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019-05-11 作者: (法)小仲马
第26章

已经有了效果,但是还不够。我明白自己对这个女人的影响力,便卑劣地滥加运用。

现在想来她已经死了,我反躬自问,上帝能否宽恕我给她的伤害。

吃完最为喧闹的夜宵之后,大家开始赌博。

我坐在奥兰普身边,十分大胆地下赌注,就不能不引起她的注意。工夫不大,我就赢了一百五十至二百路易金币,全部摆在面前,而她那火热的目光就死死盯着。

唯独我没有专心赌博,还分神注意她。后半夜我一直在赢钱,还给钱让她下注,因为摆在她面前的钱全输光了,也许她只有那么多钱。

清晨五点钟,大家离去。

我赢了三百路易金币。

所有赌客都已经下楼去了,唯独我留在后面,却没有人发觉,因为那些先生没有一位是我的朋友。奥兰普亲自给下楼的客人照亮,我正准备像其他客人一样下楼,却忽然转身,对奥兰普说道:

“我得同您谈谈。”

“明天吧。”她回答我。

“不,就现在。”

“您有什么话要对我讲呢?”

“您这就会知道。”

说着,我回到房间。

“您输了钱。”我对她说道。

“对。”

“输掉您所有的钱吗?”

她迟疑了一下。

“请坦率地讲吧。”

“好吧,是这样。”

“我赢了三百路易,全在这儿呢,只要您肯让我留宿。”

我说着,便把金币扔到桌子上。

“为什么提出这个建议?”

“这还用问,因为我爱您!”

“不对,是因为您爱玛格丽特,您要报复她,才想成为我的情人。像我这样一个女人是骗不了的,我亲爱的朋友。只可惜我这么年轻,又这么漂亮,却不能接受您建议我扮演的角色。”

“这么说,您拒绝?”

“对。”

“您愿意什么也不收就爱我吗?那我还不同意呢。考虑一下吧,我亲爱的奥兰普:

我本可以随便委托一个人来,按照我的条件送给您这三百路易金币,您就会接受了。我更乐意直接同您商定这件事。您只管接受,不必问此举的缘由。您自己也说您长得很美,因而我爱上您,并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玛格丽特跟奥兰普一样,也是青楼女子,然而初次见到她时,我怎么也不敢说我刚对这个女人说的话。那是因为我爱玛格丽特,因为我看出她身上具有这个女人所缺少的本能。甚至就在我提出这笔交易就要谈妥的时候,她尽管是个绝色的女子,我还是很厌恶。

自不待言,她最终还是接受了。中午我走出她家门时,已经成为她的情人了;不过,我离开她的床铺时,并没有带走她的爱抚与情话的记忆:

她收下我那六千法郎,就认为自己有义务对我百般温柔,千般恩爱了。

可是,有人就为这个女人,最后倾家荡产。

从这一天起的时刻,我都让玛格丽特忍受折磨。奥兰普和她不再见面了,您不难理解那是为什么。我送给新情妇一辆马车、一些首饰,我还赌博,总而言之,我挥霍无度,完全像一个爱上奥兰普这样女子的男人。我有了新欢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就连普吕当丝也受了蒙蔽,最后还真以为我完全忘掉了玛格丽特。至于玛格丽特,或许看出我这种行为的动机,或许像其他人那样判断错了,她面对每天我给她的伤害,表现出一种极大的尊严。不过,她显然很痛苦,因为,我无论在哪里遇见她,都发现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神情越来越忧伤。我对她爱极生恨,看到她每天那么痛苦,便有幸灾乐祸之感。在我卑劣地表现残酷无情的时候,玛格丽特曾多次向我投来万分哀求的目光,我不免为自己所扮演的角色而羞红脸,几乎要请求她原谅了。

但是,这种愧疚犹如电光石火,一闪即灭。奥兰普终于把自尊心完全抛到一边,她明白只要伤害玛格丽特,就能从我这里得到她想要的一切,于是不断地煽动我敌视玛格丽特,只要有机会就侮辱对手,显示出受男人的纵容,女人所具有的那种不依不饶的卑劣手段。

到头来,玛格丽特怕碰见奥兰普和我,就不再参加舞会,也不去看戏了。这样,无法当面无礼羞辱,就寄匿名信;

什么丑事都往玛格丽特头上安,我不是亲口讲,就是指使我的情妇去散布。

人只有发疯了,才走到那种地步。我就好似灌饱了劣酒的醉鬼,耍起了酒疯,双手即使犯了罪,自己也意识不到。在这一切报复中,我也是受害者。玛格丽特不卑不亢,以平静和尊严的态度面对我的种种攻击。她那种态度,在我看来胜我一筹,就越激起我对她的恼恨。

一天晚上,奥兰普不知去了什么场合,遇见了玛格丽特。这次,玛格丽特没有轻饶这个侮辱她的蠢姑娘;

奥兰普被迫退避,她怒冲冲地回到家中,而玛格丽特则气昏过去,被人抬走了。

奥兰普回到家中,向我讲述了事情的经过,说玛格丽特见她独自一人,就要向她报当我的情妇之仇,她要我无论如何得给玛格丽特写信,告诉她有没有我陪伴,她都应当尊重我所爱的女人。

我无须对您讲,我当即就同意了,而且,凡是我能想到的挖苦话、羞辱话、刻薄话,全都写入这封信中,当天就把信寄给玛格丽特。

这次打击太大了,可怜的女人不可能默默忍受。

我就料到会有回信,因此决定守在家里,一整天也不出门。

将近两点钟,有人拉门铃,我看见普吕当丝进来。

我竭力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她来找我所为何事。不过这一次,杜韦尔努瓦太太脸上没有笑容,说话的语气很严肃,又颇为激动,她对我说,自从我回到巴黎,也就是说大约三周以来,我就不失时机地伤害玛格丽特,害得她生了病,昨天那场风波和我今天早晨的信,终于让她卧床不起。

总之,玛格丽特并没有责备我,只派她来向我讨饶,说她无论精神还是身体,都承受不了我对她的打击了。

“戈蒂埃小姐把我从她家里打发走,”我对普吕当丝说道,“这是她的权利,可是,她侮辱我爱的女人,这是我绝不能容忍的。”

“我的朋友,”普吕当丝对我说道,“您就是受一个没有心肝、没有头脑的姑娘的影响,不错,您爱她,但是不能凭这个理由,就要折磨一个不能自卫的女人。”

“那就让戈蒂埃小姐打发德·N伯爵来找我,这样就公平了。”

“您明明知道她不会那样干。因此,我亲爱的阿尔芒,您就让她安静点儿吧;

她那样子,您若是见到了,就准会为自己这样对待她而感到羞愧。她面无血色,还不停地咳嗽,恐怕活不了多久了。”

普吕当丝还把手伸给我,补充说道:

“去看看她吧,您去看望她,会让她非常高兴。”

“我不想碰见德·N先生……”

“德·N先生从来就不到她家里。她容忍不了他。”

“假如玛格丽特非要见我不可,她知道我住在哪里,让她来吧,而我的脚再也不会踏上昂坦街。”

“您会很好接待她吗?”

“毫无疑问。”

“那好,我相信她会来。”

“让她来吧。”

“您今天出门吗?”

“整个晚上我都待在家里。”

“我去告诉她。”

普吕当丝走了。

我甚至没有给奥兰普写信,说我不去看她了。我跟这个姑娘用不着顾虑什么,一周也只是勉勉强强去她那儿过一夜。她也有自我安慰的法儿,我想,那个相好的是林荫大道哪家剧院的一名演员。

我出去吃晚饭,几乎马上就回来了。我吩咐将套房的炉子全生了火,然后把约瑟夫打发走了。

我不可能向您描绘,我在一个小时的等待中,涌上心头的酸甜苦辣的各种滋味;

不过,将近九点钟,我一听见门铃响,这些滋味就汇成一种万分激动的心情,我去开门时,甚至不得不靠着墙壁以免跌倒。

幸好前厅光线昏暗,我脸上的失态看不大清楚。

玛格丽特走进来。

她身穿黑色衣裙,面戴着黑纱。我几乎认不出那花网遮住的面孔。

她走进客厅,掀起面纱。

她的脸色像大理石一样苍白。

“我来了,阿尔芒,”她说道,“您希望见我,我就来了。”

说罢,她低下头,双手捂面失声痛哭。

我走到她跟前。

“您怎么啦?”我的声音都岔了,对她说道。

她已经泣不成声,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握住我的手。过了一阵,她稍微平静一点儿,才对我说道:

“您害得我好苦啊,阿尔芒,我可没做过什么对不起您的事。”

“没做过什么?”我苦笑一下,反驳道。

“没做过什么,除非是迫不得已的事。”

我不知道您在生活中是否体会过,或者有一天能体会到,我看见玛格丽特时的感受。

上次她来我这里,也是坐在她刚坐下的位置,只不过这段时间以来,她成为另一个人的情妇了,吻她嘴唇的是别人,而不是我了;

然而我还是不由自主,将嘴唇凑过去,内心感到我还一如既往,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更爱这个女人了。

可是,我一时难以开口,谈起把她拉来的话题。玛格丽特无疑明白了我有些碍口,因此她接着说道:

“我这次来打扰您,阿尔芒,就是想求您两件事:

一件是请您原谅我昨天对奥兰普小姐说过的话,第二是请您手下留情,不要再做您也许还准备对我做的事。自从您回到巴黎,不管有意还是无意,您极大地伤害了我。这一系列的冲击,直到今天上午我都忍受了,但是现在我连四分之一都承受不了。您会可怜我的,对不对?

您也会明白,对一个心地善良的人来说,有多少重要的事情要做,何必去报复一个忧伤多病的女子。喏,您来摸摸我的手。我在发烧,我下床是来求您,不是求您给我友谊,而是求您对我保持冷漠的态度。”

我抓住玛格丽特的手,手果然滚烫,可怜的女人穿着丝绒外套,浑身还直发抖。

“怎么,您以为我就不痛苦吗?”我接口说道,“那天夜晚,我在乡下等您,又赶到巴黎寻找您,结果只找到这封信,这封差一点儿把我逼疯的信。”

“我那么爱您,玛格丽特,您怎么能欺骗我啊!”

“我们就不谈这个了,阿尔芒,我这趟来不是要谈这件事。我希望在您身上不要看到仇敌,此外别无他求,我也希望再次同您握手。您有一个年轻、美丽的情妇,据说您爱她:

愿您和她一起生活幸福,同时把我忘掉吧。”

“您呢,您生活一定幸福啦?”

“我这张面孔,像个幸福的女人吗,阿尔芒?不要嘲笑我的痛苦,您比谁都了解这痛苦的缘由和程度。”

“果真如您所说,那么永远摆脱不幸,也完全取决于您本人。”

“不对,我的朋友,当时的环境比我的意志更强大。我并不像您暗示的那样,顺从我作为青楼女子的本能,而是顺从一种迫不得已的严重情况,顺从那些您终有一天会知道,并促使您原谅我的原因。”

“这些原因,为什么您今天就不能告诉我呢?”

“因为这些原因,非但不能弥合我们之间不可能的关系,也许还要使我们疏远不应该疏远的人。”

“您指的是什么人?”

“我不能告诉您。”

“那么,您就是说谎。”

玛格丽特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目睹这种无言而明显的痛苦,我不能不动心,不禁在心里拿这个面无血色、泪流满面的女人,去比较在喜歌剧院那个嘲弄我的疯姑娘。

“你不能走。”我挡在门口说道。

“为什么?”

“因为不管你对我做了什么,我都始终爱你,我要把你留在这里。”

“到明天就把我赶走,对不对?不行,这不可能!我们二人的命运已经分开,就不要再试图结合了:现在您只是恨我,如果再结合,您也许要蔑视我了。”

“不会的,玛格丽特,”我高声说道,只觉得一接触这个女人,我的全部爱情、全部欲念都又苏醒了,“不会的,一切我都忘掉,我们还像从前所打算的那样,一起过幸福的日子。”

玛格丽特怀疑地摇了摇头,说道:

“难道我不是您的奴隶,您的狗吗?随便您怎么支配我吧,拿去享用吧,我是您的。”

她当即脱下外套和帽子,扔到长沙发上,又突然开始解衣裙的领扣,因为,她的病常有这种反应,血液一从心脏涌上头部,便喘不上气来了。

接着便是一阵嘶哑的干咳。

“吩咐人告诉我的车夫,”她又说道,“把车赶回去吧。”

我亲自下楼去将那人打发走。

我回屋一看,玛格丽特已经躺在炉火前,她冷得牙齿咯咯作响。

我把她搂到怀里,给她脱衣裳,而她则一动不动,浑身冰凉,我就把她抱到我床上。

接着,我就坐到她身边,尽量用我的爱抚给她暖身子。她一句话也不对我讲,只是冲我微笑。

哦!

这真是一个奇妙的夜晚。玛格丽特的全部生命,似乎都倾注在她给我的狂吻中,而我也爱得发狂,在我欢爱的高潮中,甚至想我要不要杀了她,以使她永远也不能属于另一个人了。

如果这样相爱上一个月,那么肉体和心灵就会熬尽,仅余一副尸骨了。

天亮了,我们还未合眼。

玛格丽特脸色惨白,一句话也不讲,眼里不时滚下大滴的泪珠,在面颊上停留,像钻石一般晶莹闪亮。她的双臂精疲力竭,不时张开要拥抱我,但又无力地跌落到床上。

有一阵,我以为能够忘掉我离开布吉瓦尔之后所发生的事情,于是对玛格丽特说道:

“咱们走好吗?咱们离开巴黎好吗?”

“不行,不行,”她几乎惊慌地答道,“那样我们会陷入极大的不幸,我对你的幸福没有什么用处了,但是,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是你的奴隶,任你摆布。白天或是夜晚,不管什么时候,你想要我就来吧,我总是你的。不过,再也不要把你我的前途拴在一起,如果那样,你就会万分不幸,也会使我万分不幸。

“在这一段时间我仍是个美丽的姑娘,你就好好享用吧,但是不要再要求我别的事儿了。”

她走之后,把我丢在孤寂中,我不免惊慌失措。两个小时过去了,我还坐在她刚离开的床铺上,凝视她的头留下的枕窝儿,心想我夹在爱情和嫉妒之间,会是什么结果。

到了下午五点钟,我来到昂坦街,自己也不知道去那儿干什么。

纳妮娜给我打开房门。

“夫人不能接待您。”她为难地对我说道。

“为什么?”

“因为德·N伯爵在里面,他吩咐我不让任何人进门。”

“是这样,我倒忘记了。”我讷讷说道。

我像个喝醉了酒的人,回到自己的住处。我嫉妒得丧失理智,在那种时候,您知道我干了什么吗?那一刻足以使我有可耻的举动,您知道我干了什么吗?

我心里琢磨,这个女人不把我放在眼里,我想象她跟伯爵幽会,严禁别人打扰,并且重复她昨夜对我说过的话,转念至此,我就取出一张五百法郎的钞票,写了这样两句话:

今天早晨您走得太匆忙,我忘记付给您钱了。

这是昨夜的费用。

我把钱和便函放在一起,派人给玛格丽特送去。

信送走之后,我就出门,仿佛要逃避这种卑劣行为立时产生的愧疚。

玛格丽特没有给我回信。

不用说您就知道,第二天一整天,我是在多么焦灼不安中度过的。

傍晚六点半钟,一个跑脚的给我送来一个信封,里面装有我写给她的信和那张五百法郎的钞票,没有写来一个字。

“这是谁交给您的?”我问那人。

“一位夫人,她同女仆上了一辆去布洛涅的驿车走了:她吩咐我等驿车驶出院子,再把信给您送来。”

我跑到玛格丽特家。

“夫人六点钟动身去了英国。”门房回答我。

无论是恨还是爱,再也没有什么能把我留在巴黎了。所有这些遭遇和打击,把我弄得精疲力竭。正好一位朋友要去游历东方,我想同他一道前往,便把这种愿望告诉父亲。父亲给我开了几张汇票,还嘱咐了一些事项。过八九天,十来天,我就在马赛上了船。

我是到了亚历山大,才从大使馆的一名随员那里获悉这可怜姑娘的病情。从前我在玛格丽特家中,同那名随员见过几面。

于是,我给玛格丽特写了信,她也给我回了信。她的回信您看过,是我在士伦收到的。

我马上起程,后来的情况您都知道了。

现在,您只差看这几页文字了。这是朱丽·杜普拉转交给我的,是我刚对您讲述的故事必不可少的补充。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