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遗忘

2021-04-12 作者: 七月流火星
第一百六十三章 遗忘

达契亚要塞,拥挤在宽阔广场上的人群散了一些,部分已经被侍卫长屈达尔将军带着去了军营,部分还在等待掌玺官的安排,三两成群聚在一起,围坐在自己燃起的火堆旁边,七嘴八舌地讨论未知的未来。

其中几个这样围坐的人来自潘诺尼亚的一个直属领地。他们家里的田地去年收成很少,给自己和家里婆娘糊口都很困难,不得已想去塞格德碰碰运气。刚到首都,他们中唯一识字的大哥在城门口看到了路曜司令募兵的告示,素来对这个温和的将军敬仰有加的男人们没有犹豫就赶来了这处要塞。

男人们没有什么顾忌,大声开着粗野的玩笑,完全没有注意到身旁两个人刚刚坐下,安静听着他们的对话。这其中,女孩的表情充满了好奇,而长相平凡的男人并没有看着火堆旁的人们,视线越过他们,看向了不远处位于整个广场和要塞中央的戒备森严的营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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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你从塞格德来,而且你知道塞格德动乱的真相?你还要对我效忠?”换上了正式的托加长袍,路曜根据掌玺官的安排接见了一个长相和气质都非常平凡的看不出年纪的男人。据掌玺官说,这家伙不知道以一种什么方式,就那样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把这位忠厚朴实的先生吓了个半死。

路曜见过太多阴谋诡计,在塞格德的时候,伪装成支持者而目的是刺杀或者其他目的的家伙时常混进他的卫队,甚至执剑者一处明哨也有一个这样的家伙混了进去,杀死了三个执剑者并最终自尽。近几年,针对外族的暴力事件频发,这也是塞格德动乱发生的直接原因之一。

只是承诺能够了解塞格德动乱的真相并不足以让路曜放下对这个陌生的男人的警惕与戒备。尽管他对这平凡而普通的男人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但既然他体内的血之石没有表示什么异样,那路曜也就愿意暂且听听他会说什么。

那衣着陈旧但干净、皮肤不怎么好的男人鞠躬致意,语气颇为恭敬地回答:“阁下,我是您的仆人,与您体内的血之石一道效忠于您,并与您共同效忠于至大的主,唯一的神。神谕让我来此,褪去一切伪装,向您报告我在天空之城的重要发现。”

倏忽之间,路曜在惊诧于对方了解之详细的同时,感受到了在内心的角落里,那个经过彼此商议后专门为血之石保留的角落里,油然而生的惊讶与一瞬间的恐惧,

嘿,还有你这家伙怕的东西呢?路曜一瞬间忘记了最深的隐秘被窥探的恐惧,转而想象起那个家伙吃瘪躲在自己身体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可笑模样。

“阁下,”对面长相普通的男人的声音打断了路曜的胡思乱想,“目前对于塞格德叛乱的煽动者的调查还没有头绪,但凑巧的是,事发时我正在塞格德,并派我的手下救了您的部下屈达尔先生。目前可以确定的是,大丞相瓦格萨对叛乱至少知情,并与塞格德地下的城市有直接关系。他发现了我们的安排,并诱导我们的马车直接进入了那座地下城市,向我简单介绍了那里的情况。.

”瓦格萨受到未知人员指示,为建造塞格德地下城市提供了便利和帮助。地下城市的样貌基本完美对应地上构造,但里面关押有大量在匈人王国被宣布非法的奴隶,并储备有大量粮食和未知机械。建造城市明显借用了地上的穆列什河的力量。您早已表现出了对穆列什河情况的兴趣,事实上您的思虑并非臆测,包括您的手下在内的几批势力都探索过塞格德西北郊的穆列什河堤坝,那里有某种已经证实的未知力量。”

在男人留出的停顿里,愈发警惕和戒备的路曜神色凝重。”你说的这些话并不是猜测。你的语气很笃定,就像你直接目睹了这一切。如果如你所说,你救了屈达尔,现今屈达尔像是丢失了那段记忆一样,那我无法证实你的话,你的猜测会被王廷定为危害王国,作为兵团司令,我现在就有权力在战时不经部族大会就处死一个叛国者。更何况,你似乎不是匈人。“

男人闻言再次鞠躬,谦卑异常。”阁下如果不相信,可以在一切结束之后,问问血之石。神必让祂的工具盲目,因善与恶只能出自于祂。神说,有大邪恶在塞格德,真正的阴谋已被掩盖,动乱将只是开始。神说,善良与公义必要留存,而遗忘是必要的代价。“

什么跟什么啊...男人的话完全没有解答路曜内心的疑惑,但隐约间总是在印证他的某些猜测。他正准备追问,男人深深鞠躬,嘴角勾勒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遗忘是神的意志。我将效命于您,您将忘记我,这一切都是一个梦境。“随即,男人的身形一点点消失,就像被人用刮刀从蜡板上刮去。路曜终于想起了这个人的身份。

那个小丑!

片刻后,路曜从自己的躺椅里醒来,发现自己竟因连日忙碌,而在营帐里直接睡着了。一阵心慌后,血之石没有提示迫在眉睫的威胁。事实上,两个月来这个家伙沉默得让人几乎忘记了它恶劣的本性,仅仅在来应征士兵的人挤满了外面时,嘟囔了几句外面的吵闹。”你似乎丢失了一段记忆。“它丢下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没有具现那个讨人嫌的青年形象,就重归沉默。

遗忘...我到底遗忘了什么?路曜一阵心悸,只觉浑身不适,似乎被触及了内心深处的弱点。他恐惧的是内心的被窥视与入侵,而最深邃最原始的恐惧,则是来自自己的一段执念。

尽管路曜自己表现出王国出了名的温和与低调,但他自己明白,驱使自己在舞台前活动的,除了对阿提拉王子真切的关心和帮助,更多的,是并不高尚的动机。在这一点上,他自认为与王廷那些自以为是的左部贵族、罗马那些沽名钓誉的元老们并无二致。

他恐惧的是被忘记。

他始终不是能够像七神教士们一样甘于寂寞的人。他想要被世人铭记,想要成为王国崛起中彪炳史册的人物,不想要始终都是”阿提拉的兄弟“,不想要只是那个被救回来的”奴隶野孩子“。

不知什么时候,他开始适应曾经唾弃的那些冗长枯燥的宴会,习惯商人们甚至贵族们对自己谄媚的笑容和毫不吝惜的溢美之词。他不再拒绝任何人们拥戴而来的官位,越来越少去”家庭“看那个捡回来的女孩”雏菊“。最令他恐惧而拒绝在内心承认的是,他主导设立的救助孤残的塞格德基金和学院,包括此时的募兵,并非出自公心,而是想要拉拢人心,以便未来在可能发生的与王廷的龉龌时能有自己的力量。

王廷...路曜不愿去细想,但事实是如今的王廷正是由自己最好的兄弟,王子阿提拉主导。亚诺什...路曜对阿提拉的怀疑与不满,还出自于对阿提拉坚持不断发动战争与侵略的不满。但讽刺的是,尽管嗜杀、残暴,但阿提拉从来没有过像路曜一样“虚伪”的、“沽名钓誉”的心理。他纯粹得像个孩子,这让路曜羞愧,于是不断在心里重复自己对战争的憎恨,要求带领自己的东方兵团保障后方供应而不是直接上战场,把一切负面情绪的根源都推给远方征战毫不知情的阿提拉。

于是,在塞格德,乃至在整个潘诺尼亚,路曜的声望越来越高,在部分领地甚至高过了对阿提拉王子能征善战和爱护属下的赞美。他时常把对阿提拉这个比兄弟还亲近的人的不良情绪归咎为儿时悲惨经历对自己的影响,而此时仅仅疑似一段记忆丢失就造成了他情绪如此严重的波动。他抓紧了木桌的边缘,汗如同雨滴一样从紧闭的双眼旁流过,砸在桌子上的莎草纸上。

翻滚的情绪催动得他的肠胃也开始不适,本来就没吃什么东西,此时他几乎要开始干呕。就在这时,一抹熟悉的暗红色出现在了路曜本已紧闭的双眼视线内。

他没有睁开眼睛,但感觉到对面距离自己很近的地方站着一个人,把自己的手掌按在他的肩膀上。

他忘记了刚刚自己的全部不良情绪,疑惑地睁开眼,发现对面空无一人。

............

塞格德外城,配备武器的奴隶军队和部分重新组织起来的城防卫队正在街巷里巡逻,人群聚集被禁止,教会的医生忙碌在大街小巷,治疗受伤的大贵族和大商人,以及已被赦免的暴民。

尽管城防卫队一刻不停地在巡视逮捕胆敢聚集议论的人,但街头巷尾,大院内外还是时不时有人聚集,议论突然出现的奴隶军团,议论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足够的粮食。一位老者口干舌燥地争辩,发誓自己绝对看到了一队戴着镣铐的奴隶士兵从地底进入城市,拿着刀剑四处砍杀。

没有人相信这个平日就疯疯癫癫的老疯子的疯话,但此类目击事件并非唯一,这样的谣传难免让人怀疑,街头巷尾已经有难以抑制的流言。

“黑军”中的特别队一个月来一直负责掩盖和消除针对塞格德地下世界的猜测,试图把它们变成某种离奇传说。然而,公众的遗忘在人员密集的城市里被减小到了最低程度,特别是似乎已经有新的纯血统匈人组织开始活动的情况下。

“可以了,升上来吧。”地下城市的某个向下倾斜的入口旁,身着普通平民麻布衣服的大丞相瓦格萨侧头对属下吩咐。那属下闻令上前,示意其他人把一个巨大的金属装置从地下推上来。这个出口有轨道和滑轮辅助,一般用于运送地下奴隶们生产的大型产品。

刚刚瓦格萨已经下令用减量的执剑者七号毒弄晕了地下城市的全部奴隶,并让所有监工和卫队全部撤出地下,推着装置的是最后一批。地下城市的秘密关乎“王”的指示,任何泄密的可能性都完全不可接受。为此,这位大丞相启动了最后的方案。

即使是塞格德这样的北方,此时也即将进入炎热多雨的夏季,天空阴沉沉的,云层低到几乎触碰着城里最高的提兹塔保留地。那巨大的、形状古怪近乎人形的装置不知用什么驱动,此时用牛皮绳索捆缚,接近人形但明显更加细长,且有更多数目的“腿”在两侧。

众人颇为吃力地把这东西安放在平坦的地面上,解开了那些绳索。有刚刚调到这组的被这东西突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吓了一跳惊讶地看到这东西竟自己摇摇晃晃站稳了,并开始“活动手脚”。“这...”那几个士兵目瞪口呆,只看到那被各种金属拼接的人形装置里,似乎有什么细长的东西,但仔细观察,他们又感觉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这厚重的金属外壳让人难以忽略。

“有劳了。”瓦格萨没有管没见过世面的部下的讶异,像以往那样微微鞠躬,向这巨虫致谢。它是神的眷者,生活在时空的孔隙,若是自己不想被人看到,就绝不会被人看到。

那“装置”点了点头,抬起“头”,伸出“双手”,对着天空。

一滴又一滴的雨滴落在瓦格萨和其他黑军成员的脸上。这位匈人大丞相与他的属下一样,带着困惑的表情看着平整光滑的地面和空无一人的街道。

在已经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的地下,在那几个工场里,此时早已没有监工,但各种加工和制造的活动不知何时已经恢复,就如同这座地下城市自己就能够运转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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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几个言语粗俗的身材高大的应征者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空,对取暖的火堆被雨水打湿颇为不满。毕竟这里不是塞格德,傍晚了还是挺凉的,而潮湿只会让火焰难以燃烧,并让那种微凉变成难以忍受的湿冷。

“呀,你,你们吓死我了!”那发牢骚的应征者低头准备看火堆,却发现一个看不出年纪的普通男人和一个波斯人长相的女孩不知何时与他们并排坐在火堆旁,着实吓了一跳。

思绪电转,这颇有些油滑的男人看着对面有些茫然的男女,嘿嘿笑着,“你们也是来应征路曜司令的兵团的吧?你们跟着我混吧,听说七个人一组检查,你俩这跟鸡崽儿似的掌玺官大人肯定看不上,跟着我我带你们,我是个老兵,最知道怎么应付这种检查,怎么样,干不?不过说好了,军饷你俩得分我一份,这是,叫他妈啥来着,哈哈,合理收费!”

高大男人的同伴哈哈大笑,迅速缓解了两人突然出现的尴尬。不过样貌普通的男人根本没有听,疑惑和不解写满了他皮肤不好很是粗糙的脸庞。“这...我为什么在这里?我来这里做什么?”

那旁边的女孩却有些不同,脸上没有那种诧异,听着小丑先生反常的嘟囔,几次欲言又止,最终神情复杂地说了一句,“先生,我们是来应征的,你带我来投奔路曜,你还记得你对我说的有关世界的话吗?”

已被遗忘的阴云笼罩的小丑虽然还是不知道来此的目的,但似乎对女孩有颇熟悉的好感,凭借模糊的本能回答道:“操蛋的世界。”

(今天有空,再更一章,内容稍微多一些,欢迎大家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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