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忆苦思甜

2个月前 作者: 黎超然
第22章——忆苦思甜

自入秋后,边奶奶就开始卧床不起了,她舍不得撇下边歌一个人,一直苦苦坚持着,却没能熬得过这个冬天。

张宽容自放了寒假回来,就天天往边歌家跑,陪着他一起照顾奶奶,这也是自上次“果园探险”,相隔了一个学期之后,才又再次相见。

都没来得及寒暄,就双双卯足了劲,紧绷着神经,而又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奶奶,想让她在这段弥留的时间里,不会太难受,也想多陪陪她,毕竟,陪一天少一天了……

边歌这才刚长成半大的小伙子,才刚刚学会顺应环境,将学习和生活打理得有条不紊,堪堪能让他们祖孙二人能在有限的条件下,活得更加舒适,日子也才正往好的方向发展,可唯一一个与他相依为命的亲人就要离他而去了。

从身陷囹圄的边爸,到改嫁离家的边妈,再到瑶池返驾的奶奶,他留不下其中任一个,难道真如男哥妈妈说的那样,他就是天煞孤星?命该孤绝?

我们总是在失去的时候,才恍然明白,每个稀疏平常日子里的陪伴,是多么难能可贵;总是在要告别的时候,才蓦地发现,习惯每个醒来道早安能得到回应早晨,会在某天之后,就只剩下寂静和迷惘。

没了那个迎接新一天仪式,未来的日子里,每一天都提不起精神来吧?每一天都浑浑噩噩,持续到冰冷的深夜吧?

边奶奶总是安慰边歌,拥有的东西太少,是因为老天知道你的能力很强,能者多劳嘛!不盲目焦虑,不轻言放弃,未来一定能得偿所愿。

边歌一直深以为然,不卑不亢,不争不夺,活在当下,规划明天。

只是,他所想要活在的当下,是有奶奶的当下,他所要规划的明天,也是要有奶奶的明天,没有了奶奶,当下和明天,哪一个他都不愿,哪一个都不想要!

同样,因为不舍,所以在弥留之际,边奶奶一直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讲了许多故事,唱了许多歌......

直至边奶奶生命的最后那段时间,他们才开始走入她曾经,或甜或苦,有笑有泪,虽平凡悲苦,又灿烂明媚的人生。

…………

边歌的曾祖父年轻时,是一个颇有生意头脑之人,在那个战乱的年代,他曾穿越硝烟,摸爬滚打,下海经商,可谓富贵险中求。

早年间,时常借乘渔民的船,往返两岸之间运进货品,可谓是让命运颠簸流离海上,一个稍有不慎,就要丢了性命,好不容易赚了些银两,还要“孝敬”给镇上的土豪乡绅,地痞流氓。

后来销路开阔,生意逐渐变好,才慢慢地熬出了头,因此成了十里八乡的大户人家,先后娶了四任妻妾,边奶奶的丈夫便是正妻所出的嫡长子,名唤边书,字念之。

边爷爷,也就是边书,少时家庭富裕,锦衣玉食,家境优越的边大公子不仅外表丰神俊朗,萧萧肃肃,而且还颇有才情,课业优良,可谓一表人才,小小年纪就名满乡里,小姑娘见着都羞得不敢抬头多看。

边奶奶大名叫黎锦秀,那时家里人都唤她小名秀秀,她家耕的稻田就在边公子去往私塾的路上。

秀秀那时便十分仰慕光芒万丈的边公子了,每天都很积极地去田里帮忙,每天都满心期待心上人出现,掐着点等在路边,然后假装偶遇,虽然他们话都没说上过一句。

她深知身份悬殊,门不当户不对,做得再多都是徒劳,可每天小的期待,确实令人满心欢喜,她要的不多,这些就足够了。

她本觉得此生也就如此了,一个一厢情愿地仰望,一个浑然不知地生活,如云如风,一吹两散。

可某个午后,却生出了奇迹,让这两个云泥之别的人,从此有了交集。

那天天气骤变,突降大雨,将等候边公子下课偶遇的秀秀淋了个透。

那日心情本来就很糟,因为她的心思被母亲窥视到一二,便劝她莫要贪妄,还准备给她说亲,一来二往两人起了口角,闹得很不愉快,这下还被雨淋了一身,从里到外,都凉了个透。

她 正一边顾着伤心愁闷,一边想着一会见着边公子就好了,只要远远地瞧上一眼,就什么都不苦不愁了。

这不想还好,越想就越多,想着他有没带伞?想着他有没已经回家了?想着今天还能不能见着他……又想着这么作贱自己是为了什么,别人又不曾知晓……

越想越着急,越想越觉得委屈,于是借着雨水掩护,抽抽嗒嗒地哭了出来……

哭着哭着还把自己感动了个彻底,于是又偷偷摸摸幻想着,万一一会碰到边公子,那他见着自己在雨中哭泣的模样,可怜又可爱,会不会心生怜悯,然后和自己搭话,再然后才子佳人,这样又那样……

咦?是自己入戏太深了吗?怎么哭着哭着,还哭出幻觉了?怎么脑海中有一个边公子,眼前也有一个边公子?

眼前这位边公子,还一脸关心地,嘴巴一开一合地和自己说着什么,边公子是真的好俊啊!也离得真近啊!真好,也雨淋得值了,什么烦闷都没有了,哪怕只是幻想也值了!

“姑娘,姑娘,姑娘,你还好吗?”

直到边公子喊了第三遍“姑娘”,秀秀才猛地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这时,天边应景地劈下一道雷,和脑海中的那道,轰轰隆隆交响协奏。

“我…我…我…没事…我没有特意在这里等你的,边…边…公子,我…我…就是…就是…”

还不如不解释,秀秀这兵荒马乱地解释,反倒透露了什么真相。

边公子掩着嘴窃笑了一会,再联想到这段时间来,看似不经意的频繁“偶遇”,就全明白了。

眼前这位小姑娘,一会哭一会笑,一会伤心失落,一会又雨过天晴,一会死死盯着人看,一会又慌乱娇羞地低着头看脚尖,脸红一片,语不成句,极力掩饰,心意却不小心被当事人洞若观火。

边公子当时年方十五,一心只有诗书礼乐,全无儿女情长,对于这份心意满是感激,却没想过回应,且权当不知。

但他毕竟是个知书知理之人,心地善良,又懂得怜香惜玉,便把自己的伞送给了她。

“姑娘,早些回去吧,雨还大着,回去后立马换身干衣裳,喝口姜茶,莫要着凉了”

没等秀秀反应过来,边公子便唤上一边等候的书童,一起奔入雨中,大雨隐去了他的踪迹……

自那日有了交集之后,秀秀便出息多了,敢面红耳赤地还伞了,也敢正大光明地等在路边,敢面红耳赤地送自家的地瓜鸡蛋花生了,还可以不哆嗦,不口吃地聊上一句两句话了。

冬去春来,夏往秋尽,两人越走越近了,私下还常约着一起游山玩水,嗅草闻花,谈话饮月赋闲,边公子还教秀秀识字读诗,风花雪月,不尽浪漫。

两人的心便也在一来二往中,越走越近了,还常在节假日互赠礼物,要说真正确定关系,是因一张手绢。

那是秀秀绣给边公子的乞巧节礼物,上书:“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此后,两人便私定了终身,奈何现实面前,两人愿难得尝。

原本到了年龄,秀秀晚上便不得睡在家里,要和同村的适婚女孩一起睡在“女笼”的,方便同样适婚的小伙来“对歌”,这是她们村的青年男女婚恋习俗。

在月色朦胧的夜晚,小伙子们会在“笼”外唱着传情的山歌,一曲情歌唱毕,“女笼”里的姑娘便开始提问,然后小伙再对答,一般是听着声音喜欢便可以自由对歌的,如提问姑娘的声音好听,会有多个小伙答歌,然后姑娘再多出题目,从中挑选自己心仪的声音,通常哪两位对着对着,对上心了,便开始互约几时几点在何处见面。

两边一开始都是“盲对”的,也就是只闻其声,未见其貌,只能凭歌唱得好坏,嗓子亮不亮,对答撩不撩心去判断,是否要和对方约会。

待见了面,通常也会面对面再对一遍歌,以确定对方是否就那人,一般这时对歌就会顺便了解对方的条件和家庭情况,你来我往,双方都满意便可以开始谈婚论嫁了,若不满意则对歌就只到此,大家好聚好散,再觅良人。

秀秀的好嗓音是老天赏赐的,又清又亮,田里干活时唱着农闲山歌,总是能吸引许多路人驻足倾听,村里有活动时,也会让她去唱上几首助兴,是远近闻名的“山歌首”了,可她从未在“女笼”和小伙对过歌,一般都提前溜出去和边公子私会,花前月下了。

秀母知此事后,把她锁家里不再让她去“女笼”,好方便和情郎私会了,毕竟那亲事她们家高攀不上,老和人家扯在一起,毁了名声以后还怎么嫁人?

于是便更积极地给她说亲了,秀秀这边推了一个又一个,可推掉再多亲事,最后也推不倒那门户成见的,边公子那边就更不用说了!

高门大户更讲究,加上边公子又是家中长子,这边家大媳妇以后可是要掌家的,小家小户出身,又没有外家势力可倚仗,以后如何操持得了这大家大业?

边母早早就为他选了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了,去年便想让他先成家立业的,他以学业未成,未能独当一面,帮父亲打理家业为由,才让婚事暂缓。

可外面风言风语的,若他们私定之事传到母亲耳里,必定要向他施压的,加上他已经十八了,得亏他毋需去“对歌”求亲,那些小伙,年龄超过十七可都算大的,到时再说缓的理由可能就站不住脚了!

两人两头都在努力摆脱家里说亲,这都还没努力出个好结果,天下就大变了!

本来好几年前就已经全国大解放,社会和平了,人们的日子也慢慢变好了,可突如其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彻彻底底打乱了社会原本的秩序。

但凡家里有些钱的,乡绅、地主、“走|资|派”,全被抄了家,房子、田地、产业、财产……全部充公。

边家被扣上了“走资”和“地主”两顶帽子,边父早被抓进去了,和其他被扣上帽子的“败类”一起,被热血冲昏了头脑的“红纠察”拔光了衣服,双手反绑,前后还挂着羞辱的牌子游街,被群众扔菜叶,丢石子,泼泔水,啐脓痰……

边家早已破碎,四个姨太带着自己的孩子,各自逃难去了,边母经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颠沛流离的苦楚,身子一下垮了,边公子不得不一边逃山,一边照顾病倒的母亲,和尚年幼的胞妹。

万幸他还未帮父亲打理家业,否则也是要被扣上帽子批l斗的!

可遭遇也没好到哪里去,被抄了的家的婆媳子女、兄弟姐妹,都要受牵连,如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被扔菜叶,丢石子,泼泔水,啐脓痰……个个招呼,样样不少。

他们只能躲到深山里,吃野果,野菜,树皮果腹,晚上的时候,蚊虫叮咬,湿气深重,根本睡不踏实,还要提防“红纠察”。

若一个不小心被他们抓到,要背语录,喊口号,被考察思想觉悟,若是对方不满意,又是一顿批评教育,身上也休想藏着掖着什么值钱的物件,能果腹的东西也要被没收干净的,他们身上原本体面的衣物也早被扒光烧了,只能捡别人丢弃的破衣烂衫遮体。

边母伤病缠身,无处投医,加上万念俱灰,心力交瘁,在奔逃途中过世了,边公子和妹妹只能找了个隐秘处,匆匆忙忙料理了后事……

以前念私塾时,先生时常教导,“谦谦君子,要一心,二忌,三知,三勿,三无,三步不,四绝,五德,六艺,七学,八目,九思……”

“其外要谦谦有礼,其内要独善其一,胸怀一而独步天下,身感上天之使命而勤而乐行。”

“要诚实坦荡,虚怀若谷,不作恶,有恻隐之心,以天下为己任,胸怀国家……”

先生教了那么多,却没教过他,在处于这样的境地时要该怎么办?

他对谁都谦谦有礼,可他们却毁了他的家和他的前途;他诚实坦荡,虚怀若谷,问心无愧,可别人问也不问,就给他定了罪,把他赶到深山里;他胸怀天下,可这天下竟容不下他了!

他想问问先生,是不是他教错了?他说的那些话,是不是都是诓他的?这世上是不是本就无道理可讲?

他的世界崩塌了,他有很多问题要问,有很多疑惑待解,可是,没人能回答了,他的先生,和他父亲一样,也被扣上了帽子,被抓进去了,曾经德高望重,备受尊敬的老先生,被那些激进的学生拉下神坛,百般折辱……

秀秀曾说过,她的生活本来很贫苦,有了他,她才觉得甜。

他的生活,本来就是一帆风顺的,有了秀秀之后就更甜了,可甜头都没尝够,老天爷就劈头盖脸地到处泼了黄连水,苦不堪言。

他和妹妹吃野果野菜树皮,都吃得浑身浮肿了,他觉得他可能撑不下去了,好可惜,以后,没有以后了,他再也见不着他那个,害羞又多情的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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