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脸皮商谈

惠子开门迎客。

请，惊叹吧！赵先生哇哦又哇哦，沉鱼随声复哇哦。幕后之人偷着乐，惠子喜获十余秒。

惠子头前引路，慢步回廊。拱顶，快，加紧工作，杀毒菌、去寒气。

“沉鱼，看着水中的你，请展露你曼妙的身姿，绽放你俏丽的容颜。”

“惠子姐姐，感谢美意，得令照办。”

“赵先生，您”用不着惠子引导了，刚刚还举头放眼四顾的赵先生，已经低头弯腰俯视水中了。是躲闪的鱼儿？还是沉鱼的妩媚倩影？令赵先生笑脸开花，拍手称绝。鱼儿好嫉妒，吹个泡儿，甩下尾。惠子代鱼儿倾诉：跟美人比脸蛋儿赛腰段，那才是地道的蠢蛋。我们的尾巴美，有人盗用，不过那是人捏造的赝品，不妨咱们做个交易，用你的腿换我的尾，以真换真，你可有诚意？什么？不稀罕我们的尾，因为有腿就有了自由，哦呦，好自大！来呀，到我们的水中走一走，我就跳龙门给你看。

鱼儿们，不跟他们玩了，甩动你们骄傲的尾巴去太平洋远游吧。嘿，金棒儿就你恋家，不给点儿荤腥，你就哪儿也不去。牧龟听令，撵走恋窝炫富的懒家伙。不惯毛病，仰仗主子的宠信撒娇，门儿也没有。感谢各位通力协作，玩转时间，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尊贵的客人落座了。光幕，任务结束，撤。

老爷子起身，做做样子嘛，应付讨厌的寒暄仪式。沉鱼挽着赵先生的手臂，双双跨过预示兴旺之火。

“王老，真年轻，不减当年呀啊。”赵先生抢先一步，满面笑容，双手握着老爷子的手抖动不止。

“沉鱼真是名不副实，啊，不对说反了，名副其实，名副其实。”老爷子拍脑门，为口误做忏悔。俩人的手照礼数握在了一起，可彼此的双眼睛却各有所图。喂，直勾勾地盯着沉鱼脸的那位，先寒暄两句，再转向也不迟呀。话不由衷的片汤话：“大冷天儿的，光顾寒舍陋室倍感荣幸。”简单点儿：“欢迎光临”，随口就来的江湖套路，招呼一下，皆大欢喜。看您闹的，赵先生尴尬地看着惠子，满脸在哭，满眼在祈求。有求必应，有难必解。

“刚才喝茶时，他的口条被汤着了，眼睛被熏着了。”惠子亲切地对赵先生轻声咬耳朵，内容含沙射影，期待起到“围魏救赵”之效。老爷子，本不该对外接您的底儿，这不是没辙了嘛，借您下意识的夸张憨态一用，也是为了给您擦屁股。

“大凡德高望重的老先生都爱说笑。”救赵见效了，赵先生以自我解嘲的方式，转变脸谱，向着“若无其事”渐进。

“爱说笑不假，老先生不敢当了，老糊涂到是名副其实。”老爷子放开了赵先生的手。喂，眼睛看累了没有？忽闪的大眼睛，惠子这里也有一对儿。

“您老都看仔细了，这皮肤怎么样？”赵先生您这还用问吗？沉鱼的脸可以鲜花作比，可赵先生您的双手却没有那么光鲜，喻之为因失水过多而枯萎的多肉植物叶，倒是贴切许多。此刻，盛开的鲜花正被那双得意忘形的枯叶托捧着、抚慰着。大煞风景！沉鱼你就不会动一动下巴，或后脖颈上长出根刺来。

“让我也摸一摸，可否？”老爷子，您凑什么热闹。没辙，他就是这样，从来不做任何铺垫，单刀直入。惠子唯有捂嘴瞠目表惊奇。

枯叶旁落，鲜花欲把肉皮冻儿的娇嫩奉上。还行，老爷子没有直接下手，转过殷切的笑脸祈求赵先生的许诺。枯叶摊平，以示让位，头点再三，催促上位。沉鱼闭上了眼睛，酒窝开口打招呼。口罩在这儿派上用途了，嗨，沦为了魔爪蹂躏的对象。出汗了，惠子这里备有洁净的手帕呀，是您不用，留下了一方纯洁。一凡蹉跎，魔爪这才捧住沉鱼的双颊，摸、搓、揉，慢一点儿，再轻一点儿，按摩讲究按位施手法的。对，闭上眼睛施意念之法，去感知温度的柔软，去感触凹凸起伏的灵动。两魔爪摸爬到嘴边了，老爷子翘起了嘴角，难得呀，竟然冒出一句恭维话：“你真漂亮”沉鱼的小嘴儿夹在两只魔爪间，嗲声嗲气，应：“谢谢，您的夸奖”

寒暄仪式，做做样子嘛，差不多行了。

“可心的人儿呀啊”演技太拙、太假了，老爷子您是睁眼睛说瞎话。

“谢谢，您的夸奖。”沉鱼你睁开眼，看一眼那副嘴脸再道谢。

魔爪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整张脸都被摸索过两遍了。牧龟，上岸待命。

老爷子又闭上了眼睛，俩魔爪有新行动了，一只伸向后背，一只手伸向胸前。惠子从赵先生的脸上，观察到一种叫尴尬的表情。估算一下，一只已伸到脖子以下，另一只也应该触摸到什么了。牧龟，停。千钧一发之际，老爷子睁开了双眼，收回了双手。

“换了脸部、颈部、胸部的皮肤；衔接部位恐怕不够完美，比如，防水没问题吗？；脸部增加了热敏控制，属于位置分布控制，并没有增添语言情感因素的控制。”

“是的，还在试验中，王老讲的完全正确。泰斗就是泰斗。”赵先生掺杂着恭维的笑脸中，还包含了更复杂的内涵。根据惠子的观察，和两人的对话分析：有得意的因素，导致赵先生兴奋，还有不安的因素，导致焦躁。

顺藤摸瓜，查阅相关资料。获悉：赵先生重金组建开发团队，从事皮肤温控与色彩连动方面的研究；在业内取得了首屈一指的实验性进步；采用了纳米微波导管热敏微循环技术，实现高分子角质层的温度和色彩无级控制。这些成果的前景尚未被业界人士看好，其理由很简单：完整的量产技术链还没有形成，深入研发费用难以估量。廖明的评述有代表性：投上几十个亿上百亿，有望高质量产；即便成功了，又怎么样？应用空间不乐观，至少在我们的惠子一号上，我们不会冒大众舆论的风险；归根揭底是人的伦理观念在作祟。嘿，还有篇杨先生的随笔《颜面》提到赵先生，有点意思：赵某人，今年72岁，家境殷实，存款多多，有多少？隐私范畴，不可泄露；性格上相当爱争强好胜，特别对我杨某，处处都要争个高低。举个小例子。杨某终日有落雁—世纪美人相伴，其乐融融。不幸被赵某人见了，他不甘落后取了个沉鱼，非说沉鱼美于落雁，口口声声说是历史定论。杨某不图一时口实之快，悄默声地把雁儿的脸儿换，一颦一笑有色彩相伴。脸俏皮且风韵犹在，令老夫发笑而快活增倍。赵某人见过，方知自己的口头颜面犹如大雁落地，只配低头扫地。

原来如此，落雁的“姿色”是赵先生投入研发的诱因，有钱人的任性，或者说，本能奠定了研发的基础。牧龟，回去放鱼去，少投食多巡游。泰斗先生，您这样矗立不动窝，眯眼搓手，是不是在考虑您手头的那几根金棒儿该游向何方了。先招呼客人坐下，然后您两位再玩狮虎斗。

得，还是惠子招呼吧。老爷子和赵先生很顺从，分坐虎、狮背，估计是站累了。老爷子讲究平起平坐，主人在上，沉鱼栖顽石，惠子息柴堆。

“沉鱼的脸和你这身笔挺的西装都很耀眼”老爷子笑嘻嘻的，侧过身来把视线从沉鱼脸上调转到老赵身上，接着说：“你是带着想法来的，有话就说吧，用不着好话甜唬人儿。”

“老话说：人要脸，树要皮。我这人就是把脸看得比命还重的人。您看沉鱼这脸皮，市场前景如何？美的价值，资本岂不嬉笑颜开，拥抱价值美。”

“无量。佛脸人脸机器脸，都要贴金。市场可不大了去了。你是想拿秤杆当旗杆，一呼百应，杂耍资本？美，让你玩美了。”老爷子话里有话，没说透。是张脸就要贴金吗？同为脸，脸与脸亦有其异处，贴法上有何讲究？杆，还有很多，笔杆、抢杆、腰杆等等，用法上也都有其支点、要点、着力点。回头请您费心，把话里话外说透。

“佩服。嗯，鞭辟入里。嗯嗯，茅塞顿开。”赵先生摇头幅度大，点头频率高。这是在表达什么？心悦诚服？领悟至深？还是为表达而表达。

表达脱下了外衣。

“这可算人类向前迈进了一大步，克服了基因，克服了时间，克服了引力的作用。人类的进步，伟大的进步。”赵先生应该是陶醉了，仰起发光的宽大额头，咧着伟大了的嘴看着沉鱼娇嫩的脸蛋儿。肉皮冻都伟大了，那还有什么不伟大的吗？

表达要到终点了。

“烦请您，为这伟大进步，写篇介绍性的文章可以吗？”赵先生的屁股几乎要翘起来了。狮座，张开大口，莫吼。

“好多人从来就不厌倦技术进步，我也是其中一份子。发生在颜面上，确有那么几分非同寻常，伟大”话被“伟大”卡住了。老爷子突然咳嗽起来，满脸涨得通红，佝偻着背，狼狈不堪。虎座，摆尾给主子胡撸胡撸背，轻缓如小雨中行进车窗上的雨刷。

“对不起，我有点感冒了。其实，我也很在乎脸面的。”您把气喘匀了，大脑清醒了，再说话不行吗？行不通的，这是下意识的表达，不过脑，无药可救。

听了老爷子的虚假辩白，赵先生顿时紧张起来。“什么时候感冒的？发烧了吗？有，有痰吗？”赵先生抓住狮子的耳朵，一摆腿离座，动作蛮敏捷的。

“您根本没有感冒。您是说话有点急，气管进了唾液，呛着了。”如实说。惠子对老爷子的身体状况、生活习惯、喘气、打呼噜等等了如指掌。

老爷子缓过来了，有了头脑，说：“对不起啊，我习惯性说谎了，这十几年来经常撒这种谎，已经不由自主了。抱歉。我说实话，我不愿意承认衰老，疾病都比衰老有颜面，宁愿被认为有病，小毛病小感冒之类的。不过，我还没有老到不敢承认衰老。”好了，老爷子全都坦白了，一切都澄清了。赵先生您坐下来，接着聊伟大吧。狮座，闭嘴。

“您喝口茶吧”谢谢，沉鱼礼数周全。惠子的活儿被抢了。虎座，算了吧。本打算亮一下虎爪，与枯叶比青春，与魔爪比勇猛。搜肠刮肚也没找到挑拨心灵的亮相，还误了礼数。惠子一时跑错了表达赛道，但愿两位老先生在有生的赛道上，得偿所愿。快，抓紧时间。

赵先生放手狮子的耳朵，隔着桌子，半弓腰伸出手，准备握手告辞。

老爷子一把抓住了虎尾。虎座，停。您这么劳神敲虎头干嘛？您倒是抬眼照一照赵先生。别劝，他这是有意而为，絮叨上了。大意表达的是：人类的发展进程，伴随着技术进步，但不能说技术进步就是人类进步。比方说，人类发明了火药，利用火药干了不计其数的反人类的恶事，是退步；用火药改变自然，让生活更便捷、安全，是进步。火药如此，克隆如此，核利用如此，我们这些所谓新物种亦如此……。说了半天，“脸皮”之伟大只字未提。

赵先生半弓着腰坚持了好一会，无奈之下，直立起身，左手握右手于胸前，侧脸向惠子求援。虎座，莫出声，张大嘴，打个不耐烦的大哈气。没用，虎头照敲不误。仿佛他在学鲁迅讲述人血馒头的故事，吃了么？好了么？敲得虎头刺棱毛。雪白的獠牙透着光，意外地吓阻了赵先生侧目冷光。惠子无良药可施。虎座，眨眨眼。卖萌？不，卖的是懵懂无知。沉鱼倒是好乖巧，依旧正襟危坐、目不转睛，认真聆听老爷子的“演讲”。

老爷子虎头敲够了，话说舒坦了，仰起头，看到赵先生紧握的双手、孤独的矗立，略显几分惊讶：“我这儿又不卖站票”赵先生可算等到机会了，忙不迭地说：“打扰您老这么长时间了，您该休息了，改天再来拜访您了。”惠子适时地站起，准备过来搀扶老爷子，老爷子一甩手自己站起来，满脸笑容，伸出双手和沉鱼握手，嬉笑着对赵先生说：“你不会骂我这双手是咸猪爪吧？”

狮座、虎座，摇头摆尾，张大嘴。

“哪里哪里，受益匪浅，受益匪浅。您老请留步。”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惠子代主鞠躬行礼，沉鱼回敬。牧龟，水中送客。

老爷子看到狮、虎的血盆大口，破天荒没说“滚”,双手抱拳：“谢谢你来看我这糟老头子，我对脸皮向来感兴趣，不过，你也该关心衰老问题了。”

“好的，好的。”沉鱼带着灿烂的笑容，挽着赵先生匆匆离去。

“再会，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