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8-08 作者: 任叶青

徐如歌回到家,发现群里她出去玩,一堆人都在闹闭关复习没时间出来玩的李嘉祥,纷纷表示惋惜,并语气很欠地反省自己的贪玩,不务正业。

她也跟着起哄说了句向模范李大哥学习,又闹了一会儿,推脱了第二天去滑雪场的邀请。

程柯卓在下午给她打过一个电话,可惜她上学不带手机,放了学直接去的电玩城,没接到。

在微信上和他说明了一下,程柯卓只是淡淡地回了个——哦。

高冷点也挺好哈,说起话来不费劲,因为根本进行不下去几句,除非她持续输出,单方面激情四射地叨叨个不停。

一放假都在家坐不住,组织出去玩的天天群里喊,单线叫,徐如歌跟着出去了几趟,但大多婉拒了。

心里一直惦记着就快见到亲妈了,出去也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吃饭的时候想象着三个人围在桌子上,她会不会给自己夹菜,她做的饭会不会很好吃,她是不是不会做饭,一进家门,就克制不住地想到以后这里要多一个人了,一起窝在沙发上,一起看电视。几乎生活中任意一个小细节都能引起联想,无限扩展。

徐总说妈妈性格和她很像。

徐如歌代入了一下自己,如果是她,她会如何反应,又同时想到,他怎么知道这么多年她妈没有变呢,但是她没说,因为徐总一直不在状态,表情上的冷静根本挡不住眼底的波澜,越平静越汹涌。

这一天终于到了。

仿佛万事俱备,穿戴好了坚硬的盔甲,又像毫无准备,裸露在空气里,措不及防。

徐如歌从衣柜里翻着衣服,感觉没有一件合适的,都不够正式。

最后穿了件长款水蓝雅花T恤,七分裤,踩着淡蓝帆布鞋。

到酒店时,徐如歌跟着徐总,控制着半米距离不会拉大,似乎这样她能遮蔽在伞下。

徐总观察她一眼,她表情镇定,手却一路上无意识握住又松开。

徐总安慰地拍拍她肩膀,“别紧张,她是你妈妈,你们会相处融洽的。”

“我知道,我就是不适应。”

徐如歌悄悄呼出一口气,松开又轻握起的手,把手插进了裤子口袋。

包间门把手按下的那一刻,她顿时感觉四肢无处安放,不动声色站到包间里看不到的角度,抬头看向正推开门,鼓励地看着她的徐总。

徐如歌视线降到他的领带上,轻声说:“我跟在你后面。”

徐清先进门,徐如歌脚步跨进的一刻,就看到了座位上的女人。

她海藻般的长发自然披散在肩头,长相柔美,深深凝视着她。

旁边还坐着一个男的,是大约两个星期前在校门口抓住她的那个男生,他像那天一样眼神温柔。

徐如歌挪开与他们对视的眼,坐在了对面,默默看着眼前的餐具。

“不好意思,我去一下卫生间,马上回来。”她母亲的声音很软,带着淡淡的鼻音。

徐如歌连着扇了两下睫毛,心里很堵的慌。

周围陷入了寂静,华丽吊灯的光打在转盘上,明亮的晃眼。

徐如歌抬起视线,淡淡道:“我见过你。”

他是谁。

那个女人结婚了是吗,她有自己的孩子,有家,现在是回来看看她和爸爸相互取暖的可怜模样,那她为什么还要假惺惺地出去抹眼泪!

徐如歌讽刺地慢慢勾起嘴角,笑得冷漠而抵触。她感觉受了莫大的羞辱。

“对,你考完试那天,我们见过。”

他的表情并没因徐如歌的排斥改变。

“什么事?那天你不是刚好路过,就为了见我去的吧。”

徐总无声推过来一杯果汁,带色的液面在她面前微微晃着。

她追问:“你是谁?”

徐如歌直视对面人的眼睛,他的眼底在痛和心疼些什么,他们是有一半相同的血液,那又如何,她会和一只咬了她而血液相融的虫亲近吗?!

“我是你哥。”

“我连妈都没有!我还是你爹呢!!”徐如歌暴躁地瞪大眼睛。

“徐如歌!”

徐清制止地叫住她,声音低沉压抑。控诉着她的不知克制,莽撞胡闹。

徐如歌把头别向门口,结果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人,那个人表情愣怔,因她的视线而慌乱,眼尾红着,唇痛苦地紧抿,多美啊,像扎了她一手血的玫瑰,和她指缝间的血红一样艳丽迷人。

徐如歌残酷地勾起一边嘴角,看着她像碎玻璃一样痛苦的眼,故意挑了下右眉。

互相伤害啊,痛苦怎么会有上限呢。

“你是我妹妹。”

“比我晚几秒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亲妹妹。”

他挣扎了许久,最终艰难而缓慢地宣告他们本该比谁都亲密的关系。

字字句句戳进所有人心里。

她却没有多了个亲人的喜悦,反而像被判了死刑一样痛苦,委屈潮水般溺死她。

徐如歌还和那女人对峙的视线渐渐模糊,她的眼总是不争气,想成为一条无拘无束的河,好早一点到达可以尽情藏匿的大海,无声无息,无迹可寻。

徐如歌扭回头,眼皮使劲眨着,把眼泪往回忍。

她脖子僵硬地转动,麻木地苦笑着问徐清:“爸?”,无助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等待着他爸回答她,带她回家,帮她脱离折磨。

只要你否认了我就信,你快告诉我,我并没有从被一个人抛弃,变成两个。

她嘴角的弧度又大了点,眉毛揪起来,挑高了红的眼角。

他沉默着,徐如歌蒙着水的眸子一点点暗淡。

“行了,现在我长什么样你们也都看过了,今天这顿饭不就这个目的吗?互相认个脸,认认亲妈,亲爸,亲哥亲妹妹,就没见过,也没什么好寒暄的,我先走了。”

她站起身,多讽刺啊,全是亲的,血肉相连,却一面都没见过,她都十六了!不好笑吗?她就是故意的,要让所有人都难受,连她自己都不放过。

她妈妈哭着轻叫了一声:“如歌。”

徐如歌鼻头狠狠一酸。

她视线撇开,头朝她妈妈偏了一下轻点,算是打过招呼,她不想一点教养都没有,谁都可以教育她不会做人,但是这个人不行。

她听见身后有一声痛苦无比,揪人心脏的如歌,那声音并不大,却柔而撕心裂肺着。

令她很不忍心,她就是这么自私,宁愿折磨自己,也要折磨别人,让别人愧疚,自责,后悔,痛苦,同归于尽,谁也别想逃脱。

徐如歌快步走着,走着走着跑起来,漫无目的地狂奔。

她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已经离酒店很远了,好累,好痛,她蹲在街角处,把头埋进膝盖间,紧紧用双臂抱住自己,哭声断断续续,制止不了地溢出来。

没人知道是她在哭,她就没哭。

哭累了,她背倚着墙,慢慢失力地滑坐在地上,双手撑着额头。

放空自己地顶着红砖缝发呆。

她坐了很久。

慢慢抬起头,看着路上一个个陌生的行人,看着他们悠闲摇摆的双臂,不紧不慢的步伐,似乎还有他们存着便捷键号码的手机,和某些人一个味道的洗衣液。

没人因为这些骄傲,但她为这些而自卑。

在不远处的树下,她看到了她哥。

他就在那静静站着看她。

或许站了很久,又或许刚到,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徐如歌撑着地站起来,顺着路继续走,管她会去哪呢,只要她依然记得门牌号,就不会迷路,就有处可归,就能回家。

徐如歌过了五个路口,没闯红灯,没闯黄灯,她在想究竟能有多少绿灯为她放行,让她顺遂。

她没回头看,但她知道那人一直跟着。

最后,徐如歌进了一家奶茶店,店面装修非常简单,空白的感同身受。

她提溜着一杯奶茶,放在了路边的木椅上,坐在旁边抬头看头顶没有叶的树,天空苍白无力,也只有枯枝最后和它同框。

因为他们同样落魄。

他坐在了旁边。

一句话也没说。

明年这树上应该就能停留小鸟了,哪怕它不在这安家。

“你什么知道有我存在的?”她看着天平静地问。

“从记事起。”

“你那时候怎么想的。”

“没怎么想,只是上幼儿园的时候看见小姑娘,觉得你应该也差不多。”

徐如歌压了下嘴角,双臂在身侧撑着木椅,不再仰着脖子,木木地看着眼前,没再问。

“那天放学我没忍住想去看看你,你当时笑得眼睛都弯了,在人群里很耀眼。”

他的眼睛暴露了一切,可那时候她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我没见过照片,应该也会多看你一眼,不光因为你的笑,还有亲切感,你应该也能感觉到吧?”

“我们联系一段时间了,我问了很多你的事,想看看你和我的轨迹有没有相似的地方,好像那样也能近点。”

他说的我们,没说我和爸爸,大概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又或者单纯为了不刺激她。

徐如歌沉默着,没有情绪波澜地问了句:“你们一直在哪?”

“意大利,妈妈是大学教授,我们两个一起生活在学校附近的公寓里,偶尔去看看她的画展,平平淡淡的。”

“其实你一直都在,她给我买衣服的时候,总是看着小裙子出神,每年过生日给我买两个蛋糕。”

“我知道,有一个是给你的。”

“你别说了。”徐如歌仓促抹了一把眼泪。

她怨道:“你们自己不回来的,也不是我抛弃的你们。”

徐如歌拽着衣袖笨拙地擦断了线似的一直掉的眼泪。

陷入了长久的安静,徐如歌静静地哭,他就在旁边静静地坐着。

他从未看向她,却知道她在无声地哭。

他说:“我不知道家在哪,你带我回去吧。”

地砖上晕开的泪珠,慢慢汇聚,又蒸发着,下渗着,似乎消失的快过产生的,花就能掩盖荆棘,悲伤就不会成河。

“我迷路了。”她用红眼睛看着他。

不是找不到家门了,只是嗅不到气味,方向乱了。

“好,那哥带你回家。”

徐如歌眉头不断拢聚,双眼皮明显地迭起,圆润大眼睛下的泪痕,不断有新的小溪冲刷,那是冬天消融的水,和夏天下的雪。

她起身原路返回。

他们起初仍是一前一后,后来并排走着。

他说他们在国外的柴米油盐,妈妈种在阳台九点浇的花,他见过的痴迷艺术,不在意别人目光的怪邻居,他循规蹈矩的学习生活,他读的关于国内的杂志,他幼儿园的糗事,他想象中的妹妹……

徐如歌有很多问的,也有很多答的。

他们本可以打车回家,但一直走到了天黑。

最后,她趴在她哥的背上,给他指引方向。

“在前面那个路口右转,那有个便利店,晚上十点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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