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只隔了一天，也就是第三天一大早，周陆便提个手提包兴冲冲地走进岳家的小四合院，他先急切地到岳贤母亲住的南房去扒窗户：“阿姨！我岳哥没在您屋儿啊？”

岳母立即热情地迎出来，周陆总来，嘴又甜，所以很招岳母的喜欢：“小周呀！你岳哥刚过他自己屋去，去吧，中午别走了，阿姨给你们包饺子！”

周陆赶忙推辞：“别别，阿姨！我拉着岳哥马上走，您包够自己吃的就行了！岳哥中午饭由我请了，您就甭操心了！”说着已急切地往岳贤住的西房走去。Www.Pinwenba.Com 吧

岳贤已闻声从屋内迎出来，看看周陆的脸又去看他手上提的手提包，马上有所预感地苦起面孔。周陆则喜形于色地拎着手提包扭开了大秧歌：“锵锵，起锵起！锵锵锵锵，起锵起！”

岳贤不由得喟叹有声：“咳！你小子果然要陷我于不义！”突然发现北房和对面东房窗户后面均隐藏着一张偷偷张望的面孔，马上压低声音制止周陆：“行了，陆儿！先进来合计一下再说吧！”

周陆马上追进屋去。见岳贤又长叹一声拧眉思索，周陆迫不及待地将提包的拉锁打开，把多半提包还打着捆儿的钱亮给岳贤看：“岳哥！已然是覆水难收啦！兄弟已经没有退路啦！兄弟知道肯定让岳哥为难了，可谁让咱们是亲兄弟呢……”

岳贤终于挥手制止周陆再说下去：“算啦！为你，我豁上让老魏指鼻子骂我了！你说吧，是打电话叫我那老同学过来，还是让我老同学挨家等着咱们，之后再一起给风筝社把钱送去？”

周陆马上兴奋地说：“我的意思是咱哥儿俩打个的，拉上你那老同学一上午把事儿全办了！之后中午饭兄弟请了。吃完饭咱哥儿俩立马再奔琉璃厂，那房我有印象，但只看过外观，还没看过里面呢！”

“对了，你最好看了里面再说其他的！”

周陆生怕岳贤反悔，赶忙说：“用不着！已经定了，哥哥！去看房也不为别的，就为让岳哥帮着参谋参谋怎么改装成门脸儿，兄弟已经摩拳擦掌，按捺不住啦，哥哥！”他故意咬牙攥拳地打个冷战。

岳贤笑了：“好啊，周老板！”

“别别，在岳大哥这儿周陆永远是小兄弟！而且保证，从开店之日起，有我吃的，就有岳哥吃的！”

“客气！”

“真不是客气，哥哥！应该的！而且保证还得让岳大哥每次都顺嘴流油！”

岳贤满意地笑了：“好好干吧，兄弟！你决定开古玩店，对啦！这行儿自古就受人尊重！你岳大哥在琉璃厂着实还认识几个开店的，到时我可以为你拉拉场子！关于装修，我的意见：钱富裕就装得好一点儿；不富裕，简单装修照样卖东西！古玩店不靠排场，靠的是货硬，得有吸引人的好东西！”

周陆立即不失时机地冲岳贤一笑：“没错儿！到时岳哥可得把压箱底儿的宝贝拿几件给兄弟充充门面啊！”

岳贤自负地笑了：“单纯就为充门面没问题，但我的收藏绝对都不卖！你平常做生意的货源我可以单帮你组织！说这些还有点儿为时过早，咱们得先把房买过来的，四万八全带来了吧？”

“你那老同学付的不是四万吗？岳哥！”周陆立即反问。

岳贤赶忙解释：“是只付了四万，但房价一共是四万八，四万也不是我那同学付的，是风筝社付的！还欠原房主八千，为不耽误风筝社使用，我作保给原房主打的欠条，因为原房主是我父一辈的朋友，所以原房主同意腾房，但要求房先过户到我的名下，什么时候风筝社把余下的八千付清，再由我把房过户给风筝社！这过程我记得跟你说过不止一次呀？陆儿！一会儿你当面可以再问我老同学和风筝社的人……”

周陆笑着制止岳贤再说：“打住，哥哥！兄弟都认，只是，那什么，我那天听你跟姓魏的通电话，姓魏的不说原房主已经死了，原房主的儿子一家不也全迁美国不再回来了吗……”

岳贤立即正色地将周陆的话打断：“不能那么说嘿！人家欠条没说作废，就不能说人家不要了！老魏那也是耍鸡贼，想少给八千，肯定不行！说不好听的，因为都是朋友要，我什么不说了，四万八可是两年前的价格，现在在琉璃厂花十八万也弄不来一处私产门面房呀？兄弟！”

周陆赶忙连连点头：“是是！您不是我大哥嘛！岳大哥！不瞒您，老爹老娘补发的工资全给了我了，我两个姐姐外带两个哥哥这次也真是各尽所能，搭上我自己攒的，全算上才凑了四万五！可还得装修、做柜台、上货呢，岳大哥！那八千咱不赖账，晚给些日子总成吧？”

岳贤略一思忖，只得一笑地点头：“成！我弟弟既说到这儿了，哪有不成的？成！”

周陆马上笑了：“对了，过户还得花钱呢吧？岳大哥！”

岳贤反应很快地苦笑了：“还用说吗？怎么着？兄弟！你的意思现在就把房过户到你名下？”

周陆立即谄媚地一笑：“怎么都得麻烦岳大哥！索性尽早麻烦！放心，保证的来的去，不能让岳大哥腿儿着！”

岳贤一下正色道：“陆儿！我拿你当亲兄弟，如果你真是踏踏实实开店，没说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但你要是为倒房挣钱，对不起，我也会卖，现在在琉璃厂买带产权的门脸儿房什么价我想你也应该清楚……”

周陆立即抢过话：“放心，岳大哥！我肯定自己踏踏实实地开店！不然我们家都不答应我！再说了，我不开店又能干什么呢？倒是有人拉我开洗衣店，而且保证说已打通了好几家旅店的关系。别挨骂了，饿死咱也不能干那个呀！”……

讲述被孙凤霞自以为是地打断：“结果那周陆把房卖了，没开古玩店！”

“不，开了！”岳贤马上说。

孙凤娇也马上说：“哎哟，这周陆怎么变得不好玩儿啦？”

岳贤意犹未尽地拿起茶缸，只喝了一大口，马上又述说起来：“别急，马上就好玩儿了！那古玩店一开就好玩儿了……”

听说“湖社”新挂出来一批老画，岳贤想当然地认为得有金北楼、边寿民、吴湖帆、于非庵、王雪涛等当年创办湖社的那拨儿老画家的作品，于是赶忙跑去想一饱眼福。令岳贤跑去看的另一个原因，是岳贤父亲当年的收藏中就有金北楼、边寿民和于非庵的作品。让岳贤至今扼腕叹息的是，他当年尚小，还不能领略大师们的艺术精髓，这些作品便连同父亲其他的收藏在“文革”初期就都被父亲上交给了国家。岳贤骑着自行车一口气赶到湖社，才知这几位老画家的作品一幅也没有。还不错，有一幅李苦禅仿“八大山人”笔法画的《松鹰图》，甚是精彩。但一看标价——贵得离谱儿。岳贤只得苦笑着欣赏一番后又急急地离去。湖社就在琉璃厂口儿上，离周陆在东琉璃厂新开的古玩店骑车也就几分钟的路程。虽然才两天没去周陆的古玩店，岳贤已经急不可待了。他骑着车一拐进东琉璃厂，便迎面碰上了魏建国。魏建国马上大呼小叫地冲岳贤招手：“哎哟喂！老岳！我不好问，你问问得了，你这兄弟天天晚上攥着什么睡觉？手气怎么那么壮呀？好家伙！开张第二天就收了个超大号儿的紫檀官皮箱，转手卖老史就挣了一千六！刚大中午的，一张六平尺的于非庵的《玉兰鹦鹉图》，三百二十块钱人家又给他送店里了！嘿！往前不过百米就是文物店的收购部！哎哟，也不都叫什么鬼迷了心窍啦？不行了，气得我就剩拉屎去了，你快瞧瞧去吧！”

岳贤马上亢奋得眼睛直闪亮，心想早知道就不去湖社了。“一会儿过来呀，老魏！”岳贤只是顺嘴一说，自打把那两间门脸儿房改卖给周陆，魏建国两口子就总有点儿阴阳怪气。其实岳贤已经郑重其事地给魏建国两口子赔过罪了，之后听说魏太太刘千千的弟弟要结婚，虽然跟刘千千的弟弟只打过一个照面，岳贤还是上赶着让魏建国转送过去一个两百元的红包。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可是大份子了！事后，魏建国态度有所转变，可太太刘千千依然想起来就冲岳贤甩几句片儿汤话，让岳贤很是不爽，打那儿岳贤再到琉璃厂来便基本不再去魏建国的店了，倒是魏建国有时见到岳贤在周陆店里，便主动过来，但绝不待时间长了，客套几句，贼惺惺地扫两眼周陆摆的东西便走，而且从不对周陆摆的东西议论短长。

“我就不过去啦，再过去就跟我惦记上了似的！你快去吧！这次你这弟弟又少分不了你吧？岳大股东！”

岳贤本想加速骑去，但听魏建国这么一说马上又赶忙捏闸从车上下来：“老魏！先别走！啧！那店真没我的股份……”

“你是雷锋吗？！”魏建国根本不容岳贤解释，之后马上又夹起双腿：“哟哟哟，我真憋不住了，回见吧您呐！”说罢夸张地用一只手捂着屁股迅速跑去。

岳贤无奈地苦笑着转身又骑车而去。岳贤把自行车锁在周陆开的古玩店外面，又欣赏一会儿由他题的店名匾“聚鑫斋”，才兴冲冲往店里走去。岳贤亢奋地喊着，推开“聚鑫斋”用不锈钢和整块儿玻璃新做的店门：“兄弟！说！聚鑫斋这匾名儿我给你起得好不好？！还不快把于非庵请出来令哥哥一睹为快！”

周陆正看报纸，马上站起身，他非但没有兴奋反而显出几分失落：“匾名儿起得还行，岳哥！只不过您弟弟有点儿守不住财，我收那画儿时刚好有个来逛的客人，他倒是帮着打了打边鼓，所以，等卖画儿的一走，马上提出让我匀他，可能因为中午喝多了点儿，脑子有点儿不够用，反正没经住那小子三说两说，最终八百八十块就让给他了！我现在越琢磨越后悔！于非庵的画儿再不济也比官皮箱值银子吧？那官皮箱我还纯挣了一千六呢！咳！肠子都快悔绿啦！”

“你真八百八就把于非庵给卖啦？！湖社挂出张李苦禅，开价可都七千！”

周陆马上从裤兜里掏出一沓子钱：“您看，钱都在这儿呢，咳！”突然负气地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岳贤只有苦笑了，见周陆继续唉声叹气，岳贤转而宽慰起周陆：“用不着后悔，不懂画儿，没打眼，又挣着钱了就行了！那画没准儿还不真呢！那什么，那画儿肯定不真，要真，那送画儿的就去隔壁儿收购部了，六平尺的于非庵，文物收购部出价儿都得过千！所以你马上出手对了！听老魏说买那张于非庵才花了三百二？”他一下又笑出来。

周陆显然心中有事，虽然笑了，但仍不如岳贤笑得欢畅、坦诚，他先抓抓头皮又嗫嚅着说：“那什么，岳哥！官皮箱和画儿虽然挣了点儿，可我想先把家里钱还了，再还那差着人家的八千块房款，您说行吗？反正那家人又没催着跟您要。”

岳贤明显顿了一下，本来想解释自己急着赶来一是想向他祝贺得宝，再就是急于一睹为快，完全没有催着让他还钱的意思。但话到嘴边儿又让他咽了回去，他觉得那么好的朋友之间，完全没有解释的必要。于是大度地一摆手，说：“好说，你总能想着就得！”马上又欣然一笑：“鑫乃三金，才来了两金，还缺一金，所以很快还得有宝贝砸上门来，兄弟！只是，要再是字画，希望别急着出手，让你哥见见，你哥鉴定字画可是家学深厚啊！”

周陆的脸色这才变得好看一些：“没问题！借岳哥吉言，下次再来宝贝，保证还得给岳哥打喜儿呢！”

孙凤娇的一声冷笑将岳贤的讲述打断。孙凤霞马上也很有意味地笑出了声。

“嘘！”岳贤用嘘声去制止，马上又说，“我当初把琉璃厂那两间门脸儿房无论转给老魏还是周陆，都没想过要加一分钱，那是八四年，人还有道德底线，没掉钱眼儿里。你哥也纯属为了友谊，所以你哥也从没指着让他打喜儿！好了，先别急着妄加判断，好戏还在后头呢！”

岳贤伏在小杨店里迎门放着的柜台上，正强掩兴奋地看一枚极少见的合背永历通宝，一只手突然搭到他肩膀上，把他吓了一跳：原来是魏建国。魏建国讥讽地一笑：“岳老师敢情什么都玩儿？”

岳贤下意识地把铜钱攥到手心里再回报以同样的讥笑：“什么都玩儿不好，所以才什么都想玩儿！比不了魏老板！魏老板把手表、怀表，包括翠玉真玩儿绝了！”马上转向店主小杨，“小杨！往后再有‘金捞儿’和好翠玉别仨瓜俩枣儿就卖了，想着给魏老板送去，魏老板不光懂，也真舍得给价儿！你甭乐，真事儿！我眼瞅着就一块普通金表，十块钱一张的票子，魏老板摞了有这么高，还是两摞！啧！我说错了，那是魏老板卖表，不是魏老板买表……”

小杨挤着眼越发笑起来：“我跟魏老板也是老朋友啦，岳老师！”

魏建国讥讽地扬手制止住小杨：“你别说呀，小杨！你听他接着说！接着说呀，岳股东！”

岳贤不笑了。魏建国私下里调侃他是股东也就罢了，今天在海王村也这么大张旗鼓地说那就不能不认真对待了，再不认真对待，魏建国非嚷嚷得满世界都认为他岳贤在聚鑫斋持有股份不可。“文化大革命”是结束了，但“文化大革命”给岳贤心灵上留下的阴影还挥之不去。由于爷爷历史上投资入股过几家企业，不仅让岳贤父亲一生都背着沉重的包袱，“文革”中还影响到岳贤，不知得罪了哪个同学，总之若没人举报，当时工艺美校的红卫兵便不会把岳贤定为“资本家的狗崽子”！而且勒令岳贤再填出身时不得再填职员，必须填资本家兼房产主！

岳贤板起面孔正色道：“老魏！最后再跟你解释一次，聚鑫斋是周陆一个人的买卖，我没有股份在里面……”

魏建国根本不听岳贤的解释：“打住！打住！小杨子给我作证啊？聚鑫斋可是他提的，我可一个字儿没提啊！得，你们接着聊，我走！”转身真就走了。

“神经病！他明明知道周陆开聚鑫斋我只是帮着买的房而已！”岳贤对小杨解释说，之后气哼哼地就要去追魏建国，小杨突然笑着假嗽两下嗓子，岳贤才一下想起来，忙停住：“对了，小杨！这钱儿我先拿走，就这一两天，要不给你送钱来，要不完璧归赵，不，应该说完璧归杨！行吗？”

小杨又挤眼一笑：“别人活拿没戏，您活拿哪有不行的？太行了！”马上又伸手示意：“您请便，岳老师！”

岳贤把那枚古钱往兜里一揣转身又追岀海王村，才发现魏建国就在海王村门口等着他呢。魏建国讥讽地用鼻子哼了一声正想开口，但话已被岳贤急赤白脸地先说出来：“嘿！是不是永远都说不清啦？”

魏建国审视着岳贤又讥讽地哼一声：“哼！说得清说不清我都得告诉你，抛开咱们是世交这段儿，就冲我刚做这买卖时你没少帮我，我也有责任提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