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南方的诱惑

2018-04-15 作者: 夏坚勇
9南方的诱惑

在北方的眼里,江南的崛起似乎是一个神话。Www.Pinwenba.Com 吧“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仿佛在某一个早上醒来后,慵懒中轻启窗棂,却感到南风大渐,有排闼之势。开眼远望,目光越过重重关山和漠漠大野,见那里已不是旧日容颜,山温水软之中,有稻香鱼肥,有市肆繁嚣,有高车驷马,亦有衣冠人物。虽不及北方的雄浑,却也总胜它几分灵秀。江南,如同一个突然长大了的少女,带着满身珠玉和万种风情,正向你款款走来。

这就是江南么?

北方太自信了,自信得近乎昏聩。他们总是习惯于从太史公的《史记》中去认识江南。太史公笔下所描绘的,是一个榛莽丛生、地广人稀的蛮荒的江南;一个火耕水耨、饭稻羹鱼的原始的江南;也是一个苟且偷生,无积聚而多贫的瘠薄的江南。最后,他老人家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是故江淮以南,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这是一幅原始**的图景。司马迁曾游历过江南,他笔下的描写照理说是有根据的。但即便如此,也只是他那个时代——西汉前期——的江南。北方如果老捧着过时的皇历不放,那就大谬不然了。江南是中国的江南,它的经络血脉是与北方息息相通的,因而,每一个强盛的王朝在走上历史舞台之前,都是以江南的崛起作为序幕的。例如,秦汉大一统之前的吴越对江南的开发;隋唐盛世之前的六朝的繁华;明清大帝国之前的宋室南迁以及由此带来的对南方的惨淡经营,等等。北方是政治的北方,是王者之气的北方,因而也是滋生理性与阴谋的北方;江南是艺术的江南,是祭祀和歌舞的江南,因而也常常是“一片降幡出石头”的江南。不错,江南是柔弱的,但那是一种有着足够韧性的柔弱。你可以一时忽视它,却终究总还是离不开它。当北方在为王冠的归属而厮杀得昏天黑地时,江南却在默默地兴修水利,垦殖耕耘,并悄悄地完成了由木、石和青铜具向铁制具的转变。这样,当北方的厮杀有了点头绪时,在废垒残垣中蓦然回首,江南却正是莺歌燕舞的好风景。

历代的帝王大都定鼎于北方,目光又往往关注着更北方的大漠边关。在他们中间,杨广是比较早地开始关注江南的——岂止是关注,简直是一往情深。这当然与他在江南的经历有关。开皇八年(公元588年),晋王杨广率五十万大军浩荡南征,一举平定南陈。这场战争结束了自“永嘉之乱”以来将近三百年的分裂割据局面,实现了秦汉之后的又一次大一统。而对于杨广本人来说,江南给予他的,不光是六朝金粉的艳丽和结绮临春的奢华,更重要的是一笔丰厚的政治资本,一个刚刚十九岁的少年,就统兵出征,立功于千里之外,雄姿英发,所向披靡,这是何等令人瞩目的风光!当然,哗众和出彩还不是全部,作为一个野心勃勃的皇子,平陈之役还给了他一次和军界重臣们沟通和牵手的机会,这一点亦不可小视。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杨广政治生涯的第一步,是在江南这块舞台上迈出的。随后,他便被封为扬州总管,在江都一住就是十年。

这中间有一桩事有必要说一下。开皇十年(公元590年),江南发生了士族土豪的叛乱,其时杨广恰好奉命出镇扬州,他实际上主持了平叛的政治攻势、先后招降了十五座城邑的叛乱分子,有力地策应了杨素的军事行动。但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却没有说及此事,且将杨广去扬州写在杨素平定泉州之后,给人的印象似乎是杨广事后才受命赴任的。史家的笔头真是了得,一次悄悄的技术性处理,就把杨广在平叛中的作用抹煞得了无痕迹。这是司马光因厌恶杨广其人而做的一点手脚,对于一个严肃的历史学家,这是很不应该的。

在江都的十年,杨广正值二十岁到三十岁,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是性格形成中最具关键意义的十年。他后来对江都那么痴迷,既体现了一个政治家的深谋远虑,也体现了一个普通人感情上的偏爱。江南是女性的江南,这里的美似乎不是庄严神圣或国色天姿的那种,却绝对是温馨可人带着股肌肤之亲的。所有的艳色和风情都以一种轻描淡写的方式滋润着你,有时也能让你为之惊栗甚至掉泪的。即使是灯红酒绿和纸醉金迷,也是带着诗意的灯红酒绿和可供吟哦的纸醉金迷。因此,这里的一切——山水、风俗、衣冠、人物,以至清风明月、流水落花——都和杨广自身的性格有一种灵性的契合。杨广的性格中其实有着太多的女性成分,例如那种天然的艺术气质,那种情绪化但又极富于浪漫色彩的想象力,还有那种小肚鸡肠般的敏感和狭隘。这种性格的形成,可能与他母亲独孤氏在家庭中过于霸悍专权有关。女人往往容易平庸或害怕平庸,容易诱惑或被诱惑,这种性格膨胀到了极致便伴随着媚俗形式或自毁形式,这或许可以解释杨广后来为什么会那样恣意妄为地胡闹。

一个北方血统的青年皇子在江南的风花雪月中成长起来。成长是生命的又一次孕育,江南的风花雪月托举着他的灵魂,也摇曳着他的梦想,北方的粗犷与南方的柔媚在他的血脉里碰撞、融合,最终流出一个成熟的性格。从此以后,南方也成了他血缘的一部分,他不会再用一个北方人的目光来打量南方了。是的,一个泱泱大国既需要北方的气概,也需要南方的心灵。就有如男人和女人,是互为一半的关系,男女相得,才能达到最高境界的和谐。如果说北方是独立苍茫的长啸,南方则是分花拂柳的浅唱。一个没有北方的中国是没有思想也没有脊梁的中国,且看那个刚刚曲终人散的南朝,虽然文采风流,如满天云霞一般灿烂,可一旦强敌迫境,城堞下却找不出几颗血性刚烈的好头颅。同样,一个没有南方的中国是没有灵性也没有情调的中国,不管是清风明月还是草绿花红,也不管是笙歌鬓影还是莺飞鱼跃,南方都带着风情的眉眼,可以入曲也可以吟诵的。一个日益富庶和觉醒的南方,正以它精美而富于灵性的生活方式进入北方的视野,并终将影响他们的生命精神,就像中原的生活方式曾影响了更北方的鲜卑人和突厥人那样。但历代的帝王们都习惯于眼光向北,即使像汉武帝那样的一代雄主,他的不世功业也主要是在对北方的征伐中建立的。在这一点上,杨广有理由藐视他们。

谈论杨广的“江南情结”当然绕不开一个最为敏感的话题——女人,后人对这方面有着太多的关注,几乎把杨广渲染成了一个只知道在脂粉堆中厮混的花花公子,一个淫荡无度的两脚兽。不错,杨广对女人的兴趣确实比较过分,特别是对江南的女人。后来他一趟又一趟地往江都跑,对南国佳丽的钟情应是重要的心理动机。但我总觉得,这中间似乎还与一个女人有关,正是这个女人的影子诱惑着杨广,给他的“江南情结”笼罩着一层暧昧的色彩,这诱惑是牵惹心魂拂拭不去的,也是天长地久无绝期的。这个女人叫张丽华。

张丽华是陈叔宝的宠妃,据说陈叔宝在处理政务时也要把她搂在怀里的。“千门万户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可见这女人确是个天上人间的尤物。这些杨广当然不可能不知道,所谓心向往之也是情理之中的。但是这中间发生了一个错位,即建康城破时,隋将高颎竟自作主张把张丽华给杀了,杨广不但没有能得到这个大美人,而且连模样儿也没有能看到。于是问题就来了,以杨广那样的性格,想得到什么就一定要得到的,若得不到,心理上总不能平衡,从此以后,倾城倾国的张丽华便只能活在他的想象之中了。得不到的东西总是美好的;不但没有得到,而且连看也没有看到的东西更能勾起无限的想象,这是一种不着边际的美,有如梦中情人,又好似雾里看花。美所具有的那些特质——例如神秘、朦胧、挑逗力、新鲜感等等——都在想象中搔首弄姿,流光溢彩。归根结底,女人的美是要在男人的想象中实现以至增值的,因此,女人作秀的一个重要技法就是把自己遮掩起来,不给你太多。犹抱琵琶半遮面,花明月黯笼轻雾,小廊回合曲阑斜,千呼万唤始出来,这些都是遮掩,反正不让你一览无遗,留给你一点想入非非的余韵。但张丽华的这一手又似乎玩得太绝了,干脆赏你个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这样一来,在杨广的意识里,只具有抽象美的张丽华便注定成了绝色,也就是说,他后来生命中所有的女人与这位梦中情人相比,都是法企及的,甚至她们的总和也不能超越的,因为现实永远不可能超越想象。那位让陈叔宝痴迷得丢了江山的可人儿究竟是什么模样呢?她像西施那样常常皱着眉头吗?像赵飞燕那样纤巧且能作掌上舞吗?像王昭君那样明艳照人却又一帘幽怨吗?或者简单地说,她是玉树临风还是梨花带雨?是淡秀天然还是风情万种?可望而不可即是一种境界,那已经够撩人的了;而不可望亦不可即又是一种境界,那几乎是钟灵毓秀,集大成的美。这就是死鬼张丽华的魅力,也是她在一个好色男人心理上制造的审美效应。

其实,如果杨广得到了张丽华,恐怕热乎一阵子也就罢了。时间长了,一切的美都会变得熟视无睹的。例如那位宣华夫人,当初她还在杨坚名下时,杨广不也是想得快发疯了吗?以至在老皇帝弥留之际的病榻前就对她动手动脚,为此差点惹出一场塌天大祸。老皇帝晏驾后,他又不惜背负“**”的骂名,当天晚上就迫不及待地把后母弄上了床。但以后怎样了呢?史书上没有说。但从宣华夫人一年以后就香消玉殒这一点来看,她不一定活得很开心。这或许可以说明杨广后来对她的态度。尽管杨广曾作《神伤赋》以悼之,但那恐怕也是做给人看的。男女之间的事情,只有当事人自己最清楚,就如人们常说的那句话,鞋子松紧,只有脚趾头知道,别人说得再多也是扯淡。

死鬼张丽华的影子,就这样索命似的纠缠着杨广。在他的深层意识中,张丽华实际上就是南国佳丽的一种意象,他后来在江都选了那么多江南美女,日日红楼,夜夜笙歌,恐怕也可以视为一种心理补偿吧。

这些当然是以后的事。在当扬州总管的十年间,杨广是把声色之好收敛得很艺术的。他常常穿着打补丁的衣服,手下的婢女也都是乱头粗服的那一类,再加上手面很大地给长安来的官员们塞红包,因此,反馈到京城的都是对他的赞美,很让他的父皇和母后称意的。这样,当他离开江都奉调入京不久,杨坚就把杨勇废为庶人,改立杨广为皇太子。杨广离梦寐以求的皇位只有半步之遥了。之后,他又在处心积虑中等待了四年,终于在一场宫廷政变中登上了皇位。

杨广是从江南永恒的蓝天和充满活力的生命情调中走进京城的,他的关中土语中已融进了些许吴侬音调,他自然不会忘记江南的。作为一个帝王,他不仅知道江南的美丽,更知道江南的富庶——他们比北方拥有更多的阳光和水,因此,当北方的乡村眼巴巴地盼望着收获的秋天时,南方却早就开始在蚕茧的草龙上收获,在手摇的缫车上收获,在村妇的土制织机上收获。当然,他还知道江南的不安定。自南陈覆亡后,失去权势的江南豪族不甘心政治上的落寞,一有机会就生事作乱。有鉴于此,杨坚曾下令:“吴越之人,往承弊俗,所在之处,私造大船……其江南诸州,人间有船长三丈以上,悉括入官。”又诏令收天下兵器,有私造者坐之。这样的举措当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并非根本之计。在杨广看来,重要的是南方和北方的融合,并在融合中互相平衡,互相制约,让南方带着生命的绿色滋润北方,也让北方带着多情的眼波眷顾南方。江南塞北的地理环境孕育了多姿多彩的生活方式,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个精神上足够强大的帝王,是能够包容天地人寰的。在大隋帝国的旗帜下,南北财货争奇斗胜,八方衣冠各竞风流,这才是泱泱大国应有的气象。现在,他已经把政治中心由长安移到了洛阳,离江南稍稍靠近了些,这于监视和威慑都是有利的。南方的稻米丝绸北上京都时,也省却了黄河的风涛和渭水的枯涩。但放眼南望,只见千里运道上车马劳顿,络绎如流,各种各样的车辆,或人力推挽,或老牛牵拽,怎一个苦字了得。当年张翰在洛阳的秋风中思念故乡的莼莱和鲈鱼,就是驾着这样的牛车回江南老家去的吧,他一路颠颠簸簸地要走多长时间呢?这黄尘滚滚的运道,有如一种柔软的暴力,蹂躏着人畜和车辆,也蹂躏着杨广深谋远虑的目光:中国太大了,江南毕竟还相当遥远。

那么就开一条运河吧。

于是,几乎就在营建洛阳东都的同时,杨广又发布了另外两项工程的诏书。

请记住这两项工程的名字:通济运河,由洛阳东下山阳(淮安);邗沟运河,由山阳南下江都。

时在大业元年三月二十一日。我们大概还记得,就在四天前的三月十七日,营建东都的工程刚刚开工。杨广真是不简单,他凝眸一望,就决定了一桩令后世受用不尽,几乎影响了此后一千三百余年中国封建社会历史的大事,你说这是何等眼光!他笔尖一抖,整个中国都为之颤动,一个古老民族的创造力被激活了,长江和黄河挽起了热情的手臂,你说这是何等胆略!他振臂一呼,数百万民工有如羊群一般被驱赶过来,从洛阳到江都的千里旷野上,落霞与汗雾齐飞,苍原共人海一色,连空气的温度也升高了几许,你说这又是何等气魄!

所有这些,大概就因为这是在大业“元年”。如果我们翻一下历史年表,看一看每个皇帝登基“元年”的大事,肯定是很有意思的。一个新上台的帝王总是雄心勃勃的,总希望在几天之内多快好省地干完所有要干的事。我们现在无法知道大业元年三月十七日到二十一日那几天京都的天气情况,但估计是很不错的。今天,当我捧读着故纸堆中那份尘封已久的诏书时,仍然可以感到其中澎湃跃动的自信和想象力,以及那种生命精神的高远和灿烂,一如北方高远的晴空和灿烂的阳光。正是在那个春光烂漫的三月,青春的杨广发布了一道青春的诏书,为正值青春期的中国封建社会迎来了霓虹满天的盛世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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