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蓬莱天池

第54章 蓬莱天池

蓬莱宫的天池里居住着一尾无色的小鱼，她的鳞片折射着倒影在她身体上的光泽，她在变化，跟随着她所在的环境变化。

她反映着一切施加在她身体上的颜色，像一面镜子，一面倒映着世间万象的镜子。

她是祈，一尾天生地养的无色之鱼。

自从她有记忆有记忆开始，她所见的天地，只有蓬莱宫的天池，和它上方那片圆形的天空。

这片天空里能住下的星星十分有限，小祈姑娘数了一遍又一遍。

除了照顾她的姐姐，她很少能见到旁人。

君父偶尔会过来看一看，但小祈姑娘并不喜欢他，他阴恻恻的目光总是让人害怕，他威严的声音也叫她不敢说话。

姐姐说宫中最尊贵的人，是王。

可小祈姑娘不明白什么是王，她所能见的这一方天地里只有她自己，所以谁是王？

她是王，是自己的王。

姐姐听了她的话只是微笑着揉揉她的脑袋。

然后，姐姐被处罚了。

小祈姑娘将她身上交错的伤痕看在眼里，于是她再也没和姐姐亲近过。

可姐姐还是死了，因为一条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小鱼混进了她的池子里，恰逢君父到此，他很生气，那条无知的鱼和无辜的姐姐，一起承担了他的怒火。

小祈姑娘觉得，自己才是最不应该存在的东西。

但她还没有想要自我了结的意思，她日复一日的幻想着有一天能逃离这片池水，去看看姐姐所说的海洋。

她想知道海面上是不是真的会升起太阳，她想知道白日里的月亮是不是真的藏在海底，她想知道头顶的夜空里是不是真的还有她不认识的星星。

她想离开这里，却连那扇门都无法企及。

一颗颗晶莹的珠子落入水中，小祈姑娘捂着脸，肩膀一耸一耸的，鱼尾却一动不动。

无聊到打坐发呆的伏湛忽然觉得这身体动起来了。

在它不能视物的视野中，它飞快的在水中游动，不多时，束缚感倏忽而至，伏湛感觉自己的手中捉起了几颗圆润的珠子。

原来这怪物千里奔袭就是为了捡石头填洞？伏湛在心里撇撇嘴，并不能理解它的行为。

然而无论它是否赞同这身体的举动，他都无法控制并只能选择跟从。

他被迫弯下腰，向地上不断的摸索，一颗又一颗，尽数敛进怀中。

原来它还穿衣服了。伏湛表示自己对这身体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忽然，一颗缓缓沉入水底的珠子好巧不巧的砸在了他头上，伏湛被砸的微微一愣，而他的身体却仰头张望，即使它什么也看不见。

伏湛的身体一路向上游，并竖起耳朵收集沿途的珠子。

不知过了多久，破水声响起，身边传来小姑娘惊讶的低呼声，一直滚落的珠子也消失无踪。

如果伏湛能支配身体，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把这身体的手剁了。

这个死瞎子的手都摸到小姑娘脸上了！

关键是这姑娘是他媳妇儿！是他的！他的！

“珠子，你掉的？”

看着面前似乎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小少年，小祈姑娘点了点头，可她又看了看少年凹陷的双眼，低声说道：“是我掉的……”

伏湛能感觉到这身体的犹豫，不自觉的就对它将要说的话好奇了起来。

它握着珠子的手紧了又紧，争斗良久才开口说道：“那，那你，还要吗？”

小祈姑娘看着少年向自己伸来的手，一头雾水的摇摇头，说道：“不要了。”

这身体松了一口气，随即把掌心的珠子也揣进了怀里。

小祈姑娘很疑惑，眼前这个长角的少年似乎很喜欢自己的眼泪，看他样子应该是捡了很多。

门外传来了细微的声响，小祈姑娘眼疾手快的将正在为自己得到了珠子而高兴的少年摁进了水里。

她甩着一条鱼尾翻滚出浪花，搅乱一池清水。

开门声如期而至。

来人是祀，那个君父说的，代替姐姐的人。

小祈姑娘不喜欢他，他与君父实在是太像了，尤其是他不笑的样子。

可实际上他也从未对她笑过，一直以来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即使这只是小祈姑娘见他的第二次。

他端来一碗晨露，放在了她的水池边。

小祈姑娘看看那碗露水，又看看自己身下的池水，想不出来为什么明明都是水，可他们还是要多此一举。

如果是姐姐的话，她就不会这样觉得了。

姐姐即使不被允许她，也会对她温柔的笑，她总是短暂的时间里尽可能多的给她讲讲外面的故事。

可这个人不会。

他说话冷冰冰的没有感情，他也不会主动跟她说话，小祈姑娘觉得他难看极了，就像隔夜的露水一样，面上看着还好，可心里总是过不去。

小祈姑娘端起铺满鲜花的贝壳碗，将里面的露水一饮而尽。

说起来她明明每天都在吸收日月之精华，这些露水的用处她一直不明白。

她好想尝尝姐姐说过的那些好吃的呀。

小祈姑娘望着祀少年离去的身影，惆怅的看了眼自己的鱼尾，失落的拍拍水，趴在池边想道：好羡慕他们的双腿啊。

待祀少年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几乎已经听不到了的时候，小祈姑娘一晃身游入了水中。

天池底依旧是水晶围出来的见方寸土，四下里一丝人影也无。

小祈姑娘在水里一寸一寸的敲打着水晶石壁，却连一丝水流的缝隙都没能找到。

她不明白那个出现了两次的有角少年从哪里来。

遍寻无果的她游出水面，趴在池边安静的睡着了。

回到洞穴里的有角少年并没有像收集珠子时那般珍惜，他将怀里的珠子一股脑的倒出来，任由它们乒乒乓乓的散落在地上，或是其他的一些东西上，只要是在洞穴里，它就不再理会，如果有某一颗珠子不慎滚了出去，它才会循着声音摸索着把它找回来。

得到了就不珍惜。伏湛在它身体里默默地讽刺了一句。

可这身体从不与他同感，伸展开的躯干盘成一团，轻微的鼾声响起，他的身体睡着了。

伏湛不知道这一天一夜究竟是会有多漫长，他只是期待着再次醒来能够看到鲜活的她，无论是景和还是夜南柯，甚至是那个叫做“祈”的小姑娘，只要是她，就好。

然而他的希望落空了，无法计时的伏湛已经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现在栖息的这个身体陷入了沉睡，粗略计算，它可能已经睡了一两个月了。

整天沉浸在黑暗里什么也做不了的伏湛如今还能保持清醒，全凭自己毅力过人。

养在天池中的小祈姑娘看着每天都要出现那么几次的祀少年，已经产生了淡淡的熟悉感。

即便他还是公事公办，从来不主动与她说话。

可她会主动提问题嘛，只要不是太难回答的东西，他会同自己说，长此以往小祈姑娘看他也顺眼了不少。

而那个曾经出现过的有角的少年，却像是悲伤里的一场梦，悲伤褪去他也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小祈姑娘每天都在偷偷地观察着祀少年。

她想参透他在地面上行走的秘密。

可事实上，小祈姑娘甚至没有跃出过水面。

终于有一天，她鼓起勇气用力地甩动着鱼尾，依靠着双手的力量不断地尝试着爬出水池。

可湿滑的地面没有着力点，而她的鱼尾又过于笨重。

她努力了一次又一次，即使累的气喘吁吁也没有放弃。

只到一双有如白玉雕刻出来的赤足停在了她的眼前，小祈姑娘的心脏紧张得怦怦直跳，她缓缓的抬起头，看到了祀少年那张冷漠的脸。

他终于主动开口跟她说话了。

他说：“爬回去。”

祀少年的声音冷凉的如同小祈姑娘身下的地面，她瑟缩了一下，然后怯生生的退回到了水里，默默地低下了头。

而祀少年还与往常一样，将晨露放在固定的地方，小祈姑娘闲来无事的时候丈量过那块地方，祀少年每次摆放的位置都不偏不倚的挨着池边三寸的地方，像是有某种强迫自己的疾病。

小祈姑娘并没有放弃爬出水面的决心，她依然不懈的坚持着，只不过她学会了躲避祀少年每日到来的时间。

爬的累了的时候，她也会停下来，在水中织绡，着以她白日里所见的最好看的颜色——天空的湛蓝。

她每次织出的蓝色都不同，有深有浅，迎合着四时变化阴晴雷雨。

小祈姑娘终于在自己不计其数的努力之下爬出了天池。

庆幸她并没有像一条涸泽的鱼一样无助，她拖行着鱼尾在地面上留下一条蜿蜒的水渍。

只是这双手爬行的样子，叫人不忍直视。

小祈姑娘太享受这样成功的快乐了。

她仰躺在地面上远望星空，忍不住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她想欢快地拍拍尾巴，却发现自己抬起了一条幻想多年的腿。

小祈姑娘惊喜的坐了起来，她摸着自己的两条腿简直不敢相信她的眼睛。

原来从鱼变成人，是这样的容易。

既然这么容易，为什么君父一直都是鱼呢？

她很害怕君父脸上狰狞的鱼鳃，甚至多次在水面上观察自己的倒影，并庆幸自己只有额头和眼底有几片鳞片，并没有她为之胆寒的腮部。

小祈姑娘回忆着祀和姐姐走路的样子，她歪歪扭扭的站直了身体，却习惯性的想要同时抬起两条腿，好不容易站起来的她，摔倒了。

地面很冷，摔得很疼，可小祈姑娘依旧高兴地不得了。

她一而再再再而三的站起来，踉踉跄跄的往前走，一步一步愈发坚定。

达成了第一个心愿的小祈姑娘心情很好，她把自己藏在水底的鲛绡取出来好多条送给了祀少年。

不明所以的祀少年看着手里天青色的鲛绡，又看了看一脸明媚笑容的小姑娘，兀自暗了暗眼眸。

鲛绡很珍贵，往往只有在海市开启的时候才能买到。

而他们这样的人类仆从是不配拥有鲛绡的，即使是向他这样的侍神者也不可以。

如今她将这鲛绡送给他，是希望君王杀死他么？

祀少年看向她的目光里染上了一丝怨恨，他明明已经在尽力的照顾她了。

他握紧了手中的鲛绡，极力的压抑着自己心中勒死她的冲动。

小祈姑娘感知到了他的情绪，她看向祀少年的目光里充满了疑惑，旋即恍然大悟般的笑着问道：“你不喜欢这个颜色嘛？我还有别的！”

说罢，她再一次潜入水底，出来时缠了满身鲛绡，各种蓝色应有尽有。

她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希望这里能有他喜欢的颜色。

祀少年看着小姑娘天真无邪的笑脸，暗自收敛了情绪，冷声道：“就这条吧。”

他最终还是带走了那条天青色的鲛绡，他将鲛绡折好藏进了衣服里，路过每一个鲛人守卫的时候都紧张的头皮发麻。

但好在，他躲过去了。

回到自己居住的小屋后，他紧张的关紧了房门，倚靠在门板上喘息了许久，他才插好门闩，拿出了那条鲛绡仔细端详。

这鲛绡很美，像大雨过后，天晴云破的颜色。

如果拿出去卖掉，一定能换好多东西。

可祀少年只是想了想，最后还是找出了他所拥有的最好的盒子将它妥善地装好，上了锁，藏在了床底下。

小祈姑娘还是日以继夜的练习着行走，而那个总是板着一张脸的祀少年，也愿意与她多说些话了。

已经可以小跑几步了的小祈姑娘开心的感叹着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她离海阔天空又进了一步。

可是有些地方，离开，是要付出代价的。

小祈姑娘跌跌撞撞的穿梭在陌生的宫殿里，她的身后是不断追捕她的鲛人士兵，她慌不择路的闯进自己从未涉足的领域，却被堵在了高墙之下。

眼看着自己的努力就要落空，却有少年温热的手掌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不知道他们跑了多久才停下，只是气喘吁吁的祀少年和她往常见到的不一样。

“你疯了吗！”

听着祀少年满含怒火的质问，小祈姑娘摇了摇头，随即声音坚定的说道：“我要离开这儿，我不要一直待在池子里。”

祀少年似乎还想说什么，可终究什么都没说。

他从床底掏出了一个木匣背在身上，旋即与小祈姑娘说道：“跟我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