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朝,皇城。
两个婢女立在幽静的庭院门外,看着远处急匆匆走来的佩剑女子,皆是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
对方在神朝并无官职,甚至没个明面上的身份,但整个皇城朝野都知道,这位姑娘乃是除了仙部之首林大人以外,唯一能孤身踏入酒池觐见陛下的存在。
“叶大人,这边请。”
婢女转过身子,迈着细碎步子在前方引路,陛下说过,叶大人想要见他是不需要通传的。
“有劳二位。”
叶岚紧紧攥着手里的玉简,哪怕心里已经挂念了那人无数个日夜,她也强行按捺住性子,没有动用神魂去窥探其中的内容。
她很清楚以自己的修为境界,放眼天地根本算不得什么。
随便被哪位巨擘擒住,都有被搜魂的风险。
这封北洲而来的信函,只有人皇能看。
很快,叶岚便是止住步伐,立在了酒池周围,待到两个婢女悄然退了出去,她才将玉简取了出来:“请陛下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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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快又来信,是出什么问题了?”
男人靠在湿润的卵石上,挥了挥手,想要隔空取过玉简,但有些尴尬的是,那玉简仍旧纹丝不动的留在叶岚掌间。
“啧。”
他脸上掠过一丝无奈,然而这情绪稍纵即逝,很快又变成了那副惫懒的模样:“拿过来啊,傻站着作甚。”
”……”
叶岚恭敬走近,将玉简放在了对方掌中,眼眸里涌现几分担忧。
虽然她并不知道这位神州之主到底在做什么,但光从对方的外在来看,那愈发花白的发丝,以及脸部肉眼可见的变化,几乎每次再见,都好似又苍老了十岁。
这种情况,绝对不该出现在一尊天地六御身上。
她能明显感觉到,人皇与这方酒池越来越像是合为了一体,但对于外部的掌控力则是一落千丈。
叶岚甚至开始怀疑,如果不借助仙部那位林大人,陛下是否还有能力把声音传到这方庭院外面去。
这样的一尊六御,真的还有能力庇护沈仪吗?
“有得有失嘛。”
男人像是看出了叶岚的心思,却没有觉得被冒犯,反而随意笑了两声。
他曾经还是那高高在上的人皇时,自然是意气风发,宛如一头健壮的猛虎,威严无比,但现在为了能够彻底调动神朝这浩瀚的积蓄,必然要承受许多代价。
然而,随着越来越像个凡人,他倒是更能体会到红尘生灵面对神佛时的无力,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让我来瞧瞧,这小子又闯什么祸了。”
男人看似轻松,实则眼里却是蕴了几分凝重。
要知道,他上次可是给出了能联系到神朝将军的牌子,如果连这样都解决不了对方的麻烦,以自己现在的状态,那真是无计可施了。
别看人皇上次对待沈仪的态度,满脸都是一副欠债想要赖掉的模样。
可那毕竟是替朝廷守住了南洲的大功臣。
若是就这么出事了,他又如何能不痛惜。
人皇认真将神魂灌入玉简,当阅尽其中内容,他沉
默良久,重新睁开了眼睛:“实在是,让人有些意外。”
”……”
见男人这认真神情,叶岚倏然攥紧了衣袖,脸色骤变。
所幸人皇并没有继续吓唬她的意思,放声笑道:“瞧你那模样,他连那和尚都带走了,独留你一人在这偌大的城里,你却丝毫不怨,若是换了曾经太平日子里,朕非要令他与你订个亲事不成。”
“自己拿去看吧。”
人皇随手将玉简重新抛了回去。
叶岚现在哪有心思理会这糟老头子的调侃,赶忙接过玉简,将神魂沁入进去。
待到看清沈仪传回的消息,她脸上渐渐涌现出一抹愕然,终于知道了人皇方才为何会沉默。
要知道,沈仪乃是为了躲避大自在净世菩萨的追杀,这才前往北洲避难,在这种情况下,能安分守己保住性命就已实属不易。
自从上次听闻对方好像不愿走人皇安排的那条路子以后,叶岚一颗悬着的心就没有放下来过。
北洲是什么地方,三清教主讲道圣地,一个放大了数倍的南须弥,随便路上走走,抬起头说不定就能看到一尊大罗仙路过。
在这种地方想要搞事情,简直与找死无异。
但此刻玉简中的内容,却是让人心跳愈发变快……沈仪不仅拜入了灵虚洞座下,更是成了替这一脉行走世间历劫的弟子,那通常是亲传大弟子才有的地位。
更要命的是,沈仪居然办成了,他真的在北洲占下了一块道场!
看文字中平淡的语气,应该是已经扫除了麻烦,彻底稳定了下来。
“他是想知道其余几洲的情况。”
男人泡在酒水中,脸色略显古怪,这自身难保的小子,不仅成功站住了脚步,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去操心这天下。
让他一时间有些分不清楚,到底谁才是人皇。
但不得不说,对方真是大大超出了自己的预料。
念及此处,人皇摇了摇头:“你先回去吧,待我问问林书涯,让他将其余三洲的情况整理一下,到时你再给那小子传过去。”
“遵命。”叶岚脸上有了笑容,正准备行礼告退。
这时,酒池外却是响起了婢女的声音。
“陛下,仙部林大人请见。”
”……”
叶岚微微蹙眉,朝着男人看了过去。
这里是酒池,人皇在接见自己,而且涉及沈仪的事情,向来是不允许第三人在场的。
婢女明明知晓,却没有让林大人等候,而是选择了通传,这让叶岚心中莫名觉得有些古怪。
“来的倒是时候。”
男人不在意的笑了笑,他当然知晓,那个自己曾经最信任的人已经有了异心。
而且不是因为什么权力或利益。
从林书涯当时恳请自己将这些神朝底蕴,用以个人的超脱时,男人就已经知道,两人就此事的根本上面产生了分歧。
和当初那位镇南将军一模一样。
三个人,想着三条不同的路。
但区别在于,自己和那小子是真的有能力为了自身的选择做出些什么,但林书涯很显然不具备这种条件,所以无需在意。
况且以自己现在的状态,想要再换一个仙部之主,显然是有些力不从心。
“让他进来吧。”
人皇稍稍坐直了身躯。
很快,两道身影便是在婢女的带领下匆匆赶了进来。
前方是清瘦的林书涯,后面则是一位身披甲胄的高挑女人,以银饰遮面,分明没有修为,举手投足间却是溢散着令叶岚心悸的气息。
叶岚瞬间便是猜到了此女的身份。
对方便是朝廷寥寥无几的那些二品神朝将军!
“陛下!”
林书涯向来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今日却罕见的展露了笑颜:“顾将军从北洲带回了喜报,还请陛下过目!”
“阿离,直言便是。”
男人没有去接那份奏折,而是看向了披甲女子。
顾离俯身拱手,虽脸庞被银饰遮住,但光从那嗓音当中,同样能听出几分喜意:“回禀陛下,如今北洲大教内斗,却是给了我神朝百姓暂时的太平。”
“……”听闻此言,男人怔了瞬间,扭头与叶岚对视一眼,这才重新看回去:“此话怎讲?”
“陛下有所不知,近些时日,有唤作太虚真君的南洲修士,因与菩提教结下仇怨,故而远赴北地,此人手段不凡,实力更是远超大教同辈,在短短时日内,不仅得了金仙青睐,拜入灵虚洞门下,更是接连与原本的北洲修士争勇斗狠。”
“就连那原本三大天骄之一的清光洞幽瑶,也被其斩于开元府天塔山,在此事之后,此人不仅没有受到责罚,反而还坐稳了五府之地的道场,隐隐有成那三仙教首徒的趋势。”
顾离娓娓道来,虽语气平缓,但旁人皆是能听出她心中的震撼。
毕竟这段经历,单独拿出来已经可以修传了。
一个外人,能如此雷厉风行的在北洲站稳脚跟,只需些许时日,必然会成为神朝的心腹大患,乃至于那柄给出致命一击的刀子。
“顾将军,说好消息……”林书涯轻轻提醒了一句。
“好消息便是,此人所图甚大,为了谋划更多的道场,他摈弃了仙家曾经那套攫取皇气的方法,反其道而行之,欲要收拢民心。”
“其余三仙教门众为了守住道场,被迫纷纷效仿……如今的北洲二十九府,百姓们的日子虽比不上曾经,但至少性命无忧,衣食不愁。”
说到这里,顾离长出了一口气。
当初神朝百万兵将,数不清的斩妖人拼尽性命都未能守住半座城池,现在却是因为某一个人的贪婪,反倒让百姓摆脱了朝不保夕的苦难日子。
真是让人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并没有注意到,陛下和旁边那个女子,在听自己说完以后,脸色全都变得有些复杂起来。
”……”
人皇回想起方才的玉简,他哪里能想到,其中已经足够震撼人心的内容,居然还是简化后的结果。
哪有什么图谋更多道场的天骄修士,护住北洲苍生性命的,依然是那位镇南将军。
直至此刻,他才终于反应过来,为何沈仪不愿隐姓埋名,虽然这样保住性命的可能更大,但所需时间太久,再也没有参与进大劫的机会。
当初的见面看似融洽,实际上两人都无法接受对方的想法。
但现在看来,这两条完全不同的道路,最后却巧妙
的汇聚在了一起。
既然身为尊贵的六御之一,天下共主的人皇分身乏术,满眼皆是未来。
那仅是三品修士的沈仪,便尽力去护住现在。
“呼。 ”
男人深深呼吸,扭过头去,将脸庞隐藏在阴影中。
自从与林书涯争执以后,他便成了独断专行的孤家寡人,无人理解的独夫。
人皇本来已经渐渐习惯了这种滋味。
现在心中却突然生出了几分感慨。
曾经得过中兴之主称谓的男人,怎么可能做到完全无视天下苍生,他只是没办法,必须押上一切,心不够狠,这人间便永远无法胜过神佛。
但此刻,却突然有人站出来替他分忧,让他能稍微安心,少几分愧疚,全神贯注去准备那件大事。
男人垂眸笑了笑,很快便收拾好了情绪:“果真是喜报,那其余几洲呢?”
“这……”
林书涯滞了一下,许久后才吞吞吐吐道:“两个大教的争夺愈发凶狠,南洲须弥山仍未有所动作,但剩余两州几乎是杀红了眼,其中又以东洲为最,听闻那些修士与和尚斗法时,完全不留情面,已经出了好几起死伤,须弥山中更是引出了大自在菩萨现身。”
他没有去提百姓,但所有人都能明白,连修士都斗成这幅模样,其治下的生灵又能好到哪里去。
“知道了。”
男人摆摆手,叹口气:“都下去吧。”
林书涯愣了下,看出陛下心绪不宁,赶忙行礼带着顾离和叶岚转身朝庭院外退去。
他却是没注意到,在他转身的刹那,人皇悄然转
头,面无表情的盯着他的背影,那张苍老脸庞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威严中蕴着干脆利落的果决,好似猛虎睁眼,闪烁着择人而噬的光芒。
但直到最后,人皇还是缓缓收回了目光。
就在刚才,他心中跃起了一丝不妙的预感。
一个只是凡夫俗子的仙部之主,哪怕身怀异心,也根本影响不到大局,毕竟那漫天教主神佛,没人会用正眼去瞧一只蝼蚁。
但沈仪的所作所为,虽挽救了万千黎民,但同时也在给林书涯的手中增添砝码。
如果那小子能做的更好……好到连两个大教都心生忌惮的程度,神朝的这位林大人,便有了登台唱戏的机会。
待到那时,对方还真拥有了坏事的资格。
“怎么可能。”
男人自嘲一笑,沈仪已经守住了南洲,又护下了北洲,已经让人喜出望外。
别说是对方一个小修士了,便是自己和后土,两位登临一品的六御,也没办法阻拦大教滚滚而来的趋势。
或许真是老了,居然开始自己吓自己了。
“这小子,还真让纠结。”
男人闭上眼睛,脸庞渐渐陷入平和,他已经许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对方已经做的够多了,也该为其自身考虑考虑了,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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