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君死社稷

2017-04-03 作者: 来年今日
第一百零二章 君死社稷

“皇上当真准备南迁?”

文渊阁,内阁阁臣魏藻德读过李明睿的折子,紧锁眉头,连忙拿给了首辅陈演过目。“这李明睿定然是得到皇上授意的,否则如此大不韪之事,言语之间又怎敢这般理直气壮!”

陈演接过折子草草读了一遍,眼睛一瞪,胡子一吹,也很是难以置信。“前阵子传言皇上意欲南迁,本以为是谣传,如此看来竟是真有此事?”

“八成不假。”魏藻德点点头道,“皇上也当真糊涂,建虏与李贼皆盘踞北方,南迁之后,岂不是将江北大片土地拱手让人?此举可万万使不得。”

“魏大人所言甚是。为了保全大明社稷,绝不可放任南迁苗头滋生!”陈演一脸激愤,一边说,一边坐下来便要持笔点墨,“本官这就写折子上奏皇上,力阻南迁。”

“哎哎,大人莫急,莫急。”魏藻德忙跟上前,压下陈演握着笔的手,“下官与大人同是一般心情,但大人乃朝廷重臣,大明首辅,此事若真是皇上的意思,大人又怎好直接出面顶撞?下官知有一人,亦是极力反对南迁的,可教他对皇上把事情说清便是。”

“哦?魏大人所言是谁?”陈演一挑眉,问道。

“兵部给事中,光时亨。”魏藻德说着,看着首辅脸上若有所悟的表情,嘴角微微一挑。

果不负陈演所望,光时亨得知李明睿上折的内容之后很是愤慨,连夜写了长长一篇奏疏,第二日一早便送去了内阁。只见那奏疏中白纸黑字,洋洋洒洒,从□□开国说到宗庙百年,从南宋之辱说到凤阳之难,句句上纲上线,将南迁之议斥责为逆天道、悖人伦的异端邪说,甚至扬言不斩李明睿,不足以定社稷,安人心。这一来,朝臣中摇摆不定者尽皆倒向反对派,反对南迁者叫嚣更甚,而有心支持南迁者却唯恐被戴上异端的帽子,个个噤若寒蝉,默不敢言。

“早知南迁不容易,却未想到一道奏折,便引得反对声势这般浩大。”崇祯将光时亨的折子丢在案上,长长叹了一口气。。

“若任凭这光时亨这样宣扬下去,南迁便再也无人敢支持了。”李明睿躬身一拜,一脸坚决,“臣自知官微,但事已至此,只得斗胆请皇上破例许臣上朝,臣哪怕势单力薄,也必为当皇上据理一争!”

“嗯,那么就有劳你了。”崇祯淡淡应着,脸色却微不可见地,渐渐灰沉了下去。

次日早朝,那场早已注定的争论终于爆发了。

“李大人此议,是要置宗庙陵寝于何处!凤阳之难,本已于龙脉有损,若是京城皇陵亦毁,岂非要置皇上于万劫不复之境!妄议如此逆天之事,李大人难道就不怕天意覆我大明!”光时亨声高气壮,几要掀翻屋顶,陈演魏藻德等内阁几名重臣也是频频点头,随声附和。

“光大人此言差矣!南迁或许于皇陵不利,但如今京城已是危如累卵,李自成那贼不日便将攻入京畿,倘若坚持困守此地,不消天意,大明已然是在自绝生路了!大明若是倾覆,又要如何保得皇陵,而保了皇陵,又有何意义!”面对咄咄逼人的光时亨诸人,李明睿却丝毫不显惧意,一语说来竟比那厢还要洪亮。大殿中,二人的言语伴着空灵的回音,在根根雕梁画柱之间萦绕不绝,而朝臣们却大多低着头各自沉默,或有词句震了耳膜,刺了心房,偶尔会令他们的肩膀微微一颤。光时亨听闻自绝生路四字,愣了一瞬,随即便又撑起了那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李大人说坐守京城是自绝生路,但依本官看那南迁也未必就是生门!一个不慎,出了闪失,到时候既失了社稷,又丢了名节,这千古恶名李大人可担待得起!更何况李建泰将军目前率军出征讨贼,胜负未分,李大人便出此不吉之言,到底居心何在!”。

“江南沃野千里,粮草丰足,且有左将军几十万大军驻扎,就算不是万无一失,也总好过在京城坐以待毙!”李明睿双眼一瞪,反唇相讥道,“光大人对南迁之益处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只一味捧着礼义虚文来驳,哪怕是贼寇入京也要力阻南迁,这才教人不知居心何在,莫非光大人暗地里与贼寇相通!”

“你!你这是蓄意污蔑!”光时亨被李明睿一语气得面皮直抽,哆哆嗦嗦地指着李明睿道。

“下官是不是蓄意污蔑,只有光大人自己清楚,而光大人迂腐不化,力阻南迁,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无疑是误国误君!”李明睿腰板一挺,亦是毫不相让。

“你一介小臣,竟敢玷污本官清誉!你说明眼人都看得出,可为何这朝堂之上却无一人支持你的南迁之论!”

“若不是光大人抱着陈腐理义不放,将南迁一事直接归为卖国,强行阻了众人之议,又怎会无人支持此救命之举!”。

“你……你大胆!你才是妖言惑众,欲陷皇上百官于不义……!”

眼看着二人就要闹将起来,却见龙椅上崇祯突然起身,一言不发,只径直向门外走去。传令太监一愣,忙匆匆喊了句退朝,便快步跟去了崇祯身后。李明睿与光时亨见皇上走了,哪怕心有不甘,也只得双双住了口,和其他朝臣一同行礼恭送。一场剑拔弩张的争论就这样在失控的前一刻,因崇祯的莫名离去,戛然而止。

“李大人这是何苦来哉。”下朝后,一名官员几步赶上李明睿,言语间似是与他相熟。

“刘大人何意?”李明睿放缓脚步,问道.

“那光时亨背后是内阁魏大人和首辅陈大人,他们煽动了一帮言官反对南迁,李大人孤身一人与他们斗,岂非螳臂当车?”这刘姓官员放低声音,好言相劝道。

“哎……我虽已料到必有人慑于威势不敢明言,却不曾想朝堂百官,竟无一人敢出言发声。人人就这样闷着拖着,非要拖垮了大明才心甘吗!”李明睿攥着拳头,一脸愤愤。

“李大人也该谅解,莫说这朝堂之上大部分都是些榆木脑袋冥顽不灵,就算是有心支持南迁的,也都身负着一家老小,前途富贵,南迁在内阁那里行不通,他们也只能明哲保身,少有人像李大人这般身具知难而进的魄力啊。”刘姓官员摇摇头,感叹道。

“那刘大人自己呢?”李明睿闻言头一转,直直看向身旁的刘姓官员。“我……”刘姓官员只吐了一个字,便语塞在喉,半晌方才叹了一声,别过了头去。李明睿看着那厢尴尬的神情,脸色渐渐由青转灰,灰至如铁般冷硬。“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大明都要亡了,还有何前途富贵可言!”说着,便转身拂袖而去,再不理那脸涨得通红的刘姓官员,口中的话语好似是对谁宣说,又好似是自言自语,随着他脚步字字远去,却又始终回荡耳畔,萦萦不绝:

“满朝文武,庸庸碌碌,蝇营狗苟;为人臣者,私心满怀,不行臣道,如此的大明可还有活路?!可还有活路?!……”。

再日早朝,待到日上三竿,崇祯方才姗姗来迟。经昨日那一番辩论,辨清了风向的众臣们早已按捺不住,各自怀着准备好的说辞,只等在力阻南迁邪说的功绩簿上添上自己的名字。而崇祯龙椅坐定,不待诸臣启奏,便径自开口,话语中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决断:

“祖宗辛苦百战,方定鼎此疆土,若贼至而去,实无颜面对先皇列祖。国君死社稷,乃天经地义之事。来日若有不测,如此而已。朕意已决,南迁云云,此后不需再提。”

一语毕,大殿之中一片死寂,静得令人连呼吸都不敢放肆。崇祯话语说得低沉而决绝,有如一场冷雨骤然浇灭了朝堂中躁动的暗火,方才还跃跃欲试的诸臣们一个个僵立当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都接不起话来。

饶是身处大殿门外,夕照也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崇祯沉甸甸的发言。国君死社稷——尽管这不过是皇上对南迁之事的决定与表态;尽管情势当前,万一最终落得了这样的结局,似乎也并不该有多令人猝不及防,但这真切而尖利的死字,却好像在这一刻突然将那未至的将来确定坐实了一般,震惊,心痛,悲伤,酸楚瞬间有如汹涌怒涛席卷上身,激得夕照一阵眩晕。不……不……皇上如何能死……皇上是大明的皇帝,一国之君,真龙天子,皇上如何能死!夕照狠命抓着门框,头脑混乱着几乎便要推门而入,却忽见崇祯已然向门外走来,依旧是一脸淡定的不悲不喜,只平静说道:“回武英殿。”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清冷,正月将尽,树木却依然灰秃着,天空中飘着零星的雪花,没有一丝入春的迹象。车辇一路向着武英殿缓缓而行,冷风袭面,刺得面皮微痛,教夕照心里好歹算是冷静下了一些。昨日朝堂争论尚未有个结果,为何今日便意外地下了这般决定?难道真的是因为光时亨那只言片语,便放弃得如此轻易?不,这不皇上行事的作风。回到武英殿,好容易等到随从退尽,夕照急忙走到龙案前,躬身问道:“皇上,方才在朝上时……”

“不是戏言。”一言未尽,崇祯似乎便已明白了夕照的意思,轻点头道,“南迁不必再议了。”

“可李自成眼见便要兵临城下,若现在不走,皇上岂不是将身陷危险之中!”夕照一脸急切,双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袍。。

“朕已说过了,国君死社稷,乃是天经地义之事。况且南迁不成,怕是也只有这一途而已了。”崇祯淡淡地说。

“皇上如何能就此断言南迁不成?朝臣反对,可慢慢说服,就算说服不得,皇上一声令下,为臣者又岂敢不从?独断或许不妥,但如今已是关乎大明存亡、皇上安危的紧要关头,如何能被那班顽固不化的腐臣绊了手脚!”夕照急火攻心,话语间也少了分寸,几句说完,方回过神来,连忙又道皇上恕罪。但崇祯却并不着恼,对夕照微微挑了下嘴角,似乎是笑,却又浅淡得教人几乎难以确信。“从北到南,千里之遥,内官外臣,万人之众,南迁非同儿戏,前途难卜难测,又岂是朝堂上一道圣旨便可成。”崇祯安安然看着夕照,眼中并无悲伤哀戚,却也不见一丝的光彩,“光时亨有一句话说得不错,南迁未必就是生门,满朝文武皆是如此这般,就算朕执意而为,又有何人可保南迁成功。”

夕照一愣,动了动嘴唇,终是面色一暗,失了言语。朝臣百态,这十几年来夕照也算是观遍看尽了。与其南迁失败,不如坐守京城,以全皇家名节,崇祯此言,夕照也并非不了然。可相比崇祯或是无可奈何的豁达,夕照尽管了然,内心深处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那君死社稷的结局。正在他踌躇着如何再向崇祯进言之时,却见崇祯起身,走到房间一侧,从书架上的匣子中取出一物,递至夕照面前。夕照低头一看,崇祯手中那片厚实的方木板上,赫然刻着一个凹凸不平的令字。

“皇上,这是……!”夕照猛然抬头,一下子明白了崇祯的用意。

“若今后真有不测,你便走吧。”崇祯直视着夕照,表情认真而笃定。

“不……不!德秀怎么能离开皇上,就算有什么不测,德秀也是必要与皇上同生共死的!”话语出口,夕照才发现自己又冒冒然说了这个死字,心中一阵悔,又一阵痛。

“你的心意朕明白,但人死,万事皆休。朕生为皇族,身不由己,你却是有前路可以选择,何必还要白白为朕陪葬。”崇祯见夕照不接令牌,便强拉过夕照的手,生将令牌塞在他的手里,一语尽时,竟是微微声颤。

“不,皇上,这远不止是德秀的心意。”夕照手捧着那被崇祯握得温热的令牌,却并不收起,只是定定然回看着崇祯的眼睛,“德秀在世上独身一人,所谓万事,皆系于皇上左右。皇上若不在,德秀即便苟活,亦与万事皆休无异。德秀早已将命交给了皇上,皇上若再赶德秀离开,便是嫌弃德秀命贱,那德秀也不想活了!”

说罢,夕照将令牌恭敬放回龙案上,转回头来,目光坚定有如精钢。崇祯看着夕照毅然决然的模样,心中三分欣慰,七分苦涩,便也只得幽幽叹了口气,慢慢走回龙案后坐下,沉默的垂下眼,不作应允,却也再无法相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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