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烈火囚心

2个月前 作者: 刚雪印
第19章 烈火囚心

第19章 烈火囚心

当一个人的心中充满黑暗,罪恶便在那里滋长起来。有罪的并不是犯罪的人,而是制造黑暗的人!

——雨果

楔子

夏夜,天色沉沉,闷热无风,蝉鸣声凄厉刺耳,透着莫名的狂躁。几道突如其来的焰火,发出“嗖嗖”的响声,刺破凝滞的夜空,狠狠撞向矗立在街边的一排小楼。

顷刻间,火花四溅,无数条慑人的“火蛇”,仿佛早已埋伏在黑暗中,只等这一声令下,便从四面八方蹿射出来,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蔓延开来。

惊叫声、求救声、哀号声,乃至由远渐近的警笛声,响彻黑夜。越来越多的人被吸引过来,他们看着被大火不断侵袭的小楼,无不露出震惊畏惧的表情……

而与火灾现场人们的反应迥异,面对如此火情火景,有一个人的目光却是无比贪婪和兴奋的。尽管他面对的只是一个电脑屏幕显示出的画面,但那已足够让他身体里那股燥热的激情达到顶点,直至在身体的战栗下迸射出去……

第一节 连环纵火

刑事侦查总局,重案支援部。

顾菲菲敲了敲老领导吴国庆办公室的门,听到里面有回应,便推门和韩印一起走了进去。吴国庆正伏在大班桌上看着一份卷宗,抬眼瞧见两人,赶紧摘下老花镜起身迎接。

吴国庆使劲握了握韩印的手,说:“稀客、稀客,啥时候来的?”

“刚到。”韩印微笑道。

“他学校放暑假了,过来看看我,一到就惦记着先来拜访您。”顾菲菲一脸甜蜜地在旁帮腔道,说着话把拎在手中的一个礼品袋放到吴国庆的桌上,“知道您好这口,给您带了两瓶好酒。”

“来就来呗,还带啥东西,以后不准这么见外,快坐,快坐!”韩印本就是吴国庆欣赏的后辈之一,加之他与顾菲菲还有这层关系,吴国庆显得兴致颇高。他一边让坐,一边转身从大班桌抽屉里翻出一盒茶叶,说:“你难得来一趟,咱爷俩泡壶好茶喝喝。”

“你们聊,我来。”顾菲菲很有眼力见儿,从吴国庆手中接过茶叶盒说。

不大一会儿,茶水沏好,一老一少喝着茶,东一句西一句聊起来。

顾菲菲不想掺和男人间的谈话,眼见大班桌上摆着一摞卷宗,随手拿起一份翻看起来,没承想很快便被吸引进去。一份份看下去,顾菲菲脸色渐沉,不由得蹙紧双眉……

案件一。时间:2015年5月13日晚11时30分许。地点:江华市长房区林逸街道裕德路兴发旅店。案情:犯罪人将汽油泼至旅馆大门口点燃,造成旅馆迎客厅起火,所幸火势不大,未有伤亡情况发生。

案件二。时间:2015年9月8日凌晨1时许。地点:江华市林苑区大名街道财大路长城宾馆。案情:犯罪人围绕宾馆正门部位大面积喷洒汽油,造成旅馆火情严重,导致一名住客在情急之下由宾馆三楼全身带火跳下,后被紧急送往医院,但终因烧伤严重,在一周后去世。

案件三。时间:2015年12月14日晚11时许。地点:江华市万程区周山街道民兴路金利招待所。案情:犯罪人向旅馆大门以及窗户连续投掷多枚自制汽油燃烧弹,造成大面积火情,导致一名住客身亡。

案件四。时间:2016年3月9日晚10时30分许。江华市正阳区君里街道人宝路隆盛宾馆。案情:犯罪人向大门以及窗户连续投掷多枚自制汽油燃烧弹,引起宾馆大面积失火,导致两名住客身亡。

案件五。时间:2016年6月5日凌晨1时30分许。地点:江华市正阳区美林街道玉山路友好旅店。案情:犯罪人向大门以及窗户连续投掷多枚自制汽油燃烧弹,导致一名消防员在救援任务中不幸牺牲。

案件六。时间:2016年7月2日晚11时许。地点:江华市甘化区英奎街道菜市路诚铭旅馆。犯罪人向大门以及窗户连续投掷多枚自制汽油燃烧弹,造成住客一死一伤。

综上所述:犯罪人选择的纵火目标皆为低档次住宿场所,助燃剂均使用的是汽油,犯罪情节也基本类似,故该六起案件做并案调查处理。现场勘查:除首起案件在案发现场附近发现一个容积为2升的塑料饮料瓶(后被认定是犯罪人用来装汽油的容器)外,未找到任何可以联系到凶手的物证和人证。虽然相关监控摄像头拍摄到了纵火过程,但犯罪人面部经过刻意遮挡,故难以辨清其真实模样。

顾菲菲合上最后一份卷宗,怔了一会儿,忍不住打断聊兴正浓的两个男人,说道:“罪犯连续六次纵火,致使多名群众被烧死,已经不是单纯的纵火案了,相当于一系列严重的谋杀案。吴老师,这案子交给我吧?”

“噢,对,我刚刚也正要找你。”注意到顾菲菲的问话,吴国庆一脸严肃地应道,“案情确实相当恶劣,从去年5月份一直持续到现在,当地警方一筹莫展,至今对犯罪人一无所知。”

“从作案时间上看,冷却期越来越短,今天是7月14号,距离最后一起案件已经过去十来天,我担心很快会有新的案子出现。”顾菲菲忧心忡忡地说。

“时间确实很紧迫,你们尽快出发吧。”吴国庆换上遗憾的表情,冲韩印说,“今天时机不对,等案子办完了,你过来,咱爷俩好好喝两杯,聊个痛快。”

“一定,一定!”韩印一脸谦卑,微笑说道。

江华市是著名的旅游城市,眼下正值旅游旺季,连着几班飞机都订不到票,支援小组只好改乘高铁。

从北京到江华的高铁全程运行时间近6小时,自打上车韩印便开启研读模式,将近一半车程的时间过去了,他整个人的注意力始终都倾注在案子卷宗上,连坐姿都没有变过。

顾菲菲拧开一瓶矿泉水冲他递过去,想让他喝口水歇会儿再看。没承想韩印连头也没抬,只是稍微扬了一下手,拒绝了她的好意。热脸贴上冷屁股,顾菲菲的倔脾气又上来了,当然她并不是真生气,只是带点撒娇地执拗地把矿泉水瓶直接伸到韩印眼前。

这回韩印才反应过来,抬眼看到故作一脸严肃的顾菲菲,赶紧接过矿泉水,抿嘴笑笑道:“不好意思,我太投入了。”

“歇会儿再看。”顾菲菲也笑了,柔声说。

“差不多看完了。”韩印喝口水,合上卷宗说。

“有想法没?从类型上说,咱们这次遇到的纵火犯属于哪种?”顾菲菲也是急性子,三句话不离案子。

韩印点点头,稍微整理下思路,说:“由心理畸变导致的系列纵火案,主要有两大类型:第一种,称为纵火癖,犯罪人目标主要为荒芜的空地、垃圾场、废建筑物等等,相对来说危害性不大;第二种,是以寻求控制感和成就感为目的的纵火,这一类型的犯罪人具有相当大的杀伤力,他们不在乎纵火是否会对他人产生危害,多以人群居住和活动的场所为目标,危险性极大。而这两种类型还存在递进关系,某些纵火癖者会因生活受到重挫,而升级为寻求控制感的犯罪人。”

“至于眼下的案子,更接近后一种类型,但比较特殊的是,罪犯纵火目标非常明确——就是旅店、宾馆之类的低档住宿场所,表明这种场所具有某种象征意义,咱们首先要做的就是解开这种象征的寓意,从而找出犯罪人的初始刺激源。”

“另外,还有一点要重点关注。以寻求控制感为核心需求的变态犯罪人,是非常注重和享受作案过程的。尤其相关心理学家研究表明,纵火与性刺激有着相当紧密的联系,也是令犯罪人欲罢不能的关键因素,所以这种犯罪人喜欢直观地目睹火灾场面,从而获得最大的兴奋和满足感。也就是说,犯罪人作案后很可能先逃跑,然后再乔装打扮返回现场,混迹于围观群众中,‘观赏’自己的‘杰作’!”

……

下了高铁,赶到江华市公安局已经是傍晚了,江华市公安局局长亲自出面接待支援小组。简单吃了晚饭,连夜召开碰头会。会上,江华市刑警支队队长,也是本次系列纵火案专案组组长——陈海峰,针对案情和调查进展,做了深入详尽的介绍……会议一直持续到午夜才结束。

回到宾馆,顾菲菲又参考韩印的意见,对次日工作做了相应部署:艾小美留守支队负责筛查视频资料和联络工作,顾菲菲去法医科确认火灾中丧生的被害人的法医鉴定信息,韩印和杜英雄要在专案组的协助下分头走访案发现场。

第二节 现场走访

前面已经说过,低档旅店对于犯罪人具有某种象征意义,且不论到底象征着什么,总之是令犯罪人内心产生无法抑制的怨恨和愤怒的场所。而此种情绪肯定跟他过往在低档旅店发生过某种不愉快的经历有关系,意味着他最初纵火的动机是诸如报复、泄愤、谋害、牟利等比较常见的利益型动机。由此推断:犯罪人初次作案的目标,也许是有很强针对性的。事实上,从案情上看,犯罪人事先已经准备好汽油作为助燃剂,显然是有备而来。所以在韩印看来,对于第一个被纵火的兴发旅店,除了前期的调查之外,还需要继续深入挖掘线索。

兴发旅店是整个案件中损失最小的,只是门脸部位的墙体被熏黑了,稍微粉刷过后,便又继续营业。这家旅店开在一个比较老旧的居民区中,老板是夫妻俩,租用了一栋临街居民楼下的一个两层公建。门脸不大,外观装修也特别简单,看起来旅店整体档次就比较低。周围有网吧、饭店、小超市和菜市场,位置相对来说属于该居民区中比较热闹的地段。

稍微观察一下周边环境,韩印在支队队长陈海峰以及一名专案组警员的陪同下,走进兴发旅店。老板和老板娘都在,介绍过身份,韩印开始发问:“纵火案发生前有住客和你们发生争执吗?”

“没有。”男老板不假思索地说。

“再仔细想想,时间不必太局限,可以往前再延伸一段时间。”韩印提醒道。

“好像……也没有。”老板和老板娘面面相觑一番,然后齐声说道。

“投诉呢?有任何针对旅店或者其他客人的投诉吗?”韩印继续问。

“应该有吧,不过具体记不太清了。”老板娘迟疑了一下,接过话,“其实投诉每天都有,一会儿嫌没热水,一会儿嫌被子有霉味,一会儿又这那的,反正这些人总能找出毛病,我们也习惯了,能解决就解决,不能解决就敷衍过去,总之我们就这条件,价钱也在这儿摆着,倒也没有因为这些小事闹得不可开交的。”

“客人之间呢?有吵架或者闹不愉快的吗?或者哪个客人让你觉得脾气比较冲?”韩印连续问道。

“没怎么注意,反正我们俩没听说过。”老板和老板娘又互相看了看,齐齐摇头说。

“据我们警方资料记载,案发当天你们这里总共有12位住客,其中有两位在录口供时声称着火前听到你们俩在吵架,有这回事吗?为什么?”显然韩印昨夜做了功课,对相关信息已经了解得相当透彻。

“咳,我们俩经常的,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不算个事。”男老板大大咧咧地说,随即扭头问老板娘,“那天咱吵架了吗?我怎么没印象?”

“吵了,我记得,不就是因为你偷偷从账上拿走100块钱去买彩票吗?”老板娘没好气地说。

“对、对、对,我也想起来了。”男老板尴尬地笑笑。

“刚才提到投诉,当晚有没有住客针对你们俩吵架提出投诉的?”韩印问。

“这个真没有。”男老板一脸无辜地说,“你们不会认为是我们俩吵架吵恼了,要烧自己的店吧?”

“你别急,我们的工作性质就是这样,任何疑点我们都得考虑。”韩印笑着安抚道,随即陷入短暂的思索。

几个小问题,是韩印在逐步寻找有可能对犯罪人产生刺激的缘由,找出刺激性因素才能解开低档旅店的象征意义。而老板的答案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启发,当然了,也许凶手压根就与兴发旅店没有任何关系。不过韩印还不死心,他决定换一个思路:兴许跟大多数连环杀手一样,本案犯罪人初次纵火,是在一种无意识的状态下促成的,只不过一次无心的纵火,令他产生了某种释放和快感,从而成为连续犯罪的惯用手法。

韩印抬手推推鼻梁上的镜框,打破沉默,问:“除了这一次被纵火,以前你们这儿发生过火情吗?”

“噢,倒是有过一次,不过那都是前年夏天的事了,而且是意外。”男老板干脆地说。

“是吗?说说看,是怎么回事?”韩印使劲点点头,对老板的回答显示出浓厚的兴趣。

“那次我印象也挺深的,”老板娘抢着说,“大概是下半夜1点多,我在吧台玩电脑,玩着玩着便闻到一股焦味从楼上传来,我赶紧把老公喊醒,一人拿着一个灭火器就跑到楼上去了,然后便看到从203房间的门缝中直往外冒烟……”

“其实火也没着多大,主要是床单和住客的衣服着了,我用灭火器喷几下,火就灭了,不过那两个住客吓得够呛。”男老板接下话说。

“把那客人的登记记录调出来。”半天没说话的陈海峰,指着接待台上的电脑说道。

听了他的话,老板和老板娘两人嘀咕了一阵,大概是在回忆当时的日期,然后老板娘噼里啪啦敲了一通电脑键盘,接着把显示器扭向韩印他们这边,说:“喏,这是那两个客人登记的身份证信息,是前年8月22号晚间9点入住的,几小时后就着火了。”

“这一个叫孙鹏,一个叫罗哲的,是哪个人点的火?”陈海峰眼睛凑过去,一边在记事本上写着,一边随口问道。

“叫孙鹏的那个,他态度挺好的,主动承认是自己不小心造成的,还赔了店里的损失,我们也就没再追究。”男老板答道,又一脸不解地问,“他跟我们旅店后来被纵火有关系吗?”

“这得我们调查了才知道,你等消息吧。”陈海峰沉着脸说了一句,然后把记事本上刚刚记着身份证信息的一页撕下来,递给身边一名警员吩咐道,“你先回队里,把这个叫孙鹏的找出来,我和韩老师再走几个现场,有结果给我打电话……”

诚铭旅馆临近江华市最大的蔬菜水果批发市场,由一栋独立的旧居民楼改造而成,棕黄色的外墙大部分都被熏黑了,临街的窗户玻璃也全没了,只剩下黑乎乎的窗框,被从里面用破木板遮着,正门口两扇玻璃大门,同样只剩下两个扭曲变形的塑钢框架而已,入眼之处,可谓一片狼藉。

此时,大门口的卷帘门拉到一半,杜英雄和一名专案组警员哈腰走进去,一眼看到在门厅中央,一个大爷正躺在藤椅上看报纸。

听见响动,大爷坐起身来,满眼疑惑地打量着两人,嘴里试探着问:“二位是……?”

“我们是警察。”杜英雄亮出警官证说。

“放火那坏蛋被抓住了?”听说是警察,大爷赶紧把手中的报纸放到一边,噌的一下站起身,满心欢喜地问。

“大爷您先别激动,罪犯还没抓到,所以我们特地请了总局的专家来指导办案。”一旁的随行警员指指杜英雄,冲大爷解释道。

“大爷,您和这旅店是什么关系?”杜英雄看过资料,知道老板是个年轻小伙子,叫李诚铭。

“店是我侄子诚铭开的,这阵子他和他对象俩一直忙着保险理赔的事,这边就我照看着,虽说店被烧了,但还是有不少值钱的东西在。”大爷脸上略带些失望地说。

“那您跟您侄子关系还不错吧?”既然都来了,总不能白跑一趟,杜英雄只好先跟大爷聊聊,“这店里的情况您熟悉吗?”

“噢,咱这店里基本都是自己家人,诚铭是老板,他对象帮着管账,还有两个外雇的服务员,平时我也来店里帮着打扫卫生、看看店啥的,所以起火那天晚上我也在。”大爷叹着气说,随即又主动解释道,“我弟弟两口子去世早,诚铭一直跟我过,跟我亲儿子似的。他大学毕业一直没找到称心的工作,待业差不多有一年,整天闷在家里,我看着也跟着上火。去年秋天,我有个朋友——就是这家店原来的老板,着急用钱想把店转租出去,我就用我弟弟去世后留下的一笔钱把这店接下来给诚铭做,谁承想,才干了小半年就摊上这种事。”

“噢,是这样啊!”见大爷一脸难受,杜英雄没忍心接着问,稍微打量下四周,扭身走向一边的楼梯。

“你们想上楼看看?电路烧坏了,上面黑,我带你们去。”大爷明事理地拎起放在接待台上的应急灯,抢着走到前面,边上楼边介绍说,“我们这店总共有4层,16间客房,当晚大多数住客都跑出去了,就顶层501和503的客人动作慢些,结果一个被烧伤,一个被熏死。”

“不是一共4层楼吗?怎么出了个501和503?”杜英雄纳闷地问。

“诚铭说做生意‘4’不吉利,我们接手旅店后,索性把4楼全说成5楼。”大爷解释说。

诚铭旅馆纵火案,系至今为止系列纵火案中最末的一起案件,相对来说现场保持得比较完整,可以令杜英雄更直观、更真切地感受案发当时的情景和氛围,对于分析犯罪人的行为特征所指向的背景信息也更有利,这也是杜英雄首选诚铭旅馆来考察的原因。

另外,虽然韩印倾向于认为罪犯初次纵火的目标最值得重视,但也特别提示不能忽略其他几个被纵火的旅店与犯罪人发生交集的可能。所以接下来,杜英雄也向大爷抛出与韩印在兴发旅店提到的大同小异的问题,结果同样是未得到有价值的反馈。

不过在问话中,杜英雄注意到大爷的表现不像刚才那么干脆,显得要慎重许多,尤其涉及住客的问题,他回应时眼神总闪闪烁烁的,似乎有所保留。杜英雄暗自斟酌了一下,决定直接把这个问题点破,便用诚恳的语气说:“大爷,我觉得我们之间应该更坦诚一些,这样才有助于我们警方更快抓捕罪犯。”

“该说的……我……我都说了呀!”大爷迟疑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

“大爷您要是这种表现的话,不但会影响抓捕罪犯的效率,而且我们会认为您和这起纵火案是有牵连的。”看大爷的反应,杜英雄更觉得有问题,便故意把话说得重些。

“不、不、不,怎么可能,我干吗烧自己家的店?”大爷使劲摇着头否认道,犹豫了一下,才说道,“好吧,我说,不过我求你们放过诚铭,他已经够惨了,别处理他行吗?”

“说说看,到底什么事?”杜英雄耐着性子说。

“旅馆着火的前一天,有一个外地口音的人来住店,他说他身份证丢了,正在想办法补办,央求我们让他先住下来。诚铭当时也没多想,就依了他。可谁知发生火灾之后,他却不辞而别了,连剩余的押金都没取,我们才觉得这个人应该不是什么好人。”大爷吞吞吐吐地说完事情经过,赶忙又恳求道,“我知道你们公安局现在对住客登记这个事抓得比较严,违反规定是要被拘留的,所以才和诚铭一直瞒着这事,我们知道错了,别拘留诚铭了,要拘留就拘留我吧。”

“这事先放一边,您能描述出那个人的长相吗?”杜英雄问。

“火灾后你们不是拿走了我们的监控录像吗,那里面应该录到了那个人,那人留着小胡子,头发特别短,这儿有颗显眼的流泪痣。”大爷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眼睛下面说道。

第三节 汇总分析

晚餐后,支队会议室,案情梳理。

依照惯例,顾菲菲第一个介绍尸检和物证鉴定情况:“本次系列纵火案造成间接被害人六死一伤,死者尸体和尸检报告我都看过了,可以确认除其中一人属于大面积烧伤导致创伤性休克死亡外,其余五人均死于呼吸道吸入大量火灾烟尘引发的热作用呼吸道综合征。简而言之,被害者均因火灾丧生,未发现杀人焚尸迹象。至于纵火爆炸物,为犯罪人自制,系采用饮料瓶,加入汽油,塞入引信,最终合制成威力巨大的汽油燃烧弹。”

接着是艾小美,她摆弄几下放在身前的笔记本电脑,随之会议室墙上的投影幕布上显示出一段视频影像。伴着画面,艾小美介绍说:“目前我们掌握整个系列案件中四个案发现场的监控录像,室内和室外的视角都有——第一个被纵火的兴发旅店,没有安装监控;第三个被纵火的金利招待所,监控摄像头以及电脑则在火灾中被烧毁。不过现有录像中,已经清晰记录下犯罪人的纵火过程。喏,就是大家现在看到的——犯罪人手里拎着一个布袋子走进监控镜头中,然后在旅店门前停下,不慌不忙从布袋子中掏出自制汽油弹,用打火机点燃,投向旅店大门和临街的窗户。整个过程大概只有一分钟,之后其非常沉着地走出镜头。至于犯罪人,大家也看到了——头戴灰色长舌帽,脸上罩着口罩,容貌无法辨认,身高大致在1.70米至1.72米,身材中等,不胖不瘦,辨识度较低,但应该可以确定是男性。”

艾小美停下话头,又摆弄几下电脑,投影幕布上显示出一段经过技术处理的影像,即一个画面中出现两个不同的场景。随即,艾小美按下暂停键,将两个不同场景中的某个点相继放大,然后说:“按照韩老师指示,我反复看过很多遍录像,尤其关注录像中围观者的画面,最终在案件四和案件六的录像中发现了同一个围观者。我特意选了这两段画面,可以看清楚这个男人的脸。”

“虽然装束不同,但感觉身形跟前面录像中出现的犯罪人很像,相继在两个案发现场围观,不可能是巧合吧?”杜英雄紧跟着说。

“把照片再放大些……好……可以了,接着播录像……”韩印未接话,指着投影幕布冲艾小美吩咐着,又指向投影幕布说道,“刚才放大的照片中,大家注意没?这个男人的右边脸隐约有一道黑线,再看现在两个同时播放的画面中,他的手都在戳他的右耳……”

“他在利用改装对讲机监听消防频道传出的信息?”顾菲菲说。

“那更没跑了,肯定是纵火者,不然谁会这么关注这两场火灾啊?”艾小美说。

“对,虽然这个人只在两个案发现场现身,但也足够让人怀疑了,把照片打出来向分局和派出所发协查通报吧?”支队队长陈海峰以征询的口气,望向韩印和顾菲菲说道。

“可以。”顾菲菲微微点下头,抬手指指杜英雄说,“对了,你那边不是说也有情况吗?”

“上午走访最末一个案发现场诚铭旅馆,据店老板的叔叔说,案发前一天有住客未带身份证登记入住,而火灾后该住客消失了。我让小美根据他描述的外形特征,在该旅馆先前提供的监控录像中搜寻,现已找到不明身份者。比对照片发现是一名网上通缉犯,可喜的是他于一周前在外市落网了。我们与该市警方取得联系,其到案后的口供已得到证实,不具备相关作案时间,所以情报无用了。”杜英雄顿了顿,思索一下,接着说,“不过这条信息给了我一点启发,咱们先前遇到过许多变态连环杀手,几乎每个人都会随着欲望的升级不断完善作案手法,而本次系列纵火案,也显示出了同样的行为特征:犯罪人似乎一开始对于纵火想要达到的目标比较模糊,纵火手法也非常简单,但随着第二起作案出现了被害者——尤其被害者身上冒着火,从旅馆楼上跳下的那一幕,我相信一定深深触动了罪犯的内心,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刺激。于是,他开始寻求更具威力的作案手法,利用自制汽油燃烧弹制造出更大的伤害,从而获取更高阶的满足感。我们都知道,这种欲望升级到最后,犯罪人便可能有意寻求向警方挑战;再一个,韩老师也说过,这会是一个特别着重于作案过程的连环犯罪,那么有没有可能,在某次纵火中,犯罪人事先扮作住客隐身于案发的旅馆里呢?由此,罪犯既最大限度地参与到案件过程中,又对警方形成愚弄和挑衅!”

“思路不错,值得对牵涉案子的住客资料仔细筛查一遍,任务交给你了,小美。”韩印紧跟着又叮嘱道,“一定要有耐心,不要有疏漏!”

开完会又是将近午夜。

回到宾馆房间,韩印为自己沏了杯茶,然后坐到写字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一边在大脑中如过电影般梳理着案件相关信息,一边试着侧写出凶手的相关背景。

伟人说过: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当然,也没有人会无缘无故成为一名变态连环纵火犯。而纵火已间接害死六名无辜群众,所以韩印现在更愿意称之为连环杀手。

孩童时期的尿床、虐待动物、纵火,被称为麦克唐纳症状,即所谓的连环杀手三要素。尿床多与神经系统发育不良、情绪控制力差,以及心智发展滞后有关;虐待动物代表着反社会人格倾向。那么纵火为什么会成为一个孩童的原罪呢?其实解决伤害问题的方式有很多种,比如可以随地捡起一块石头,可以挥舞棍棒和铁锹,可以从厨房拿出一把菜刀,可是为什么孩子会把火作为攻击的武器呢?因为他口舌笨拙、不善言辞,建立社交关系或者辨别是非能力不足;更因为他性格极度内向而又懦弱,缺乏胆量与目标对象直接对峙。韩印相信,他们要找的犯罪人就是这样的人,并且在孩童时期便有过纵火的行径。

当然,并不是每个有性格缺陷的孩子日后都会成为连环杀手,事实上,由人成魔只是极个别现象,那为什么本案凶手会成为这样的个例呢?韩印认为:那是因为他没有真正可以倾诉衷肠的朋友,更缺乏异性伴侣。他有可能是独自在这座城市打拼的外地人,当然也不排除系本地人作案,总之他独自居住,被周边所有人忽视,内心深处怀有强烈的孤独感以及无处释放的性压抑。而所谓的孤独感并不是一种单纯的心理感受,它其实是一种封闭心理的反映;性压抑则是对自身生理欲望的一种无奈之下的制约。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两者都是极易让人产生病态心理和人格障碍的因素,尤其当他遭受到生存挫折和情感创伤之后,便很有可能通过极端的行径寻求心理上的平衡感。

那么,为什么第一次纵火要选在2015年5月13日?为什么第一个目标会是兴发旅店?这后一个疑问,韩印先前已经表述过,但目前确实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兴发旅店与犯罪人是有交集的,所以还有待继续挖掘。但前一条时间线不能忽视,请记住2015年5月13日,那一定是个对犯罪人有着特别意义的日子。

江华市辖有五个辖区,共设三十个街道,从犯罪的地理层面说,犯罪人的足迹可谓遍布全市各区街道。这样一个行为特征,加之其在作案细节上的表现,按照美国FBI二分法的类型定义,很明显,他属于有组织能力的杀手类型。但上面已经提到过,本案犯罪人具有极度内向和懦弱的性格,还有现实处境滋生的孤独感,都会大大降低其对自我价值的认同,所以他更愿意在他熟悉的、掌控性强的区域作案,尤其是早期的作案。那么,案件一和案件二的案发区域就值得注意了,韩印觉得它们其中的一个也许就是凶手栖身或者日常活动的区域。

纵观整个连环纵火案件的时间线,周期并不固定,但都集中在深夜或者后半夜,所以韩印更倾向于认为犯罪人是自由职业者,朝九晚五的固定工作不会让他有如此的精力。另外,纵火所用的助燃剂汽油,国家有规定不能随意买卖,韩印推测犯罪人应该有一辆机动车,作为他购买汽油的掩护,但车况应该不会太好,也许只是一辆摩托车而已。

第四节 消防英雄

那个早年在兴发旅店不慎将床单点着的孙鹏找到了。

孙鹏是本地人,专案组警员通过查询户籍资料先找到他的父母,又从其父母口中得知他现在供职于本地一家网络科技服务公司。而联系上孙鹏是隔天的事,听闻他出差从外地刚回来,韩印和陈海峰立即赶到网络公司与其会面。

孙鹏目前任这家公司的技术副总监,有自己的独立办公室,人长得斯斯文文的,个子中等,体形细瘦,身上散发着一股香水味,从男人的角度说,似乎脂粉气略浓了些。他将韩印和随同警员让到会客沙发上,自己反身坐回到大班椅上。

一番相互介绍、简单寒暄之后,韩印便引入正题,问道:“2014年夏天,准确点说,应该是2014年8月22号深夜,你在本市兴发旅店放了把火,这事还记得吧?能详细描述下整个事情的经过吗?”

“哪儿有那么严重,根本谈不上放火!”孙鹏摇摇头,发出一声短促的苦笑,然后跟着解释道,“那天我和同事去给一家小公司做网络工程,完事后已经到晚饭点了,我和同事便在附近找了家小馆子吃饭。那天是周末,也没啥事,我俩多喝了两杯,等从饭馆出来,差不多都喝醉了。尤其我那同事醉得只能拖着走,又赶上外面下大雨,出租车也打不到,我看到马路对面有家小旅店,便把他拖到那儿住了一晚。后来下半夜,我让尿憋醒了,去趟厕所。回来后脑子有些清醒,发现衣服和裤子被吐了很多脏东西,屋子里也满是那种酸臭的味道,我把衣服啥的都脱了扔到床边,又从裤兜里摸出一根烟点上,想冲冲屋子里难闻的味道。没承想这么叼着烟就睡过去了,结果稀里糊涂地把衣服和床铺烧了。事情就这么简单,而且我已经和旅店老板妥善地把这个事情解决了,不知道你们警察为什么突然对这个事感兴趣?”说到最后,孙鹏反问一句。

“小时候经常玩火吗?”韩印所答非所问,眼睛直直地盯着孙鹏说。

“没啊!”孙鹏干脆地答道。

“7月2号晚11点左右你在哪儿?”韩印问。

“你这是查案子?什么案子会牵扯我呢?”孙鹏一脸纳闷,但情绪上并无太多抵触,他拿出手机翻了翻,接着说,“我的日程记录显示,那天我没有应酬,那应该待在家里。”

“有人证吗?”韩印顺着思路继续问。

“我单身,不跟父母住,找谁证明啊?”孙鹏稍有些不耐烦地说。

“好,这个先放下。”韩印翘了翘嘴角安抚道,接着取出随身携带的小记事本看了几眼,说,“既然你手机上有日程记录,那么你也顺便查一下去年的5月13号、9月8号、12月14号,以及今年的3月9号、6月5号,这几天的晚上你在哪儿。”

“不知道你们在搞什么鬼,都几号来着……”

“去年的5月13号、9月8号……”

尽管并不十分情愿,孙鹏还是在韩印的提示下翻起手机日程记录,片刻之后说道:“去年9月8号我出差去了香港,今年的3月9号我在日本,公司在这两个地方都有业务,公司可以给我证明。至于你提到的其余几天,手机上没有记录,估计我也应该是在家里,这回你们满意了吧?”

“嗯。”韩印抿嘴笑笑,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突然话锋一转,说,“罗哲,是那天跟你一起入住兴发旅店的同事吧?”

“啊……对啊!”孙鹏低头看了眼手机,拖着长音说。

“他现在还在这儿工作吗?”韩印问。

“早离职了,据说去深圳闯世界去了。”孙鹏又看眼手机,似乎在等什么电话。

“你们还有联系吗?”韩印问。

“离开公司就没联系过。”孙鹏说。

“那不打扰了,感谢你的配合。”韩印突然结束谈话,站起身,冲孙鹏伸出手道别。

“噢,没关系。”孙鹏随即欠身,握了握韩印的手,鼓了下腮帮,又赶紧憋回去,似乎偷偷松了口气。

“怎么样,韩老师,这人可疑吗?”一上车,刚刚一言未发的陈海峰便急不可耐地问道。

“你也听到了,至少两起案子人家都有不在现场的证据,而且你注意到没有,总体来说他对咱们问题的反馈,都是非常简洁和干脆的,这往往就意味着他说的是真话。不过呢……”韩印稍微顿了顿,思索了一下,说,“他一开始在叙述不慎纵火的过程中,一直以‘同事’来代替罗哲的称谓,似乎有意识在回避罗哲的存在……”

“所以您又把问题折回去,打探起罗哲来,孙鹏便似乎有些不自在了。”陈海峰抢着说。

“你也看出来了,提到罗哲的瞬间,他有个下意识的视觉阻断的微反应,说明咱们的问题让他感受到了压力。”韩印说。

“可是没有任何证据显示犯罪人是有帮凶的,那他和那个罗哲之间的瓜葛,对咱们的案子也没什么帮助吧?”陈海峰失望地摇了摇头说。

“从目前的线索来看是这样,只是过去这么久了,提起兴发旅店的经历,孙鹏不假思索地说了那么一大套说辞,是不是有点太顺了?似乎是早已编排好的话。所以还得麻烦你这边把那个罗哲也找出来审审。”韩印客气地说道。

与此同时,支队审讯室,一个面色黝黑的年轻男子,正在接受顾菲菲和杜英雄的讯问。

协查通报和罪犯侧写报告发布出去没多久,专案组便接到一个来自消防队的反馈,有消防员指认出警方要找的“围观者”,也就是上面提到的受审男子。

该嫌疑人叫苏家盛,本地人,曾经是一名合同制消防员,服务于正阳消防大队君里中队。两年前在一次火灾救援任务中身负重伤,无法继续从事消防一线工作,遂离职,现如今和朋友合伙开了家网吧。

……

“我承认经常监听消防电台,也因此在第一时间赶去过很多个火灾现场,但我绝对没有恶意,至于你们要查的连环纵火案,我可能在几个案发现场出现过,但纵火跟我没有一丁点关系。”未待顾菲菲和杜英雄多问,苏家盛主动交代道。

“这么说你对我们要查的案子很关注?”杜英雄接下话问。

“当然,报纸整天报道,不光我,咱这城市的老百姓谁不关注?”苏家盛坦然应道。

“你已经不是消防员了,干吗还这么在乎消防队的出警救援情况?”顾菲菲接着问。

“我说我无比热爱这份职业,你信吗?”苏家盛轻哼了下鼻子,感叹道,“我18岁被招进消防队,整整八年,每天要么累倒在训练场上,要么被各种救援任务搞得精疲力竭,可是我内心中的充实和自豪感是满满的。也许消防员这份职业在你们眼里意味着极大的风险,但对我来说它承载着我的青春、自尊、荣誉和梦想。我曾经认为永远也不会与消防员这份职业分割开,所以即使离开了还是会偷偷跑去火灾现场,我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但我就是想和战友们待在一起,看着他们把一场场大火扑灭,打心眼里为他们感到高兴和自豪。”

“真的是这样吗?”杜英雄扫了眼苏家盛手上几条显眼的疤痕,又抬眼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他的眼睛逼问道,“传唤你之前,我们在外围对你做过一些调查,知道你消防生涯最后执行的那次任务,实质上对你造成了很大伤害,不仅仅让你遭受躯干以及四肢大面积烧伤,而且你的两个最亲密的战友也不幸牺牲了。据你周围的很多人反映,你在医院住了大半年,一直不肯接受这个事实,对吗?我在想,那些个夜晚,当身体上的伤痛后遗症折磨着你,使你无法入眠,当战友牺牲时的惨烈景象在脑海中重演,你会不会后悔当时参与了那次任务?你会不会痛恨自己成为消防员这件事?”

“所以你认为我是那个连环纵火犯?我想报复消防队,想看那些消防员笑话?”苏家盛讥笑一声,反过来一连串地诘问道,“你们是警察,面对穷凶极恶的罪犯你们会害怕吗?即使他们手中拿着刀、拿着枪,又怎样?你们会选择退缩吗?不会,对不对?和你们一样,如果时光回到从前,我和我的战友们依然会毫不畏惧地冲进火场,因为那是我们消防员的职责!”

话说到最后,苏家盛眼中闪过一丝泪花,室内气氛因此有些伤感,但只沉默了一小会儿,顾菲菲便拿出审慎的态度问道:“我说几个日期,你回忆一下当时你在哪儿、在做什么。分别是……”

晚上9点多,支队会议室还亮着灯。

各路人马忙活了一天,收获不算大:艾小美在住客资料中暂时还未发现具有作案嫌疑的人;杜英雄带队搜查了苏家盛的住处,未发现任何可疑物品,同时有多名人证表明案发时他不在现场;专案组这边,在孙鹏公司确认了他的口供,不过有同事透露孙鹏性取向异于常人,专案组怀疑他有可能是因为和罗哲投宿在兴发旅店那晚发生过性行为,所以才会在罗哲的问题上表现出不自然。至于罗哲,今年29岁,本地人,大学也在本地念的,户籍资料显示,他目前仍和家人生活在一起,不过因为旧楼拆迁改造的缘故,一家人在外租房子住,目前还未找到具体住址。

“要全力找到这个罗哲。”韩印凝了下神,语气坚决地冲陈海峰说,“明天把那个孙鹏带队里来。”

“抓孙鹏?为什么?”陈海峰诧异地问。

“我怀疑当年在兴发旅店点着床铺的不是孙鹏,而是……罗哲!”韩印拖着长音强调道。

“怎么会这么想?”顾菲菲也不解地问。

“咳,我明白韩老师的逻辑了。”艾小美轻拍了下额头,提高音量抢着说,“孙鹏是同性恋,而罗哲不一定是,孙鹏有可能那晚趁着罗哲喝醉酒把他强奸了,罗哲清醒过来一时赌气才点着了孙鹏的衣服和床铺。孙鹏怕恶行暴露,便谎称点火的是自己,罗哲虽有口难言,但却从纵火中感受到报复的快感,也无形中成为他在日后应对挫折的一种方式。”

“可是这种观点与案情特征是相矛盾的呀。”杜英雄提出质疑说,“从犯罪心理层面说,火几乎是最难掌控的凶器,长期以此作为攻击手段的犯罪人,不会在乎被害者是什么样的人,所以大多数连环纵火案,犯罪目标都是模糊的,尤其咱们现在的案子也是这样显示的。而照刚刚的逻辑,孙鹏对罗哲来说是一个明确的报复目标,就算盲目的纵火可以用移情杀人来解释,也没有以群体来替代个体的案例吧?”

“说得没错,理论上确实如此,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罗哲是凶手,他心理的成瘾性,也许并非来自报复孙鹏的心理需求呢?”韩印顿了顿,进一步解释道,“我先前说过,旅店对凶手来说是有象征意义的,那么旅店对罗哲的意义又是什么呢?是屈辱与快感的交融体。也就是说,罗哲在兴发旅店被孙鹏强奸的经历,既让他万分屈辱,但隐隐地,他心底还是感觉到一种性快感。性对人类来说是本能需求,罗哲当然也不例外,可是当性与屈辱感交织在一起时,对性的渴望就会让他从心底滋生出罪恶感,进而会拼命地压抑自己的性欲望。久而久之,焦灼反复,病态心理的形成似乎对个性内向的罗哲来说,恐怕是难以逃避的。”

……

会议室中你一言我一语正说得热闹,窗外隐约传来一阵消防车警报的声响,原本都还算轻松的几个人面色立即凝重起来,似乎都有不祥的预感。果然,没过多久,陈海峰的手机便响了……

第五节 焚尸惨案

火情并不严重,韩印和顾菲菲等人赶到时,已经全然没了火的影子,甚至连消防车都撤离了。

现场位于江华市液力机械总厂的老厂区内,因整体搬迁,该厂区已荒废多年,现如今杂草丛生、荒芜冷落,一条灰白的水泥小路隐没于野草间,在月光的映照下时隐时现。小路的东边有几排破败不堪的厂房,火其实只集中烧在这其中的一间厂房里而已,并未蔓延出来。

临时架起的照明灯,将现场照得一片明亮。该厂房有近千平方米的面积,屋顶高度相当于正常房屋的两倍,里面空空荡荡的,中间没有任何隔断,只有几根水泥柱子支撑着房屋框架。空气中有很明显的肉被烧焦的味道,地上遗留着早年工厂生产沾染的黑色油迹,没有想象中高压水枪灭火造成的积水。大致在厂房中心位置,一根方形水泥柱上,靠着一具如黑炭般的躯体。

准确点说,死者是被一条粗铁链绑在水泥柱上的,韩印数了数——铁链总共绕了五圈。从身材和器官上不难判断是一名男性,头发被烧光了,容貌已无法辨认,身上的皮肤基本呈炭化状态,没有衣物纤维附着迹象,说明死者被烧着时是赤身裸体的,而尸体脚边的一堆黑色灰烬,应该就是其被扒下来的衣物残骸。更慑人的是,死者右上腹被剖开,在火的作用下,形成一个黑洞,里面的肝脏被整个摘除,在离尸体七八米远的地方,顾菲菲找到了这块肝脏并装到证物袋中。在尸体脚边,除了有几摊斑驳的血迹,还有一个被烧焦变形的大塑料瓶,单用鼻子闻就能闻到里面有一股汽油味,初步证明凶手使用的助燃剂与先前的案子一样——是汽油。

陈海峰针对一系列相关情况做过了解后,冲围在尸体前观察的韩印和顾菲菲介绍道:“报案人是对面高层住宅楼的住户,大概在21点40分,他在家里上洗手间时,从窗户上看到厂房里有火光蹿起,便拨打了火警电话。至于犯罪人,报案人表示并未看到。消防队方面说,他们赶到这里时是21点58分,当时火基本已经灭了,只剩下冒着烟的尸体,由于房屋结构和建筑材料不利于燃烧,故火势没有蔓延。随后,他们对现场仔细做了勘查,确认没有任何起火点后撤走了消防车。先期赶到的巡警询问了围观群众,没有得到任何有效线索。另外,工厂大门上的铁链锁是被专用工具剪断的,想必犯罪人是有备而来。”

“肝脏是用锐器切除的,切口有比较明显的生活反应,应系死前切除。”顾菲菲扬了下手中的证物袋,另一只手又指向死者的嘴巴说,“嘴角边有熔化的胶带附着物,表明死者被烧着时嘴巴是被胶带封着的。还有地上遗留的血迹,从形态上看属于飞溅型的。所以我刚刚说的这个问题很明显,至少在剖开腹部的瞬间,死者还活着,至于更进一步的信息,还需要解剖尸体之后才能确定。”

“凶手够狠的,多大仇啊,要这样报复?”陈海峰撇了下嘴,叹道,“用火这么一烧,死者身份难查,估计是熟人作案。”

“铁链捆绑,扒光衣服,活体摘除肝脏,全身浇满汽油焚烧……”韩印沉吟了一下,说,“如果只是追求报复和毁尸灭迹,不会这么复杂和高调,我感觉凶手杀人有很强烈的仪式感,应该有相当严重的病态心理。”

“同样是用汽油纵火杀人,跟咱们查的案子会是同一个凶手吗?”杜英雄在现场周边转了几圈,回来正好听到众人的对话,便问道。

“现在还很难判断。来之前的会上我说过,先前的一系列纵火案,与孤独感和性压抑有关,而眼前这种带有杀人仪式的作案方式,通常凶手都是受使命型心理驱使的,认为除掉某种特定对象是自己的使命,所以从犯罪心理动机层面来说,可以肯定不是同一个凶手。”韩印抬眼扫了一圈在场的人,话锋一转说,“不过我自己有种直觉,案子之间也许是有关联的,不然怎么会那么巧,在江华的地界,犯罪人都喜欢用汽油纵火伤人呢?”

“我觉得还是谨慎点,尽量把各种可能性都考虑周全,眼下罗哲是最大嫌疑人,也别等明天了,赶紧现在就去找找那个孙鹏,谁敢保证这个被烧焦的人不是他呢?如果罗哲和孙鹏之间的恩怨咱们判断准确的话,那先前他纵火烧旅馆的动作不能排除属于移情作案,也许都是为最后烧死孙鹏做预热的!”顾菲菲拿出组长的架势说。

“好,我亲自去。”陈海峰话音落下,便招呼了几个手下一同离开。

陈海峰带队火急火燎地赶到孙鹏住处,发现这小子安然无恙,只是被重重的敲门声从睡梦中惊醒的他,一时之间有些发蒙,晕晕乎乎地便被带到刑警队。

对孙鹏来说,警方在深夜传唤他的架势,跟韩印白天与他接触的姿态是截然不同的,这已经给了他极大的心理压力;加之深夜时分,处于习惯性的睡眠生物周期,无论是大脑中的防范意识,还是意志品质的坚韧性,都相对比较薄弱,所以问话只进行了几个回合,他便老老实实交代了罪行。他承认:投宿在兴发旅店那晚,他强奸了醉酒无力反抗的罗哲。他的衣服和床铺也不是他无意间点着的,是罗哲因遭到羞辱,气愤不过,有意点的火。

孙鹏的招供,可以说印证了韩印先前的一部分思路——兴发旅店强奸事件,作为一个刺激性因素,导致了罗哲首次针对旅馆的纵火行径。当然,这并不足以印证,罗哲就是警方要抓捕的连环纵火犯,所以韩印才要见见他的母亲,对于他的成长经历和背景做一个更深入的了解,从而比照犯罪侧写进一步确认他的犯罪嫌疑。

次日上午,罗哲终于有消息了,准确点说,只找到了他的母亲。

办案组警员从他母亲那儿了解到:罗哲父亲早年病逝,母亲带着他与一位公务员再次组建家庭,罗哲与继父相处得不好,所以时常不在家里住。罗哲实质上很早就从深圳回到江华了,不过他在外面租房子住,只偶尔回家看看,具体住在哪儿,他母亲也不清楚。他母亲还提供了一个手机号码,但拨过去,对方语音提示已经关机。

接到前方专案组警员反馈的消息,韩印和陈海峰立即登门拜见罗哲的母亲,先是轻描淡写地说找罗哲帮忙查个小案子,对她做些安抚,随后才转入正题:“冒昧地问您,罗哲父亲是在他多大的时候去世的?”

“他爸走的那年,小哲才3岁,还啥也不懂。”回忆起旧日伤心事,罗哲母亲眼圈微红,“当时我哄他说爸爸出远门了,要是他能天天听妈妈的话,不哭不捣蛋,爸爸就会带着礼物回来看他。”

“那时候您应该还上班吧?罗哲谁来照顾?”韩印连续发问道。

“两边老人都有病,孩子基本就是我一个人带,白天放在厂托儿所里,下班我再接回家,再大点,读书了,他就自己上下学,我实在太忙,没工夫管他。”罗哲母亲说。

“那他个性是不是挺内向的?”韩印问。

“对啊,当时我们住在厂家属大院,院里的孩子知道他没有爸爸,总欺负他,逐渐地,他就窝在家里不愿和那些孩子接触了。尤其,当他从我口中印证了那些孩子说他爸爸已经死了的事实,整个人就更不爱说话了。”罗哲母亲说。

“罗哲小时候应该有过玩火酿成灾祸的经历吧?”韩印问。

“你怎么会知道?”罗哲母亲诧异地眨眨眼睛,使劲点着头说,“那年小哲上小学四年级,家属院里有邻居养了一只下蛋母鸡,有一天邻居取蛋时发现蛋碎了,凑巧小哲刚刚经过鸡舍,邻居就偏说是小哲把蛋弄碎的,吵吵嚷嚷地把孩子一顿骂。这孩子也不会反驳,只一个劲地哭,后来那邻居自己的孩子承认鸡蛋是他弄碎的,事情才算完。可没承想,当天半夜小哲竟然放了把火,把鸡烧死了。”

家庭不健全;被母亲忽视;被周遭同龄孩子欺辱和孤立;个性内向;少言寡语;年少时有纵火经历。问话到现在,罗哲童年的经历和个性特征,与韩印在侧写中对未知犯罪人的剖绘,简直是一模一样。韩印心中不免一阵鼓舞,加快语速问道:“罗哲现在租的房子,您真的不知道在哪儿吗?”

“真的不知道。”罗哲母亲摇了几下头,有些尴尬又带些伤感地解释说,“这孩子和他继父一向不对付,两个人对彼此说的话都特别敏感。小哲从深圳回来那天,他继父随口问了几句他在深圳的情况,他当时可能觉得话里有嘲讽和揶揄的意思,就和他继父吵了起来,之后摔门走了。从那天起,除了过年回来一趟,还有我生日回来一趟,就再也没回过这个家。咳,其实也怪我老伴,孩子能回来就说明在外面生活得不如意,他偏要多嘴问。”

“他当时情绪反应特别激烈?”韩印追问。

“对,我咋拦也没拦住。”罗哲母亲说。

“您能记起那天的具体日期吗?”韩印再追问。

“小哲从深圳回来之前跟我说了回来的日子,当妈的总是特别在意孩子的事,你等一下,我在皇历上记着。”罗哲母亲说话间起身,走到卧室里,不多时出来,手里拿着一本皇历本,翻了翻递给韩印,说道,“喏,这是去年的皇历本,我在上面记着,小哲是5月13号回来的。”

“去年5月13号?”韩印和陪同走访的陈海峰几乎同时重复道,后者追问道,“罗哲个子有多高?”

“不算高,就一米七多点吧。”罗哲母亲说。

系列纵火案首起案发的时间,正是去年5月13号;首个案发现场兴发旅店,恰恰也是罗哲遭到强奸的场所;而罗哲当日从深圳落魄返回江华,又遭到了继父的羞辱,以致怒火中烧、无处宣泄;再串起刚刚听罗哲母亲讲述的,罗哲幼年的成长经历和个性特征,应该可以比较有把握地认定:罗哲就是系列纵火案的作案人。

短暂的兴奋过后,韩印又恢复沉稳的面孔,问道:“看得出您还是非常记挂罗哲的,可是你们住在同一个城市,平时也没个联系,不太像话吧?”

“我对小哲是又爱又怕,他在这个家住的时候,整天要么阴阳怪气的,要么和他继父两人死命地抬杠,我夹在中间特别难受,反正他也老大不小了,搬出去住我倒是不反对。”罗哲母亲长叹一口气说,“其实也不像你想象的那样,他隔三岔五也会打电话来关心关心我的生活,刚刚也说了,我生日他还特地回来了。我呢,知道他手头不宽裕,每个月也会往他卡里打点钱。”

“那他没和您透露过他找没找到工作,大概住在什么地方吗?”韩印不甘心地问。

“他自己开了个店。”罗哲母亲抬头看了看韩印和陈海峰,随后解释说,“那次和我老伴吵架过后,过了两三个月,小哲打电话问我要两万块钱。他大学是学计算机专业的,说想开个修电脑的小店。噢,这么说我想起来了,他好像说过是在哪个大学附近开店。”

“大学附近?”韩印念叨一句,转头压低声音问陈海峰,“咱案子中有现场离大学院校近的吗?”

“有啊!”陈海峰身子向前凑了凑,在韩印耳边低语道,“第二起案子案发在财大路,财经大学就在那儿,你侧写中不也指出过这个地点值得注意吗?”

“嗯,这就完全对上了。”韩印重重点头,转回头问罗哲母亲,“罗哲有车吗?”

“他有个踏板摩托,很多年了,从深圳回来和我老伴拌嘴那晚他就骑走了。”罗哲母亲说。

如果说韩印和陈海峰只是从犯罪心理层面上确认了罗哲的作案嫌疑,那么此时艾小美和杜英雄是实实在在找到了证据,用现在网络上流行的话说就是找到了“实锤”。

其实对于监控录像,艾小美一直不死心,既然推定犯罪人一定会返回现场观摩火情,那怎么会连一点影子都没被拍到呢?尤其大部分案发现场都有监控摄像头,甚至都是针对户外监控的,凶手究竟是怎么隐藏的呢?所以忙完了液力机械总厂的现场,艾小美拉上杜英雄,决定把所有录像再筛一遍。

就这么不知不觉地又熬了一个通宵,直到韩印和陈海峰外出走访,两人还在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杜英雄实在顶不住稍微打了个盹,再睁眼时就见艾小美操作着电脑键盘,反复在屏幕上播放着同一个画面。杜英雄定睛看了会儿,也没发现啥稀奇之处,使劲揉了揉眼睛,说:“哎呀,不能再看了,头晕眼花了,看这画面都是晃着的。”

“不,不是你眼花,刚刚确实是监控摄像头在移动。”艾小美沉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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