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千疮百孔

昏天暗地的日子，持续了很久，深深的绝望始终盘踞在心底，那些被挥霍一空的希望，只剩下现实的躯壳。

五官六感，七魂八魄，渐冻失灵，世间万物，失去颜色，没了糖分，形如嚼蜡。

希望静止了，世界静止了，不如，让生命也静止了吧，边书绝望地想！

让身体摊平在这片土地上，闭上眼静静感受，意识逐渐模糊了，六感顿失了，不痛了，不饿了，不害怕了，就让今生所遭都在此诀别吧！

越来越平静了，牵不动嘴角微笑了，可莫名的幸福感，却无处不在，像一阵清风掠过松林，像一股清流汇入湖海，像一枝嫩芽向阳而生，像张空白的宣纸，晕染墨色……

又像秀秀羞红着脸的浅笑安然，和轻声细语关怀时的暖意，以及软软糯糯撒娇的爱意，和情动时讨要的甜蜜亲吻，还有许久未见时，那一声声饱含深情的呢喃……

“念之，念之，醒醒，快醒醒”

边书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间，此时见到了寤寐思之的心上人，心中一半是悲凉，一半是欣喜。

“秀秀，真是你吗？我的好姑娘，是你来了送我最后一程了！”

“对不起，我食言了，今生恐怕不能娶你为妻了，我命没了，一无所有了，该拿什么来娶？对不起，是我太没用了……”

“此生无法，夙愿不得尝，下辈子，下辈子，可否？下辈子，我定八抬大轿来迎娶你可好？”

秀秀气极反笑，她辛辛苦苦，翻了一座又一座山，淌过一条又一条小溪，寻了许多天方才寻到，心里担心地慌，生怕他被人抓了，打了，出了什么好歹，可他……

原本金枝玉叶的边大少爷，如今落魄潦倒成这样，她是心疼不已的，可又听他满嘴胡话，气不打一出来！

“下辈子？下辈子就别肖想了，先过了这辈子再说吧！先喝口水，再吃点粥，来”

边书有些发愣，这将去之身，还用得着喝水吃粥吗？他越发愤恨命运不公，直恨得想魂穿，借个身体，吐一口老血！

“别了秀秀，这天下不太平，留给自己吧，我一会就要去喝孟婆汤了……”

“边念之！你什么毛病！我千辛万苦才寻到你，现在说什么丧气话，我黎锦秀今生只认你这一个丈夫，想让我守活寡？没门，打起精神来，喝水！”

秀秀骂了他仍不解气，一个巴掌拍在他脸上，力度是控制着的，但这一巴掌，终于把边书拍回魂了。

边书喜极而泣，彷佛在确定自己还活着，心上人还在身边那刻起，这段时间经历的苦难都消失殆尽了。

“秀秀，我的好秀秀，我以为我今生再也见不着你了，谢天谢地，苍天有眼……”

这对苦命鸳鸯，门第之见拆不开，经此变故亦志不渝，从此便再无分开的理由了！

秀秀把边书和小姑子藏在了离家里比较近的山上，捡了两麻袋松叶打底，铺上偷偷从家里拿的草席，再将蚊帐绑在几棵树干上，加上枕头薄被之类的，总算把他们临时落脚之处拾掇好了，不过白天是要将这些收好藏起来的，以免被人发现，待晚上才敢布置起来歇息。

秀秀将一日三餐多做两人份，偷偷藏起来，再趁无人时，绕很远的路，悄悄给他们兄妹俩送去，为掩人耳目，每次还得走不同的道。

就这样，边书和妹妹敝衣粝食，艰难竭蹶，又四处躲藏的日子，靠着秀秀接济和照顾，竟也挨了过来，这实属不易，因为不少命运相似的人，都熬不过来的，多一天都是赚。

年轻的，接受不了由富变穷的“降维打击”，加上遭世人唾弃，驱赶，天地之大，再无容身之地，亦无生存的资本，如何安身立命？

而年长者，多和边母一般，颠沛流离，餐风露宿，身心备受折磨，多重打击之下，要么病倒，要么自尽一了白了。

那时候虽非战乱时期，可人的生命，竟也如蝼蚁草芥，人间万事，轻于鸿毛，言之悲凉，语之不忍。

边书觉得，那段日子已够难熬了，谁曾料，竟是苦日子过少了，限制了想象！这苦开了头，如轻舟渡海，竟一生靠不了港，苦海无边，前进无路，回头亦无岸。

惊天动地的“大革命”，如一场暴风雨般，惊雷伴急风骤雨，席卷而来，又如一把割草机，将冒头繁茂的枝桠修剪干净，人们都有一个天下大同的美好愿想，想要世间再无差异，想要家家安居乐业。

暴风雨过后，竟迎来了片刻的平静，这里的平静是指边书和秀秀的小日子，逐渐趋于平静。

起先家里人发现秀秀偷偷接济边书时，是极为反对的，毕竟那是个被扣了帽子的家庭，如被发现，自家名声有损不说，被批思想觉悟不高，被批想“资化”，蒙受牵连那问题就大了。

岂料秀秀有了身孕，生米煮已然煮成熟饭，不得已只能同意了这门亲事，最后由娘家人出资出力，为他们盖了一处房子，以遮风挡雨，然后让他们在外面自生自灭，权当嫁了女儿，水泼了出去，不想再管了。

那时各家各户都已没了自己的田地，都得加入生产队，按劳分配，参与劳动者，才能获得粮食，不劳者自然无获。

由于边书身份特殊，不敢铤而走险，只能让怀有身孕的秀秀加入生产队，秀秀不仅歌唱得好听，力气也很大，原本就是个能者，很会干活，人又机灵，怀孕并不影响她的劳动效率。

凭借着劳动，上午可得六两米，下午得四两，一日有十两米，稀饭配咸菜，足够边书和秀秀两人顿顿饱餐，还仍有存余了。

于是，一屋，两人，三餐，四季，平静地生活了一段日子。

“割草侠”们将像边书等类“枝桠”修剪干净后，就不再多为难了，毕竟看到昔日的天子骄子，如今过得比自己还惨，他们也就放心了！

“侠士”们有了更加宏伟的蓝图要规划，或者说，是受他们所信仰的精神力量，描绘的宏伟蓝图所指引，必然是要鼓足干劲，力争上游的！

就这样，一个尽是浮夸，又有着欣欣向荣假象的大时代来临了，愿想是美好的，只是，人们急于求成，急躁冒进，高指标、瞎指挥、虚报风、浮夸风等盛行，让整个社会都进入一个追求高速发展的虚大，跃进状态。

平心而论，其实每个时代都有探路者和牺牲者，探索过程中，难免一步踏错，而步步皆错，可正因为前人走了许多弯路，才能警醒后来人，正确之路该如何走！

不可否认，“侠士”们是过于跃进了，太不切实际了，太想完成这些那些虚高的指标了！越是想要多快好省地建设，越是想要尽快地改变落后面貌，反而越容易迷失方向，容易忽视客观规律，容易吃败！

整个社会就像一个冒进的婴孩一般，还没站稳，就想跑了，后果可想而知，必是要摔得个遍体鳞伤。

浮夸跃进的时代，发展到最膨胀阶段，口号喊得响彻云霄，要赶超这个，赶超那个，还要赶超世界，大力宣传“以粮为纲”，“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到后期，人人还能顿顿吃干饭，世间没了差异，家家安居乐业，某些程度上，竟有了一丝天下大同的景象。

可好景不长，干饭还没吃上一个月，粮仓就被吃空了，所谓民以食为天，这粮食都告急了，人民该当如何？这下，冒进的“侠士”们也慌了，没过多久，便遭了反噬和惩罚。

一场空前绝后的大旱灾，像是上天惩戒虚夸跃进时代的手笔，降临在这片日渐贫瘠土地上，可这惩罚好像还不够，惨绝人寰的***时代接踵而至。

被旱得千沟万壑的土地，像是人们龟裂得千疮百孔的心，再无生机。

“骄阳连毒暑，动植皆枯槁。旱日干密云，炎烟焦茂草。少壮犹困苦，况予病且老……”

这样的时代，是可悲可叹的，可自然灾害仅是造成这一切的诱因，究其根本，还是因虚报浮夸，走了错路，摧残了广大农民，破坏了人们的生产力。

“大革命”时期，少数像边歌类的人，被赶到深山里，无米无粮，无居无所，只能吃草啃树皮，风餐露宿，可如今无食无居者遍地都是，不同的是，前者要面对的只是驱赶和审判，后者面对的则是饥饿和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