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学者

2018-04-15 作者: 杨守松
何谓学者

曾经请教过好几位专家和学者:“从纯专业的角度看,当今中国,谁对昆曲最有发言权?”

异口同声,非常明确:吴新雷。Www.Pinwenba.Com 吧

中国戏曲学院教授谢柏梁说:“没有人比吴先生更了解昆曲了。”《中国昆剧大辞典》

1991年,南京大学中文系俞为民教授拍摄《戏曲百花园中的幽兰——昆曲》,聘请吴新雷为顾问。吴新雷、俞为民、顾聆森三人到昆山拍摄实地资料。其间,顾聆森提出,要吴新雷主编一本《中国昆剧大辞典》。吴新雷一听,就如惯常那样一笑,没答应。他清楚,这样的“工程”不仅面广量大,而且没人没钱没出版社,要做起来,太难了!

偏偏顾聆森和俞为民却一再激励,把吴新雷放在炉子上“烤”: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昆曲出辞典已经是势在必然了,你不带头谁还敢做?

到后来,吴新雷拗不过,同意了。

于是,三位“夫子”握手为盟,决定编撰一本《中国昆剧大辞典》。

为此,吴新雷去找南京大学出版社,说了这个打算。

出版社说,可以考虑,但是要看质量。

这是个中性的表态,可进可退怎么都可以的表态。

吴新雷说,能不能先给一点经费?

没没没!

吴新雷又动脑筋,想通过社科院渠道申请经费,结果是:上面下达的“指导性”名单中,根本就没有昆曲的影子!

又想通过文化系统申报,回答是:僧多粥少,自身难保……

如今,这些申报表还存放在吴新雷的案头,每每见到,不免伤感。

骑虎难下。退也没处退,因为已经约了好多人了,怎么能说变就变呢?

逼上梁山,硬着头皮做。编撰中要牵涉一百多人,最难的是演员,要提供许多资料照片啊。好在吴新雷1956年开始就跟他们打交道了,所以还都给他面子,要的资料都尽可能提供。

这一下就耗费了六年工夫!

1997年,书稿差不多就完成了。

交给出版社,说要看看质量。

一“看”就是整整四年。

这四年,吴新雷不抛弃不放弃,正好利用这个时间进一步加工补充。

2001年,昆曲列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

机会来了,吴新雷赶紧去找出版社。

说,钱的问题没落实……

等啊,又等了一年,2002年,南京大学百年校庆,要献礼,要有分量的学术价值过硬的成果拿出来献礼,研究来研究去,觉得还是这本昆剧大辞典最有价值,最过硬。

这才出版。

整整十年。

三百万字,吴新雷校对了七遍!

这样一本煌煌巨著,没有“帽子”,就是说,没有挂上一串官员的名字……

以“民间”之力、之心,编撰一本三百多万字的“大辞典”,这在中国,恐怕是不多见的!

还有一个小小的“花边故事”——

台湾学者在官方资金支撑下,从1992年开始,前后十年,编了一本《昆曲辞典》。听说大陆的《中国昆剧大辞典》5月出版,就提前召开《昆曲辞典》的新闻发布会。

台湾的稿费是千字十美元,在当时,相当于八十多元人民币,而《中国昆剧大辞典》的稿费是千字三十元。

匡亚明曾是惟一的听众

吴新雷老师还曾经为匡亚明校长唱过昆曲——

那是1975年,“文革”接近尾声,“下放”在中文系“劳动改造”的匡亚明虽然还没有“解放”,但已经比较自由了,也正因为这个特殊的历史背景,他和中文系的老师都熟悉了。

一天他问吴新雷,你是做什么学问的啊?

吴新雷说,我研究戏曲,主要是昆曲。

匡亚明一听眼睛就亮了,啊呀!我怎么不知道啊。早在苏州第一师范读书时,我就听吴梅讲演了;20年代在苏州乐益中学做语文老师的时候,适逢传习所的艺人登台,我看了好几次呢。

吴老师一听,恍然大悟:乐益中学是昆曲的“大本营”啊!校长张翼牖酷爱昆曲,特请曲师为子女拍曲,张家四姐妹不仅都是著名的曲友,而且不遗余力,毕生为昆曲事业奔走……

既然这样,匡亚明校长喜欢昆曲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文化大革命的1968年,台湾“中国文化学院”张其昀院长倡办“中华昆曲研究所”,举办昆曲欣赏晚会,1980年更召集各大专院校昆曲社团,参与台北市戏剧节。

而大陆的大学校长匡亚明,不仅没有也不敢举办类似活动,就连他喜欢昆曲的事,全校也几乎没有一个人知道!

这是大陆一个非常奇特的现象,因为政治的原因,往往喜欢的却不敢说,必要时还会“口诛笔伐”。革命先驱瞿秋白,为了宣传“普罗文学”,就曾经发表名为《乱弹》的文章,将昆曲批判得一文不值,而偏偏瞿秋白是非常喜欢和懂得昆曲的!所以,南京大学竟然无一人知道校长匡亚明钟情昆曲,也就是可以理解的了。昆曲是“封资修”的东西,校长是不会公开自己爱好的啊。

可是现在,因为昆曲,校长和老师有了共同语言。

忽一日,匡亚明悄声问,你会不会唱(昆曲)啊?

老师说,会几句。

能不能唱我听听?

“匡校长要我唱,哪能不唱?不过,只能悄悄地唱,不敢大声,怕别人知道了会找麻烦。”

就小声地唱吧。有时候,还到匡亚明家里去唱给他听。

美丽的声音,久别重逢,还在落难之中的校长露出也许是“文革”以来最早也最灿烂的笑容,那种怡然凝神的情状,至今深深刻印在吴新雷老师的记忆中。

校长就像“农民工”

吴老师还曾想办法去弄上海华文漪、岳美缇、梁谷音的录音磁带给匡校长听。

校长很感激,可是听录音毕竟不如当面听唱的感觉好啊。

过了一阵子,或许把校长潜藏的昆曲基因激发出来了,或许是觉得光是“干唱”缺少滋味,匡校长就问吴新雷:你认不认识会吹笛子的?

吴老师说,有一个人,我去说说看。

吴老师就找到了高慰伯,他们早就认识,还是好朋友。他对高慰伯说,有一个人,特别想听昆曲,我带他过来,我唱,你吹,好不好?

那时在省戏校工作的高慰伯还没有退休,戏校因为放假,他一个人住在集体宿舍,也没什么事情,何况,他对吴老师很尊敬的,听这么说,当下就答应了。

这天,有两个人从鼓楼站上了一辆公交车,其中一人还抱了个硕大的有一二十斤重的老式录音机。如果不是戴了宽边眼镜,差不多就像个农民工了,谁还会把他和赫赫有名的南京大学校长匡亚明联系在一起呢!

吴老师说,校长带录音机,是为了回家后,随时都可以听。

没有人让座,更不会有人帮忙,因为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

到了草场门,他们缓步下车,然后去了高慰伯的住处。

《玉簪记·琴挑[朝元歌]》,唱得悠扬婉转,吹得荡气回肠……

听了几回,校长又不满足了,因为吴新雷唱小生,有“生”没“旦”,总是缺憾。吴老师想到了他大学同学的夫人朱继云——她在戏校拍曲,就找个机会去请了,也不说明是谁要听昆曲,只说到一个地方去唱,有个人特别喜欢听昆曲,云云。

又是草场门,又是高慰伯伴奏,这回是司笛有了,生旦齐了,“陈妙常”和“潘必正”都到了,“柳梦梅”和“杜丽娘”成双成对了……

可是他们浑然不知,“主持”这场特殊而又特别的昆曲“曲会”的,却是堂堂南京大学校长匡亚明!

校长对昆曲痴迷到家,热爱到家。1978年省昆剧院恢复后,已经“解放”的匡校长关照,凡有演出就告诉他,只要公务得以脱身,他就一定来看。当然,现在陪他看昆曲的,还是吴新雷老师,以至于昆剧院的人都称他们,一个是“大曲迷”,一个是“小曲迷”。

正是这个“大曲迷”,恢复职务后,为昆曲做了大量工作,做出了不小的贡献。

当然,就专业而言,“小曲迷”对昆曲的研究和贡献更是业内业外所公认的。

谁对昆曲最有发言权

早在南大中文系读研究生的时候,吴新雷老师就在陈独秀和蔡元培的高足陈中凡教授的指导下,立志于昆剧的研究。

老师的重大贡献之一,就是从文化部“访书专员”路工那里发现了魏良辅《南词引正》中关于顾阿瑛和顾坚的论述。

吴老师不仅学养深厚,写文章“无一字无来历”,而且为人师表,受到同行普遍的敬重。

所以,白先勇做青春版《牡丹亭》,就特请吴老师去做访谈,请吴老师写文章,因为他再清楚不过:学术界是否认可,吴老师一言九鼎!

曾经请教过好几位专家和学者:“从纯专业的角度看,当今中国,谁对昆曲最有发言权?”

异口同声,答案非常明确:吴新雷。

谢柏梁先生说:“没有人比吴先生更了解昆曲了。”

1963年,我考进南京大学中文系,吴老师上课时那种和蔼可亲声情并茂尤其是整日笑呵呵的风度,给我留下难忘的印象。大学毕业后,老师在学界的影响,我时有耳闻,我在昆山的情况,老师也都知道。很少的几次见面,老师在电话里说得非常具体;最近的一次则是几年前在苏州,高马得的昆曲人物画册首发式,那时,长我十岁的老师已经白发闪耀了,而今天我也已经是银丝染霜,可见时光真是毫不留情。

惟有昆曲,却在时光的流逝中青春不老,大美依旧。

2008年6月26日下午三点,约定的时间,在南京大学汉口路的新杂志茶楼门口,我们几乎是同时发现了对方,又同时高高扬起了手——我是根据老师走路的特有姿势辨别出来的:身子前倾,节奏有力,显得特别的精神。

我紧步迎上去,道一句老师好!

想不到老师一开口就大声说:杨主席,你是昆山的大功臣,你的《昆山之路》影响大得不得了!

老师的话让我感到非常突兀,一时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顿了下才说,老师,我早退休了……

老师说,好啊好啊,现在喊你杨主席,进了门我就喊你小杨——说时脸上带笑,还是几十年以前那样的笑,带着天真的很灿烂的笑。

巧的是,我们转身上楼时,省昆剧院的院长柯军也到了,他知道我要拜访吴老师,赶过来一起“听听”。他和我一样,对吴老师非常敬重。

大师风范学者品格

1960年暑假,吴老师去北京。当时他二十出头,是中文系的研究生(南大中文全系只有五个!),傅惜华先生和周贻白先生对他说,路工先生家里有“好东西”,但是秘不示人。还劝他这个“讨人喜欢的”“小青年”:你去试试看看!

他便去探看。像福尔摩斯一样去打探,找到了路工家的住处,去敲门(当时一般人家里都没有电话)。路工对这个“娃娃脸”的不速之客很警觉,问他做什么的,他说研究昆曲的。路工高兴了,说,我也喜欢昆曲,你会不会唱?吴老师知道这是在考他,好在他在陈中凡教授的要求下,已经唱了三年了,有这个底气,当下就唱了《琴挑》小生和《游园》旦角的两个曲子。

路工“高兴得不得了!想不到解放后大学里还有人唱昆曲”!就说,我有昆曲的新材料,你这么喜欢,我给你看!就把他带到书房一只大木桶前,“木桶里面全是书”。路工特别拿出其中一本《真迹日录》,郑重其事地让他看。老师一看,是昆山人张丑辑录的,里面有抄自文征明手写的魏良辅《南词引正》。老师看到其中“惟昆山为正声,乃唐玄宗时黄幡绰所传”几句,还有顾阿瑛和顾坚建立“昆山腔”等的记载,立刻拍案叫绝!说,只知魏良辅有《曲律》,未闻有《南词引正》,这样,昆山腔的历史不是往前推了二百年了么?!便说,这个材料太重要了,这么好的材料,为什么不拿出去公布?路工说,看来你是个“识货”的人,你在这里抄吧,抄了你拿去发表!

就这样,吴老师在路工的书房里抄了一个半小时——尽管这已经是四十八年前的往事了,但老师说来还是掩饰不住异常的兴奋和激动,眉飞色舞,笑逐颜开。

然而,老师并没有按照路工的要求自己拿去发表(尽管,这是一个成名成家的绝好机会)。在这里,老师表现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高风亮节,他考虑的不是自己,他要让他的老师钱南扬先生“恢复名誉”,有个出头之日(钱先生在浙师时被打倒,不得翻身,陈中凡先生好不容易挖过来的,但是还没有“名分”),就把抄录的资料和有关信息给了钱先生,让钱先生发表。钱先生为此“手舞足蹈”,大喜过望!

这样,钱南扬就将这个发现在《戏剧报》公布了。这等于为钱先生恢复了名誉。

一个发现,改变了昆曲的历史,将昆曲的产生年代往前推了两百年。这就如在平静的水面扔了一颗炸弹,立刻在戏剧界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黄幡绰是应该纪念的

吴老师做学问是非常严谨的,他亲自抄录了《南词引正》,而后来钱南扬的《南词引正校注》和路工后来所写的《访书见闻录》,因为铅字排版等原因,都出了点差错,比如,路工将“惟昆山为正声”错作“惟昆曲为正声”,等等。作为除路工外惟一看过原文的老师,觉得有责任加以校正,于是专门写论文,做了校勘,并进一步深入研究——

张丑所抄乃“文征明真迹”,那么,为什么会有文征明这个“真迹”?老师说,文征明非常喜欢昆曲,可以“从早上一直听到晚上”!所以他书写这个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现在,载有《南词引正》的《真迹日录》,已于2002年由北京图书馆出版社据路工藏本影印出版。大家都可以看到这一珍贵的史料。

关于黄幡绰,老师从魏良辅的《南词引正》中找到了新的研究方向,他说,到了21世纪,“我的胆子大了,”“黄幡绰还是可以说的。当然也不要说过头,不要说昆曲在唐朝就有了。但是可以追溯到黄幡绰。魏良辅说得很清楚了,是黄幡绰‘所传’。黄幡绰是唐明皇梨园中的‘明星’,大名人,‘安史之乱’以后他跑到民间,和老百姓打成一片,和老百姓一起演出,宋朝就有《吴中纪闻》和《玉峰记》讲到这个事了,是唱傀儡戏,有记载的,老百姓都喜欢……”

我说,是不是可以简单地画一个流传的大致线路——黄幡绰原来是宫廷乐师,高高在上的(阳春白雪),因为战乱这个特殊的历史背景,他流落到民间,到了昆山正仪(今属巴城)傀儡湖一带,他和老百姓(下里巴人)结合,雅与俗结合,南曲与北曲结合,渐渐就有了“新声”,再后来,又被文人雅士提炼改造,成为更高更雅的昆山腔——之后又发展提升为昆曲,最后流转又回到了“宫廷”(阳春白雪)……

老师说,可以这么说。黄幡绰最早是在民间开展“文娱活动”,到了元朝末年,顾坚、杨维桢、倪瓒等人在顾阿瑛的玉山草堂,一起研习昆山腔,提高,提升,雅了——

这是昆曲的来龙去脉,昆曲的源头……

就昆曲源头这个专题,想请老师写篇论文。

老师答应了。

就在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有人称说发现了顾坚的“重大资料”,还说顾坚是昆曲的“鼻祖”。

这则新闻在昆曲界尤其是苏州,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后来老师说,他看到了那个“发现”的消息,但没有看到原始资料,尤其是佐证资料,比如说,有一张图,说是画的顾坚,可是,谁画的?什么年代画的?没有边款,没有印章,怎么就好确定是顾坚呢?

是或不是,都要凭证据说话。

这期间,老师就我约写的文章,不断查阅资料,同时对上面所说的“重大发现”的关键材料一一核对,寻找相关的当事人,比如,日本国立图书馆等,到头来,所有来龙去脉弄清楚,所谓“重大发现”,其实是藏头掐尾的断章取义……

老师在《文学遗产》2012年第一期上发表了论文,就玉山雅集对昆山腔形成所起到的决定性作用做了详实的论证,同时,对上述所谓“重大发现”也做了有理有据的批评:“发现”无来历,“证据”不靠谱——即便此时,可以说真相已经大白,但老师依然“期待”,只要拿出证据……

此外,还有一个故事——

老师写了《二十世纪昆剧研究》一书,写了,却不全部出版。为什么?涉及到昆曲界的各种乱象啊,写是写了,却不能发,只能留一半尘封在书柜,所以就出版了《二十世纪前半段昆剧研究》,从1900年起到1949年止。

要说,就说真话。

不能如实说,宁可不说。

这就是学者的风格与风骨。

这就是文化人的道德和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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