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从上都到大都

2018-04-15 作者: 夏坚勇
14从上都到大都

至元十六年(公元1279年)九月,元世祖忽必烈从上都返回大都。Www.Pinwenba.Com 吧

自五年前大都宫阙落成后,皇上就确立了巡幸上都的制度,大体上是每年的三月从大都北上,到九月再从上都返回。去的时候走东路,回来的时候走西路,来去的路线形成一个不规则的椭圆。被围在这个椭圆中的荒漠和草原,曾无数次成为游牧民族血光迸溅的演兵场,这里孕育了世界上最剽悍的骏马和最骁勇的骑手。在过去的半个多世纪里,祖父成吉思汗和他的蒙古铁骑就是从这里出发的,他们挥动着“上帝之鞭”,呼啸着越过广袤的中亚荒漠,一路向西、向西,一直抵达底格里斯河和伏尔加河,令整个欧亚大陆都在那疾风暴雨般的马蹄声中颤栗。因此,对于忽必烈来说,每一次巡幸上都都是一次生命的洗礼。天苍苍,野茫茫,遥望着无极无沿的北方大漠,你会感到自己的任何功业都是那样渺小。草原民族是一个以一生中的绝大多数时间面向天空和旷野的民族,所以,他们的性格中有一种旷达而高远的浪漫情愫。什么样的土地孕育什么样的生命,也只有在那样辽阔的土地上,他们那燃烧着征服**的目光才能到达旁人几乎无法想象的远方。作为蒙合黑家族的后裔,忽必烈的身上同样奔腾着先辈那强悍的血性,在他的心目中,祖父那颐指天下、仗剑西征的身影,永远是自己无法企及的史诗和丰碑,也永远是召唤自己扬鞭跃马的光荣与梦想。

草原上的风已带着凛冽的寒意了,季节的脚步从北方蹒跚而来,追逐着南下的车骑。秋天的萧索,是在大漠和草原上最先显示出来的。点缀在荒烟蔓草间的蒙古包,以其朴素的穹隆状造型,向天空奉献着一个民族的膜拜。长调牧歌舒展而辽远,那是骑手们在晚风中忧郁的吟唱。南飞的大雁大模大样地掠过銮驾的旄头,一点也不惊慌,它们显然把这浩荡的人流看成也和自己一样,是为了躲避北方的寒冷而作季节性的迁徙。銮驾且走且停,那种翠华摇摇的威仪后来有一位诗人曾描绘过:

日色苍凉映赭袍,

时巡毋乃圣躬劳。

天连阁道晨留辇,

星散周庐夜属橐。

白马锦鞯来窈窕,

紫驼银瓮出葡萄。

从官车马多如雨,

只有扬雄赋最高。

诗中写尽了途中的艰难以及那种扈从如云的声势,颔联两句尤为出彩:清早行进在高接云天的阁道上,车轮牵挽着熹微的晨光;夜晚驻跸时穹庐高支,有如星罗棋布。这首诗的作者叫虞集。我们还记得,南宋绍兴年间金主完颜亮南侵时,有一位在前线劳军的中书舍人临危受命,在采石大败金兵,这位叫虞允文的书生也因此一夜扬名,成为南宋小朝廷中难得的一位文武兼备的干才。但说来惭愧,虞集恰恰是虞允文的后人,他现在却站在异族的阵营里,用自己的才华为人家充当帮闲。事情还不仅仅于此,上文说到的最出彩的那两句诗中,“天”原作“山”,“星”原作“野”,虞集是采纳了另一位大才子的意见而修改的,这一改,果然境界不凡。帮他改诗的那位也是南方人,他叫赵孟頫,是赵宋的皇室成员。两位南宋遗民一位是鼎鼎大名的民族英雄的后裔,一位是赵家皇族的金枝玉叶联手在蒙古人的旄头下写出了这等好诗,真叫人不知说什么才好。但话又得说回来,到了虞集写这首诗时,宋王朝的历史早已尘埃落定,取代它的是大一统的元帝国,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也是身不由己。

皇上一路上乘坐的是象辇,那是由经过专门训练的大象搭成的一种“象轿”,一般是在四头大象的背上架上大木轿子,轿子上插有旌旗,里面衬上金丝座垫,外面包着狮子皮。每头大象配一名驭手,很温驯也很平稳的。大象来自多雨且燠热的南方,是元军征服大理的战利品。它那巨大的身躯和温驯的性情恰好形成强烈的反差。忽必烈不由得想到,这庞然大物大抵就像南方的性格,你可以说它柔弱,但那是一种有着巨大内在力量的柔弱,犹如南方的水,柔弱得可以沉溺一切的,摧枯拉朽地占有它也许并不困难,但这种占有离真正的征服其实还很远。在马背上征战了大半生的忽必烈坐在象辇上,起初总有点不适应,安稳是安稳了,却很难体验那种长啸如风的豪气和奔驰腾跃的快感,这一直是他很遗憾的。銮驾到达大都已经是九月底了,留守的官员举行了盛大的郊迎仪式,同时报告了一则很让他振奋的消息,南朝丞相文天祥在五坡岭被俘后押解北上,现已到了保州,大约两三天之内就可以抵达大都了。

銮驾进入健德门时,皇上改为骑马,因为城内的胡同容不下四头并行的大象。马背上的感觉与在象辇上到底不同,虽然只是挽缰缓行,但马蹄在大地上的每一次磕击都会传递给你,恰好应和了你身体内在的某种韵律,这种韵律是蒙古人在娘胎里就形成的,是他们最重要的生命感觉。骑在马背上的蒙古人有一种紧张感,这种紧张不是通常所说的情绪上的激烈或紧迫,而是身体当然还有思想在舒展中形成的张力,它是自由自在倜傥不羁的,又是力能拔山血气方刚的,它会让你想到大地的坚实和辽远,还有那史诗一般的冲锋。胡同里布了一层薄薄的黄沙,又洒了清水,南方的水渗进北方的黄沙中,铺就了迎接圣驾的御道。从健德门到厚载门,虽则是千骑万乘人马杂沓,御道上却纤尘不起。而皇上一路上想到的则是:文天祥来了,南方的战事也了结了,甚好!下一个该轮到日本了。

日本是与水联系在一起的,那个孤悬海外的小小岛国之所以不肯臣服,所倚仗者,四面皆水也。五年前,元军第一次远征日本,由于遭到暴风雨的袭击,元军和高丽联合舰队的八百余艘大小船只全部葬身波涛。这是自成吉思汗以来,蒙古军队的第一次全军覆没,而失败的原因又并不在于将士们的刀马功夫,这实在是让人很沮丧也很无奈的。在亚欧大陆所向披靡的蒙古铁骑,只得止步于那一望无际的大海。

回到大都后,忽必烈发出的第一道诏书就是:敕令江南各行省督造战船,准备第二次跨海东征。

一个马背上的民族,现在要跨下他们心爱的蒙古马,小心翼翼地登上舟船了。

但那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却有如沉雷一般在遥远的天边轰响:蒙古人啊,什么时候离开马背,你就完了!

这是成吉思汗札撒的第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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