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无解之愁

2017-04-03 作者: 来年今日
第一百零三章 无解之愁

三月,又是一季春暖花开。但不详的消息一则接着一则,好似黑压压的乌云密聚在皇宫上空终日不散,令整个紫禁城幽幽冷冷,清清寂寂,空有一庭百花争艳,却无人有心赏玩。大同总兵姜瓖面对李自成的攻势不战而降,拱手让城,而八日之后,宣府也因士兵倒戈,轻易便被攻陷。昔日由卢象升坚守的宣大防线尽尽瓦解,反乱军距离京畿,只差一步之遥。

朝堂之上,君臣相对无言。勤王军受阻于途中,迟迟不见来救,而连年征战,京畿守军也只剩下些老弱残兵,与气势汹汹的农民军相比着实势单力薄。若不增兵御敌,怕是只有坐以待毙一途了。但国库早已是捉襟见肘,莫说增兵,便是现有的兵士都要发不出饷来。大殿中诸臣怀着最坏的预期,各自缄口沉默着;而崇祯不见有人提得出什么有用的对策,便也索性闭口不言,面对层层叠叠战报,只余一声沉甸甸的叹息。

“给皇上请安。”

下朝后,武英殿暖阁。崇祯听闻说话声,略一抬头,只见王承恩恭敬敬站在门口。

“进来吧。”崇祯随口应了声,便继续浏览奏折。王承恩躬身进屋,对崇祯安安一礼,略想了想,说道:“皇上,如今京畿形势颇为危急,而守军孱弱,实无法与凶猛贼寇匹敌。若再不增兵,只怕京城将陷入绝境啊……”。

“财政之难,你也不是不知,怎地还来提增兵。”崇祯目光移向王承恩,眉头微微一皱。

王承恩谦谨地笑了笑,也不马上答话,只是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叠薄纸呈上前去。崇祯定睛一看,那王承恩手中捧的,竟是一叠银票。崇祯一怔,又猛然抬头,却见那厢王承恩眼角皱纹一聚,笑得从容不迫。“奴婢心知军饷难筹,但兵却不得不增,所以思来想去,唯有号召群臣募捐,方为快速聚财之道。奴婢愿首先献出白银五万两,为平寇略尽微薄之力。”说着,便身子一低,将银票安妥放在崇祯面前的龙案上。

五万两,着实不是一个小数目,崇祯看着这叠银票,既惊讶于王承恩竟能拿出这么多银两,更惊讶于他这一介宦官,竟心甘情愿,为大明拿出这么多私财。崇祯抿抿嘴唇,正欲应话,但那王承恩却在崇祯出言之前,不露痕迹地截下了话端:“奴婢不过区区内臣,这些钱财从哪来的,皇上想必也是心如明镜。这些年来承蒙皇上宽纵厚爱,也该到奴婢回报皇上的时候了。惟愿用这五万两促得朝廷百官各自解囊,筹起饷银,守住京畿,以求渡过眼前难关,化解皇上燃眉之急。”

面对着王承恩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面对着这一叠来路并不光明正大,却最终将用于挽救大明社稷的银钱,崇祯口中默然不语,心中却不由得感慨万千。想那平日里,众官员们口中那几要溢满朝堂的春秋大义,忠国忠君,如今竟皆成了低不可闻的唯唯诺诺,明哲保身。贵为朝臣高官,倒是不如这自称奴婢的王承恩吗……崇祯眼神一暗,勉强笑笑道:“你的诚挚心意,朕很是感动,只是不知朝中百官,有几人能如你这般为朕着想啊……”

“皇上言重了。”王承恩正起面色,深深一拜,拜起再开口,又似是胸有成竹,“此事奴婢大略想过,别人不敢妄言,但嘉定伯周奎家中颇具资财,可谓富甲一方,又身为国丈,大明之事于他既是国事,更是家事,皇上派人去劝说一番,想来定可募得大笔军饷。”

“嗯……你所言有理,朕这就派人去试。”崇祯稍作沉吟,点了点头,淡淡一笑。这笑尽管微弱轻浅,但却是自南迁夭折以来,难以得见的光彩。

第二日,王承恩又捐了五万两银子,从各监掌印那里,也多多少少募得了一些,而待到要寻李全筹银子时,竟发现房中空空,只在桌上用镇纸压着两万两银票,人却早已是不知去向。但与此相对的,外廷官员们捐出的银两却是零零星星,少得可怜。大臣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穷,接替了陈演的新任首辅魏藻德只勉强拿出了五百两,而国丈周奎经崇祯派来的太监软硬兼施,才勉强捐了一万两出来。这些银子虽也可聊补军饷之缺,但又如何能支撑守军抵挡即将蜂拥而至的虎狼之师。于是在三月十五日,李自成带领着农民军抵达居庸关,守军既无抵抗之心,亦无抵抗之力,守卫北京的最后一道关卡,就这样毫无意外地,轻易告破。

怎么办?怎么办!

消息一出,满朝上下顿时哗然。尽管这是早可预见的情形,但终于落到了这朝不保夕的境地,人们也终于开始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惶惶躁动起来,上至朝廷官员,下至京城百姓,人人各自奔走谋划着保命之法,再无人关心什么社稷江山,也无人再对大明的前途怀抱着哪怕是一丝的希望。

唯有崇祯,却似并不慌乱。次日一早,崇祯如往日一般,天色尚还漆黑,便起床梳洗更衣,准备上朝。宫女红杏手捧明黄的锦缎龙袍,熟练地为崇祯穿上,又将衣带紧紧结好双龙结。夕照将金线嵌绣的乌纱翼善冠仔细为崇祯戴好,随着崇祯走出武英殿,跟在龙辇后,一同往皇极殿而去。但还未离开武英殿大门多远,便见一皇极殿那边的值事太监匆匆跑至龙辇旁,一脸窘迫地有事想要禀报,却不知忌讳着什么始终开不得口。夕照问了句什么事,那太监咽咽口水,只得伏去夕照耳边,低声道了几句。

“什么?!”夕照闻言一惊,连忙凑近崇祯身边,将听到的消息又对崇祯耳语了一遍。“皇上,您看这早朝……”说完,夕照小心翼翼地询问道。

车辇仪仗早已停了下来。龙辇中的崇祯不答话,通路上只余一片昏暗的沉默。夕照不由攥起拳头,胸口一阵揪痛,焦心着皇上听闻这则消息后的心情,却又难以辨清崇祯那隐在暗昧晨光中的脸色。过了许久,龙辇中方才传出了崇祯平平淡淡,不含情绪的旨意:

“去皇极殿。”

皇极殿中的情形果如那报信的太监所言。时辰早已过了,本应在殿内恭迎的朝臣们,却竟无一人前来。崇祯缓步走入殿内,如同每一次早朝一般危襟正坐于龙椅之上,不怒不悲,平静面对着这场难堪的尴尬。往日乌压压的人群不知所踪,如今的大殿中只剩下一片幽暗暗空荡荡,仿佛是夜色之中寻不到边际的汪洋,风平,浪静,但那寂静深处却渗透着缕缕死相,静得直教人绝望。门外的随从宦官们看见这场面,都忐忑不安地私语起来。夕照眉头一皱,示意旁人闭口噤声,又打发身边的小太监去午门处候着消息。门外,殿内,就这样一同等待着,没有人明白这等待的意义,也没有人明白贵为天子的皇上,为什么要屈尊直面这则窘境,等待那不忠、不义、不臣的,或许也再不会出现的臣子们。时间一分一分,安静地流逝着,夕照时而望望午门的方向,时而又看向那殿内的崇祯,不敢多想那面色如常之下,心该是怎样一般的冷寒;这寒不仅仅是对那些心口不一,胆小怕事的朝臣,更多的,大概怕是来自眼前这空空如也,从内到外,都再无一线可能存在的未来。约莫半个多时辰过去,派去午门的小太监终于小跑着回来报了信,夕照轻呼了口气,只觉一瞬之间周身涌起难以抑制的疲惫,只觉这场等待是如此漫长,长得恍如隔世,长得有若百年。

“陛下恕罪……”“老臣今早身子颇为不适……”“微臣家远,途中又被逃难人群所阻……”

不一会,果然有几个朝臣被太监引着走入了殿中,见皇上已在殿内等候,慌忙下跪,各自道着自己迟来的缘由。但崇祯仍是静静听着,连眉毛也未见抽动一下。待到这几人絮絮话毕,崇祯忽然微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好似是终于等到了这个交代,径自从龙椅上站起,理好略显歪乱的衣襟,又一言不发地,缓步走出了大殿。

从皇极殿,直至武英殿,崇祯默然不语,夕照也不敢搭话,只得装作诸事如常,随着崇祯行至暖阁,然后动手为崇祯一件件褪下那只在上朝时穿着的华丽衣冠。就在夕照将龙袍衣带解开的时候,但见崇祯喉结一沉,自上朝,到下朝,终是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德秀。”

“在。”夕照连忙应声。

“随朕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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