗一样地活着,看主人的脸色,为主人的一点施舍而摇尾乞怜。其实问题不在于他们活得多么卑贱猥琐,更重要的是他们对这一切已处之泰然,失去了痛苦的感觉,当然也就更谈不上悲剧意识了。这种人即使日后自由了,但尊严已无从寻觅,成了没有脊梁骨的软体动物。但施虐者的这种成功其实只是一种假象,因为这些人原本就没有尊严,或者说不怎么把尊严当回事,他们原本就是流氓、暴君和庸主,例如陈叔宝、刘阿斗和泼皮牛二那样的人物。向他们的尊严施虐,无异于堂·吉诃德向风车叫阵一般可笑。但另一些人则不同,他们是有尊严有思想的汉子,只不过迫于处境,把尊严深深地藏匿起来,表面的卑贱谦恭掩盖了他们内心那长风豪雨般的激情。施加于他们的每一点摧残,都会让他们的心灵流很多很多的血;摧残愈甚,复仇的**便愈是炽烈。痛苦感是一个人的内在深度,痛苦中的生命远比在漫无节奏的松弛中消失的生命更为精彩结实。正是在痛苦中他们在重建自己的誓言和期望,生命的支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实有力。这是一些富于忍耐力和意志力的人,他们把经受的屈辱和苦难都作为人生的财富,让它们在心底积聚、膨胀、蓄发而蕴变,成为撼天动地的意志力量。这时候,施虐者恰恰为他们设置了一座人生的炼狱和精神的砥石,所谓“知耻而后勇”说的就是这一类人,而勾践无疑也是应该归入此列的。现在,在吴国的宫城里,夫差实际上充当了一个可悲的陪练者,他在用各种极端手段磨砺对手的意志,让对手在精神上重新站立起来,最终把自己打倒。写到这里,我不由得要奉劝天下的权势者,千万不要把摧残别人的尊严当作快事,当你们扬起手中的鞭子时,可曾想到这是一种多么丑陋的愚蠢,虐人者自虐,何苦来哉?慎之,慎之!

姑苏城里正在大兴土木,新的宫殿次第落成,馆娃宫、姑苏台、响屧廊,只要一提到这些名字,后来的人们便会想到那种艳丽的脂粉气和奢华无度的生活情调。在歌舞的间隙里,夫差一抬眼便可以望见不远处勾践夫妇居住的石室。勾践穿得破破烂烂的,一副樵夫装束,正忙着砍树枝、割野草,喂养马匹;他老婆穿的是不修边幅的短褂,在—旁提水、除粪、洒扫不停。看着这些,夫差当然不愿去多想什么,他也来不及多想,因为新的一轮歌舞又开场了。但后人却不能不想,后人以《吴宫词》为题的诗作很多,其中有这样一首:

展廊移得苎萝春,

沉醉君王夜宴频。

台畔卧薪台上舞,

可知同是不眠人。

“可知同是不眠人”,问得很有意思。夫差的不眠是因为沉湎于奢云艳雨中的享乐,而勾践的不眠则是源于那报仇复国的耿耿情怀。姑苏台上的歌舞声声在耳,勾践听得出那中间有来自越国的“野音”,他想仰天大笑,想引颈号呼,甚至想痛痛快快地骂娘,但是他没有,因为他没有这样的权利。什么东西只有失去了才会感到珍贵,被普通人视若平常的嬉笑怒骂,现在对于他都成了一种不切实际的奢侈。那么就老老实实地干活吧,他一边默默地牵开马,让老婆清扫粪便,一边想着:那边的歌舞该是第几轮了呢?

跌倒容易站起来难哪!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卧薪尝胆”的典故,就是以勾践为主角的,这里且不去说它。东汉人范晔所著的《吴越春秋》中,还记载有夫差生病,匀践为之尝粪的情节。我总觉得这样的情节过于离奇,用品尝别人的大便来取悦对方,这样龌龊的事情实在令人难以置信,有点寓言的味道。寓言者,假托之事也,为了阐明某种道理,是可以把故事推向荒诞的(就像韩非和庄子的许多寓言那样)。但比之于寓言,《吴越春秋》中的描写又显得更为饱满生动,且看勾践尝了夫差的大便后,那一番关于大便气味的高论是何等精彩:

粪便的味道和五谷一样,若逆着节气,便死;顺着节气的,便生。臣私下尝了大王的粪便,味道苦而且酸,这种味道正应了眼下春夏季节的气。臣所以知道大王的病就会好起来的。

你别说,他还真的讲出不少道道来了,这中间有天时物候、生老病理,有似是而非的伪科学,亦有曲意逢迎的拳拳之忧,不由得夫差不相信。马屁拍到这份上,也算是登峰造极了。由此我才相信,这样的故事大抵不会假的,如果是后人编造的寓言,用不着编得这样丰润鲜活,富于人情世故。它留给人们的警示是:当对方用糟蹋自己人格的方式向你效忠时,你千万要警惕。因为,敢于拿人格做交易的人,要不就是没有人格的势利之徒,要不就是不择手段的阴谋家。

但夫差不这样想,他想到的是,一个能给寡人尝大便的人,还会再成为自己的对手吗?于是,他潇洒地一挥手,放勾践回越国去了。从公元前492年到公元前490年,勾践在吴国当了三年的奴仆,这三年的屈辱与苦难、观察与思考、铭心刻骨的教训与不共戴天的仇恨,都足够他受用一辈子的了。姑苏台下养马的石室,成了勾践再生的圣殿,也成了他精神的演武场,在这一点上,他真应该感谢夫差。

勾践千恩万谢地去了,一个叫西施的美女又走进了吴王的宫殿,这些都是让夫差很开心的事。“苎萝山下如花女,占得姑苏台上春。”女人还是新鲜的好,况且又被调教得这样仪态万方,风情万种。由西施的好处,夫差又想到勾践的忠诚,遥望南天,越国那边是用不着操什么心了。那么,就把目光转向中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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