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卑怜人生

2个月前 作者: 刚雪印
第20章 卑怜人生

第20章 卑怜人生

我们一边怒斥罪行,一边却又对犯罪的人表示惋惜。

——马利特

楔子

傍晚,赶上下班时间,楼道里进出的住户陆续多了起来,不太宽敞的楼梯间便显得有些局促。此时,一个满脸汗水、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男人,踏着阶梯左闪右避,一溜小跑奔向楼上。

“哎,回来晚了,车胎爆了,我一路推着走回来的。妈、小惠,菜都买好了,我这就做饭去。”男人刚进家门,便心虚地嚷嚷了一句。

“还有脸说你那破自行车,现在跟你一般大的谁不自己开车?”一个老年妇女淡淡的声音从客厅中传来,语气中带着几分嗔怪,“小惠带楠楠上美术班了,晚上不在家吃饭。我若等你做饭早饿死了,一会儿我还要出去和老姐妹跳舞,也不在家吃了。”

“那就不做了,我随便对付一口……”男人在玄关换了拖鞋,走到客厅里,看到岳母和一个身着职业套装、手里摆弄着一盒保健品的年轻女子,坐在沙发上正热络地攀谈。男人顿时明白了七八分,脸上闪过一丝不快,打住原先的话头,转而轻声试探着说道:“妈,不是不让你买这些乱七八糟的保健品吗?都是骗人的,咱还是别吃了,万一再吃出个好歹来!”

“拉倒吧,你懂什么?人家这可是正宗的纳米海参肽粉,提取了海参的所有精华,喝一包能顶吃十个海参。”男人的岳母斜了他一眼,语气很是不屑地说。

“大哥,我们这可真是正规产品,原料选用的是纯天然野生海参,通过最先进的生物酶解技术,将海参超微粉碎,细微程度能达到纳米级别,不仅牢牢锁住营养,更是大大提高了人体的吸收能力,对老年人心脑血管病症有特殊的保健和治疗作用,长期服用,连癌细胞都能杀死。”年轻女子煞有介事地解释着,接着又故作贴心道,“我看阿姨是有缘人,所以卖得也特别便宜,一盒八袋,才两千块钱。”

“哼,二百五一袋,你们这些搞推销的也真够缺德的,不仅骗财,还侮辱我们智商,拿着你的东西赶紧走。”男人冷哼一声,提高音量道。

“不、不是,您误会了,我这是给您打了对折的价钱。”年轻女子大概也看出老岳母对这个女婿有些嫌弃,便也没了惧意,反而激将道,“大哥,我跟您说,咱做儿女的真应该好好孝敬孝敬老人,老人家有个好身体比啥都强,是不?大哥您真别心疼这点钱。”

“甭理他,这个家我说了算,我说买就买。”岳母拍拍年轻女子的手安抚道,紧接着转过头,狠狠瞪了男人一眼,提高声音呵斥说,“我有你这个女婿真是倒了血霉,你看看周围跟你一般大的,哪个混得不比你好?我不图你给我买大房子、小汽车,我吃个补品你也管我?再说,我花我自己的钱,花我闺女的钱,花你的了?就你挣那俩碎银子,都不够孩子上兴趣班的,还有脸跟这儿说三道四,赶紧该干啥干啥去吧,看你就烦!”

“那好、那好,没说非不让买啊,您想买就买吧。”被岳母当着外人的面训斥一番,男人并未显出有多生气,似乎已经习惯这样的场景,忙不迭地赔笑道,接着又和气地冲年轻女子说,“我去把菜择了,留着明儿做,你们接着聊,要不要给你倒杯水?”

“不用了大哥,您忙您的吧,我陪阿姨聊会儿天……阿姨,我们这产品四盒一个疗程,服用方法我跟您介绍一下……”年轻女子一边跟老岳母说话,一边用余光扫着灰溜溜走向厨房的男人,嘴角浮起一丝讥笑——含着狡黠和鄙夷。

男人走到厨房门口,突然回过头,视线正撞上女子的笑容……

晚上8点多,天突然开始下起大雨,一直持续到午夜。

一辆公交车缓缓停到街边,不多时,从车上下来一个小伙子,他双手将报纸举过头顶挡着雨,向街对面的一条巷子奔去。

小伙子一路小跑,刚入巷口,突然身子猛地一沉,整个人便从平地上消失了。随之,一声声凄厉的惊叫在黑漆漆的雨夜中接连响起,声嘶力竭、毛骨悚然,仿佛来自地狱……

第一节 伙伴重逢

时间进入10月,又迎来一年一度的国庆长假。

赶上这个节点,部里未接到支援申请,支援小组幸运地有了一周的假期。这一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东奔西跑,难得有个长假,最好的选择当然是回家。不过对支援小组来说,休假也得保持待命状态,手机必须24小时开机,随时都得做好接到指令奔赴犯罪现场的准备。

杜英雄老家在东北地区的一座小城——凤山市。

这时候那里天空很蓝,阳光温暖,花草树木依旧嫣然;街道两旁红旗招展、彩旗飘扬,洋溢着国庆节的喜庆气氛;来往的行人,脸上大多挂着朴实淡定的笑容,令人备感亲切……与华丽浮躁的大城市相比,这座秋日里的小城,处处弥漫着宁静祥和的气息,也愈加让杜英雄有一种归属感。

这次休假回来,杜英雄行事异常低调,他特意嘱咐爸妈不要告诉别人他回来的消息,不想参与任何应酬。即使外出活动,范围也相当有限,要么陪爸妈逛逛菜市场和超市,要么随便在住宅小区附近走走,偶尔也会到小区背靠的一座山脚下的水库边钓钓鱼。

他想把自己彻彻底底地放空,因为这段时间他心里隐约有种负载过重的感觉——宋队牺牲时的画面、那凹陷进去只剩下一只眼睛的面庞,不时会在他的脑海中闪现,每当这个时候,胸前那道被子弹穿过留下的疤痕,似乎就会隐隐作痛。他怀疑自己开始出现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症状,所以这几天的休假对他来说是一个绝好的神经缓冲的机会。但世事又总是难以尽如人愿,往往越是刻意追求的东西,似乎越是无法得到。就像现在,假期已经过去大半,杜英雄以为这个假期差不多可以波澜不惊地度过了,却不承想一个巨大的麻烦正找上门来。

午后,杜英雄又在后山的水库边钓鱼。刚坐下没多久,便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又是两声带有提醒意味的咳嗽,他扭头望去,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二肥,怎么是你啊?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杜英雄惊喜万分地从地上弹起,给了来人一个大大的拥抱。

“给你家打电话,阿姨说你回来了。”叫二肥的来人,亲昵地捶了杜英雄一拳,接着又拽拽身上紧巴巴的警服,用揶揄的口气玩笑道,“我一想,总局的领导回来了,咱这县城的小刑警还不得赶紧来拜拜码头!”

“净说没用的,你看你这身材,一点没变。”杜英雄笑了笑,边坐回钓竿前边问道,“特意给我家打电话,找我有事?”

“咳,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咱有六七年没见面了吧?”二肥并不理会杜英雄的问题,兀自感叹了一句,接着走到他身边席地坐下,眼睛盯了会儿鱼线上的浮标,嘴角带着笑说,“你记不记得有年冬天,差不多快过年的时候,咱俩在常老大家玩得挺晚,常爷留咱吃饭,给咱包了顿饺子?”

“呵呵,怎么不记得!回家我还傻乎乎地跟我妈说常爷包的饺子特好吃,料放得可足了,汤汁特别鲜美,不知怎么弄的,把肉都给煮化了。”杜英雄顿了一下,脸上现出一丝酸楚,“我妈先是笑了笑,然后就红着眼睛说,傻孩子,常爷那是穷困年代的吃法。”

“是啊,我回家跟我妈说,我妈也挺心疼的,说常爷那是过年没钱买肉,只能买点便宜的肉皮熬成皮冻,给常老大解解馋。”二肥也收起嘴角的微笑,打住了话头,须臾,神情异常凝重,声音颤抖地说,“常老大出事了,他杀人了,被抓了!”

“杀人?!”杜英雄身子猛然一震,紧跟着一连串地问道,“对方是谁?为什么啊?啥时候的事?”

“有一段时间了,两三个月前,被害人是一个女的,做保健品推销的,也在红星巷住。那女的跟常老大处过一阵对象,忽悠他买了一堆没用的保健品,然后就把他踹了。我们中队那边认为:很可能是常老大与被害人分手之后仍对其不死心,于是案发当晚当他遇到孤身一人回家的被害人时,对其进行了纠缠,在遭到严词拒绝后,恼羞成怒,激情作案。”二肥一口气回话道。

“他和那女的真谈过恋爱?”杜英雄问。

“确实谈过,他和我说过。”二肥使劲点着头说,“被忽悠买了保健品和被踹了也是真的。”

“这么说,动机是有的……”杜英雄沉吟了一下,又问,“证据方面呢?”

“证据方面对常老大也不利,现场就在红星巷,在那里发现了常老大的皮带,已经被确认为凶器,那女的指甲里还有常老大的皮肤组织。”二肥应道,接着补充说,“不过现在案子还没移交到检察院。”

“问题出在哪里?”杜英雄问。

“主要是常老大拒不认罪,提审了若干次,始终称自己是冤枉的;其次,他说案发当晚在巷口曾与一个男人擦肩而过,他认为那个男人才是真凶。不过除了一个男性背影,他也说不出更具体的信息。”二肥使劲叹了口气,脸上掠过一丝焦躁,“队里出于谨慎办案原则,也是本着对常老大负责任的态度,对红星巷周边区域的住户进行过大范围走访,一方面,希望能找到潜在的目击者;另一方面,对该地区的男性住户也彻底进行了一次排查。遗憾的是,因为当夜下雨,很少有人外出,而与排查相关的男性住户,也都有案发时不在现场的证明。也因此,现在队里基本倾向于这个所谓的嫌疑人是常老大捏造的,可能近期会将案件送检。”

“哦。”杜英雄轻点下头,随即陷入沉默。

话到此处,杜英雄心里已然明白了二肥找他的用意,二肥应该是想让他帮常老大翻案。当然了,如果论兄弟情义,杜英雄是义不容辞。可问题是这忙怎么帮?他帮得起吗?别的先不说,单说支援部明令规定“任何成员不得私自干涉地方基层单位办案”这一条,就够杜英雄吃一壶的!好吧,就算能瞒住部里,杜英雄常年在外地工作,本地公安圈内的资源连二肥都不如。虽然从警衔级别上说,他比凤山这小城的刑警队一把手也差不了多少,但“县官不如现管”,人家要是不想给你这个面子,你过问了也是白搭。更何况你是想要把人家坐实了的案子翻转,人家能愿意搭理你?反正眼前的情况,于公于私都让杜英雄太为难了……

见杜英雄愣着不说话,二肥有些沉不住气,干脆把自己的意图点破:“三儿,这么多年你一直在外面闯荡,哥知道你不容易,所以跟我们疏远了,我们也不怨你,但这回常老大的案子你一定得过问。实话实说,我就是一个基层的小刑警而已,真的是心有余力不足。可你不同,你的阅历、经验、能力,都比我高太多了,只要你肯帮忙……”

“你相信常老大是无辜的?”杜英雄突然扭过头,打断二肥的话问。

“我当然信,百分之百地相信。”二肥使劲点点头,随即红着眼圈说,“三儿,你这几年在外面不了解,常老大和常爷过得真是太不易了。常爷一身病,又是糖尿病,又是心脏病,还有老风湿,这一年到头光吃药就是一笔很大的开销。老人家没办法,都70多岁了,还天天推着小车在街边卖棉花糖补贴家用。”

“常老大这几年运气也是特别背。当了几年的美发学徒,好容易自己开个店,可没干几个月,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就患上烫发水过敏的毛病,严重到都能当场昏倒的地步,理发店也就没法再干了,只能另谋生路。后来又应聘到一家房屋中介卖二手房,没承想公司不靠谱,干了不到一年,老板跑路了,不仅卷跑了客户的钱,还差着常老大他们好几个月工资没给。再后来,又辗转做了两份工作,也都不顺利,就跟一个朋友跑到南面城市,上了远洋捕鱼船,去外海打鱼了。辛辛苦苦在海上漂了一年,结果又是被骗,说好一年工资十万,东扣西扣的,拿到手的也就剩下个两三万块钱。关键是不仅没挣到什么钱,年初回来整个人都累得脱相了。我实在看不下去,拉下面子托了好多关系,才帮他找了份送快递的工作。也赶上现在网购盛行,他又肯卖力气,一个月下来还真不少挣。”二肥一口气说了一大堆,末了又使劲叹口气说,“咳,以为这下日子好过了,常爷终于不用出去奔波了,却又摊上这档子破事。三儿,算二哥求你,找找上面的人,帮老大说说话行吗?”

“好,让我想想吧!”杜英雄淡淡地应道,迟疑了一下,斟酌着字眼说,“案子上还得用证据说话,咱还是别想着托关系那码事。”

“当然,当然,我也是这个意思,若真是老大做的,老天爷来了也没用。”二肥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口误,忙不迭地解释道,然后站起身,边拍掉屁股上的尘土,边干脆地说,“走了,你尽快给我个话。”

“三儿,你成熟了,今儿见到你,哥真高兴!”二肥没走出几步,突然转过身来,意味深长地说。

“我也是。”杜英雄也扭过头,含蓄笑笑应道。

二肥走后,杜英雄在水库边呆坐了好一阵子,心里想着与常老大和二肥的往事,可谓历历在目,不禁感慨万千……

那还是在幼儿园的时候,小哥仨学着小人书里“桃园三结义”的典故,在幼儿园的院子里,用泥土堆出个小土包,插上三根树枝,一人朝上面撒了泡尿,便结为异姓兄弟。常老大,姓常名安,稍长二肥和杜英雄一岁,故排名老大;二肥,大名王昆,小时候又白又胖,兄弟中排行老二,故绰号二肥;杜英雄与王昆同年生,但生日略小,便排名老三。

这哥仨既是拜把兄弟,也是发小,都出生于红星巷。当年,红星巷周边属于凤山市红星机械厂的家属住宅区,杜英雄的父母、王昆的父母以及常安的爷爷,都是厂里的工人,也都在厂区家属楼分得了一个小房子。

常安的爷爷,便是刚刚王昆口中提到的“常爷”,其实他并不是常安的亲爷爷,而是一个打了一辈子光棍的孤老头子。那年他45岁,在厂区门口的老槐树下垃圾堆旁捡到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弃婴,想着自己父母早逝,又始终说不上媳妇,为免孤独终老,便收养了那个弃婴,也就是现在的常安。

常安的出身,杜英雄和王昆很早便从父母口中听说过,当然他们从未在常安面前提过,常安也没讲过,至于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真实的身世,杜英雄和王昆也不清楚。不过常安自小就很懂事,也特别孝顺常爷,爷孙俩相依为命,生活也算有滋有味。

到了20世纪90年代末期,杜英雄的父母、王昆的父母以及常爷,在产业工人下岗的大潮中陆续失业了。由于常爷生性过于老实,为人呆板、不善言辞,下岗后始终找不到工作,后来还是在好心工友的帮助下,买了一台做棉花糖的机器,开始做棉花糖沿街叫卖。虽说算是有了个营生,但小本小利的,爷孙俩只能勉强糊口。

当然,贫富贵贱对小哥仨来说不算什么,彼此友谊也并未受到家庭境遇变迁的影响,仍旧是成天形影不离玩在一起。直到初中三年级毕业之后,杜英雄和王昆顺利升入高中,而常安却选择进入社会打工,以减轻常爷负担,他们的关系才开始有了些距离。后来,杜英雄和王昆家都购置了新楼房,相继搬走,三人见面的机会更少了。再后来,高三毕业后,王昆考上省警官学校,杜英雄考到首都警察学院,哥仨彼此的联系基本就断了。尤其杜英雄,在校期间便被刑侦总局选中,参与了清剿毒贩的卧底行动,紧接着又进入重案支援部,长年累月奔波在全国各地工作办案,这几年回家探望父母的次数都少得可怜,更别说联络朋友感情了……

杜英雄最后一次见到常安,还是在他离家到北京上学的前一晚。哥俩干空了两瓶榆树大曲,唠了大半宿……具体说了什么,杜英雄现在很难记清了,只记得常安一遍遍念叨着:“老三,出去一定要好好混,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

不知何时,夕阳已近西山,秋风中开始透出一股微寒的凉气,也将沉溺在往事回忆中的杜英雄唤醒。他拿出手机,拨通顾菲菲的号码:“顾姐,我有点私事,想请几天假。另外,我想请你帮个忙……”

第二节 相见时难

凤山市刑警中队,会议室。

中队长姚建,国字脸,浓眉大眼、身材高壮,从相貌上看年纪不会超过40岁,正是干工作年富力强之时,整个人给人感觉很有冲劲,又不失稳重。

对于杜英雄的到来,姚建显然并不意外,甚至把案件相关资料早早地准备好了,供杜英雄研究。至于个中经过,两人是心照不宣。好吧,其实是顾菲菲找了吴国庆,后者又向凤山市公安局相关领导打了招呼,杜英雄才得以在此刻接触到案件资料。

案发时间是本年7月9日晚11点30分左右,一位乘末班车回家的男青年,走到红星巷北街巷口处,不慎跌入一敞口马葫芦井中,随后在井下发现一具女尸,并拨打了报警电话。

被害人:赵小兰,女,24岁,外省人,自2015年2月起独自租住于临河街道红星巷北街。死亡时间:大致为案发前两小时,也就是本年7月9日晚9点30分左右。死因:系外力勒颈致机械性窒息死亡。

现场勘验显示:在马葫芦井下,发现半截牛皮革材质的男性腰带,经法医确认为作案的绞索,同时在井上距马葫芦井十几米远处,发现该腰带的另一截,因被井下污水和雨水洗刷,两截皮带上均未采集到可用指纹,但在腰带锁扣处采集到人体皮屑;另外,在被害人右手中指的指甲缝中,也采集到了皮肤组织。至于赵小兰的手机,应该是在凶手抛尸过程中被摔烂了,加之同样被污水和雨水浸泡过,这一关键性证物无法提供任何线索。不过,经对案发周边地区男性居民的DNA筛检,发现皮带和被害人指甲缝中的皮肤组织,均属于住在案发现场附近的一名叫常安的年轻男子。

犯罪嫌疑人:常安,男,28岁,本市人,与被害人同样住临河街道红星巷北街,职业是物流快递员,年初曾与被害人谈过一段时间的恋爱,5月中旬女方提出分手……

看守所,审讯室。

看过案件资料,杜英雄“得寸进尺”,提出想见见常安。这就让姚建很为难了,因为法律上明文规定:在侦查审讯阶段,作为嫌疑人一方,除了律师任何人都不得与之见面。姚建是既不想不给杜英雄面子,当然更不想违反原则,所以斟酌了好一会儿,给出一个折中的办法——杜英雄以办案方协查人员的身份与常安对话,并且姚建也要在场。

现在,瘦高个的常安被看守所民警带进来,他身子软塌塌地走到椅子前坐下,眼睛冲着地板,并不瞅对面的人,看起来对提审有很大的抵触情绪。

沉默片刻,常安把屁股朝前挪了挪,身子靠向椅背,刻意显示出一副慵懒且满不在乎的模样,接着才缓缓抬起头,讥笑一声道:“该说的我已经说了八百遍,你们总这么折腾我有意思吗?还是那句话,人绝对不是我杀的,你们甭想诬陷好人……”

常安猛然打住话头,愣了一下,迅速坐直身子,收起先前的散漫。因为他看清楚了,坐在对面的除了提审他若干次的姚建,还有一张他更为熟悉的面孔——他的好兄弟,杜英雄。他一下子红了眼圈,嘴唇哆嗦两下,似乎有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转瞬,他又低下头,来回揉搓着被手铐铐住的双手,似乎有些不安,又有些羞愧。

杜英雄也一样,他怎么也想不到,时隔多年会以这样的方式与好兄弟见面。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内心无比难过,又想起先前曾对此行有过一丝犹豫,更是感到惭愧不已。他从摆在桌上的香烟盒中抽出一支香烟,夹到嘴边点燃,然后起身走到常安身前,将香烟塞到他手上。看着常安抬起头,把香烟放到嘴边使劲吸了一口,才反身回到审讯桌背后坐下。

这看起来是一个轻描淡写的动作,其实用意颇深。一方面,可以理解为审讯中一种惯用的对待犯罪嫌疑人的怀柔手法,当然这是做给姚建看的;另一方面,也是杜英雄真实的用意,他想隐晦地向常安传达自己的善意,也是希望常安能放下各种消极情绪,把注意力集中到这次问话中。

“7月9日晚,当时已经很晚了,你还出门做什么?”杜英雄操着公事公办的口吻,开口问道。

常安不傻,他当然明白杜英雄此时出现必然是来帮他的,所以尽管此类问题已答过数遍,他还是赶紧抖擞精神,认真回应道:“那天是周末,半夜有场球赛,和几个朋友约好一起找个地方喝酒看球。”

“出门时几点?”杜英雄问。

“将近9点半,”常安紧跟着强调说,“我出门时特意看了下表。”

“你的腰带为什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还有被害人赵小兰的指甲里,怎么会有你的皮肉?”杜英雄接连抛出两个对定案有直接影响的问题。

“阴错阳差,倒霉呗!”常安长叹一声,进而详细解释开来,“那天晚上,和朋友约好外出看球。我从家走时,朋友那边已经开喝了,我心里着急,走路猛了点。赵小兰那会儿应该是刚从外面回来,天下雨,她没带伞,就一溜小跑想快点到家。也真是巧了,她穿着高跟鞋,地又滑,偏偏跑到我身前时,崴了下脚,整个人朝我扑过来。刚刚说了,我也走得急,所以她撞到我身上后反弹了一下,我当时没看清楚是谁,出于好心本能地想要拽住她,她也是本能反应朝我手上乱抓,可能就是这么一个过程,她指甲抠到我手了,又把我的腰带扯断了。后来我们看清彼此,都挺尴尬,也说不出什么话,我就扭头走了。走了几步,发现腰带断了,正好穿着紧腰的牛仔裤,系不系腰带都无所谓,便干脆把腰带抽出来随手扔了。”

“然后呢?”杜英雄问。

“后来我走到巷口时,觉得有个男人跟我错身走过……”常安说。

“‘觉得’是什么意思?”杜英雄皱起眉头,声音也略微扬起,打断常安的话,疑惑地问道。因为在他先前读到的口供中,并未出现这么模棱两可的字眼。

“不是,那个……”似乎被戳中要害,常安一时语塞,迅速避开杜英雄冷峻的目光,支支吾吾地说,“那晚……那晚在巷口我真的遇见了那个人,但……当时我撑着雨伞,视线被遮住了。尤其,先前与赵小兰的相撞,让我有些心猿意马,整个人处在发蒙的状态,所以……所以只是感觉到有人带着一股风从我身边走过,至于别的……那人是男是女,我其实并不清楚。我……我也不是故意要说谎,我就是觉得杀人犯肯定是个男的。”

“果然不出所料,我就知道你小子不老实!”一直默不作声的姚建,用手指冲常安使劲点了几下,接着冷哼一声,用嘲讽的语气说,“哼,编瞎话的速度还挺快,要不是杜警官敏锐地捕捉到你说话的漏洞,恐怕你还是会坚持原来那套说辞吧?老实交代,根本就没有什么别的嫌疑人,对吧?”

“有、有、真有……三儿,哦不,杜警官,我这次说的全是真的,你要相信我!”常安忙不迭地强调道。

“好,你先别嚷。”杜英雄冲常安仰了下头,示意他冷静,瞪着眼睛琢磨了一会儿,缓和口气说,“我可以相信你是在急于辩解的情形下,对事实进行了一定的夸大,所以现在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放松点,静静心,仔细回忆回忆当时的情景,关于你说的那个人,能想起任何线索,都说来听听。”

“没有了。”常安痛苦地摇摇头,不假思索地应道,“咳,说实话,关在看守所这段时间,我每天都在寻思那个人,可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

“没事,你也别着急,保持放松状态。”杜英雄一边安抚,一边引导道,“那咱们再回到你与赵小兰相撞的那个场景,你来描述下赵小兰当时整个人的状况,比如说穿着、情绪、气味,或者手里有没有拿着什么东西,等等。”

“没啥特别的,衣服就是她平时穿着的短袖白衬衫,深蓝色长裤,黑色高跟鞋。肩上挎着个半大不小的皮包,也是她平时常背着的……”常安皱了皱眉头,尽力回忆道,“情绪似乎不怎么好,气味……对了,她靠近我时,我闻到她嘴里明显有一股酒气,可我印象里她基本不怎么喝酒。”

……

第三节 案情重构

凤山红星机械厂建于新中国成立初期,与此同时,距厂区北部不远的一块闲置土地,被规划为职工福利住房区。一排排红砖墙的二层、三层小楼陆续建起,形成纵横交错的街巷,“红星巷”也因此得名。

转眼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凤山县城撤县设市,红星机械厂兼并搬迁,整个社会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红星巷却因种种历史遗留问题,始终未能得以拆迁改造,在咫尺之遥的高楼大厦的包围和映衬下,越发显得像个贫民窟。

走在巷陌中,杜英雄既熟悉又陌生。

四处都是污秽不堪的感觉,空气中飘散着下水道的馊味,当年红红火火的小楼也早已看不出本来面目,墙体上遍布各式各样的野广告,显得尤为斑驳。各种违章搭建,占据着街道两侧,街巷更加狭窄、杂乱。大多数原来的住户都已搬走,剩下的要么上了岁数,要么便是实在买不起房子的,有那么几个人杜英雄虽然叫不出名字,但还是会觉得眼熟,而更多的是一张张外来谋生租住的陌生面孔。

杜英雄本打算先去探望常爷,不过王昆说这会儿常爷应该还在外面做买卖,二人就即刻进入此行正题——通过实地犯罪模拟,尝试找出先前被遗漏的线索。

案发地点是红星巷北街一条南北走向的巷子,犯罪嫌疑人常安住在这条巷子东侧接近巷口的一栋三层筒子楼中,被害人赵小兰租住的房子,则还要往巷子深处走六七十米。

卷宗资料显示:第一作案现场位于常安家南侧十来米远的地方,凶手在这个方位从背后对被害人进行了绞杀,随即将被害人拖行20多米,至北巷口一处马葫芦井边上,挪开井盖,将被害人抛入井下,之后仓皇逃离现场。大体上,凶手的作案情形就是这样,过程并不复杂,持续时间也相对较短,但其中还是有值得深究的地方——凶手“弃尸于井下”的举动,所映射的是怎样一个心理状态?

此时,杜英雄和王昆蹲在巷口的马葫芦井边,再度将井盖挪开,冲井里打量。这是一个取暖井,深度在3米左右,越往下越宽,井下部位是四四方方的,长宽都在两米左右,里面有一些垃圾和污水,墙体上砌着扶手,可以上下攀爬。

“你觉得凶手干吗要把尸体扔到井下?”杜英雄抬头看向远处,目视拖行轨迹问道。

“这有什么可纠结的?”王昆满不在乎地说,“当然是想掩藏尸体呗!”

“也就是说,凶手最终目的是为了尽可能拖延时间,增大警方办案难度,从而降低自身被抓捕的风险,对吗?”杜英雄话锋一转,“这只是正常思维的一个判断,如果从风险评估的角度来看,凶手拖行被害人的过程显然更具风险性,而且巷口处视野开阔,也加大了被目击的风险,更何况,凶手弃尸后并未将井盖挪回原处,根本达不到所谓的掩藏效果。”

“这个嘛……”王昆咂巴了下嘴说,“队里认为,可能当时有人经过把他吓跑了,没来得及盖回井盖。”

“可是你们走访了两个多月,差不多与整个红星巷所有潜在目击者都谈过话了,却并未发现有这样的目击者,不是吗?”杜英雄反驳道。

“那倒是,”王昆使劲点着头说,“本来这块人流其实挺多,当天晚上雨下得太大,街上没什么人,不然凶手绝不会这么轻易得手。那你的意思是?”

“也许他就是要暴露尸体,他想向世人展示被害人狼狈不堪的死状。”杜英雄眉峰轻蹙,怔了一会儿,若有所思道,“如果这真是一个犯罪标记式的动作,常安就有希望了。”

“什么?什么叫标记式的动作?靠它能推翻队里的结论?”王昆显然对这一名词很陌生,连忙追问道。

“算了,先不说这个,咱们找常爷去吧。”杜英雄迟疑一下,转移了话题。只是初步的一个倾向,还有待综合整个案情去考量,他不想现在就给王昆无谓的希望。

阳光幼儿园是临河街道最大的一家私立幼儿园。每到放学时间,大门口的人行道上便聚集一些摆地摊的大爷大妈,城管来治理多次,也没起到多大作用。而其中年龄最大的就属常爷了,他头发已经全白了,身子比以前更单薄,背也佝偻了,整个人似乎比杜英雄印象里的缩小了一圈。

此时,常爷忙得不可开交,身边围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家伙,常爷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颤颤巍巍地卷着一串串棉花糖,虽满脸笑意,但眉眼间还是掩饰不住地透出一股萎靡和疲态。杜英雄坐在街对面的车里看着,心里不禁一阵酸楚,正欲下车过去打招呼,却突然听到人群中传出一阵吵嚷……

“吃、吃、吃死你得了!有什么好吃的?脏死了,你没看那老头儿穿得脏兮兮的,手也黑黢黢的,那糖你也敢吃?吃了保准你拉肚子,听见没……喏,老头儿,赶紧把你那破玩意儿拿回去……”

“哎,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是你家孩子非嚷着要吃棉花糖,你不给买,人家大爷好心送孩子一串,你不领情倒也罢了,凭啥冲大爷大呼小叫,还把棉花糖扔地上?”

“对啊,你这小年轻穿得挺时髦的,咋一点素质都没有?”

“当妈的都这么没教养,能教育好孩子?”

“我管我家孩子,你们瞎吵吵什么……”

随着一声压住众声的叫喊,人群中冲出一个打扮贵气的少妇,手里拖着一个小男孩,气势汹汹地钻进街边一辆高级小轿车,发动起车子。而常爷怔怔地盯着扔在地上的棉花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须臾,他使劲眨了下眼睛,咧了咧嘴角,掩饰地挤出一丝窘迫的笑容,低头继续卷起棉花糖来……

没想到会突然发生这一幕,王昆的火腾的一下就冒出来了,他飙了一句国骂,紧跟着就要推门下车,却被杜英雄一把拽住。他知道,这个时候见面,只会让常爷心里更难受,他也更加会觉得难堪。

王昆涨红了脸,不甘心地发动起车子,驶出不远,猛地踩了一脚刹车,言语中带着愠怒说:“三儿,卷宗你看了,老大你也见了,现场也去过了,你就甭跟我玩深沉了,跟我说实话,这案子你到底能不能办?到底有没有希望把老大弄出来?”

“你先别急,”王昆口气很冲,显然常爷的遭遇让他心疼了,所以杜英雄也不挑他理,略微思索了一下说,“总体来说,你们这案子办得还算是有证有据,但对于被害人的背景调查,实在是太过笼统。当然了,可能也是因为犯罪嫌疑人太早归案,作案动机和证据又相对明了,所以才没能引起你们队里足够的重视。而事实上在被害人身上还是有疑点可挖,尸检报告显示,赵小兰血液中含有一定的酒精成分,并且在看守所里常老大也说,他当晚遇见赵小兰时觉得她情绪不太好,还闻到她嘴里有酒气,尤其还提到赵小兰平时不怎么喝酒……”

“你说得对,案发没几天队里基本就锁定常老大是凶手,没放太多精力在赵小兰身上。不过她死前喝酒这个事跟案子有关系吗?”王昆打断他的话,抢白说。

“当然有关系。”杜英雄说,“赵小兰死前喝过酒,意味着多了一种被害的可能性,她在哪里喝的酒?为什么从不喝酒的她那晚要喝酒呢?还有,跟谁喝的酒?他们之间什么关系?有没有利益交集?有没有情感纠葛?跟她喝酒的人具不具备杀人的动机?”

“我明白了,你想以这个为切入点帮常老大翻案,对吗?”王昆使劲拍了下方向盘,情绪大振,追着问,“对了,你是不是对凶手弃尸方式也有疑问,你说的那个犯罪标记,是啥意思?”

“这个我还没想好,你给我点时间,我还要综合多方证据和细节才能有相对明确的答案。”杜英雄诚恳地说。

杜英雄嘴上说没谱,心里其实已经打定主意,也是因为常爷惨遭羞辱给他很大的触动,他决定赌一把——选择完全相信常安是无辜的,并将穷尽一切力量帮他翻案。问题是自己势单力薄,而且没有公开调查权,如果只是私下里和王昆去找线索,恐怕短时间内很难有成效,所以还是想借助顾菲菲的人脉关系,将他安插到案件调查组中,当然,最理想的是能把整个支援小组都搬过来。

顾菲菲现如今虽然整个人温和了许多,但个性中的冷静和正直丝毫没有改变,她是一个极度遵循原则的人,也就是说,在这个事情上她的态度很明确:既然凤山市公安局对案件已经有所认定,并且相对来说案子的恶性程度也不足以动用总局的人力,更何况凤山方面并未提出协助办案申请,所以对于杜英雄提出的两点期望,顾菲菲非常理智地否决了。

当然,作为一个团队,一个可以彼此托付性命的团队,当中任何人需要帮助,即使困难再大,大家也不会完全袖手旁观。顾菲菲和艾小美虽然人不能到凤山,但她们可以远程给杜英雄提供一些帮助。不仅如此,顾菲菲还想让韩印去凤山走一趟,韩印不在总局支援部的编制内,身份上比较不会惹人口舌,只是不知道韩印能否排出时间,所以事先她并未向杜英雄透露。

第四节 师父出马

次日,杜英雄将各项法证鉴定报告扫描复印,做成电子文档发到顾菲菲邮箱中,同时将先前凤山警方获取到的被害人赵小兰的身份证、信用卡、手机、微信、QQ等号码信息,也一并发给艾小美。至于赵小兰的手机,杜英雄也试着向姚建建议将之快递到总局实验室进行修复,不过姚建表示这个他做不了主,必须得跟局里请示才行。考虑目前还不宜张扬,再说就手机损毁程度来看,修复的可能性很小,杜英雄也就不再勉强。

忙完上面这些事,杜英雄紧接着和王昆去了赵小兰生前供职的保健品专卖公司,从她的一些同事口中了解到:赵小兰是去年6月份进的公司,人挺精明的,心眼比较活泛,业绩也不错,但工作之外与同事不怎么来往,所以同事对她的私生活了解不多,也没人承认案发当晚与赵小兰在一起喝过酒。

从保健品公司出来,一上午也就过去了,正想找地儿吃饭,杜英雄的手机响了。接听之后,他又是惊喜又是感动,原来韩印坐最早的一班飞机飞来了凤山,并且此时人已经到了市局。

杜英雄赶紧和王昆赶过去与韩印会合,见了面自然是亲切得不行。一番寒暄之后,介绍了韩印和王昆相互认识,三人便找了个吃饭的地方,边吃边交流案情。吃过饭,杜英雄又将韩印引见给姚建,接着便陪他深入熟悉案件卷宗的情况。

真的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到了傍晚,顾菲菲打来电话,让韩印和杜英雄即刻上线开网络视频会议,想必是有所发现。

打开电脑,连上网,点开视频软件,很快顾菲菲和艾小美便出现在电脑屏幕上。顾菲菲直奔主题道:“尸检方面没问题,但显示出的一些线索,可能被先前的办案人员忽视了。从报告上看,被害人尸体上除了留有致命伤,同时枕部头皮还有挫伤症状,并且颈椎出现了压缩性骨折,这都是明显的高坠伤,应该是凶手抛尸所致。不过从高坠伤部位来看,尸体当时掉入井下应该是后脑部位先着地,那么随之落地的体位应该呈仰卧或侧卧姿态,而从现场照片来看,被害人是面部紧贴地面,呈俯卧姿态……”

“尸体在井下被移动过?”杜英雄插话说,语气中带着一丝兴奋。

“对。”顾菲菲重重点头。

“这么说,凶手抛尸的一系列动作,确属不寻常动作?”杜英雄扭头冲韩印问道。

“不仅如此,凶手井上井下攀爬,冒着极大危险,只是为了改变一个体位,表明将被害人尸体面部朝下摆成俯卧姿态,已经成为一个强迫性动作,也意味着这应该不是他第一次作案。”韩印点了下头,沉着说道。

“太好了,这下常安真的有救了,他绝不可能是一个连环杀手!”杜英雄使劲拍了下大腿,情绪高昂地说。

“为什么不可能?为什么这么轻易地下结论?”韩印皱着眉,盯着杜英雄诘问道,“背景资料记载,常安是一名弃婴,虽然被好心人收养,但一直生活在比较窘困的环境。尤其当他成人后得知自己身世的真相,难保他心理不会出现裂变;并且当年他被抛弃的地点就是在一个垃圾堆旁,而污浊脏乱的马葫芦井下是不是可以看成与垃圾堆是同一属性的呢?”

“您是说,这样一来,常安的嫌疑反而更大了?”杜英雄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用试探的语气问道。

“倒也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告诉你,你先是一名警察,其次才是常安的好哥们儿,不管你主观意志是什么,都必须遵从客观事实,从证据上出发,不要被非理性情绪左右,懂了吗?”韩印显然看出杜英雄在案子上的情绪化,主观倾向太过严重,这绝不是一名优秀刑警所应该表现出的品质,所以必须难为他一下,及时遏制住这种不理智的苗头。

“哦,对,对……”经韩印这么一敲打,杜英雄脸腾的一下红了,支支吾吾地低下头,像个犯错的小学生似的说不出话来。

场面略显尴尬,连隔着屏幕的艾小美也感觉到了,便赶紧打岔,以轻快的口吻活跃气氛道:“该我啦!该我啦!该我说说我的丰功伟绩了!我查了与赵小兰手机号码有关的通信记录,她每天进出的电话特别多,我大概梳理了她遇害前3个月的通信记录,大多数通话号码都只出现一两次,比较固定的通话号码有8个,相应的登记信息我都整理好了,稍后给你们发过去。至于遇害当天,她有过11个通信记录,具体信息稍后也一并发给你们。当然,现在人们用微信比较多,越是关系亲密的越喜欢用微信联系,我复制了赵小兰的手机号码,登录上她的微信,但聊天历史记录留在原手机上,我看不到,再加上她微信朋友圈里的好友实在太多了,一时之间还找不出什么来。不过我发现这个手机号码还绑定了一个云账户,密码和微信密码一样,都是她农历的生日日期。更妙的是,这个云账户同步了她手机的图片库,也就是说,赵小兰通过手机摄像头拍的照片不仅会储存在手机中,同时也会传到云端保存。我仔细看了她在云储存中的照片,其中有她和嫌疑人常安的合照,也有另外一个男人,喏,就是他……”

说话间,艾小美将赵小兰和一个中年男子的合照放到了电脑屏幕上,然后接着说道:“这个男人的照片第一次出现在云端的时间是4月底,而赵小兰是在5月中旬与常安分的手,从时间点上看,她很可能是因为这个男人才甩了常安。赵小兰和这个男人有很多亲昵的自拍照片,不过大多集中在酒店房间里或者餐厅等较私密的场所,加之男人的年龄看起来要大赵小兰不少,我估计她是做了别人的小三。案发当天,大概在18点左右,赵小兰上传过一张自拍照,地点是在一家餐厅中,似乎是在等人的空隙拍的。也许她就是在等照片上的男人,相信也就是你们要找的与赵小兰一起喝酒的人。”

……

下线之后,韩印和杜英雄立马去找中队长姚建,提出要调阅凤山市近几年被列为积案的卷宗。如果凶手不是第一次作案,那是不是意味着凤山市此时此刻正潜伏着一名连环杀手?

熬了一整夜,在反复翻阅和缜密分析下,韩印和杜英雄从卷宗中筛选出两起疑似案件。

案件一。被害人:男性,姓名、籍贯、身份不详,由器官机能状况推测,年龄在50至55岁之间,属外来流浪人口。死亡时间:2014年12月19日23时许。案发地点:凤山市长平街道玉春路前进桥下。尸检及现场勘验显示:死者系被白酒瓶大力砸中头穹窿部位,导致颅脑损伤并发多器官功能衰竭死亡,死后被扔进距作案现场不远的一个大铁皮垃圾箱中;死者血液中酒精含量超高,现场遗留的酒瓶玻璃碎片上发现不属于死者的血迹,怀疑是凶手作案时不慎割伤手部所留,但在前科罪犯DNA数据库中并未找到与之相匹配的。调阅现场周边交通监控录像,由于当晚雾气太重,视频清晰度较差,无法获取有效线索。此案至今未查出真相,已被列为积案,暂时停止侦办。

案件二。被害人:王彩华,女,41岁,外省人,性工作者。死亡时间:2015年7月3日17时30分许。案发地点:凤山市春阳街道宁山公园公用厕所内。尸检及现场勘验显示:死者系被砖头连续击中后脑致死,尸体随后被抛掷在大便蹲位上,衣物整齐,脑袋被塞进大便盆中;被当作凶器的砖头扔在大便池中,故与凶手相关的证据遭到破坏。案发现场周边没有监控设施,凶手至今逍遥法外。

此两起案件之所以引起韩印和杜英雄关注,是因为案件所显示出的一些要素与红星巷杀人案特别相似。

先前也提到过多次,通常对于连环案件的判定主要涉及三个要素:被害人类型、犯罪惯技、犯罪标记。那么整合上面两起案件与赵小兰被杀一案,韩印和杜英雄发现:案件被害人都是外地人,在本地无亲无故,社会地位低下,均属于受伤害风险系数较高的人群。

杀人手法,乍看上去似乎关联不大,但从宏观角度审视,便会发现一种相似的随机性。无论是作案地点,还是致死方式,尤其在凶器的选择上,完全是就地取材——案件一利用的是被害人的酒瓶,案件二用的是厕所地上的砖头,而杀赵小兰的凶手更是随手捡起常安丢在地上的皮带。

至于犯罪标记这一环节,相似度则更高,主要体现在抛尸方面:首先,凶手并不在乎尸体被发现;其次,是地点的属性问题——一个被扔在垃圾箱中,一个是在公厕大便蹲位上,一个是马葫芦井中,应该说提到这几个场所,人们脑海里同一个反应就是肮脏、恶臭、污秽满地;再次,从现场照片看,三个被害人被抛置的体位均为面部朝下,呈俯卧姿态。

当然,目前这些只是一个初步的推断,也可以说是纸上谈兵,后续还要围绕这两起案件做大量的剖析和佐证工作。可是如果判断正确的话,情势就从原本只需要关注红星巷杀人案,演变成可能需要解决一个系列案件,才能洗清常安的犯罪嫌疑。

按照这个思路,得先把两起旧案的来龙去脉彻底搞清楚,然后再综合红星巷杀人案的案情特征和行为证据,去揣摩凶手犯罪标记式动作的寓意、选择犯罪目标的模式乃至作案的心理动机,最终得出相应的犯罪心理侧写报告。

所以,当韩印和杜英雄在次日清晨目视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时,心里都清醒地认识到:想短时间内达到目标恐怕是不可能了。鉴于时间紧、人手少,韩印和杜英雄选择兵分两路,前者负责将三起案件串联起来,后者和王昆负责排查与案发时间最近的红星巷杀人案有交集的社会关系。

第五节 现场走访

早饭后,韩印出现在中队长办公室,将两份卷宗摆到姚建桌上。

“怎么又关注起这两个案子了?”冷不丁被问起两件旧案,中队长姚建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诧异地盯着韩印看了一会儿,才谨慎地说,“你们感兴趣的不是红星巷的案子吗?噢,难道你们昨晚调阅卷宗就是为了找这两个案子?”

“那倒不是,准确点说,事前我们并不知道有这样两起案子。”韩印笑笑,斟酌了一下,含糊地说,“不知道您方不方便带我去现场看看,顺便跟我仔细说说这两起案子?”

“干吗这么客气,那有啥不行的,两个案子我都有印象,是我带着下面的兄弟办的。”姚建估计是特意打探过韩印的来头,遂显示出格外的尊重,爽快地说道,“咱这就走,去前进桥。”

撂下话没多久,二人便驱车离开刑警队,开了十多分钟,汽车在一处桥墩下停住。

“喏,就是这儿,当年被害人用破纸箱子搭了个住的地儿,也是第一作案现场,尸体随后被扔进那个垃圾箱里。”二人下车,姚建指着桥壁前的一块空地,又指了指路边的一个铁皮垃圾箱说。

稍顿一下,姚建接着说:“材料你应该看过了,被害人从哪儿来、什么时候寄居在此,没人知道。尸体上和随身物品中都没找到身份证明,尸源协查公告也未得到反馈,只是据周边的一些群众反映,他说话不是本地口音,靠捡破烂换点钱糊口。”

韩印“嗯”了一声,没再接话,兀自转头四下打量起来。前进桥连接南北两条城市主干路,跨越一条东西走向的次干路,是周边住宅小区与城市主干路的交通枢纽。桥的左右两侧,沿着路边开了一些小店,距离现场最近的,是斜对面五六十米远的一个拉面馆。韩印的视线绕了一圈,最终也定格在那小拉面馆的招牌上……

“我记得有一个目击者吧?”韩印凝神问道。

“对、对,其实也算不上什么目击者,”姚建顺着韩印的视线望了望,便明白了他的心思,答道,“就是那拉面馆的老板,走吧,过去看看,不知道现在的老板换没换。”

姚建话音未落,韩印已经抬步走去,姚建紧走几步赶上,很快便一同走进拉面馆。甫一进门,便有一中年模样的男人上来招呼,姚建定睛打量一眼,便拽住那人说:“太好了,还是你,咱们以前见过,记得我吗?”说话间,他从手包里掏出警官证。

老板瞅了眼证件,又仔细看了看姚建,点着头说:“噢,想起来了,是不是那年桥下那收破烂的被人杀了,您找过我了解情况?我还记得您是个领导,快请坐,快请坐,坐下说话。”

“对,是我。”姚建和韩印在老板的热情招呼下坐到一旁的空座上,姚建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对老板说,“你也坐吧,想再跟你聊聊那案子的事。”

“还没抓到人啊?”老板有些吃惊,然后说,“其实,我当年真没看到啥,就是半夜起来上厕所听到外面有吵架声,等我出门看时就没声了。加上那晚雾挺大的,我也没仔细看,寻思肯定又是那捡破烂的喝醉了,自己瞎咋呼,便回屋继续睡觉去了。”

“死者生前跟你有接触吗?他经常跟人吵架?”韩印终于插上话问。

“有那么一点点交往吧。”老板点头说,“他大概很早就住在桥下了,五冬六夏都是一身单薄的破衣服和铺盖,尤其冬天特别冷时也那样。有一年我实在可怜他,就送他一件旧棉袄,从那之后他每次见到我都特别客气地和我打招呼。怎么说呢,这人平时挺和善的,但嗜酒如命,卖破烂攒俩钱,宁肯不吃饭也得买酒喝,而且每喝必醉,一醉就窝在他那小窝里疯言疯语乱骂一通,要是有路人经过,更是逮谁骂谁,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他都骂些啥?”韩印问。

“你还别说,有一次我还真凑过去认真听了一会儿。”老板“呵呵”笑了两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其实也没啥,来来回回就嚷嚷那几句。什么谁谁是骚货、破鞋,谁和谁乱搞男女关系,还抽自己嘴巴子,说什么自己是孬种、窝囊废,活该被戴绿帽子啥的……反正感觉好像是自己没能耐,媳妇跟人跑了,精神受点刺激。”

由于职业关系,赵小兰平日的社会交往比较复杂,像那些在她手机通信记录中只出现过一两次的号码,尤其是她主动拨出的号码,很可能只是在向潜在客户推销保健品,这一部分人要是逐一排查起来那工作量可太大了。杜英雄和王昆讨论了一下,决定还是先从日常固定通话的几个号码查起,当然重点还是要找出与赵小兰有亲密合影的那个男人。

鉴于此,杜英雄和王昆再次走访赵小兰生前工作的单位,得知她经常拨打的几个号码均来自她的同事,被害当天除去几个推销电话外,剩余的电话也是与同事的通话。相关同事都给出人证,以表明当天她们并没有与赵小兰在一起。不过当杜英雄拿出艾小美从云端下载的照片,她们几乎同时认出了照片中站在赵小兰身边的男人。

这名男子叫蒋涛,是一个从事个体营运的中巴车司机,保健品公司曾经在几次大型营销活动中雇用他的车拉载过客户,他与赵小兰很可能就是在活动中认识并勾搭在一起的。由于蒋涛有老婆孩子,两人关系见不得光,只能在私下里秘密进行交往,故这段关系外人并不知晓。蒋涛目前被本市一家旅行社长期包车,赵小兰的同事向杜英雄提供了他的手机号码。

宁山公园依山而建,园中花草繁茂、绿树成荫,是一座天然的绿色公园。

公园24小时免费对外开放,里面设有多个凉亭、绿荫长廊、休闲长椅、健身器材等等,对于住在周边社区的居民,是个非常好的健身休闲场所。所以公园里总是一早一晚人比较多,其余时间停留的大多是打发时间的老年人。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些浓妆艳抹、衣着暴露的女子,开始在公园内出现。她们几乎都操着外地口音,从外貌上看大都是四五十岁人到中年的样子,她们以在园内休息或者遛弯的老年人为目标,提供廉价的淫秽色情服务,王彩华就是她们中的一个。

王彩华曾在本市一家食品厂打工多年,后因工厂经营不善倒闭,王彩华便被一些姐妹怂恿开始从事卖淫勾当。除去接触嫖客,王彩华平日社会交往简单,只限于几个同样在公园里卖淫的同乡,她们也一起在公园附近合租了一个小平房。据她几个同乡反映:王彩华脾气比较拗,做事有点一根筋,讲好了多少钱就多少钱,从不冲客人多要,当然客人少给一分也绝对不行。曾经有几次,因嫖资问题,她还跟客人起过冲突。

王彩华遇害是在宁山公园西区一座小山坡上的男公厕内。公厕又小又简陋,两堵矮墙隔出三个蹲位,卫生环境也特别差。卫生纸扔得到处都是,地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水还是尿,可能为了不让鞋子沾到地上,有人扔了些砖头在地上好踩着。公厕外,顺着山坡下个十几级石阶,是一条半圆形的岔路,往东或者往西走个四五十米才是园区主路,所以这个区域算是个隐蔽的地界,倒是挺适合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因为死了人,再加上卖淫女越来越有恃无恐,大庭广众之下四处拉客、强拉强卖,性交易时也不避讳遮挡,社会影响极为恶劣,所以市局相关部门联合派出所、街道,对宁山公园进行了集中整顿,严厉打击卖淫嫖娼等违法行径。至今效果明显,公园里的卖淫嫖娼情况基本杜绝了。

姚建带着韩印,在案发现场以及周边来回走了几圈,同时将案件相关背景信息做了详尽的介绍。韩印一路上只是看和听,并不多言语,姚建就更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终于出了公园,坐进车里,姚建手握住车钥匙,却并没有发动车子,迟疑了一下,忍不住以试探的口吻说:“好啦,两个现场都看完了,该跟我说说你的用意了,你不会认为这两个案子因为被害人身份低下,没人在意,所以我们没尽力查吧?”

“不,你误会了,绝对没那个意思!”韩印连连摆手,解释道,“我知道这两个案子不好破,流浪汉难以和他人产生利益交集,而卖淫女又可能与任何人都发生纠葛,作案动机是个很大的疑问。如果科技手段再起不到作用,侦查方向和排查范围的选择便难上加难。”

“你这话说得句句都在点上,就那流浪汉,谁杀他干吗?能有什么意义?”韩印一席话,说得既内行,又让人听着舒服,姚建像憋了一肚子委屈,终于找到个明白人倾诉似的,一口气说道,“还有公园这案子,能想到的作案动机,什么嫉妒、抢生意、抢地盘、金钱纠纷等,各个方向都调查了,嫖客也抓了十多个,偏偏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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