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猛龙过江

2018-04-15 作者: 孔二狗
第7章:猛龙过江

“欺负你?呵呵,别开玩笑了。如果真的有人敢欺负你,我一定第一个站出来帮你。”

“好,那我也答应你,我再也不在讨债时动刀了。”

赵红兵和张岳在几个月中类似的对话太多,二狗仅列出比较有代表性的三段。其他的对话结构大多类此。都是赵红兵以朋友交谈的方式希望能拉回已经走在悬崖边上的张岳。

这时的赵红兵,已经不再是五年前的那个纯粹的墨者了,他的脑中已经融入了许多道家的思想。20 世纪90 年代的赵红兵,对待朋友是一如从前的墨者风格,但在处理具体的问题时,更多的是采用老子的思维方式和理念。中华传统思想的宝库已在赵红兵面前打开,他仅仅管中窥豹背下了一本《道德经》,就已足使他在当地20 世纪90 年代初的那个血雨腥风的江湖中胜似闲庭信步。

一生清廉的赵爷爷没给赵红兵留下几个钱,但是在去世前教会了赵红兵做人的方式,这才是赵爷爷留给赵红兵的最大遗产。

赵红兵总希望能够消除张岳的戾气与匪气,但是他只做到了一半。正像前面的对话一样,张岳听进去的大概只有一半。毕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小北京曾评价说:没有红兵那几个月的苦劝,张岳肯定连1995 年都活不过去。小北京对张岳也没少劝过,但张岳可能连5% 都听不进去。因为他心里总认为,只有赵红兵才是他的大哥,小北京只是和他平起平坐的好兄弟。

在那段时间里,二狗经常能看到李洋去赵红兵家找张岳。

二狗发现,每次在赵红兵和张岳两人谈话或者开玩笑时,李洋总是一言不发,抱着张岳的胳膊痴痴地看着他。二狗依稀记得,十**岁时的李洋,贫嘴功夫根本不亚于小北京。

当一个女人真的爱上一个男人时,总会变得很小鸟依人,无论她之前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李洋对张岳的爱,坚定而执著。

据说,10 个月以后,李洋在和张岳结婚前曾与她的闺蜜高欢有过如下对话:

“你知道张岳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吗?”“当然知道,男人中的男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知道张岳现在在干些什么吗?反正我们学校里,从学生到老师到校长没一个人不知道张岳大名的。” “我当然知道他在做什么。如果一个女人不让她的男人去做他喜欢做的事,那这个女人一定不爱这个男人。” “你真的嫁给他?你想过嫁给他的后果吗?”“想过,什么样的结果我都已经想过了。” “那你还决定嫁给他?”“嫁给他是我一生最大的梦想。我一定要圆了这个梦想,就算我穿上了婚纱以后第二天他就死了,我也心甘情愿为他守寡。” “你怎么这么傻呢?唉,其实女人都一样。对了,你是不是能经常见到红兵?他还好吗?”“嗯,他不太好,总是醉酒。” “他现在怎么这样呢?”“……因为你吧。”

李洋终于把这句谁都不敢说出的话说了出来。

“你和张岳结婚,红兵会来吗?”

“当然来,这还用问!你会来吗?”

“……我会。”

李洋和张岳结婚六年后,张岳被枪决,留下了李洋和一个儿子。李洋守寡至今。“能和张岳结婚一年,我已经死而无憾了。我们结婚六年,我还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我这辈子,太满足了。”李洋现在经常这样说。

鲜血、红旗、倒在红旗上的美艳女模特、绚烂的灯光、鸦雀无声的人们。这些,就是那夜的巴黎夜总会。

据赵红兵后来说,他从入伍到后来混社会,见过的凶残场面已经太多,从没有一次为之动容,早已司空见惯。只是,除了那夜的巴黎夜总会。

小北京每次看到张岳和李洋腻在一起,都非常羡慕。

1993 年,小北京也不再是当年那个玩世不恭的小顽主了,已经是个28 岁的成年男人了。

他又想起了三姐。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

1993 年春夏之交的一个周日,赵红兵的三姐来到了“亚运饭店”。

“小申东子,红兵呢?”美女就是美女,岁月根本就没在三姐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比之几年前,更是多了一些成熟的韵味。三姐喜欢把小北京称为小申东子,因为这样听起来比较像日本名字,读法是“小申——东子”, 子不是轻声,是三声。

“昨天晚上张岳我们三个人喝多了,他俩现在还在家睡着呢。就我命苦,一大早就来了。三姐你干吗来了?是不是想我了?”小北京笑嘻嘻地说,他知道三姐不可能没事来找他聊天。

“嗯,想你了。”三姐美目盼兮,笑吟吟地说。

小北京早就琢磨好了三姐骂他以后他该说的词,但他万万没想到三姐居然说想他了。他和三姐认识了六七年,三姐可是从来都没对他说过一句绵绵的情话。几乎每次对话都是以三姐抽小北京一下结束。小北京听到三姐这句“嗯,想你了”时浑身骨头都酥了,一向贫嘴的他居然不会说话了。

“……三姐,你……”二狗发现小北京不仅忽然结巴了,而且脸还有点儿泛红。认识小北京这么久,二狗头一次知道他也会脸红。

“ 嗯,我真的想你了。”三姐说得一本正经。

“三姐,你现在看中央三套的《新白娘子传奇》吗?我特爱看,我觉得你长得特像白娘子,就是你眼睛比她大,也比她年轻。”幸福来得太突然,小北京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赶紧岔开话题。

“呵呵,是吧,医院里的同事也这么说。”三姐依然笑吟吟地看着小北京。

“三姐,那你觉得我长得像许仙吗?”小北京痴痴地看着三姐。

“嗯,像……像……法海。”

“我哪儿长得像法海啊?”小北京觉得挺冤枉,他一直自认为自己是帅

哥,而且他认为他在当地长相第二,仅次于赵红兵,那是因为赵红兵和他是

兄弟,他就不争了,第二也就第二了。

“长得是不怎么像,但是你行为挺像。”三姐咬着嘴唇笑着说。

“我怎么像了?”

“法海不就是爱拆散人家婚姻吗?你不就成天琢磨着我离婚吗?”

“我也就是想想,我又没采取什么实际行动。对了三姐,我还特喜欢白娘子那歌词,有缘千里来相会。三姐你看我家在北京,离你不止千里,这咱们俩不也相会了吗?”小北京觉得三姐语气有点儿不对,刚才还在说想他呢,这一会儿工夫三姐又说他是法海了。他这个郁闷啊。

“咱们俩是无缘对面手难牵吧。”

“三姐,我就是要牵你的手。”他伸出了手作势要抓三姐的手。

“去!”三姐轻笑着打了他的手一下。“你们这里的包间还有没定到的吗?我晚上要请同事吃饭,我这不是要走了嘛。”三姐继续说。

“三姐你要走了?你要去哪里?”小北京这一惊可不轻,他之所以在这里赖了六七年不回北京,有很大的原因是隔上十天半个月的就能见到一次三姐。他现在早已不奢求别的了,只求能经常见见三姐再贫上几句。

“你三姐夫要调动工作到省高法了,我也得跟着去啊。”三姐说得挺轻松。“要不怎么说想你了呢?以后再见你的机会不多喽,再也听不到你在我耳边喋喋不休了。”三姐说完这句,似乎也有点儿小伤感。小北京像是被雷击中了一样,坐在吧台上木然良久。

“三姐,那我以后就见不到你了?”好半天小北京才缓过神来。

“瞎说什么呢?我又不是死了,逢年过节我当然还会回来的。”

“我也要去省城,反正这里有红兵。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小北京认真地说,可能他真的是这么想的。

“你是真想让我离婚啊!你是真想当法海啊!”三姐故做嗔怒。

“我和法海不一样,法海不爱白娘子,但是我……”小北京话说到一半,没继续说下去。小北京一直没恋爱过,没恋爱过的男人想说出“我爱你”这三个字不是一般的艰难。

“……我毕竟是结婚的人了,有丈夫,有家庭,我爱我的丈夫也爱我的孩子。”三姐同样很艰难地说出了这句话,尽管这句话她早在七年前就想说,但是毕竟小北京没对她正式表白过什么,有些话她也说不出口。她觉得小北京现在年龄也不算小了,该成家立业了,总这样单恋着她也不是回事。

“我不管。”

“那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小北京一改往日的趾高气扬,有点儿委靡不振。

“如果一个女人背叛了她爱的并且爱她的丈夫和孩子和别人在一起了,那这个女人还值得爱吗?”

“……不值得。”小北京沉思了一下说。

“明白了吧!既然她可以背叛今天的丈夫,也可能会背叛明天的老公,是吧!”三姐就是想和小北京讲明白这个道理,想让小北京彻底死心。

“……嗯,你说得对。三姐你说人这东西有来生吗?”

“或许有吧。”

“那你下辈子嫁给我好吗?”小北京恨不相逢三姐未嫁时,说得挺真诚。

“嗯,会考虑的。但不一定,更有可能的是我还会选择这辈子的丈夫。”

三姐这人一向特诚实,从不说谎敷衍别人。“三姐,晚上带同事过来吃吧!最大的单间留给你。”听完三姐这席话,小北京虽然心里很难过,但是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呵呵,那我晚上过来。” 当天晚上,三姐和她医院的同事来到了亚运饭店。

三姐点的菜中,又有她最喜欢吃的地三鲜,虽然地三鲜这菜在东北任何一家饭店都会做,但是没有一家比亚运饭店的厨师做得更好。地三鲜这道最简单的菜是那天晚上最后上的。“这菜怎么这么难吃啊!”三姐所有的同事都把这地三鲜吐了出来。的

确,这地三鲜的土豆和茄子都煳了,而且一盘子菜里有半盘子都是油。

只有三姐柔声说:“我觉得挺好吃的啊。”

说完这句话,三姐把头转了过去,瓜子脸上的肌肉有些抽搐,眼眶有些发红。她知道,这地三鲜一定是从来不下厨房的小北京做的,否则不可能有任何一个厨师能做得这么难吃。小北京知道她最喜欢吃的就是地三鲜。

小北京对她六年多的单恋,全在这盘难吃至极的地三鲜里,很苦,极苦。那晚,三姐在同事惊诧的目光下,自己一个人吃光了这盘地三鲜。

三姐有着美好的爱情并且爱吃地三鲜,但遗憾的是,并不是来自小北京的爱情和小北京做的地三鲜。尽管,那也是美好的。

三姐,懂得爱,也懂得拒绝。

经过几年的锤炼,书法已经练得有一定造诣的小北京在三姐走后的某天很忧伤很黯然地在宣纸上写下了“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燕南归。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一副行书大字,挂在了一个包间里。

“申爷这字写得真不错。”张岳赞叹。张岳那时候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但还是没敢回家,整日和赵红兵混在一起。

“字还行,就是意境差了点儿。现在是春天,他写这词明显描写的是秋天。”赵红兵始终对小北京惦记他姐姐耿耿于怀,还不忘挖苦小北京。

“就你有文化!”小北京正郁闷着呢,回头嚷了一句。

“呵呵,别朝我吼。你要是朝我吼能吼出老婆来,我让你吼一辈子都没事儿。”赵红兵笑着说。

“就你有老婆!就你赵酒颠有老婆!”小北京像吃了枪药,哒哒哒,喷火苗子。

“……唉,喝酒去吧!”赵红兵一想也是,他嘲笑小北京无非是五十步笑百步,谁也不比谁强。他也就是在一段时间内有过女朋友,现在还跟别人结婚了。

其实赵红兵出狱后绯闻女友也是好几个,比如当年那个穷追不舍的小静。虽然据小北京等人说赵红兵早已和这几个绯闻女友发生过超友谊的关系,但是赵红兵始终矢口否认。被赵红兵承认的女朋友,就高欢一个。

小北京酒量不小,但是那天也喝多了。平时都是赵红兵喝多,可那天赵红兵还能勉强明白点儿事儿,小北京和张岳都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再喝点儿!”小北京说。

“你看看几点了,咱们饭店的服务员都下班了,再喝下去谁收拾桌子谁扫地?”赵红兵难得那天没喝多。

“去巴黎夜总会继续喝吧,那里现在才开场。我给富贵打传呼,让他开车来接咱们过去。”张岳说。巴黎夜总会是当地第一家夜总会,张岳那时是江湖中人,所以经常去那边玩。

“张岳你给富贵打传呼,让他开你车过来。”赵红兵说。

当晚九点多,张岳、富贵、表哥、赵红兵、小北京五人去了巴黎夜总会。

巴黎夜总会,一个多么洋气的名字,光听这名字,就让人感觉是时尚之都。

但是二狗不得不佩服1993 年当地人民的改良能力。二狗总以为夜总会是灯红酒绿的较为高档次高消费的场所,没想到夜总会这东西一到了当地,马上变味,成了大众消费的地方。变成了集演艺吧、迪厅、酒吧、妓院为一体的场所。更为独到的是,如果是晚上10 点左右去了那,肯定会认为自己走错地方了,因为每晚10 点,这里居然还表演一场二人转!你绝对会认为你是进了当地的二人转小剧场,而不是夜总会!

尽管每次进去都会给人进了农贸市场的感觉,但不可否认的是该夜总会即使以现在的眼光来看,其装修也是十分豪华的,不但灯光音响一流,而且角落里还放了几个涂满了**you 之类英文字母的大汽油桶子,看起来很狂野。

该夜总会的名字虽然叫“巴黎”,但是极具乡土气息,因为老板就是当地乡下的一个铁矿矿长。“巴黎”不但有二人转等东北特色,而且里面销量最大的酒水就是当地生产的一块五一瓶的啤酒!当然了,这啤酒在这里卖三块钱一瓶。有超过80% 的人来这里一不喝红酒二不喝洋酒三不喝鸡尾酒,专喝当地这外面卖一块五一瓶的啤酒,十分接近大众消费。总之,这里就差没卖当地七毛钱一斤的原浆白酒了。

这足以证明当地人民在1993 年不喜欢装逼,竟整实在的。二狗又想起八年后当地第一家肯德基开业的时候,二狗亲眼见到了黄老破鞋(黄老邪)和另外两个30 多岁的老爷们儿,迈着欢快的步伐兴高采烈地边走边聊进了这家肯德基,二狗还听见了他们聊天的内容。

“这家饭店咋样啊?”

“不知道啊,没来过,这不是新开的嘛。”

“这是饭店吗?”

“咋不是呢?肯定是!你没看人家正在那吃着呢吗?”黄老破鞋见多识广。

“不像!真不像!”

“服务员!点菜!”这三位刚刚坐下,就听见其中的一个胡子拉碴的人喊服务员。

“服务员!快点儿!点菜!”黄老破鞋不耐烦了。

“先生您请到这里来点。”一个KFC 服务员站在柜台后朝他们招手。

“你们这饭店菜也太少了,唉,将就一下吧!你这有啥酒水啊?”黄老破鞋点完三个鸡腿汉堡后问服务员。

“先生不好意思,没有。”

“啥玩意?没酒?没酒你们开啥饭店啊!”黄老破鞋有点儿恼火了,挺不情愿。

“先生不好意思,这个真没有。”

“唉,那拉倒吧!”黄老破鞋拿着汉堡悻悻地离去了。

十几分钟后,肯德基里面的人都听见了“哥俩好!八匹马!六个六”的划拳的声音。

众人惊愕之下转身望去,赫然发现黄老破鞋等三人每人左手抓着一个鸡腿汉堡,右手边各放着一瓶五十二度白酒边划拳边对瓶吹呢!

“先生,不好意思,您能安静一下吧!”店长说。

“你这里写着禁止划拳行令了吗?”黄老破鞋义正词严。

“……没有。”店长被黄老破鞋给问愣住了。估计全中国第一拨来肯德基喝酒的就是黄老破鞋他们了。

“那我们划划拳咋的了?不行啊?”黄老破鞋更加理直气壮了。“……”

“我们肯德基这里没有自带酒水来吃的。”店长是个小姑娘,被黄老破鞋问了一愣以后又想出了点儿新词来撵黄老破鞋他们。

“谁想自带酒水啊?你们这里没卖酒的呀!这酒我跑了大老远才买回来的,你以为我愿意啊!”黄老破鞋看起来挺悲愤。

“……”

“你们这是饭店吗?”黄老破鞋不依不饶。

“当然是。”

“全中国有不卖酒的饭店吗?”

“我们这不是中国的,我们这快餐店是美国的。”

“爱哪国就哪国,在中国开就得遵照着中国的规矩!我就在你这喝了,你爱去哪儿告就去哪儿告!法院是你家开的吗?”黄老破鞋说完这句,再也不看店长一眼,表情凝重地抡着拳头开始划拳了。

“八匹马……”

店长无言以对。

两小时后,黄老破鞋等三人搭着肩膀醉醺醺地离去,光荣地成为了人类历史上在肯德基喝多的第一人。当二狗听完黄老破鞋最后那句“在中国开饭店就得按照中国的规矩”时,对黄老破鞋景仰不已,过去十几年对他的恶劣印象一扫而光。

二狗举以上黄老破鞋与肯德基之战这个例子的目的是想论证两件事儿:

1. 当地人民向来都不在吃喝玩乐这几个方面装逼,连黄老破鞋都不装还有谁装?

2. “巴黎夜总会”的确十分迎合当地人民的口味,本土化战略十分成功,营销方面远比肯德基灵活,生意也更为火爆。

正是这次张岳、赵红兵等人去这家“巴黎夜总会”引发的一系列血腥残杀,使张岳真正拥有了实业。

张岳等五人到了巴黎夜总会的时候,小北京已经路都走不稳了,满口胡话。印象中小北京上次喝多还是赵红兵和高欢分手那次。

据说他们进夜总会大门时煞是风光,来自全市各行各业的小混子不停地跟这几位大哥打招呼。

“张哥,来啦。”和张岳打招呼的最多,混子们都以认识张岳为荣。

“富贵哥最近去哪了?”认识富贵的也相当不少。

“红兵大哥来玩儿了?”跟赵红兵打招呼的混子并不多,因为年轻一代的混子根本没机会认识赵红兵。1993 年当地的青少年混子对赵红兵这个名字已经有了接近图腾崇拜式的膜拜,枪击二虎及逼李老棍子跳楼等一系列事迹已经作为传奇传颂。全市的人都认为,赵红兵家里肯定有个小型弹药库,他和他那兄弟几个个个都是拿起枪就敢开的硬茬。其实二狗知道,那时的赵红兵最厉害的武器恐怕就是他饭店后厨的那几把菜刀了。

“申爷,今天有空了?”和小北京打招呼的多数都是一些他饭店的常客。

几个人在众人的簇拥下上了夜总会二楼的一个小包间,既可以避免被人打扰又可以看见二人转等节目。刚进了包间,小北京就呕吐起来。

“富贵,表哥,扶申爷去洗手间。”张岳吩咐。

“张岳,怎么是个人就认识你啊。”赵红兵很是纳闷。

“和我打招呼那些我多数都不认识。他们认识我,我不认识他们,没几个能叫出名字的。”

“呵呵,早就听说你混得不错。这里怎么这么吵啊?”赵红兵一时不大习惯这个气氛。他入狱前全市连一家迪厅都没有。

“咱们那申爷呢?还没吐完呢?”张岳想起了刚去洗手间的小北京。

这时,雄壮的军乐响起,夜总会的节目开始了。赵红兵听到军乐特别有感觉,俯下身向一楼中心的舞池望去。只见军乐声中四个一身银灰色短裤束胸的衣着暴露的模特托着一面鲜艳的红旗,迈着正步走进了舞池。这几个模特的正步踢得极为规范,如果不是穿的这么少再换上一身军装,说不定还真有人会以为这是仪仗队呢。

当地人民就爱搞这些土不土洋不洋的东西,夜总会演出之前出旗,奏歌,也就是当地人民能想得出来。赵红兵看得津津有味,他也觉得这四个青春靓丽的女模特手托一面红旗很有趣。

当赵红兵煞有兴味地看着几个模特时,忽然听见全场“哄”的一声笑炸了。赵红兵定睛一看,这几个模特身后,跟着一个消瘦但结实的身影。这个人光着膀子,面带微笑,腰杆笔直,趾高气扬,踢着比这几个模特还规范的正步,意气风发、有板有眼地向场中心走去。

这人,正是已经醉得不知东南西北的小北京。事后小北京回忆说,好久没听到军乐了,酒后一听到军乐就按捺不住兴奋,激发了表演欲,刚吐完的他借着酒劲就跟着这几个模特走上了台。

“申爷,好样的!”“申爷!牛逼!走得好!”认识小北京的人都开始起哄了,因为他们都觉得小北京这正步走得实在是太有板眼了。“实在……是……太牛逼了!哈哈!”不认识小北京的也开始起哄了。

受到大家鼓励的小北京依然面带微笑,继续跟在这四个模特身后一丝不苟地踢着正步。他一向热衷于表演,但是他一直忙于饭店的经营,很少有机会出来玩。这次来到了如此热闹的场合,不登台表演表演他也就不是小北京了。就算把他放到国家大剧院,他肯定也敢表演,他一向自认老子天下第一。

“那不是小申吗?”赵红兵看见一本正经踢着正步的小北京,实在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张岳一看也乐坏了。

这时,军乐结束,小北京以军人最标准的立正姿势站在几位模特身后。

这时全场的观众都已经被小北京逗得笑岔气了,一团乱哄哄。但无论是正步还是立正,小北京始终一丝不苟,十分认真。他越是认真观众笑得就越厉害。

可是夜总会的主持人弄糊涂了,这算是哪出啊?没安排这样的节目啊!怎么办?继续吧!这个主持人显然不认识小北京,也不知道小北京是跟谁一起来的。

“奏歌!”主持人按程序喊完以后,示意夜总会看场子的人把小北京拉下台去。

雄壮的进行曲响起,小北京微笑的表情转为严肃、庄重,“啪”的一下敬了个正宗的军礼,目光凝视远方,若有所思。台下的观众笑得更欢,都被小北京出众的表演能力和认真劲儿折服了。“申爷……”大家都已经不知道用什么词夸奖小北京了。

这时,看场子的人有点儿不识趣,缺乏娱乐精神,当时就冲上去了两个拉小北京。小北京的上衣不知道脱到了哪里,这两条大汉就抓住小北京正在敬军礼的胳膊,拼命地往台下拉。

小北京正在表演的兴头上,被这两个大汉拼命地拽,火气有点儿按捺不住了。赵红兵、小北京、张岳、李四等人早已经在当地大名鼎鼎,无论走到哪都被人叫一声哥。小北京什么时候受过这气?这两个看场子的认识张岳,但肯定不知道小北京是谁,如果他们知道了,肯定打死也不敢。

“你放开我,奏歌呢。”小北京回头喊了一句。

“你给我下来!”那俩大汉还都不放手。

激昂的歌声中,夹杂了凄厉的两声惨叫。

小北京踹飞了一个,又扭脱臼了抓他手的那条大汉的胳膊。

夜总会里的笑声戛然而止,一下沉寂了下来。

看场子的十几个人看到两个同伙被打,齐齐冲向了站在台上的小北京。

看着这十几条汉子,小北京微微一笑,拉开了架势,迈出弓步,双手一摊。“佛山黄飞鸿!”台下有人惊叫。小北京摆出了黄飞鸿的经典开场招式。小北京这招就是跟他刚刚看过的电影《黄飞鸿之狮王争霸》中的李连杰学到的,这姿势之正宗不亚于他走的正步。

20 世纪90 年代当地娱乐场所看场子的人是由一群身着奇装异服的社会闲散青年组成,其实就是一群打手。当然,现在当地的娱乐场所看场子的都已经穿上了制服,让人感觉正规了许多,但还是换汤不换药,地痞本色不改。

二狗暂且把看场子领头的人叫做范进。看到同伙被打以后,范进带着十几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一拥而上,挟着一股风。

恶战在即!

尽管眼前这十几个小伙子个个赤手空拳,已经喝得晕头转向的小北京虽然身手极其出众,以一人之力也绝对难以应付,此刻已危如累卵。当地人民向来酷爱争勇斗狠,尤其是在巴黎夜总会这样的场所更是几乎夜夜有恶战。所以能在巴黎夜总会看场的人,都是如狼似虎。

在这十几头豹子即将冲到小北京面前时,小北京的智商又一次在关键时刻发挥了作用。是的,再凶险的场面,申爷从没栽过。这次,也不例外。“住手!都别动!”小北京舌绽春雷,字正腔圆地怒吼了一声。黄飞鸿的标牌招式变成了交警拦车的标准架势,手型转换之快,动作之标准令人折服。

小北京这一声怒吼把大家都吓得呆住了,都停住了脚步。怎么回事儿?怎么有人在打架前喊别动?难道眼前这位光着膀子醉得一塌糊涂的人就是传说中的警察?这十几个毛头小伙子毕竟阅历少,江湖经验不足。他们只知道该动手时一哄而上制伏肇事者,却想不到小北京来了这么一出。他们可不知道这是小北京打架时惯用的伎俩,就是为了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你……”领头的范进停下了手,刚要开口说话。话没说完,范进的面门被小北京端端正正地打了一拳。小北京虽然已经醉酒,但依然出手又快又狠,就这一拳已打得范进眼冒金星,鼻血直流。

“红兵!张岳!下来!”小北京这一拳打出的同时,张口喊了援兵。其实这时候赵红兵和张岳已经从二楼上跳到了一楼的沙发上,只是一时没有赶到小北京旁边。

刚缓过神来的十几个看场子的小伙子,看见小北京一拳把范进打翻在地后刚想动手,又听见小北京在激昂的歌声中喊出了“红兵,张岳”这两个名字。

一时间没人再敢动手了。

那是因为,没听过赵红兵的人肯定听说过张岳,没听说过张岳的人肯定听过赵红兵。如果这两个人的名字他一个都没听说过,那他肯定是个聋子。因为这二人的名字20 世纪90 年代在当地无人不晓。

正在这些看场子的人进退两难时,他们后面忽然阵脚大乱,几声惨叫传出。

他们回头一看,身后有两个人挺着两把大号卡簧扑了过来。冲在前面的那位面无表情,衣服袖子很长,基本遮住了手中的卡簧,但出刀极快。一两秒内已连捅三人,杀出一条血路,马上就要和小北京会合。

从他们身后扑上来的正是富贵和表哥,出刀的是富贵。他们在洗手间里扶着小北京吐完,一转眼不见了小北京的踪影。出来时发现小北京正在和范进等人对峙。富贵和表哥二话没说,掏出卡簧就从打手后面扑了上来。富贵一出手就捅了三个。

据说富贵极少出手,但出手必见血。在张岳手下的四员大将中,就数富贵话最少而且最不爱出风头,但江湖中人都知道,富贵才是张岳手下的头号战将。

刚刚站起来的范进眼前出现了一把明晃晃的卡簧,这把卡簧那时距离他只有一米左右。

这时范进干了一件最缺德的事儿。

此事堪称当地20 世纪90 年代初混子的奇耻大辱。

他见到富贵的刀子逼近他的面前时,心惊胆战的他居然劈手拉过了一位举着国旗、被眼前这血战吓得瑟瑟发抖不敢动的模特挡在了自己的前面!他拉来了女人做挡箭牌!

富贵捅向范进的那一刀,着着实实地扎在了那位年轻漂亮的女模特的肩胛骨上。

刀。

富贵,默默地转头走了,一句话也没说。

富贵手中的卡簧,已经扎在了很多人的身上,但他肯定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落在一个女人的身上,一个如此漂亮的女人的身上。

歌声终止。

鲜血,从女模特的肩膀涌出。据说,那女模特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口。

女模特倒地,就倒在那面鲜艳的红旗上。

鲜血、红旗、倒在红旗上的美艳女模特、绚烂的灯光、鸦雀无声的人们。这些,就是那夜的巴黎夜总会。据赵红兵后来说,他从入伍到后来混社会,见过的凶残场面已经太多,从没有一次为之动容,早已司空见惯。只是,除了那夜的巴黎夜总会。鲜艳的红旗上面是鲜花般的女模特,女模特身上又绽开了一朵鲜花,这朵鲜花上方,又是艳如鲜花的灯光。“你们都别动!”走到了舞池中间的张岳指了指那些打手,着眼睛说了一句。没一个人敢动。“你他妈的是男人吗?”小北京朝范进怒吼,声音嘶哑。小北京从未如此冲动,他这是被范进的无耻和歹毒惊的。

“你他妈的是男人吗?”据说,那夜醉了酒的小北京重复嘶吼了二十几次这一句话,每喊一次都重重地踹向范进一脚。范进不但不敢还手,而且连看都不敢看小北京,他是在为他的无耻感到愧疚吗?小北京踹了二十几脚以后,范进已经不能动了,软得像滩泥。

“小申,别打了,咱们快送这个女孩子去医院吧!”赵红兵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小北京失控,发了狂,伸手拉住了小北京。赵红兵伸手一拉,小北京立马老实,历来都是如此。

经检查,女模特伤无大碍。范进和其他三个被捅的打手也无性命之忧。

据说,巴黎夜总会的老板也并没有报案,他希望把这件事私了。毕竟,富贵是张岳的人,张岳是个什么人所有人都知道。开夜总会和气生财,那个老板绝对不愿意惹上张岳这个活阎王。按江湖规矩,私了就必须要有另外一名江湖大哥出面,和张岳谈条件。这次是富贵先出凶器伤人,按道理,张岳应该赔钱。

巴黎夜总会老板找的是陈卫东,他是通过在他夜总会里当老鸨子的毛琴找到的。这个巴黎夜总会的老板天真地认为,陈卫东毕竟是当地江湖中化石级的老混子,无论是张岳还是赵红兵,都该给陈卫东一点儿面子。

巴黎夜总会的老板错了,他错误地判断了他的对手张岳的性格。张岳这样的江湖大哥可以接受入狱,但未必能接受赔钱:如果张岳赔钱给巴黎夜总会,就说明张岳服软了,心高气傲的张岳绝对不会接受这样的了结方式。同时,巴黎夜总会的老板也错误地判断了陈卫东的能力。陈卫东虽然实力不错,但主要依靠的是他的表弟赵山河,而赵山河自恃勇猛,一直以来都希望能在江湖中扬名立万,这次有借口直接面对张岳,他是不会放弃这样一战成名的机会的。

除了跃跃欲试想挫一挫张岳威风的赵山河以外,还有另外一个人也想和张岳团伙拼死一搏,那就是当天在巴黎夜总会失尽了面子且吃尽了苦头的范进。

范进既不姓范,也不叫进,他的绰号的典故来自于《范进中举》这篇中学文章。范进只比赵红兵低两届,但他1992 年才从当地的一中退学——他一共高考了九次,补习了八年。据说范进初中时成绩相当不错,但是到了高中以后成绩略有下降,第一次高考时差了一分没能考上专科。他那望子成龙的父母认为自己的儿子只要再补习一年,一定能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但遗憾的是,第二年范进的高考成绩距离专科线差了三分。从此,范进开始了漫长的八年补习之路,他每次的高考成绩距离专科线不是差三分就是差五分,再也没有达到应届那一年只差一分的水平,但也从没有差过十分以上。

八年的匆匆岁月,范进都在牢狱般的补习班教室中度过,每天都被高考无穷的压力折磨,痛不欲生。八年,他已经由一个青春年少的风流少年变成一个冷暖自知的胡子拉碴的成年男子,越来越沉默。范进“誓要把这牢底坐穿”的劲头征服了全校无数少男少女,大家都以他为偶像,只要有他在,高考补习两年三年的人会觉得一点儿都不丢人。据说到后来,范进当年的学弟学妹已经大学毕业回到学校给他当老师了!

当时范进的绰号还不是“范进”,而是“老补”。他“范进”的绰号来自于他的第九次高考。

在1992 年那个流火的七月,范进第九次迈进了考场。那时候全国理科高考要考七门,总分好像是710 分。范进的前六门发挥相当好,已经考过八次的他知道,这次一定能考上了,而且十有**还能考上本科一批的高校!据说,一向沉默寡言的范进那几天无论见谁都是微笑着说话。大家都替他高兴:“这孩子可算是熬出头了。”

造化弄人,悲剧还是降临到了范进身上。在考最后一门时,过度兴奋的范进在开考四十五分钟后忽然抽搐倒地,口吐白沫,人生中第一次抽起了羊角风。他被紧急送往医院,而他的第九次高考就此结束。

监考老师把他只做了一半题目的试卷写上名字交了上去。十几天后,高考成绩下来,范进再次达到了应届时的高度——只差一分。只要抽风前他再多做一个选择题,就能考上了。如果他能把试卷全做完,保守估计他能考上一所类似于哈尔滨建工这样的高校。

从此,范进有了现在的绰号。

据说,当年他的父母还建议他再考一次。

“再考一次吧,就最后一次。”范进的父母几乎哀求着对他说。

“你们让我高考是为了什么?”此时的范进很冷静,他已对高考心灰意冷。

“出人头地,赚大钱。”

“你们说的这些,未必需要通过高考来实现。”

“那你希望通过什么方式实现?”

“这,你们不用管了。”

当晚,范进就去理发店理掉了他那蓬乱的长发。第二天,江湖中就多了一个心狠手辣的混子。这个混子戴着高达800 度的黑框近视眼镜,留着光头,手持一把上高三时他爸爸送的一把没开刃的宝剑,绰号范进。

三个月后,范进被新开业的巴黎夜总会招入麾下看场子。六个月后,他成为看场子的打手的带头大哥。范进要找回他那失去的八年青春,他不能忍受慢慢赚钱的折磨,他要速成,他要急功近利,他要证明给所有人看!“你为什么干了这一行?你这样干下去要进监狱的!”白发苍苍的父母含泪哀求。“我已经被高考判了八年刑,还会在乎再在监狱中度过几年吗?”范进说。

据说,范进最讨厌别人叫他范进。

十一年后的那年元旦,似乎是梅艳芳辞世那天,在上海新天地太平湖畔,二狗第一次听到了那时尚未成名的王蓉唱了一首《我不是黄蓉》,当时二狗首先联想到的,竟然是十一年前的那个范进。

是的,如果范进真能活到2004 年的元旦,他一定会喜欢这首歌的,而且他一定会窜改歌词“我不是范——啊——进,我没有中举,我抽了羊角风,没考上大学”。

他的确不是范进,毕竟范进考上了,而他,没考上。

据说,被小北京打得多处骨折的范进,在病榻上就下决心要杀了表哥和小北京这两个人。从范进剃了光头走向社会的那一天起,他已经不怎么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儿了。

想杀表哥和小北京的范进毕竟还在病榻上,但赵山河可是活蹦乱跳的。据说,那几天赵山河很兴奋,每天都在打听富贵在哪出现。

富贵在捅了模特以后,心情也有点儿不好。富贵虽然冷血,但他只对男人冷血。他始终觉得很愧疚,他忘不了巴黎夜总会那一夜,忘不了那个漂亮的女模特那双惊愕的、睁得大大的眼睛。

富贵是个孤儿,长着黑漆漆的眼睛和笔挺的鼻梁,个子高高瘦瘦。曾经有人说,富贵这人太不会打扮自己了,如果他会打扮,肯定是个帅哥。富贵的父母和爷爷奶奶都在一次大火中死去,他自幼跟着姑姑生活。他在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还连名字都没有呢,语文老师便随口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富贵。

富贵的忍耐力极其惊人,虽然他在学校和家里每天都被欺负,但他从来都是默默忍受,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直到他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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