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须自冻阳春雪

2018-04-15 作者: 杨守松
不须自冻阳春雪

昆曲艺术不应是一枚仅供收藏的古币,而应成为一种流通的硬币。Www.Pinwenba.Com 吧任何国家的传统艺术精华,都应该让它回到生活中来。

——余光中

一个戏的修改发展是很正常的,但要有具备改戏资格的人才能去改,刚学会的人是没有资格的,还没消化好,就凭主观去改,是改不好的,也不会有好的发展。

——朱家溍

我们必须改变所有东西都要“发展”的“一刀切”的思维定势,我们必须明确:遗产是不能“被发展”的,它只能被继承。

——田青昆曲一向是演现代戏的

合肥四姐妹中的二姐张允和,在1958年11月10日的“日记”中说——昆曲一向是演现代戏的,例:(1) 《鸣凤记》演出时,严嵩刚倒。戏则早已做好。演出时,有人大惊,离座欲去,人告严嵩已逮捕,始安座。(2) 《桃花扇》在清康熙时演出,反清。(3) 《五人义》演出时在魏忠贤出事后四五年。

《剧说》卷三:“《鸣凤传奇》,初成时,令优人演之,邀县令同观,令变色,起谢,欲亟去。弇州徐出邸抄示之曰:‘嵩父子已败矣。’”四姐张充和答允和二姐观昆曲诗,名曰“不须”——收拾吴歌与楚讴,

百年盛况更从头。

不须自冻阳春雪,

拆得堤防纳众流。昆曲也演《小放牛》

昆曲高雅,是“雅部”,是在厅堂里供少数人享受的。但当昆曲而昆剧之后,就很难免俗了。“剧”者,戏也。演戏看戏,岂能仅仅就是一个“雅”字?最为明显的就是增加了“净丑”,这就使得昆剧向“雅俗共赏”靠近了。所谓“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也无非是说昆曲“大众化”了。

昆曲当然是阳春白雪,但是昆曲也有下里巴人。

昆班会上演一些非常通俗的剧目。

2013年10月11日,南京江宁织造府红楼,南京昆曲社和台湾“中华昆曲艺术协进会”联合演出,名为“水墨江南的昆曲情怀”。一边是甘家大院后人汪小丹,一边是台湾师范大学的杨振良、蔡孟珍夫妇,演出前,我仔细浏览节目单,最早来大陆拜张继青为师的蔡孟珍,不仅演六旦,还演正旦,汪小丹的得意弟子窦笑智一鸣惊人演《刺虎》……再往下看,突然就冒出来一个《小放牛》——

着实惊讶甚至惊异:有没有弄错啊?昆曲也有《小放牛》?

就问一同看戏的吴新雷老师,老师说,昆曲艺术被很多地方戏学习、吸收,昆曲也从地方戏中吸收营养。乾隆时候,昆曲就从二十多种民间地方戏中吸收营养,昆班上演《小放牛》,就是向地方戏学习的一个例子。

清末昆剧艺人演出,开场前的“跳加官”、“跳财神”等,都是下里巴人的所好。“传”字辈艺人邵传铺、沈传锐、周传镑、薛传钢、郑传鉴等都串演过“男加官”,为吴义生所授。华传萍、姚传芽、王传渠、倪传银、包传锋等还演过“女加官”,为尤彩云所教。

所以,庙堂之高,乡野之俗,都曾经是昆曲的“知音”。

昆曲的产生,是雅与俗结合的结果。

昆曲的生命,也在雅与俗的结合里得以延续。

从《焦裕禄》到《14∶28》

颇有意味的是,被认为是最保守的顾笃璜,反对一切改编和创新,但他告诉我,他也编写过昆剧《焦裕禄》在苏州上演!“当然也是政治需要,没有也不可能成熟。”

2008年6月,柯军和顾聆森在昆山躲藏几天,编写了《14∶28》,借助昆曲这个载体,将作者对生与死的思考,贯穿其中,表达了昆曲人对汶川地震死者的悼念。柯军在“演出前的话”中说——在大灾大爱大情面前,艺术创作历来不会失语,艺术家此刻自有担当。没有什么人给我命题。这是自我创作的冲动,是原创激情在我心中的燃烧!

我要告诉观众的是一个道理,而非只是一个故事;我要以一种理念来感染观众,让每一个观众都成为理念的主人,在思想上产生共鸣,让观众的灵魂和思想参与表演,与我一起成为创作者,一起成为体验者,最终一起思想,一起演绎,一起思考!

探索一条昆曲与时代共呼吸的艺术之路!11月22日,汶川大地震半年祭,在东南大学举行《14∶28》的公演,筹得义款一百四十八万元。

现代版创新的经典

由以上描述可看出,“雅部”的昆曲有时候也流俗。还有,针对当下,今人和古人表演的内容和形式是不一样的,古人多讽喻时事政治,今人多歌颂或者表达文化关怀。

都需要,都很美。

不过,前者往往能成为经典,后者却只能上演一时,没有也不可能流传下去。

1949年以后,创新或者新编昆曲,成为经典的仅有《送京》一折。

《送京》是侯永奎和李淑君成功合作的结晶。

1961年,焦菊隐妻子秦瑾根据流传颇广的千里送京娘的故事,以“野旷天高”四个字作为创作的气韵,编了《送京》这出戏。

陆放写的曲子,很好听。

侯永奎一起把关设计动作。

新编的戏,成了经典,成了“传统”。

传统也要新解

都说顾笃璜反对创新,其实顾笃璜骨子里就是创新的。他反对的是那些以创新的名义糟蹋了昆曲的人。而对于伴随时空变化而必须的改变,他不仅不反对,而且自己也身体力行,积极创新!

排《白兔记》,本来是有磨台的,他说磨台边上生孩子,让人觉得很脏,他意思是能不能隐到舞台背后?都同意,后来还把磨台的磨杆也拿掉了,靠表演来体现,用舞蹈语言来表现生孩子的痛苦。这样改了以后,大家一致叫好。

排《长生殿》,在细节表演上也有诸多的创新,比如唐明皇升天,与杨贵妃相见,不可能像外国电影那样立刻去拥抱。顾笃璜就说,你们有多大能力,就停多长时间,就是用电影里面的大特写,唐和杨都静止,默默注视,这样的“对视”需要充分的表演艺术,充沛的内心世界来演绎。每到这里,观众会屏声静气,鸦雀无声,最后相见,观众和演员一起,情绪火山般爆发、释放……

梁谷音和张洵澎说

在《红娘也性感》一文中,梁谷音就谈了她在细节处理上如何“加”了自己的东西——这时候的红娘,你说她懂,她也懂;说她不懂,她也不懂,他们两个在屋里了,你站在当中干什么呢?她也傻乎乎地不走,所以张生说,红娘姐外面有人来了,她也当真了:“在哪里呀在哪里?”两个人进去了,把门关上了。红娘还说:“张先生,没有人,没有人。”

这里是我加出来的,老的本子是红娘跑到这里就直接叫:“张先生,开门呀,开门呀。”我也觉得有点空,所以加了句词。采访张洵澎的时候,她说——体操没学,但是我一直是看他们表演的。我是敢于去吸收的。但是吸收不是照单全收。我能够做到这个是我需要的。我要在我自己姓“昆”的身上,我这个昆曲的核心我要抓住的,我是要美化她,我提升我自己的剧种。而不是我吃了青菜我不消化我脸发青了。

为什么我的步子丰富了很多步,不是光走个台步,不是的,我有很多步子。迈克尔·杰克逊的步子我放在乔小青里,到杜丽娘死了的时候那段唱,我叫她“阴步”,就是迈克的。《题曲》演到她兴奋的时候,我用的是爱尔兰踢踏舞,但是你看不出来,因为有裙子遮住。吸收了以后为我所用。皇家粮仓《牡丹亭》

北京有个王翔,拿了明代皇家粮仓的经营权。他煞费苦心,试图找出昆曲与粮仓的契合点。在“像垃圾一样”的实验失败后,于2006年底遇到汪世瑜,两人决定合作,开始南昆北演历程。

2007年5月,厅堂版的《牡丹亭》在话剧导演林兆华和昆曲导演汪世瑜精心筹划下开张。

粮仓分成两块,一边做了饭店,一边就是昆曲的“厅堂版”。演出每周三天。最高1980元的票价,可谓“天价”,但是依然上座率很高。

2008年12月6日,我被汪世瑜安排在楼上看戏,在座位上可以俯瞰整个剧场,演员和乐队尽收眼底。四五十个座位座无虚席。演员与观众面对面,“零距离”。舞台布景虚实结合,时间空间的调度新奇而亲切。书法与绘画是当场创作的。雨丝从“天上”下,风片在身边吹。“杜丽娘”还魂,突然从后边的舞台亮相,穿过观众的通道也穿过阴阳两界的时空……

“零距离”的“把玩”。

厅堂外冰天雪地,厅堂内暖意融融。

汪世瑜说,可以这么演,给极少数人把玩,也可以走向大众,十元或者不收门票。“只有昆曲能做到这点。”

六百年的粮仓,六百年的昆山腔。

昆曲高铁、地铁和12Q

厅堂版《牡丹亭》取得了不俗的票房。按照刘洪庆的说法,王翔是“企业家中的文化人,文化人中的企业家”。

昆曲人的热情和探索精神始终没有停止。

2010年7月,上海昆剧团郭宇率团在南京演出,12月28日,柯军率团到上海演出;所有剧目,基本上都是两家演员同台献艺,因为上海与南京有高速铁路,两地演员和观众可以便捷往来,所以就取了“昆曲高铁”这个命题。

2011年国庆前,观看了张军的实景版《牡丹亭》,又看到永嘉昆剧团与楠溪江旅游结合,举办“昆曲演出周”的微博消息,接着,从南京媒体传出了一条更为醒目的新闻——

《新华日报》:“‘杜丽娘’、‘柳梦梅’昨乘地铁昆曲‘穿越’之旅惊艳众人”;

《现代快报》:“穿越六百年昆曲‘咿咿呀呀’进地铁”;

《南京日报》:“地铁二号线开出‘昆曲专列’”——

9月27日,昆剧名段在南京地铁新街口站和二号线列车车厢内上演,来自江苏省演艺集团昆剧院的六名昆曲演员为地铁乘客表演了《长生殿》、《桃花扇》、《牡丹亭》等三段昆曲经典曲目。

大雅光临,大美“下凡”。惊讶、惊奇,也惊艳!高速运转匆匆忙忙的脚步,被昆曲的一个“慢”字吸引了留住了——哪怕是留住了一瞬、一秒,也是艺术的成功和奉献。

在台湾,有个12Q剧团,主要是由几个年轻人组织起来的,其中就有我采访过的杨汗如,上海昆剧团的吴双也在这个团队之中。据说,这个剧团开宗明义,就是有“12”的昆曲,然后把所有时尚的年轻人喜欢的元素都糅进去,糅到昆曲里面去。

2013年10月底,他们演出“创意新昆剧”《情书》,故事由《西楼记》脱胎而来。香港的票友邓砚文和梁淑明专程赶过去看。舞台不大,但是“融会贯通”,既是西楼,又是书房,还是车和船。可开可合,收放自如,根据剧情发展,随时变换场景。邓砚文让我看她的手机录像,唱的确是昆曲,唯美,只是结合了现代年轻人的审美情趣,高科技也运用得十分自然。

11月1日晚上,香港弥敦道63号国际广场三十楼,众声喧哗的餐厅里,两位年轻人兴致勃勃向我叙说了这个剧的好。

还说,票价四百元台币,很便宜。光凭这,“一定是不够的”,虽然有文化基金方面的补助,但是肯定不足,就是说,年轻人自己还得贴钱进去。

好在有观众,有它生存的空间。

“昆曲插上电”

由谭盾和张军担纲制作人、张军昆曲艺术中心出品的中国首部实景园林昆曲《牡丹亭》,自2010年至今,在上海青浦朱家角课植园上演了将近两百场,已经成为上海的一张文化名片。

2012年,昆山也有了克隆。

毫无疑问,越来越“好看”了。

质疑之声伴随而来。比较集中的是“炫技”和“炫耀”(甚至是“炫富”)让一些人担忧:昆曲是这样的吗?这也算创新吗?这到底是高科技为昆曲梳妆打扮,还是昆曲为高科技涂脂抹粉?

中国文字博大精深,同样“创新”两个字,往往会有不同的解读。

对此,台湾大学戏剧学系特聘教授王安祈说得很透彻:我很不喜欢坐在剧场里由学者来主导一切。我觉得剧场不是写论文的地方,戏就是好看就好……

2009年9月26日,在上海新天地壹号会所里,一场全新的艺术盛宴隆重登场——上海新天地昆曲沙龙系列活动的首场主题沙龙《当昆曲遇见钢琴》,在张军和素有“原声李斯特”之称的青年钢琴艺术家孙颖迪之间展开。

昆曲与钢琴结合,张军的奇思妙想。

2011年12月28日,赶到浦东看“水磨新调Kunp Iug——张军新昆曲新年慈善音乐会”。

张军出场了。“很难得,二十几年来一直是穿着戏服表演,而今晚是西装。昆曲插上电,与时代相通,今晚,我是歌者。”

开始还是箫笛为主要伴奏。也许是为了让观众有一个适应过程吧,慢慢地,吉他、贝斯、摇滚、爵士鼓等悄然加入,并且在不知不觉中把你带入一种梦幻般的艺术氛围。

《长生殿·闻铃[武陵花]》,高响低鸣,字正腔圆。张军把皇帝老儿在国破家亡时孤魂凄冷、血泪交并的情状唱得到点到位。因为对剧情的深刻理解,演唱时倾情投入,所以这段高难度的演唱张军唱来驾轻就熟。歌者泪水晶莹,听者泪眼模糊。人们似乎根本就没在意是什么乐器或者什么样的电声配合了演唱。当然,此时此刻,人们也已经不在意是不是昆曲或者有多少昆曲成分。此刻,感动是惟一。

《牡丹亭·硬拷[折桂令]》和《邯郸梦·扫花三醉[红绣鞋]》,节奏加快,不仅有箫笛、二胡、琵琶、古琴等传统中国的民乐,更大胆加入了吉他、贝斯、小提琴。于是,电声、摇滚、爵士等音乐元素与传统的中国民乐都成了昆曲歌者的伴奏!

到了《牡丹亭·寻梦[江儿水]》,小提琴手出场,演奏者超时尚的紧身打扮和活力四射的狂野的强刺激表演,把演唱会推向了**。张军与提琴手共同主宰了舞台,所有的声光电等一切现代化的西方的乐器和手段蜂拥而上,各就各位,有机地汇聚成一种强大的冲击波,迫使观众与剧场气氛呼应,紧随演员,魂牵梦绕般热血贲张,激情澎湃……

最后一曲《牡丹亭·游园[皂罗袍]》,张军与小提琴手、打击乐手、说唱歌手一起狂歌劲舞,以[皂罗袍]之最后三字“溜的圆”压台,然后礼花腾空,一片喜庆收场——

昆曲的元素与时尚碰撞、对话并且融通、融合。

世界是多元的,享受也是多元的。音乐会是张军和杜丽娘的穿越和对话,是张军和汤显祖的穿越和对话,是中国文化精髓与世界文化时尚的穿越和对话。

所以结束时的背景声音说,让我们登上时间的机器,走向从前……

昆曲也是“多元的”,昆曲也可以有这样的方式呈现?!

次日一早对蔡正仁做了电话采访,他说——不错,基本上是昆曲,没有一点弄虚作假。为了强**绪,用了爵士乐、摇滚等,也是可以的。这反过来证明昆曲的唱腔太厉害了!世界上什么乐器都能配得上,非常协调。无法抗拒的歌者

2012年11月底,由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和美中文化协会联合监制、张军昆曲艺术中心出品并演出的实景园林《牡丹亭》世界巡演,在首站纽约上演六场,并通过大都会博物馆官方网站向全球直播。这是纽约大都会博物馆首次举办戏剧类演出项目,并为演出特地举办了为期五个月的大型展览《中国花园:亭阁,书斋,隐退之地》,而演出录像也被博物馆永久收藏。

纽约大都会博物馆馆长Thomas P.Campell说,“对于我们而言,这是一次崭新的尝试。”中国常驻联合国代表李保东在看完演出后激动地表示,“文化是没有国界的。只要是优秀的文化,在世界的每一个地方都会受到欢迎。我非常高兴中国的文化在这个地方能够找到观众,能够找到知音。”

园林版《牡丹亭》在纽约的成功上演,被文化部誉为近年来中美文化交流的典范之作。《纽约时报》和《华尔街日报》等美国主流报纸均给予了大版面的图文报道。

《纽约时报》发表的评论说,此版《牡丹亭》虽缩减至时长七十分钟,却令人印象深刻。文章称赞张军是“完全令人无法抗拒的歌者和演员,其对于真假声的运用流畅而富有表现力”,并“期待大都会博物馆在其创新的、多层次的项目呈现中,可以看到更多的中国戏剧”。

关于“原汁原味”

有人说,“上昆交给张军,江苏省昆交给柯军,昆曲要完!”

让我们静下心来说话。

所谓原汁原味,应该指昆曲的灵魂,昆曲的“核”。是不是按照二百年、三百年、四百年前的样子演出才叫原汁原味?那么,又有谁见过二百年、三百年、四百年前演出的原汁原味呢?即便那样,食古不化,又怎么可能为今人接受和欣赏呢?

事实上,作为艺术,经过任何一个人的手,就不可能是纯粹原汁原味的了。对昆曲创新提出反对意见的人(这里不含他们意见的正确部分),自己在编排昆剧时,都没有也绝对不可能做到他们自己所说的那样原汁原味!

不能说,自己的“创新”就一定对,别人的“创新”就一定错。

任何改编、新编和复排等等,都是一个新的创造,一个新的“版本”。

区别仅仅在于:品位的高下。

一曰:传承是活态的;

二曰:万变不离其宗。

2009年全国昆曲工作会议暨院团长联席会议上,文化部艺术司十分明确甚至是语重心长地提出了每个院团的“保留”剧目问题。

这是意味深长的题旨。

说白了,就是:无论是创新还是传承,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你的剧目是不是经得住考验。

真正的成功在于:你的剧目能够成为保留剧目!

保留就是成功,就是精品,就是经典,就是“传统”。

所以,柯军也好,张军也好,对于他们所有的探索或曰创新,都不要急着下结论。反对者的心情可以理解,赞同者也不必计较长短。不要争论,更不能折腾,要做好,做出成就,让观众让时间去检验。

昆曲不是陈列品

2006年2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文化助理总干事穆尼尔·布什纳基在给《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一书写的“序言”中说,“《公约》的着重点不在物质遗产本身,而更在于遗产的动态进程……并随其所处环境与自然界的相互作用而能够不断再创造。”

“动态进程”与“不断再创造”,应该就是改革与创新吧?

昆曲几百年后还要存活,它的基因不能变。我们要寻找古典的神韵,但不能忘记,昆曲是艺术。艺术不发展,不创新,就是陈列品,就没有生命了。好比室内和室外,室内是仓库,是家当,室外是大千世界,时代的天空。打造了新的,成功了,再放到仓库,那就是新的“传统”了。

今为古用,痴人说梦;

古为今用,历来如此!

《桃花扇》就是为当时的人服务的,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我们不能只是“仓库保管员”。昆曲的功能是多元的,我为别人用,别人也为我用,昆曲的好多东西被其他剧种拿去用了,昆曲为什么不可以用别人的?

昆曲是艺术,艺术就是一种载体。书法,要临摹,可是最后还是要自己创作,光临摹不是书法家。昆曲作为艺术,是小众的;作为文化,是大众的。

昆曲如规范到了极致,就可能僵化。比如画一个圆,你画得太圆,就跳不出去了,就把自己圈在这个“圆”里面了。如果画了圆而不接头,朝外面延伸,那就是越画越大,就如长江源头,很细很小,到了下游可以无限扩展,最后汇入大海。

拆得堤防纳众流!

关于昆曲的保护与创新,这样的课题,还会永无止境地争论下去,因为精神的东西,文化的东西,不是物质的,难以量化。不争不论,死水一潭。所以要“争”,要“论”。百家争鸣,昆曲这朵兰花才会越发美丽。

世界是多元的,文化是多元的,昆曲的传承和创新,是不是也应该是多元的呢?

清曲与剧曲

有一点,恐怕是被忽略了或者模糊了,即:清曲与剧曲是不同的。

清曲是极少数人的文化消遣,不化装,不喧闹,伴奏乐器简单,就是竹笛一支,至多双笛或者加鼓板。清曲会出曲家,曲家更偏向研究清曲。清曲定词定谱,腔格口法都是准的,非常严格,从不越雷池一步。

剧曲是演出时唱的。清曲唱给自己听,几个人听;剧曲唱给观众听,你得适应观众,再有,不是单单的唱,同时要表演,水袖啊身段啊等等,这就决定了你不能完全像清曲那样唱。

清曲和剧曲,一个昆曲的两路传承。

应该是相得益彰,缺一不可。

不能互相取代,也不能互相否定。

创新,你懂吗?!

同时,我们更要强调问题的另一面。所谓创新,有一个绝对的前提:懂。

昆曲,你懂吗?

不懂,就会瞎指挥,就会胡编乱造。所谓标新立异,其实劳民伤财;所谓大制作,其实大破坏……

章诒和在博客中写道:戏曲学院学生问我的好友、音乐学家田青:“你让我们光挖掘传统,不发展不改革,那梅兰芳就改革。为什么他可以改,我不能改?”

田青答﹕“就是他可以改,你不能改。梅兰芳能演四百出戏,你只会演两三场折子戏。你还不知道戏曲的精髓在哪儿呢。”齐如山几次对梅兰芳说,你不懂戏曲。其中的一次是1947年,齐如山赴台湾前,在上海,梅兰芳向他说起拍电影《生死恨》的情形,齐如山说,“你刚才说的那些理由,说来确是理由。听着也没什么不合理的地方,可是有一件要紧的理由,得说在前头,就是必须先懂得中国戏。要真懂了国剧之后,无论怎样改动,也不会出了国剧的原理。若不懂国剧,那是你一动就必要出毛病!”

还有一个故事,是裴艳玲说的:前年有团请我去演《夜奔》,请了很有名的灯光设计师。我在下面一看灯光,我说:“停一下,你这满天星斗给谁预备的?”他说:“夜奔就应该有星斗嘛!”我说:“哦……真开眼界了,那要是三岔口呢?”他愣了愣说:“三岔口是黑的舞台,得切光了吧?”我讽刺他,他觉得我奉承他!三件事,说明同一个问题,无论是领导还是什么“家”,你在那里说艺术做艺术,那你要懂艺术。不懂就是不懂,虚心点,少说,不说,说也要请教了专家行家再说。不懂装懂,胡乱指挥或标榜“创新”,随后安个什么名号就冠以“创新”的名义,这么做的结果,只能是糟蹋艺术。

昆曲不是三陪女

创新,为昆曲,还是为个人私利?

为昆曲,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无论鲜花灿烂还是头破血流,都是一种美丽;

为个人私利,所谓创新,昆曲仅仅是升官发财的工具,无论成功(特指获什么奖)还是失败,都一样丑恶!

曾经收到一个昆曲人的邮件,其中写道:要守住一个真善美的灵魂,不知要受多少煎熬。企业做企业的事,文化人干文化人的事,能融合是奇迹,不能适应是正常。适应了同化了还要文化干什么!说穿了,文化不是政治的化妆师,艺术更不是经济的三陪女!坚守独立的品格,是永远自己能拽着那根风筝的线,任真善美的灵魂飘往何处!不错,文化的本质是独立的,昆曲的灵魂也是独立的:文化(包括昆曲)对任何喜欢的人,无论是王侯还是平民,都是一种享受,但是文化不会屈膝,不能低三下四去迎合世俗,去献媚取宠。

屈从于权力和金钱的诱惑,必然导致文化的堕落。

不要紧。至少还有你,有我。

何况,最公正最严酷的裁判不是权力,不是金钱,是人心,是时间。

昆曲不是流行文化

对昆曲,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解玉峰有自己的理解:

“昆曲”之所以称为“曲”,主要是“诗、词、曲、赋”的“曲”,在过去主要是文人的一种活动——一种文学写作。魏良辅、梁辰鱼以来,也有些文人参与或指导曲唱,所以产生清曲唱的组织——今所谓“曲社”。在清末民初时,各地以文人为主的曲社极多,赵元任、罗常培、吕叔湘、唐兰、李方桂、俞平伯、谭其骧等许多近现代著名学者皆雅好昆曲。文人作曲、唱曲本是一个很好的传统,可惜近半个世纪来基本上中断了!

解玉峰说,很多人认为昆曲过去曾经是一种流行文化,恐怕有问题。虎丘曲会上万人,“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此类的文献记述确实有,但很可疑。如果我们承认昆曲是一种高雅文化,也自然就是“曲高和寡”,怎么可能很“流行”?像《牡丹亭·惊梦·寻梦》那么文雅的曲辞,在过去一般的老百姓怎能听懂?

有很多人试图使昆曲成为流行文化,认为当代人应努力改造昆曲、增加一些新元素,以便与时俱进,吸引现代观众。其动机可能是好的,但其做法可能是很危险的。观众或者接受者本来文化品位、趣味不一,我们究竟该考虑哪一类观众?每个时代的人审美趣味也不断变化,如果不断“与时俱进”地改造昆曲以迎合时代需要,最终只能把昆曲自身改得面目全非!

读书人,或者作为文化人、知识分子,有责任、有义务努力宣传昆曲的文化价值,努力让国人认识到:不能很好地理解、认识这种高雅文化,可能反映了自己某些文化修养的不足,正如自己没有足够的西洋音乐文化修养不能很好地欣赏交响乐一样。我们怎能反过来要求昆曲或交响乐被改造、迁就一般大众的口味呢?即使这样能成为流行文化又有何意义?

田青“斗胆”问官员

写到传承和创新,觉得左右为难,搁浅了!想到中国昆剧古琴研究会会长田青,他不仅懂行,而且敢于直言。赶紧联系,约定了时间马上飞北京……

提前一个小时找到了艺术研究院。传达室的人跟我说,你找田青?(他)忙得“我们都见不到他的影子”!意思是,约好了吗?否则是不可能见到他的。田青来了。来也匆匆!因为一个小时后还要开会。可是就一个小时,要害和“要闻”都说了。有的话还不适合发表,还是引用一下被广为转载的《昆曲等你六百年》中的一段文字吧:……假如我们为了迎合所谓青年人的审美趣味和生活节奏,为了适应所谓的“市场需要”,把迤逦婉转、舒缓典雅的“水磨腔”改成摇滚的节奏,把可以“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的曲笛改成吉他或电子琴,把具有不可替代的特殊韵味的文言改为现代白话……那么请问,等现在的这些青年人变成老年人之后再想寻觅一种宁静的节奏时该到哪里去找?当我们的儿孙来找我们要这些祖先的遗产时,我们该如何对答?

除了错误的发展观外,我们还应该逐步树立文化多样性的观念。未来的社会文化形态,一定是多元的,不同的群体、不同的年龄段、不同的文化程度,都会有不同的喜好和热衷的艺术形式,不应该、也不太可能再出现那种全国只有“八个样板戏”的情况了。昆曲与其他传统戏剧最大的不同是其唱词不是口语而是文言,假如昆曲演员在舞台上唱出“我爱你,你爱我吗”的生活语言的时候,昆曲也就不成其为昆曲了!当然,我们的文艺应该贴近生活、反映生活,但我愿意“斗胆”问一句:我们目前还有大约二百个不同的剧种,我们可不可以让其中一百九十九个剧种都反映当代生活,只留下一个昆曲来反映我们祖先的生活,行不行?

我以为是可以的,因为我们祖先的生活,也是生活!而且,是那样丰富、美丽、精致、动人、光彩夺目、有滋有味的生活!似乎可以这样说:我们祖先生命中最精彩的部分,一直活在昆曲里,一直活到今天!田青的话让我想到了日本的能剧,能剧可以原汁原味地保存。能剧不仅高雅,而且高贵,从来不会担心它的流失或者灭绝,人们都以一睹能剧作为身份的标志。

昆曲,能不能也这样?

昆曲,为什么不能也这样?

至少,有一部分人需要这样。

精品与废品

问题是,现在有的所谓“改革”、所谓“创新”差不多是在一知半解甚至完全不懂的情况下做的,而且都耗费了政府的资金。政府出资扶持“精神文明”“工程”,本意非常好。只是到了基层,往往会被曲解。他们只管砸钱,大张旗鼓地投入,却很少去听专家的论证。结果钱花了,戏演了,媒体报道了,总结写过了,就算功成名就万事大吉了。

早几年曾经提倡“创新”,全国昆曲院团不得不仓促应付,纷纷赶排新戏。因为不排新戏就拿不到钱。实践已经证明,有的所谓“精品”,几年以后就是废品。几十天几个月至多几年就说是“精品”,恐怕难脱“急功近利”之嫌。

其实,你要说他不懂,恐怕是冤枉了的。多数情况是出于无奈,因为不“创新”就拿不到钱,剧团有几十几百号人要生存要待遇,若是关起门来“传承”,没有“项目”去拿钱,没有“项目”来造势、提高知名度,你这个“店”怎么开得下去?

难哪!

另有一种情况就糟糕了:他们并不在乎昆曲,对昆曲也没有敬畏之心,说透彻点,他们是吃“昆曲”,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可以得名得利,或者升官发财——有此等好事,为何不做?

文化不是立竿见影的。

文化是不能急功近利的。

文化遗产不是文化商品。文化事业可以朝文化产业转化,但不能简单地“产业化”。不能!昆曲不是一般的娱乐商品,如果过于强调它的商品和产业特性,不仅不利于它的生存与发展,还有可能造成艺术品位的降低,产生庸俗化、粗鄙化。

文化是人类的灵魂、道德和良心。

切勿为了金钱而忘记真理。

切勿为了时尚而伤及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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