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契亚北方，距离潘诺尼亚乃至塞格德已经不远的要塞，以及面积达到上千犹格的宽阔平原和周围的丘陵山地，是达契亚属于王国的几个少数的直属领地之一。这处领地位置险要，王国时常在此附近与反叛的哥特人、游荡劫掠的日耳曼蛮族部落和偶尔遭遇的罗马人发生激战，因此这里没有常驻的居民，要塞周围现今都是路曜司令的东方兵团开垦的农田和围成的牧场。
几日前，东方兵团在附近的王廷直属领地和附庸以及塞格德都发布了公告，提出了扩大兵团的募兵。在以部落体制为基础的军户制度下，这样的征兵不仅新奇，甚至有些多此一举。王廷早就把塞格德外城一半的军户和两个直属领地的男丁划拨为东方兵团的兵源，因此这次的征兵很是吸引了众人的好奇，一些居住在塞格德的非军户的外乡人跃跃欲试，纷纷赶往兵团驻地的要塞报名。
毕竟，路曜司令是以温和和善待属下闻名的将军，而兵团正式士兵的军饷足以让一个穷困的外乡人家庭衣食无忧。
要塞外面大门口的宽阔空地，通常被用来作为士兵们操练的广场，此时挤满了人，衣着各异但同样陈旧灰暗，与塞格德外城贫民区的主色调并无二致。外乡人们，除少数获得了特许状得以经营商队的财力雄厚的幸运者之外，大多数只能依附于塞格德或别的地方的贵族老爷们，或是成为街头黑帮的成员，艰难度日。因此几乎没有人会拒绝路曜司令的兵团招募士兵这种足以改善全家生活的工作。
人群拥挤，都在请求招募士兵的兵团掌玺官优先考虑自己。人群中以青壮年男性为主，部分饱经沧桑的老年男子也在其中。另外，十分特别的是，由于王国的平等法令，也有极少数强壮的女子在队伍里等待。尽管大多数对南方罗马更熟悉的人反对给予女子参军的权利，但教会力排众议，指出女子是地神和夜神所喜悦的，应当被允许保卫王国。
人群中的一队男女在这样的前提下就非常不起眼了。其中的男子身材中等，长相与衣着都非常平凡无奇，唯有面部似乎十分粗糙，仿佛常年用油彩或涂料遮掩面部而产生的后遗症。
男人带着一个面容年轻的女孩。女孩的眼神已没有这个年纪应有的澄澈，但仍旧好奇打量着四周。“先生，我们为什么要洗去装扮，作为普通人加入他的兵团？我们不是来效忠他的吗？还有，路曜司令为什么拒绝从军户里征兵，而是找我们这些外乡人来呢？”
面容平静的男人语气没什么波澜，但并未回答关于改变伪装的问题。“司令从不做没有道理的事情。据我所知，他对匈人王廷的不信任已经保持很久了。自从两个月前的塞格德叛乱被平息之后，他似乎一直在试图增强自己兵团的实力，以保证相对于塞格德的独立性。”
两个月前塞格德大粮仓意外着火，引发了早已饥饿许久的左部贫民的暴乱。王廷遭到攻陷，难以计数的屠杀和暴行主宰了这座“天空之城”数日。最终，匈人王廷似乎很轻易就平息了叛乱。毕竟，拿着自制镰刀和铁锤的暴乱者不可能敌得过超过五千人、配备了刀轮战车和连弩箭的全副武装的奴隶军团。
作为平叛措施的一部分，大量提前储备的粮食被提供给未与王廷直接对抗的大多数塞格德居民。动乱一平息，男人曾让手下搭救了的屈达尔就趁机返回了这里，向路曜报告了塞格德的动乱及它的平息。
素来机敏的路曜已经判断塞格德出了问题，原本正打算率军返回。可屈达尔的报告让他并未下令撤军回首都。男人告诉女孩，也许一直很有想法的路曜司令想要借此机会，从他的兵团做起，逐渐废除军户，让士兵成为一个职业，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免塞格德暴乱那样的悲剧再次发生。
混乱恐怖的塞格德城和它地下神秘而危险的隐雪区域，是已变为普通人长相的小丑和波斯女孩亲眼看过的。“平息暴乱动了太多地下的布置，备用粮、奴隶军，还有突然消失的王廷高官们，很显然，地下城市已经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严格保密了。”小丑总结道。
听到关于塞格德的事情，女孩不自觉皱起了眉头，并下意识地将手缩进了袖子。小丑回头问女孩，“开始适应隐形虫了吗？我知道这很难受，但这是必要的代价。神的恩赐不是那么容易承受的。”
女孩表情一阵扭曲，似乎在忍受巨大的痛苦。那形状奇怪的细长虫子以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方式从女孩的手腕钻进她的身体，并消失不见。小丑说，这是获得它们隐身力量的唯一办法。
她最终还是接受了小丑给出的选择，踏上了成为他所说“非人”的道路。
小丑没有评论女孩的选择，只说这都是神的安排。女孩很感谢这个救了她命的神秘男人，但尽管他已洗去了红黄油彩，女孩仍旧觉得看不透这个人的一切。
“...但分歧难以弥合，暴乱的土壤还在。匈人王廷颁布了赦免法令，赦免了塞格德居民，但外族人地位高，纯血统匈人地位低的现实暂时不会改变，就像宽阔的多瑙河一样，看似已经平静，但其实暗流汹涌。”小丑把女孩拉到人群角落的僻静处，顾自说着自己的判断。
“神说，路曜必作刀剑，他必亲手摧毁恶臭腐烂的塞格德，必作王国的掘墓人，必作世界毁灭的信使。这是神说的，祂的话必应验。但显然他还在犹豫，他不愿与旧的一切作别，他企图用他的善去弥合不可能弥合的深渊，去阻挡必然降临的毁灭。而我们这些人要做的，就是帮助他，辅佐他，不管他知道与否，因这是神说的。”
疼痛缓解了不少，对隐形虫的特性有所了解的女孩不再关注手腕，心中却满是疑惑。这段时间，自己曾以为的、自己亲眼看到的和小丑先生说的完全不同，让她充满了疑惑，迫切渴求答案。
“先生，你知道的，我来自‘羊圈’，那个该被诅咒的地狱。在那被伤害、互相奴役和绝望等死的岁月里，我们之间总是流传着几个虚无缥缈的希望，她们膜拜，她们期待，期待那些传说里英雄来拯救我们。这其中，‘天空之城’西耶罗是最受欢迎的传说。她们说，这里是光明的象征，是一切正义与善良的源泉。可...我看到了那里，它与我们的‘羊圈’没什么差别...”
“我知道你困惑，充满了矛盾的情绪，”小丑勾勒起一个笑容。“但不是所有疑惑都有答案，至少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你。也许有一天，神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神教我们善良、公正、保护弱者，也许就是为了让这种悲剧不再发生吧。”
显然对小丑的回答不满意，波斯女孩精致的脸庞微动，手指无意间摩挲着手腕的伤口。“如果我选了另一条路呢？做你们的外线？我们还会在路曜司令的兵团相遇吗？”“不，你会被我的部下杀死。你知道得太多了，我们不可能允许我们的秘密有任何外泄的风险。”小丑面带笑容但不带任何情绪地回答，就像冰冷的刀刃一样让人畏惧。
混迹波斯泰西封最险恶的地狱多年，女孩似乎早就猜到了小丑可能的回答，但仍旧愤怒不已。“这就是你所谓的‘善良’和正义？你跟羊圈，跟塞格德那些禽兽有什么区别？”
小丑常年脸涂油彩，皮肤粗糙，多有瘢痕和红肿，这让神秘的他与身旁饱经风霜的塞格德贫民应征者一样平凡。某一个瞬间，女孩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父亲的影子，尽管她从来没见过那个短命鬼，但似乎父亲就该是这幅样子，沧桑又看不清岁数，总是有说不出来的话。
小丑并没有给她太多愣神和回忆的时间，挂着笑容嘲笑道：“不然呢？你在期待什么？这操蛋的世界，本来就没有那么多人来让你做选择，稍一不留神，一把匕首就会贯穿割断你的喉咙，像你曾对一位客人做的那样。”
见过世面的女孩并未因往事被这男人戳穿而恐慌或难堪。泰西封的女人，哪个不是比男人还刚烈的脾性？怕死的早就死在羊圈的第一轮折磨里了。
见女孩不为所动，小丑也没有坚持自己的观点。“神是至大的，祂所指引我们的，是一条通向至大的善的觉悟之路。而在这阻拦我们前行的野蛮荒野里，披荆斩棘的人是不能被小善小恶所阻拦的。因那道路，通向的是人类之善，而为达到这善，必然要作必要的恶。我知道你认同这点。神早已安排了我们，早就信奉着我们信条的你，一定会加入我们。”
不等女孩表达自己不情不愿的赞同，小丑转回头，望着路曜司令和屈达尔侍卫长所在的中军营帐，有些出神地说：“几年前被神感召之前，我曾唾弃匈人的残暴，畏惧阿提拉的武力，但现在我无比理解他，也理解路曜司令。这操蛋的世界...我想你也会理解的。”
“...这操蛋的世界。”女孩迟疑了一下，笑着回答。
“哈哈哈哈哈...”男人笑得像一个马戏团里的小丑，眼角挤满了皱纹。
............
熙熙攘攘的要塞，挤满了从塞格德和周边王廷直属领地赶来找机会谋生计的人。掌玺官请了随军祭司来帮忙，但仍旧忙得不可开交。
路曜没有出去凑这个热闹，不太厚道地让刚刚回来的侍卫长屈达尔代表他去接待应召的贫民们。这些人是他的东方兵团未来的希望，也是路曜为王国，为无辜惨死的民众所做的努力。
屈达尔不知遭遇了什么，回来后对自身在北方的遭遇说得含含糊糊，在关键的细节上竟然丢失了记忆。无论北方发生了什么，路曜都明白，旧的制度已经腐朽，而在这腐朽的躯壳里，新的世界正在孕育。他还不能看清那荆棘之后的道路在哪里，但已经确信亚诺什的屯田改革、自己的募兵尝试，都是迈向这条觉悟之路的初始的脚步。
但路曜仍然对塞格德几个月前发生的动乱充满了疑惑。比如，是谁焚毁了大粮仓？是谁安排了塞格德地下的庞大隐秘世界？换句话说，是谁煽动了这场叛乱？
关于塞格德隐藏的地下部分，路曜早就有模糊的了解。毕竟，那种隐藏地下世界的虫子是裴丽尔夫人的商会的最强防御手段和唯一秘密传递消息途径，加入了她手下“家庭”的路曜不可能没有了解。当然，在屈达尔含混不清的模糊回忆复述里，提到了这个被隐藏的地方，路曜才能够打破这虫子带有的能够让人忽略和遗忘的特性，记起曾经的猜测。
这个塞格德地下的隐秘空间似乎效忠于大丞相瓦格萨，但瓦格萨要这个地方做什么呢？瓦格萨...路曜的记忆似乎瞬间出现了一些扰动和混杂，以至于短时间他似乎遗忘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或者说细节。
很遗憾，并不是所有疑惑都有答案，从屈达尔的反馈和路曜的执剑者的独立调查结果来看，在煽动一事上，尽管王廷、教会和商会都有各自的嫌疑，但现有的证据不能指控他们中的任何一方。而从结果来推，这场动乱并无赢家。也就是说，动乱真正的煽动者，也许还在某处的阴影里。
在得出结论后，路曜对王廷的警惕又提高了许多，对巩固屯田改革、扩大募兵规模的渴求也更加强烈了。
人在预先设定立场后，往往会有意无意地忽略一些本来很明显的细节。例如，路曜就忽略了动乱对他自己的影响。灾难后，王廷和教会的力量均有下降，真正凶残的暴民已被镇压，而剩下的人无法解决生计，许多都选择投奔东方兵团。那时他还不知道，一场风暴正在酝酿肆虐，而正位于风暴中心的路曜，还丝毫没有察觉。
（抱歉抱歉各位，晚上有点事没写完，就凌晨发吧，这章算铺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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