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有合适的人选,便先作罢吧。”
畅快笑了好一阵的天子曹叡,宽慰了一声,又摆了摆手示意夏侯惠告退,“稚权也莫惋惜,他日朕再予你机会便是。”
怎么能作罢呢?
哪能还有机会呢,只争朝夕我都嫌慢了。
“唯。”
纵使心有万分不甘,但夏侯惠还是恭声领命,犹争辩了句,“其实,陛下,臣惠还想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只是陛下知人善任,已然将他外放地方了。”
“谁啊?”
“前中书侍郎、今安平天守王基,王伯舆。”
对于王凌舍不得放手、王朗与司马懿都征辟过,上疏劝谏过自己的王基,曹叡记忆犹新,但他有点好奇,夏侯惠与王基是怎么发生交集的。
“王伯舆之才,庙堂公卿重臣皆不吝盛赞,朕自是也知晓的,哪需要等稚权举荐方可出任两千石?然而,朕不甚明了,稚权为何举荐他?乃是稚权先前在淮南任职时,自王凌那边听闻过他的事迹吗?”
这祖传的疑心病是真烦人啊~
只是提及了王基,你都能怀疑我与王凌有什么勾搭!
“回陛下,乃臣弟义权之故。”
心中满是无奈的夏侯惠,悉心解释道,“臣弟义权与王伯舆相善,不乏在臣当面称赞其才。臣惠心奇之下,便与之坐宴了一二次,故而知其人也。”
原来是因夏侯和之故啊~
曹叡恍然,宽下心来后,又觉得夏侯惠的不甘有些好笑,遂换了个恩宠,“太尉府着手屯田清查事时,弘农太守便要变更了,想必在此期间,稚权也无人可举荐。这样吧,河内太守没有兼领野王典农部,可暂不做调任,以待稚权举之罢。”
河内太守
扯吧,我举荐了又有什么用?
司马懿的乡里就在河内温县呢,举荐太守过去也是白搭。
闻言,夏侯惠心情愈发沮丧。
但也不好再争辩,以免让曹叡觉得他不知进退,惟有起身谢恩告退。
不过,他还没有走过线桥,脚步便猛然一顿,折返归来,笑容可掬的行礼,“陛下,臣惠想到了一人,可胜任弘农太守职。”
“谁?”
“孟康,孟公休。”
对此,曹叡一时默然。
一来,是他不想用孟康这人。
缘由不必说,孟康是郭太后的外甥,而甄太后被赐死源于郭太后的夺宠,曹叡对郭后一系之人,心有芥蒂也是在所难免的。
另一则是他知道,夏侯惠与孟康只有一面之缘。
清查洛阳典农部的过程,史二事无巨细皆录书传递宫里,故而对夏侯惠做书信让孟康劝说观津侯郭表的事情,曹叡也是知道的。
所以,夏侯惠是居于什么理由举荐孟康呢?
难道他不明白,自己让他举荐太守人选,是为了丰羽翼吗?
还是说,他竟天真的认为,凭借举荐之恩便能让只有一面之缘的孟康甘愿效力,与他并肩对抗太尉司马懿为首的世家士人了?
曹叡想不明白。
又或者说,是他敢确凿,孟康绝无可能给夏侯惠当爪牙。
“孟康朕知晓,其人其才确实可出任两千石。”
沉默了片刻,曹叡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疑惑,“只是朕甚是不解,稚权与他仅一面之缘,是出于什么缘由举荐他?”
“回陛下,臣惠缘由有三。”
“一者,如陛下方才所言,孟康其人其才,可堪两千石之任。”
“次者,乃孟康在朝已久,多任冗职,才学不得施展。臣惠窃以为,贤能之士可裨益社稷,不应闲弃也。”
“最后,则是昔日孟康入选散骑,士林号为‘阿九’讥之,而今二十余年后,彼虽以潜心任事、劝谏朝廷得失,令他人改观,但终究不能与士人共融矣。此情此景,陛下若不吝赏识,委以重任,授予弘农太守职,彼必然感激陛下隆恩,不吝杀身以报之日。如此,可谓我魏室社稷增一死忠之臣也!”
“善。”
夏侯惠话语甫一落下,曹叡便忍不住附手称赞,但眼中的疑惑并没有减少半分——说了那么多,也没有听出来,此事对夏侯惠有什么好处啊!
“陛下,臣惠告退。”
应是早有准备罢,夏侯惠冲着曹叡露齿而笑,再次行礼作别时,还如此解释道,“举才为国,但求裨益社稷,而非为私人也。”
非为私人
看着夏侯惠渐行渐远的背影,曹叡喃喃了一声,继而自斟自饮,脸上的神情也在变化着。
先是面露很是欣慰笑容,但笑意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淡去,最终化作了满眼的落寞,以及一记深深的叹息。
他实在是太聪颖了。
有时候就算想难得糊涂、麻痹自己都很难做到。
比如夏侯惠举荐孟康的初衷,当真是但求裨益社稷、非为私人吗?
从结果上来看,曹叡知道毋庸置疑。但若是从司马懿即将归朝的节骨眼上来看,他知道不完全是。
甚至他敢确凿,夏侯惠完全是出于私心!
得出这样的结论,并不是他的疑心病又犯了。
而是他浸淫权势之中太久了,对臣下争权夺利的手段早就洞若观火,夏侯惠在他当前耍心眼,犹如班门弄斧那般幼稚可笑。
是的,夏侯惠是在耍心眼。
打个比方罢。
两个人争夺一个碗里的饭吃,其中一人发现自己抢不到了,就会将这个碗打翻,让对方也没有得吃。因为担心若是让对方吃到了、吃饱了长力气了,在下次抢饭的时候便占据优势,更容易抢到饭吃了。
甚至,在日渐积累之下,极大可能演变成为此后不用抢都能吃独食了。
夏侯惠就是因为抢不到饭、索性将饭碗打翻的那个人。
在他亲善之人中,没有可胜任弘农太守的,所以他宁可将这个职位仍给在朝野中无人问津、游离在宗室与士林之外的孟康。
为的就是不让司马懿来举荐,抑或是旁人顺着司马懿的心思来举荐。
毕竟,曹叡方才自己说了,更换弘农太守人选是在太尉府着手清查屯田事务之时。尚书右仆射卫臻、吏部尚书卢毓在推举新人选的时候,肯定要参考司马懿的建议,为了方便清查屯田事务更顺利的推行。
这便是曹叡深深叹息的缘由。
纯臣如夏侯惠,心思也开始变得复杂了。
更诛心的是,曹叡知道导致夏侯惠有这种转变,完全是他一手促成的。
苦酒自酿、作茧自缚,怪不得旁人半分。
唉!
罢了罢了。
虽说他也有了私心,但犹不改忠君本分,初衷仍是一切以社稷为重,还是莫强求太多了。
退一步而言,以私心论,在诸多宗室与谯沛子弟中,他都不能算是有私心的。
如此宽慰着自己的曹叡,心情并没有好转半分。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不到盖棺的那天,任何人都不能被定论。
这是夏侯惠用来提醒他,重视司马懿是魏室潜在隐患的话语。
的确,司马懿位极人臣了。
但以夏侯惠彰显出来的才学以及身受的圣眷,日后位极人臣很难吗?
所以,曹叡此刻也不免在斟酌着,夏侯惠在说这话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想过,自身也会因这句话而迎来猜忌吗?
应该是没有罢。
他终是与魏室休戚相关的谯沛子弟。
只是,如今的他还很年轻,还有很多种变化的可能,距离盖棺定论的那天也很久很久。
“稚权你怎能举荐孟康呢?”
令支侯府内书房,痛心疾首的丁谧,指着夏侯惠怒其不争的指摘道,“稚权难道不知,陛下自幼在武帝帐下长大的?且先帝时世子之争、陛下即位前甄后被赐死,敢问稚权,陛下历经过多少风谲云诡、见过多少尔虞我诈?就稚权这点小心思,天子焉有看不透的道理!你啊你,终究是在行伍中待得太久了,于权势之路上堪称少不经事啊!”
被骂的夏侯惠,默然以对。
他原本还觉得自己下了步妙棋呢!
结果归来给丁谧讲述一遍后,才发现是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且是极有可能,会导致自己卖了多年的忠直人设,一朝尽毁。
唉.
自己当真是愚不可及啊~
心中悄然一声叹息,懊恼无比的夏侯惠涩声问道,“彦靖觉得,此事还有补救的余地吗?”
“事已然矣,弗可改也。”
余怒未消的丁谧,没好气的回了句,“可否补救,不取决于你我,而在于天子一念之间。若天子心生芥蒂,稚权想怎么补救都无济于事。当今之计,唯有坐等其变罢。”
在天子的一念之间.且坐等其变?
喔,若是如此,那还好还好。
闻言,挑眉片刻的夏侯惠,懊恼之情倏然缓解了。
今岁都改元为景初了,天子知道了自己有私心,那就知道了呗。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
细数秦朗、夏侯献与曹爽等人的过往,也不乏私心之举啊!与他们比起来,自己这点小心思算得上什么呢?
况且,天子不是已经知道了,司马懿犹如人间圣贤了嘛。
找个机会,再给他添把火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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