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黄花遍地,纪家的四姑娘纪沉鱼斜倚窗前,等着丫头取衣服。
丫头文杏取来一件玫瑰紫的缠枝花卉衣服,纪沉鱼只看看,含笑道:“前儿那件月白色的,我说还要穿,取那件来吧。”总是淡雅得多。
“四姑娘又要让二姑娘了,”文杏心直口快,也没忘记往房外看人,再回头笑道:“这是老太太一早打发人亲自来说,今天是请老世家武家的太太小姐,都是见过的人,穿什么也是一定的,就是首饰,”
对着红木雕梅的妆台努努嘴儿,引得纪沉鱼也去看,文杏才道:“这个红木匣子,是一早老太太让送来的首饰,姑娘们全一样,不能穿错了呢。”
纪沉鱼微微一笑,她不是一定要让着纪二姑娘,只是不得不防。现代大明星纪沉鱼穿越,变成古代仕女纪沉鱼,是纪二姑娘一手造成。
思念家人的静夜里,纪沉鱼恨恨地想,那一天,没有纪四姑娘落水,自己不会在这里;没有纪二姑娘的黑手,自己不会在这里!
在铜镜前坐下,镜中人娇波流慧,弱柳生姿。
纪沉鱼轻拂面颊,感谢老天眷顾,容貌也是一样。
不然天天对镜自照,自己的心,别人的身子,总会别扭一阵才能过来。
说起今天家里待客,纪沉鱼压根儿不想去。她倒是想装病,只是不忍拂了纪老太太。纪老太太是个公正公道的人,对待孙子孙女儿不论嫡庶,一碗水尽量端平。
纪夫人王氏虽然有小肚鸡肠,可是有老太太管着孙女儿的用度,又有纪四老爷虽然古板,却是正统不刻薄的人,王氏平时只能很亲切。
有这样的母亲,生出来纪落雁这样的人,不让人奇怪。只有一件让人不解的事,就是纪二姑娘好端端的,为了什么推纪四姑娘下水?
还没到深秋,池子里的水却也冰冷,好在纪沉鱼本身底子厚,养了几天就好起来。有这件事在,纪沉鱼对纪落雁和王氏处处提防。
沉鱼落雁,二姑娘叫落雁,四姑娘反倒叫沉鱼。这里面也体现王氏的一点儿小心眼儿。
她认为落雁叫起来比沉鱼好听,写起来比沉鱼好看。
就是含意,雁自古是吉鸟,媒人上门,古礼叫做雁礼,落雁这个名字有吉鸟落家中,媒人踩破门的意思,王氏就把落雁这个名字抢给自己的女儿。
二姑娘和四姑娘之间,还有一个三姑娘,三姑娘也没有叫沉鱼,是王氏当时借口,花钱让人卜卦说时气不好,不能叫沉鱼这个名字,三姑娘和二姑娘只相差十几天落地,家里有老太太和纪四老爷,王氏只能再圆自说,三姑娘也不叫沉鱼这个名字。
纪沉鱼除了自嘲过,沉鱼沉鱼,这个名字就不好,果然沉了,把自己这条鱼给弄过来以外,她还是很喜欢自己的名字。
打扮好,带着文杏出来,没走几步,就见一个丫头匆匆走来,是二姑娘的丫头春杏。纪沉鱼忍不住一笑:“我就来,何必又催?”
“二姑娘是好心让我来说一声儿,老太太和太太陪着客人在园子里呢,四姑娘再不去,只怕太太要说。”春杏笑嘻嘻。
纪沉鱼答应着随她过去,到了园子门口,又是纪老太太的一个妈妈一个丫头来找,都是笑容满面:“武家老夫人指名要见四姑娘。”
“二姐姐可在?”纪大姑娘已出嫁,纪沉鱼先问候的是目前家里最大的姑娘。
妈妈笑容可掬:“四姑娘最知礼,二姑娘跟着太太过来,哪有还没见的礼儿?”
纪沉鱼忍住笑,再嫣然道:“三姐姐可在?”
“三姑娘随着老太太过去,也见过了。”妈妈回答过,纪沉鱼端庄贤淑的随她去了。
两三丛修竹外,是一处小轩亭。纪家数代没有人当官,幸好祖先早有安排,留下不少田地,后代还能维持大家的排场。
轩亭上花红柳绿的一丛人,几个丫头在亭子外面听鸟叫,见纪沉鱼过来,都争着来扶她,有人回亭子上回话:“四姑娘来了。”
对着这些丫头,纪沉鱼不敢怠慢。她是明星出身,是个实力派的演员,此时全用得上。她欠欠身子,矜持地度量一下眼前的人,老太太的亲侍丫头,不敢把手搭上去,太太的丫头,也不搭上去。
见一个丫头只是老太太身边的小丫头,纪沉鱼虚搭了她的肩,对着来接的人再一笑:“多谢姐姐们,我来晚了,这就去吧。”
丫头们簇拥着她往亭子上去,纪沉鱼暗暗好笑,太太的丫头来迎自己,不过是王氏当着外人的面,摆摆自己是个好母亲的过场。
这过场还没有走完,见到纪沉鱼来,里面的人都笑。一头银发,十分精神的纪老太太假装嗔怪:“四丫头,独你晚了,要罚你才好。”
王氏不紧不慢,跟着老太太笑:“看她今天打扮得好,老太太原谅她这一回吧。”
纪沉鱼不答话,只过来带笑行礼。这话怎么搭?人人知道纪家最近一年里请几次客,和平时正常亲戚来往不一样,是家里有成年的姑娘在。
纪家虽然没落,也有两大名声。头一个名声是子弟们虽然当不了官,却代代读书;第二个就是纪四老爷的女儿们,个个如花似玉,倾城倾国。
因为没有当官的叔伯兄弟,皇后皇妃贵戚是无缘,不过嫁女不愁。为这不愁嫁,纪老太太格外要当心,要自己亲自挑孙女婿……
纪沉鱼所以要三请四请才肯出来,又一定要来晚在二姑娘和三姑娘后面,就是不想再和纪二姑娘有什么冲突。
以纪沉鱼的猜测,纪四姑娘落水,应该是与亲事有关。她没有证据,却处处不能放松。
见过纪老太太和纪太太,再去给武家和陈家的两位老夫人和夫人见礼。武家的老夫人拉着纪沉鱼的手认真打量一下,露出笑容:“这气派,不愧是你们家的女儿。”
纪沉鱼眼角偷偷打量王氏眼色,再一瞥去亭柱边,打量纪落雁的神色。
纪家四个女儿一起在及笈年华,这不能怪别人,全是古代妻妾制度惹的祸。纪三姑娘小了二姑娘十几天,纪四姑娘小了三姑娘半年,纪五姑娘小了纪四姑娘几天,余下三位是姨娘生的。
再说也怪王氏和纪落雁自己,到底她年纪大上半年,提前挑好亲事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见过纪二姑娘的纪沉鱼,一眼就看出来她眼高心大,又侧面打听到她挑了十几家,难怪……会是现在这样四个姑娘一起相亲事。
陈家的老太太和太太也夸过纪沉鱼,赏过东西,纪沉鱼找个借口告退:“听说姐妹们也来,菊花开得好,我陪她们走走。”
“好好,”纪老太太和王氏一起说好。纪老太太认为纪沉鱼会待客很好,王氏是不想纪沉鱼在眼前。
纪家的姑娘们一起离开,只留下纪二姑娘在亭子上,纪落雁轻吁一口气,相亲事的年纪,有几个容华似玉的待嫁姐妹,可不是件好事情。
对着她们离去的背影,纪落雁有些落寞。
午饭过后,请客人们去客房歇息,王氏带着纪落雁回房里,屏退别人,板起脸问女儿:“你说推她入水,又看着她扑腾不起来才喊的人,怎么她只睡了几天,就还这么精神?”
纪落雁更是糊涂,伏到母亲怀里撒娇:“母亲,这可怎么办?武家的和陈家的要是说四妹妹更好,我可怎么办?”
伸出手臂不依地抱着母亲,纪落雁还是有疑心,再问道:“那件事情,母亲打听得真切吗,要是假的……我可就耽误了武家的亲事。”
武家也有几个好公子,要是嫁不成王侯,把原来相中的人也弄丢,这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有这么一问,王氏沉吟道:“应该不假,虽然宫中没有明旨出来,不过武家和陈家的人今天来,你看她们的眼色,把你们姐妹一个一个盯过来,这不是相亲事,分明是盯你们有什么错处。”
武家老太太一顿饭下来虽然笑,说话却不客气:“我们家的姑娘们不如贵府里姑娘们女红德才样样都有,听说三姑娘女红最好,不嫌弃我们,近来绣的给我们看看。”
等到绣活取来,客人们争着来看,看过婆媳相视一笑,又去询问别的。
纪落雁还是有解气,微扬面庞:“幸好四妹妹落水以后,醒了再不能绣,不然的话……”王氏点一指头在她面上:“傻丫头,人家来就是看你们姐妹有什么能的,有什么不能,”她不悦地沉下脸:“到那一天这消息明确,人家肯定准备齐上好的女红。”
“我才不怕,”纪落雁在这一点儿上有自负:“除了三妹妹和四妹妹,这都城里的姑娘,还没有比我好的。”
把自己能的说了一通,纪落雁犹豫不决地还是问出来:“母亲,许王殿下,真的会在世家里选妃吗?”
她小心翼翼地盯着母亲,生怕她说出一个不字。
这个时候,纪沉鱼在自己房里。圆桌旁坐着几个姑娘们在说话,是以前常来往的。
“和亲公主来,应该选许王殿下,他生得最好。”
说这话的是武家的三姑娘武青钿,她生得圆脸儿,十分讨喜,不过她是个庶女。旁边坐着的兰衣少女,是她的妹妹武兰钿,也是一个庶女,却不同一个母亲。
除了纪沉鱼以外,另外还有两个姑娘听得很入神,手里握着茶盏不住的摩着,这两个是陈家的庶女陈锦春和陈玉春。
古代姑娘坐在一起说男人,总是很亲密的关系才这样。
纪沉鱼不知道她们之间和原主关系如何,不过是纪夫人王氏特意指名下来,王氏当然满面春风:“四丫头,老太太说你会收拾房子,请武三姑娘,武四姑娘,陈大姑娘,陈五姑娘去你房里坐坐。”
当时旁边还有纪家的三姑娘纪宝容,王氏也给她指了几个姑娘,纪五姑娘纪玉华也不例外,人人房里都有客人,余下的不用问,留在纪老太太和王氏身边,由纪落雁陪着。
纪沉鱼走以前,把她们的名字和面容暗暗记下来,知道余下的这几个人,是武家的和陈家的嫡女。
嫡庶有别,自古有之。纪老太太能做到红楼梦里贾母那样,对孙女儿一视同仁,有的人偏心眼儿,也算是一正一反都存在。
既然请了这些人来,纪沉鱼不会放过这个了解外面的机会。提起头来说皇子们,也是纪沉鱼开的头。
她倒不是认为庶女们不懂规矩,嫡女们就嘴里只有高雅词章,而是分配给她的客人全是庶女,纪沉鱼只能在她们身上打听。
第一句话是纪沉鱼说出来的,是她前几天听着下人嘴里说出来的一句:“许王殿下今天从街上过,在静街,所以买菜回来晚了。”
纪沉鱼的第一句话就含含糊糊开头:“今天路上走,没有遇到殿下们出来吧,前天董妈买菜回来晚了,遇到许王殿下出门在静街。”
武三姑娘武青钿是爱说话的性子,这就接上来叽叽呱呱:“几位殿下里,要我说呀,生得最好的,就是许王殿下。”
不容人接话,又抢着道:“知道吗?咱们又打输了,”然后嘟起嘴:“都说几位殿下功夫如何如何了得,怎么怎么会带兵,结果和安陵国打,一年一年地输给他们。”
陈五姑娘陈玉春也是爱抢话的人,又都在十三、四岁年纪正娇憨,嫡母祖母一概不在身边,纪沉鱼房里以前说话也可以不忌,她也显摆一下自己知道的不少:“我知道呢,今年不会再打仗,听说要和亲。”
纪沉鱼听着这几句话,心下明了不少。她所在的这个国家叫云齐,旁边还有不少国家比邻。其中安陵国是最喜欢武力攻打别人的国家。
以前不知道总是输,只是总听到下人们的闲言碎语,又征兵了,又要民间筹集钱粮打仗了,至于总是输,今天是第一回听到,让纪沉鱼心里一阵闷气,对于自己所在的这个国家很是郁闷,公主和亲,有好下场的少而又少,她不由得要打听,哪一位公主这么没运气,男人打仗不赢,要让女人担当国运。
陈玉春又抢话:“不是公主和亲,是安陵国的公主嫁到咱们这儿来,”这就有了上面的一句话:“公主和亲,肯定是许王殿下。”
挑起今天这场八卦谈话为了解信息的纪沉鱼故意再问:“娘娘能答应吗?”她不清楚皇子们的身份来历,故意再多问一句。
武青钿被陈玉春抢去好几句话,挑着眉尖在一旁等着,见有人问出来,急急忙忙道:“皇后去世数年,她怎么不答应?”
她抢得急了,嗓子里差一点儿呛住。把话匆匆回完,急急捧茶喝,茶碗犹在嘴边,抬起两只乌黑眼眸扫着房里别人,似乎别人嘴一动,她就什么都知道。
纪沉鱼忍住笑,见文杏送来两盘子果子:“老太太让送给姑娘们的。”放下来,是两盘子早秋梨。纪沉鱼让姐妹们吃果子,心里消化着知道的消息,张嘴还没有问,武青钿话出了口:“七殿下许王,六殿下均王,十一殿下昭王是先皇后所生,别的殿下都年纪小,和亲公主来,也轮不到他们。”
“是是,你知道得真清楚。”陈玉春不甘心话头又不在自己嘴里,嘟起嘴给了武青钿一句,武青钿更为得意,扬眉道:“你们还想听什么?我哥哥最近进学好,时常随父亲出去见人,知道什么都会回来告诉我们。”
再推不一个母亲的庶妹武兰钿,瞪圆了眼睛拉她作证:“是不是这样?”
武兰钿和武青钿兄妹不是一个母亲,但她再没有别的胞兄弟和姐妹,和武青钿走得近,平时也能多打听消息,见姐姐拉着自己问,忙着点头答应:“是这样的。”
纪沉鱼轻轻笑起来,把茶水给她们续上。这样倒挺好,正愁没有人告诉自己消息,不过有这样的几个朋友,把眼睛再放到陈玉春和陈锦春面上,你们又知道些什么?今天这房里闲话大开会,男女不忌,荤素不忌……
想到这里,自己窃笑一下,荤素还是忌的,只能不忌八卦,到底这里来的,全是古代的姑娘们。
武家、陈家和纪家,全是有些没落的世家,正因为没落了,世家架子规矩端得足。姑娘们私房话这样说说已经极限,要想荤素不忌,纪沉鱼调皮的为自己眨眨眼睛,还是不要把姑娘们都吓跑了吧。
有武青钿和陈玉春这两个话匣子,纪沉鱼不费什么功夫,就听到许许多多的事。虽然拉拉杂杂,总结起来算是知道不少。而且也不是总她在问,陈家的大姑娘陈锦春忧愁的正在问话。
“安陵国比我们国力强,却用公主来和亲,父亲有一回在家里忧愁,我看这公主不是好来的?”
陈锦春不能像妹妹玉春一样和武青钿争说话,却得体地点了一点,我也知道不少事情。
武青钿才放下茶碗,忙忙地道:“这还不明白吗?安陵国的公主,听说生得美若仙人,又是皇后娘娘的亲生,她在国内挑来挑去挑花了眼,这就挑到别的国家来。”
摇一摇脑袋对着房顶感叹:“一定是许王殿下才合我心意。许王殿下虽说总打败仗,却也赢过两回。知道吗?”
“知道,人人都知道,前年许王殿下赢了一仗,安陵国的快马送来信使,在金殿上威胁皇帝说如果殿下再赢,安陵国将倾国而出,不把我们国家灭了就不罢休。”陈玉春又来抢话,半中间截断武青钿的话头,很是得意:“咱们输惯了,偶尔赢了,反而不习惯。”
纪沉鱼很想多笑几声,这话多过瘾,输惯了,偶然赢了,反而不习惯。她脑子里推敲出一个习惯于打败仗的皇帝,见到自己的儿子赢了一仗,接到捷报肯定不是扬眉吐气的喜欢,而是战战兢兢,哆哆嗦嗦,指不定还双手颤抖:“快传旨许王,让他不要再赢了,人家不过是偶然放松警惕,把安陵国打恼了,可怎么办?”
才想到这里,果然总表现得体的陈大姑娘又愁挑眉头,一脸的杞人忧天道:“对于这件事情,我父亲也有话说,安陵国一直比我们云齐国力强,兵力壮,侥幸赢上一仗,吃亏还在后面。后来让父亲说中,安陵国不是抓走我们许多人,也杀了许多人,说是雪耻。”
纪沉鱼笑不出来了,对没有见面的许王殿下满心里同情,可怜他打了胜仗,遇到这样的皇帝,这样习惯于输的百姓们,不喜欢一扫颓势,反而担心别人报复。
这可怜的殿下,还是打胜了的将军!
她敏锐地把陈大姑娘悄悄观察一下,倒不是陈大姑娘有什么好见解,而是每次说话,都不经意地带出“我父亲”的字样,看似无心,其实是有意,陈大姑娘又在得体地婉转表达,她在家里很得父亲欢心。
陈老爷要不喜欢陈大姑娘,陈大姑娘从哪里听来的话。这比武青钿招摇自己哥哥进学的好,父亲带在身边,外面能听到不少话,来得更高。
小小在话头被人略胜一筹,武青钿没有发现,她接着陈大小姐的话道:“可不是这话,所以呀,我说安陵国的公主来,一定只相得中许王殿下。”
她调皮的吐一吐舌头:“谁让许王殿下胜了,所以安陵国把公主嫁过来管他。”纪沉鱼扑哧一乐,这话还真有道理。
云齐皇帝对于自己儿子打胜仗都不安,安陵公主嫁过来,还不飞扬跋扈,趾高气扬,把许王殿下一天一罚跪,三天打一回。想想有这种可能,纪沉鱼抛去所在国家总是输的不悦,微微的笑起来。
陈玉春不同意:“安陵国这么好,难道八殿下和十一殿下不知道要吗?”武青钿想想也是,愣了一时,轻咬嘴唇慢慢摸索出一句反驳:“八殿下和十一殿下府里都有许多女人,许王殿下却是个洁身自好的人,府里至今还没有纳过侧妃,难道公主相不中这一点儿?”
这房里全是姨娘生的,听到武青钿说话这样口无遮拦,大家对她瞅一眼,都微微的红了脸。
只有纪沉鱼,暗笑在肚子里。
纪沉鱼好笑过,不动声色又抛出一个话题:“许王多少年纪,没有侧妃,不是……”她装着古代淑女,不能直接说出“好男风”这几个字,只是说着:“不是……不是……”迟疑着打量别人眼色,见都懵懂着不明白,果然还是关在大宅门里的古代姑娘们,不懂也正常。
这迟疑不决的话,武青钿和陈玉春抢着回答:“许王殿下名叫守礼。”
“守礼?名字与不纳侧妃有关系?”纪沉鱼嘻嘻一下。“得体稳重”地陈大姑娘回了话,她为纪沉鱼说许王似乎有几分着急,轻揉衣带道:“殿下名讳叫守礼,为人行事也十分守礼。殿下侧妃虽然没有,通房丫头还是有的。”
别人家里私密的内宅事情,陈大姑娘也知道?纪沉鱼忍不住打破砂锅问到底:“你怎么知道?”
这么一问,武青钿,武兰钿和陈玉春都呆呆看着陈锦春:“是啊,你怎么知道?”
陈大姑娘涨红面庞,细如蚊讷的回答这一双双看过来的眼睛:“我的奶妈,在许王府里有亲戚。”
武青钿等人恍然大悟一下放过去,纪沉鱼是什么眼睛,已经看出来陈大姑娘喜欢许王。对着这紫涨还没有下去的面庞,纪沉鱼只能为她叹口气,是不能如愿的。
没落的世家,几代人里没有当官,全吃祖上福萌,嫁个一般的书香门第不愁,所以纪家才和武家、陈家走这么近,不和还世代当官的几个世家走得近。
他们的女儿要嫁王公尚且有些难,何必是皇子们,只能是大家背后闲谈一回,拿人来评题一回罢了。
纪沉鱼继续八卦:“奇怪,既然收通房,怎么没有侧妃?”这一下子没有人抢着回她的话,武青钿是很想说,嘴唇嚅动着,却强自咽下去。
陈玉春很想说,被陈锦春看着,她也难过的把话咽下去。有话不说,真是难过。
武兰钿更不明白,她只抬头一笑,继续玩纪沉鱼的一个摆设。
面对这样的冷场,纪沉鱼自己明白过来。许王殿下不是不能人道,身为皇子,纳侧妃谨慎,肯定是在挑剔。
这房里人人庶女,身份上差一点,所以纪沉鱼问这句话,没有人回答她。
为打破尴尬,纪沉鱼喊文杏进来:“再送来点心。”武青钿下子活泼了:“刚才席面上有一盘子竹笋包子,我因离得远只看着没有吃,你去看还有,给我送了来。”
在别人家里吩咐丫头,武青钿没有半点儿难为情,还是娇憨一片,只是对纪沉鱼侧着脑袋笑:“纪姐姐,你别生气,我知道你们家老太太是个个都疼的。”
说过自己愣了一下,大家都装没听到。武青钿这话明着夸纪老太太,其实把她自己在家里不平的待遇已经带出来。
从她进门,一直呱呱不停,直到现在,才勉强露出一丝平日的不称心,纪沉鱼很心疼她,忙答应道:“好,让文杏快去取。”
文杏去了没有一会儿,后面跟着一个四十岁年纪的妈妈,两个人笑嘻嘻一起过了来。纪沉鱼见到忙着起身,手微扶枣红色木桌子沿,欠身陪笑:“王妈妈好。”
王涣家的是王氏陪房,纪沉鱼不敢怠慢她,就是来的姑娘们,刚才见长辈们行礼的时候,对这样一个妈妈也面熟,也都跟着站起来。
文杏是空着手,王涣家的倒手捧着一碟子竹笋包子,笑逐颜开道:“老太太、太太,和武家的老太太、太太,陈家的老太太、太太正歇中觉,我后面看着人收拾余下吃的,文杏姑娘来,说四姑娘要包子,我哪里敢让别人送来,当然是我自己个儿送来。”
纪沉鱼早就摆出受宠若惊,十分不敢当的样子,人还欠着身子,面上摆出盈盈笑容,似乎对老太太也不过如此的亲切。
一双雪白的素手从袖子里伸出来,带着慌忙自己来接,犹要接到,还没有接到时,又扭转身子绷紧面庞骂文杏:“你这个丫头,怎么敢请王妈妈送来。”
骂到一半的时候,又有歉然,似乎知道自己身份一般,轻易不敢乱骂丫头,绷紧的面庞又有了笑容,面上立即明媚灿然,后半句对文杏的话就嫣然得多:“还不快请妈妈坐下,泡我的好茶来。老太太前儿给我的茶叶,快收拾了来。”
不过这几句话,把这房里的客人全看呆住。只有王妈妈受此“殊荣”,笑得眼睛只有一条缝,还有文杏笑嘻嘻:“好,”去看茶叶,又喊人:“碧杏,快给妈妈搬凳子来。”
等到茶叶泡来,板凳搬来,不过一下子的功夫。纪沉鱼亲手取过果子,送到王妈妈手里,含笑道:“妈妈累了一天,也该歇一歇才是。”
虽然有外面的客人,知道她们身份的王妈妈也不客气,道过谢接过东西放在袖子里,笑道:“这个果子带给我孙子吃,他前儿晚上有些咳嗽。”
眼睛在客人们身上一转,王妈妈又道:“不瞒姑娘说,今天雨水不多,这梨子没有水分,出色的就少。昨天外面买来一小篓子上好的,老太太房里不用说,要分一半过去,余下的老爷待客,太太待客,姑娘们这里还有几个,全是老太太和太太嘴里省出来给三姑娘、四姑娘和五姑娘的。”
她有意不说纪二姑娘,听的人都心里明白。纪太太有什么,纪二姑娘也不会少才是。当着客人的面,只说余下的姑娘们,是在说王氏待她们如何好。
今天纪家请客,纪太太王氏不会放松一点儿警惕。几个姑娘都对她恭敬,却不亲热。又来往的全是姨娘生的客人,王妈妈说是亲自送包子,其实一个是显摆王氏的好,第二个是来查看一番。
纪沉鱼当然是感激涕零摆在面上,不停地点头:“可不是妈妈说的是,老太太最近常歇着,家里总是母亲辛苦,妈妈跟着母亲,当然也是辛苦的。”
把王妈妈恭维到十分,乐天喜地的走了。外面又走过来王氏身边的丫头,没有送东西,却送来几句话。
她往那里一站,不卑不亢地,带着奴才身子主子语气道:“老爷说今天客人多,让对姑娘们说,有什么不自在的,只管要去。”
纪沉鱼又站起来答应了,这一次答应得喜欢,多少出自内心。父亲纪四老爷是个古板正统的人,因为古板正统,对家里儿女们和纪老太太一样,一样的对待。
见过两次面,没见到纪四老爷单独在说话上偏心过纪落雁,也算是个难得的父亲。是以王氏和纪落雁虽然不好,纪沉鱼觉得在这个家里先休养几天,只要小心提防,倒没有大的不豫。
再送走王氏的丫头,纪沉鱼坐下来,见姐妹们看自己,都带着羡慕。这羡慕无形中让纪沉鱼心中郁郁,知道古代庶女生存的大环境,还是不好。
姑娘们难得出来,不肯歇中觉,只是找着话说,每个人都说说,回去三几个月不出门,还有一些谈资可以拿来说说。
到老太太和太太们起来,让人请姑娘们前面去坐。纪沉鱼是客人,最后一个离开房门。武青钿等人知道要走,嘻嘻哈哈紧走几步去前面看纪家院里的菊花。
陈大姑娘斜立在房门外,等到纪沉鱼过来,文杏还没有跟上时,悄悄说了一句:“自己亲事,自己放在心上。”
纪沉鱼一愣,随即嘴角一弯,浅浅给陈大姑娘一个笑容。陈大姑娘已经看出来,老太太疼自己,父亲也是关心,而母亲的陪房过来说了一通的话,已经是在迫不及待张扬王氏对人有多么的好。
真的是好,从姑娘们穿戴衣食可以看出来,何必当着人又来说?
而王涣家的到底见识一般,当着客人的面,坐在纪沉鱼房里说了那一通话,已经让明眼人可以看出来王氏其实专横,房里的妈妈都如此张狂。
文杏跟上,又不是紧紧跟随。陈大姑娘和纪沉鱼并肩走在一起,见纪沉鱼笑容自若,没有和自己说几句贴心话的意思,陈大姑娘忍不住又说了一句:“自己的事自己放心上,趁早着现在,”
纪沉鱼点头微笑,自己能听懂。趁着老太太还在,父亲还关心,为自己的事多上心。见陈大姑娘有些着急,纪沉鱼知道她抛出这样关心的话,其实是为她自己事情找一个商议的人,怕不回话她又要问,忙回了一句:“你说得很对。”
陈大姑娘安下心,又摆出她“得体稳重”的样子,一路和纪沉鱼说着花草,说说笑笑的过去见长辈。
武家和陈家,直坐到晚饭后才走。大家都累得很了,纪沉鱼回到房里正在早点儿歇息,见老太太那里过来一个丫头:“老爷在老太太房里,请四姑娘去,有话儿说。”
对着房外繁星点点看看,纪沉鱼诧异:“这么晚了,是什么急事儿?”
“是……周姨娘得了不是,”丫头还是说出来,周姨娘生下三姑娘纪宝容,在这种没落又死要面子规矩大的世家中,其实过得艰难。
往老太太房里去的纪沉鱼苦笑,想到陈大姑娘的话,她是有为自己选亲事的心,可纪沉鱼不想,她不喜欢姨娘,也不看轻姨娘,只是不愿意服从这古代妻妾的制度。
离纪老太太有一段路的小桥上,就可以见到正房里灯火通明。纪沉鱼皱一皱眉,抬头见星光闪烁得更好,她却是由衷的不悦。
已经近二更,纪家这没落,又爱讲虚面子,把以往规矩吹嘘的世家,怎么还会灯火通明,人影闪烁。
只能是出了大事。
周姨娘得了不是,能是什么大事?来到这里虽然没有几天,一些事情还算明白。凭心而论,纪老太太是不论嫡庶的对孙子孙女儿端平一碗水,纪四老爷也是对女儿们一视同仁。可是对姨娘,就不是这样。
除非周姨娘翻了天,才会在劳累一天,人人想休息的时候还大张旗鼓的发作她。
纪沉鱼眯起眼睛,想到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纪太太王氏抓住了什么,在小题大做。
离上房只有几步路远,见台阶上站满了人。纪沉鱼心里一沉,这事情果然不小。管家的男女们都在,上房里还有哭声。
见四姑娘来,大家欠欠身子让她进去。
正房里明晃晃点着许多烛火,纪老太太坐在榻上,由丫头捶着腿,一脸事不关已不想多问的神色。纪四老爷坐在左侧第一张椅子上,怒容满面正在生气。
在他对面右侧第一张椅子上,坐的是纪太太,虽然面沉如水,纪沉鱼却一眼看出王氏的轻松和得色来。
从这轻松和得色里,就表露与王氏有关。
旁边,还坐着纪家另外三位姑娘。周姨娘哭成这个样子,纪落雁若无其事,面有笑容。真不知道她喜欢个什么劲儿?
纪三姑娘纪宝容垂着头看不到面容,也可以感受到她的黯然。纪五姑娘纪玉华因事不关已,只不时对纪三姑娘送去一抹同情的眼色。
“见过祖母,见过父亲母亲,”纪沉鱼给长辈们行礼,纪老太太随意摆摆手:“罢了,坐着去吧。”
纪四老爷不改怒容,虚抬一抬手,意思和母亲一样,也是坐着去吧。只有纪太太带笑说了一句:“四姑娘,你过来,”
再起身出列对纪老太太和纪四老爷笑:“刚才交待姑娘们的话儿,四姑娘可没听到。”
纪四老爷沉沉嗯了一声:“你对她说。”纪沉鱼本来就在王氏面前,是最后一个对她见礼,见有这样的话,只欠着身子做出不敢抬头的恭敬样子,其实心里转个不停。
不过就只片刻,纪沉鱼想自己这几天的言行全想过,认为没有什么可挑的,心里这才小小松一口气。
王氏带笑道:“姑娘们大了,越大越要有规矩才行。咱们家是什么样的门楣,”纪沉鱼在心里暗暗接一句:是抱着祖宗功勋死不公手的门楣,上几代门楣再好,也不能总抱着不丢。
果然王氏接下来就是一通话:“从太公手里,一共中了三代进士,官致大夫的就有三位,”纪沉鱼是低着头,白了白眼儿,有祖先位列三公吗?不过就是大夫。
对于王氏的话,从来不喜欢王氏的纪老太太难得的喜欢了,露出笑容。纪四老爷听到祖先的事,也是点头微笑,以示尊敬。
“这都城里的人提到我们纪家,都是要翘大拇指的,我们家不同于别的人家,对儿孙们要求严格,是半点儿差错不能出,半点儿话柄不能给别人的。”
王氏说到这里,纪沉鱼忍无可忍地在裙下动动脚,不知道周姨娘出了什么话柄给人?一个姨娘,还能给纪家脸上抹黑?
接下来,就听到事情的缘由。纪沉鱼没有抬头,也可以感受到王氏板起脸,阴气沉沉的面容,她严厉起来:“四姑娘!今天家里有客,你们姐妹不论什么人,都帮着家里待客。待客,是老太太老爷和我疼你们,知道你们都能上台面。”
纪老太太不悦的沉下脸,五个孙女儿,包括出嫁的大孙女儿也是她带大,这出台面的话,纪老太太听着像根刺。
纪家太爱虚面子,爱乱摆规矩,王氏在这个家里呆了几十年,无事也学会抓住事情生点儿事情,她今天找到的这件事情是:“咱们家里不是一般乱来的人家,姑娘们房里都是一般的人手,要不够使唤,可以找我要,回老爷,回老太太,怎么能在今天待客的时候,让姨娘到客人面前指手划脚,说三道四,我也罢了,你们都知道我性子软,心眼儿好,我是不论这些的,可是这不比平时,家里有客人呢,客人回了家,一准儿现在正笑话我们呢。”
原来是这个!
纪沉鱼愤怒了,不让人睡觉喊来在这里罚站听训,就是为这个!
王氏还在絮絮叨叨:“幸好我让王涣家的去看你们,说四姑娘房里很好,很知礼,没怠慢客人,五姑娘房里也很好,只有三姑娘房里,姨娘和姑娘们坐在一处,谈天论地,亏得你们都坐得住!打小儿金镶玉裹着长大,越大越糊涂,你糊涂,我和老爷的脸面往哪里放!”
越说王氏越厉害,像是要把以往的气全出来:“家里没有待客的人吗!有脸面的妈妈们不知道有多少,什么时候轮到姨娘坐上席面!”
三姑娘纪宝容再也坐不住,没出嫁的姑娘们是娇客,她掩面悲啼一声,哭哭啼啼跪过来。还没有说话,王氏笑吟吟开了口,抢在她前面对纪四老爷道:“老爷,姑娘们可以回去了,既知道规矩,早些回去歇着吧。”
再来上一句:“全在这里,也添乱!”
纪四老爷没有说话,王氏喊自己的人:“送姑娘们回去。”
纪三姑娘还没有劝,就被人扶了出去。纪五姑娘担心的看着她的背影,匆匆行了个礼追出去。纪沉鱼是第二个出去的。
一步才出门槛,听身后有纪老太太淡淡的一句话:“姨娘不好,与姑娘们无关。”
王氏面色更是一拉,却又没有办法。
后一个走的纪落雁扁扁嘴,她只想看到的就是哪一个姑娘落不是,最好三个月半年不许出门的才好。
许王选侧妃的消息虽然不准,纪落雁也不愿意多出来人沾上这个光。
外面起了夜风,吹在人身上冷嗖嗖,纪三姑娘站在一丛紫菊旁,呜呜哭得正作心。纪五姑娘劝她,却不得法子:“祖母才说过,与三姐姐没什么,”
纪沉鱼苦笑,敲山震虎,这是王氏敲打庶女们才对,怎么会没有关系?
丫头们在旁边,纪沉鱼只能也是随便劝着。房里忽然传出来高声的乞求:“老爷太太,求你们饶了我这一回吧!”
是周姨娘的声音!
纪三姑娘担心地急转头去看,满面泪痕在星光闪闪让人怜惜。见两个管事的出来,边走边对人道:“抬刑凳来,老爷要对姨娘动家法,我们去取板子!”
纪三姑娘腿一软,半晕半昏倒在纪沉鱼怀里。
“三姑娘!”
“三姐姐!”
五姑娘和丫头们伸头来看,纪沉鱼迅速有了主意,沉着的道:“五妹妹,你快去房里,看能不能劝一劝!”
一语提醒五姑娘,她觉得说得也不错。纪三姑娘晕,和周姨娘挨打有关系,五姑娘飞快去了。
纪沉鱼再吩咐丫头们:“你们也去,见五姑娘要是跪下来,你们陪着跪下。”
文杏犹豫着留下来,纪沉鱼努一努嘴儿,文杏也去了。
纪三姑娘压根儿没晕,听到纪沉鱼支使许多人去帮着求情,她也不及想这些人能不能求得上,先悠悠呻吟一声,半闭半睁眼眸:“四妹,多谢你。”
借这个机会,纪沉鱼悄声飞快地道:“姐姐在这里伤心有什么用!姑娘是娇客,要救姨娘有许多法子,”
衣袖被纪三姑娘紧紧抓住,她迫切的道:“四妹快说!”
月明如镜,把紧挨纪老太太半边院子的池水照得滟滟。纪沉鱼小嘴儿嘟起来,往那边注视几眼,又眨眨眼睛道:“祖母和父亲眼里,是我们重要,还是打姨娘重要?”
不敢劝,才避出来哭的纪三姑娘,有了主意。她刚才不敢劝,是怕把自己也牵连上,现在周姨娘无故要被打,纪三姑娘是见过家里动家法板子,打上十板子周姨娘也挨不起。
“不好了,三姑娘要跳水了,”
喊声此起彼伏的起来,传到房里,周姨娘晕倒在地上。房里的王氏气得瞪圆了眼,纪四老爷“虎”地起身正要骂,纪老太太着急慌忙地扶着丫头:“快快,快……”
她一口气险些上不来,纪四老爷吓得赶快过来,王氏是磨磨蹭蹭的过来。
三姑娘被人扶进来时,浑身是水,面色苍白只说了一句话:“祖母,孙女儿房里不好,全是孙女儿的错,孙女儿自幼受祖母教导,一时不查,出了这样的事情,孙女儿无脸见人。”
纪老太太一下子明白过来,狠狠地看着纪四老爷:“你要处置姨娘,什么时候不能处置,哪里不能处置,好好的,借我这地方你们取乐呢!”
“母亲这话,儿子当不起。”纪四老爷是个纯孝的人,是个死守规矩的人,最在乎的就是出门别人夸一句:“纪家近些年虽然没有能中的,却还是祖上的规矩。”
见母亲生气,纪四老爷跪下来。他一跪,气恼于心的王氏不得不跪,纪落雁随着跪下,纪沉鱼,纪五姑娘,和着丫头们家人,黑压压的一起跪下来:“请老太太不要生气!”
纪老太太是越想越生气,椅子上哀哀哭泣的是纪三姑娘,地上跪着的是她的儿孙,她的三个孙女儿。
从没落世家里出来,再嫁到没落世家里的纪老太太,一生从不喜欢姨娘,但是这是她的孙女儿,也是她老世家风范,没有虐待孩子们的道理。
冷眼看着跪在王氏身后的纪落雁,什么好东西不都在她房里,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当过别人媳妇,现在有了媳妇的纪老太太一生精明,从今天王氏发落周姨娘,她嗅到了一丝什么不对。
好生生的,为什么不在她自己房里发落周姨娘,偏要装得孝顺无比,来到自己面前恭恭敬敬:“有件事情要回老太太才行,到底姑娘们大了,不能指着脸子多教训,传出去让外人听到,说当长辈的不好。”
纪三姑娘一跳河,纪老太太这才明白过来。
她气得身子颤抖,其实眸子把房里每个人的神态看在眼中,手指着纪四老爷,她唯一的亲生儿子,纪老太太把手指再抖动几下,骂道:“再不好,是你的女儿,你一根绳子扼死去,只不要在我眼前!”
王氏也气得身子颤抖,却又不敢多话。
纪沉鱼一夜没有睡好,早早被文杏叫起,见天色黑沉沉,文杏歉意地道:“起早了吧?”坐在镜台前的纪沉鱼含笑:“没事儿,祖母昨天生气,只怕睡眠浅,应该去早些。”
见眼睛下面微暗,纪沉鱼嘟一嘟嘴。
纪老太太年老人睡眠浅,醒来一个人在床上想心事,听外面有人来,问一问是四姑娘,有了笑容:“让四丫头进来。”
随着纪沉鱼进来的,还有侍候纪老太太起身的两个丫头。纪老太太不用她们,犹有睡意地道:“我和四丫头说会儿话,只怕就醒了。”
纪沉鱼双手呈上一方帕子,淡金色,绣着寿星,恭敬地问安:“祖母夜里睡得可好?怕祖母再生气,我忧心一夜。”
沙漏时辰比平时早,可见纪四姑娘没有说假话。
纪老太太笑容更多,接过帕子来看,随口道:“我好着呢,有什么气可生。”见帕子用心,老太太心里受用,她对于女孩子的教育,和她自己接受的教育一样,是娇着养大,女红仪礼,不出大错就行。
见祖母喜欢,纪沉鱼小声地道:“有句话儿要回祖母,”
“说吧,”纪老太太还在摩挲那帕子。一抬眼见孙女儿跪下来,纪老太太大惊:“出了什么事,不要怕,和祖母慢慢的说。”
对着这关切的眼神,纪沉鱼心中滑过一丝温暖,恳切地道:“昨天出了那么大的事,三姐在外面哭,我劝来着,劝着劝着三姐就去跳了河,”她摆出害怕担心的神色,看上去似一朵弱花风中轻瑟:“打小儿受祖母教导,有闲言闲语的话不敢不回。我只是劝来着,不想三姐这样……”
纪老太太一听就明白,她是大家族里过来,有什么不知道的。因为知道,才护着孙女儿。当下安慰道:“劝,是对的。三丫头一时想不开,与你无关,她是跟着我长大的,祖母一生,最重的就是脸面儿上光彩,你安心,有什么闲话,祖母不听。”
“是,有祖母在,只是祖母操劳了。”来补漏的纪沉鱼忙送上几句好听话儿,恭维得纪老太太浑身舒坦,呵呵笑道:“还能操劳几年?最迟明年,一个一个打发出去,好也罢歹也罢,祖母想操劳也是无用的人。”
她不无嘘唏,纪沉鱼过来撒娇:“好祖母,就是我不在了,也想着祖母时时教导。”纪老太太更笑得开心,纪沉鱼抓住机会,又柔声细气地道:“我还备了一帕子给父亲,祖母您说好不好?”
纪老太太故作嗔怪:“你就是个鬼灵精儿,”再一思忖:“去见见你父亲也好,我这里外言不入,他哪里是什么话都听。一家子上上下下这么些人,指不定说出来什么。”
纪沉鱼正要去,纪老太太喊住她:“横竖他要来,让人先喊他来,我也有话和他说。”
让人:“请四老爷。”纪四老爷快快的来了。
来到一脸的笑,伸着头欠着身子:“母亲,我其实已经到了门口。”纪老太太今天不生气,对儿子也是一脸的笑,房中还是没有别人,见纪沉鱼行过礼,纪老太太命她送上帕子,是一方浅青色绣云雁的,纪四老爷手中钱不多,只能爱清雅,夸了好几声“好”,纪沉鱼又小小的为自己不会绣活补了一个漏:“以后再绣不出来这样的,父亲将就着用。”
听到她说以后再不能绣出来,纪老太太和纪四老爷都面色一沉,争着来问纪沉鱼:“你劳累了?”
“女儿并没有劳累,只是近来愚顿许多。”纪沉鱼红着脸,是真的不会绣。
纪四老爷不放心上:“女子四德,德容言功。德放在头一个,容貌,”扫一眼女儿的花容月貌,从来不让人担心:“女红,是放在最后。”
“她落了一次水,一定是病着还没有好。”纪老太太给孙女儿找一个理由,让纪沉鱼出去,和纪四老爷开门见山的说起来:“我想了一夜,女儿们全是你的,有哪一个不好,扫的是我们纪家的脸面,武家的事,你可听说了?昨天武老太太生怕我问起,我偏是问了,她老脸红得不行。”
纪沉鱼还不知道武家的是什么事,她出去绕到祖母耳房里偷听。大早上人各自有事,就是有人看到纪沉鱼,也只当她在耳房里给纪老太太作什么。
一声悠悠长长的叹息,从纪四老爷嘴里发出。叹气过,纪四老爷是谴责:“武老爷对我说过后悔,我说你家里失了祖上的规矩。”
“好生生的姑娘们,怎么会有爷们在房里!”纪老太太生气地道:“我趁没有人,把武老太太说了一顿。咱们几家全是祖上相交,那时候鲜花着锦一样的势子,现在手里没有钱,日子也得过。不喜欢的姑娘们,早些打发出去,或者打发得远,少回来也行,怎么容她出这样大的差错?那些跟的丫头,跟的妈妈,全该打死!”
说起来别人的差错,更显纪四老爷治家有方。他由衷的感谢母亲:“家里有母亲掌着,子孙们不能当官孝敬老太太,是子孙们的不孝。”
“当不当官,我不管。我不认为当官就好!在你祖父的时候,我还是媳妇,老太爷还当着官,一年一年只见来往的官儿不同,哪一年都有几个不见了的,老太爷是个明理的人,你祖父没有当官,你父亲没有当官,他反而说是守着田园安乐可以。”
纪老太太回想往事,眼眶子微润:“儿啊,我为你操劳了一辈子,为的都是你的脸面。昨天我生气,四丫头比平时要早些来问安,我让她请你来,亲自交待你这些话。家里只有四个丫头,两个小子,小子们大了,外面进学我不理论。丫头们的事,你心里要有数。”
“请母亲教导!”纪四老爷更为恭敬,他觉得这话说到他心里去了。
耳房里的纪沉鱼把耳朵伸得更长听着。
“头一条,好的人,先尽着二丫头挑,不要让你媳妇心里再置气。”纪老太太冷笑,纪四老爷身子更低:“不敢。”
纪老太太冷笑不止:“给二丫头先挑吧,这样家里太平。再说,人是要看以后的。舅奶奶家的女儿,先挑了一个说怎么怎么有前程,后来呢,没成亲半年就夫妻生分,是有前程了,可夫妻不和,这算怎么一回儿事?”
纪沉鱼忍住笑,说得有理!
“让二丫头先挑,我看几个人都不错,余下的给其余三个丫头。嫁妆不用问,我备下的,一般儿多,你们房里要另给,是你和媳妇的事情,我不管。第二条,你不容易,把这个家挑到现在,姑娘们再不讨你喜欢的人,也太太平平让她们出嫁,像武家一样,弄出来姑娘房里进了男人的丑事,这姑娘一生是毁了,武家脸上难道光彩?”
纪老太太颤声颤气地道:“我要的,就是一生光彩。”她絮絮叨叨又碎嘴上来:“从我到你们家里,这一辈子没有让人背后说过什么,老了老了守不住这家里太平,我死了不能见先人。”
衣衫轻响,纪四老爷跪下来,眼里也有了热泪:“母亲您放心,儿子明白您的意思。儿子要的,也是不丢祖先光彩的意思。丫头们的亲事,我不会偏心谁!”
“该偏的还是偏吧,二丫头是太太生的,偏些儿没什么,只是大样儿不能走!”纪老太太流下两行泪水:“四丫头好好的落水,三丫头又要跳河,我这心里呀,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出来。”
用过早饭,纪老太太单独留下纪沉鱼,告诉她:“你一切放心,祖母还在呢。”纪沉鱼感激不已,其实她不是为亲事,她是为最近的安宁。
把祖母和父亲这里安顿好,纪沉鱼又往王氏处送了一方帕子,对她说去看纪三姑娘。纪三姑娘落了水,正在养病。她很明白,拉着纪沉鱼的手,流泪道:“四妹妹对我说的话,我一个字不会往外面说。”
纪沉鱼彻底放心,见纪三姑娘病容,找可笑的话说给她听。正说着,见外面有脚步声,碧杏急急忙忙出现在门口:“四姑娘不好了,大姑奶奶回来,正在太太房里哭呢。”
大姑奶奶,是王氏亲生的长女,纪家的大姑娘。
王氏生下来一女一子,还有一个长子,是纪四老爷去世的兄长纪大老爷的儿子。纪老太太一生有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女儿远嫁到京外,让她时常想念却不能见。长子纪大老爷年青早夭,纪大太太伤心夫死,没过半年抛下幼子去世,纪四老爷承续家业。
兄弟十分友爱的纪四老爷,承续家业前,当着族中长辈们发下誓言,纪家的家业,在兄长的儿子长大后,有一半归还于他,纪老太太很欣慰,让纪四老爷把长孙过继到膝下,平时以“父”呼之。
这也是王氏一根眼中钉,不过她也没有办法。她成亲数年后没有生儿子,亲戚们要说三道四,要不过继侄子,就要过继别人。
就是过继了别人,血脉在这里放着,百年以后,家业也是纪大公子继承。再有纪老太太虎视眈眈,又怕她不容自己。
没有想到过继侄子以后,第二年就生下一个儿子,王氏肠子都悔青,木已成舟,她没有别的办法。
有时候王氏深恨丈夫,纪四老爷为人古板,原则上的事情,半点儿不通情面。
家里有几个庶女,以后要分一份嫁妆还是小事,这个侄子才是真正的肉中刺。但是老太太的心头肉,纪四老爷出门常跟的人,王氏只能忍着。
今天回来的,是她的长女纪羞花,嫁给近,从七品的小官儿,是王氏千挑万选的女婿,只为他是个官,曾经很是炫耀。
纪沉鱼和纪三姑娘听到大姑奶奶回来哭,两个人面面相觑。纪沉鱼还没有见过大姐,纪三姑娘却知道纪羞花的为人。
比纪落雁认真来说,纪羞花为人大度得多。她唯一的缺点,就是趾高气扬。说话只有她压着人走的,没有别人压着她。
自言自语来上一句,三姑娘纪宝容道:“还有人能让大姐哭?”纪沉鱼马上清楚纪羞花是个什么人,忍不住微笑一下,赶快收起。
“四妹妹,我们赶快去看看。”纪宝容挣扎着要起来。纪沉鱼离她最近,搀扶住她,触手滚烫,吓了一跳道:“三姐姐,你还病着呢。”
伸手去探纪宝容额头,一样滚烫。
有昨天的姐妹同心,纪宝容直言相告:“要是不去,太太那里怎么交待?”纪沉鱼苦笑:“没听到大姐姐回来哭,不去不好,去了其实也不好,大姐姐要是有什么伤心事,太太以为我们去看笑话。”
姐妹两个人苦笑,纪沉鱼咬咬牙:“我不是病人,我还是得去。三姐姐,”她妙目流转:“你有不去的缘由。”
走出去等的碧杏见姑娘们不出来,等不及地又来回话:“王涣家的使唤我还有事,我抽空儿来说一声,又绕了一圈才找到四姑娘,我得去了。”
“你快去吧,”纪沉鱼这小姐的身子,对丫头叮嘱。外面走来纪宝容的一个丫头,病人房里也只有一个丫头。
姑娘们房里一人两个丫头,不过王氏借口说人手不足,时常借故儿使唤走。纪落雁房里的丫头,当然王氏不使唤。
对这样事情,纪老太太全管不了,她只能护着孙女儿顺顺当当的出嫁,不像别人家里糟心就行,只能做到这个。
当纪沉鱼和纪宝容出来,每位后面就只有一个丫头,另一个本房姑娘都找不到。文杏跟着纪沉鱼,丫头红杏跟着纪三姑娘。
见王氏院门到,不敢大意往里走,怕纪大姑娘哭,贸然进去,王氏会说看笑话。
让人去通报:“大姐姐来了,我们来看她。”
过了一会儿,王涣家的亲自出来,满面陪笑:“太太喜欢呢,请姑娘们进去。”
又小声交待:“大姑奶奶有糟心事,太太说,不要告诉老太太,免得跟着难过。”
王氏这一点儿还明白。当然也不想让婆婆看笑话。在孙女儿亲事上,纪老太太和王氏从来相左。
纪沉鱼初次到王氏这里,用目观看。一明两暗三间正房,左右厢房各有,比别处多桃杏树,过了开花季节。
一个小石桌,上面有风雨痕迹。石凳子只得三个,还有一个不知道哪里去了。
廊角转柱可见陈旧,不过洁净异常,增添不少明亮。
房里“嘤嘤”哭声不止,纪沉鱼和纪宝容存着小心上台阶,王涣家的再悄声道:“太太不喜欢呢。”手打帘子,让两位姑娘进来。
王氏颦眉深皱,眼里滴下泪水,旁边坐着一个穿着青色旧衣的年青女子,正哭得厉害:“都说过过就好些,过了这半年,他更加不把我放在眼里。新纳一个妾不如意,外面又包上一个,我劝他留些银钱,他就打起来。妈呀,那马鞭子,我怎么能受?”
纪宝容惊得身子软,不是扶着纪沉鱼,就要坐地上。这是以前的大姐姐吗?她可从来不让人。
“妹妹们来看你,快别说这些。”王氏叹气,又拦一次女儿话头。纪羞花这才住嘴,带着犹没说完的样子,凄凄惨惨转眸来喊:“三妹妹,四妹妹,”
见纪宝容笑容灼灼,纪沉鱼容光焕发,纪羞花又哭起来:“只有我不好。”王氏急忙来劝,纪羞花又问:“二妹呢?”
王氏道:“她一早和武家的姑娘出门,你回来了她能不来,依我说,在家里住几天,让那个混帐自己过几天!”
纪宝容和纪沉鱼都不敢说话,知道王氏也气得口不择言,当着人的面就开始说。
纪羞花哭哭啼啼:“人家才不怕,我说我回娘家去,他说一辈子别回来,拿着门闩跟我后面撵,我这才回来的。”
王氏惊得目瞪口呆,沉着脸看了两个姑娘们,她们两个人垂着头,一副老僧入定,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
“罢了罢了,”王氏这话是对自己说的,纪羞花出这样事情,在家里是想瞒也瞒不住的。王氏怒气无处可发,怒目丫头们:“二姑娘呢,怎么还不来?”
有纪落雁在,把纪羞花弄走哭,王氏觉得至少还有三分脸面。
“回太太,五姑娘来看大姑奶奶。”外面来的人还不是纪落雁。一会儿又来了纪老太太的丫头,是笑容满面地问:“老太太问,怎么还不去见她?”
把纪羞花交待几句,王氏带着她们往纪老太太这里来。正要走,纪沉鱼不得不出列提醒,陪笑道:“母亲,请大姐姐换件衣服洗把脸再去可使得?”
一件旧衣,足见骨瘦肩薄;面有泪痕,不知道受了天大的气?
王氏黯然神伤,唤丫头们打水,又送出纪落雁的新衣。打扮好,才重新迈步出门。
纪宝容是病弱身子,纪沉鱼是落水才好,两个人故意走慢几步,也有不去听笑话的意思。王氏见她们知趣,先把纪羞花带去。
西风吹得到处菊花香,选一个向阳的坡地,纪宝容说给老太太掐花儿,支开丫头,对纪沉鱼不敢相信地道:“大姐姐这亲事,当初可算是亲戚们里头一份儿?”
“为什么是头一份儿?”纪沉鱼借机打听家里。文杏小嘴儿快,纪沉鱼总担心她对着别人也嘴快,把自己问的话说出去。
穿越收买丫头家人,说起来容易,可纪沉鱼没急着这样做。人家平白无故,好好的听命于一个庶女?
她一直没轻举妄动,因为纪沉鱼有自己的计划。
几片残落菊瓣随风卷来,纪宝容接住在手心里捻着,慢慢道:“四妹妹忘了,咱们家从祖父开始,就再没有中举的人。”
“我没有忘,不过记得舅奶奶家里,姨奶奶家里难道也没有?”纪沉鱼露齿一笑,轻描淡写拂过去。纪宝容在出神,对着竹子叶上一点儿日头凝神看着:“说也奇怪,从祖父没中举,几家子都没有再中举。老太太常说祖上积德,不然咱们家里哪能还有这样场面?”
石径通往各处房头,因走动的人不多,很是幽静。
“大姐姐原本要许舅奶奶家里的大表哥,太太娘家人说来大姐夫,知道是个官儿,不过从七品,太太一听就喜欢上了,说离得近好,和姑妈似的嫁得远,从出嫁老太太就没有再见过。把老太太气得发晕,不再管大姐姐的事。事后父亲上门去赔礼,舅奶奶再不同我们家来往。”
几丝明晃晃日头打在纪宝容面上,是池子水反光。
打醒纪宝容,她歪着头一笑:“这事儿你是不知道,你这个人,从来能沉住气,舅奶奶再不登门,很少回都城,我也没听你问过。今天你问,我告诉你,你可不许说。”
纪沉鱼嫣然:“大姐姐回来哭,我才有此一问。”
见碧影沉沉不见人,王氏等人走得看不见,两个人才过去。
才在院子里露头,就见纪五姑娘的丫头使眼色往耳房里指。纪沉鱼和纪三姑娘蹑手蹑脚过去,耳房里,纪五姑娘正在偷听,见她们来,招手轻笑,再指墙壁让来听。
隔壁,纪羞花痛哭流涕:“原以为嫁个好人,不想成亲两年,一年不如一年。头半年里还能听句话儿,后半年里就恶形恶状,今年这一年,无事就骂,举拳就打,祖母,这日子我怎么能过?”
纪老太太生气道:“当初我相不中这亲事,就是为他是个当官儿的。你老子娘相得中,就是为他是个当官儿的。当官儿的,也得娘家压得住才行。”
见王氏羞愧,纪羞花哭得不行,纪老太太住嘴,难过的道:“既然回来,就住下吧。等你老子回来,找族中的长辈们,去他们家门上去说理!”
耳房里的三个姑娘,有三个人在伤心。纪宝容默默流泪,不是为纪羞花,而是为自己,都说于归是大喜,有纪羞花做样子,纪三姑娘害怕。
纪五姑娘是呆若木鸡,以后的亲事嫁什么样的人?
纪沉鱼再一次回想自己的计划,一定要走,离开这里,不嫁这古代妻妾成群的男人。
耳房里三位姑娘各自心思,外面传来回话声:“二姑娘来了,武家三姑娘来了。”
纪五姑娘玉容先一个激灵,小声道:“这是个魔头。”
武家三姑娘的母亲,和王氏是姐妹。所以武家出了残害姑娘们的事情,纪老太太要当面羞武老太太,又喊来儿子亲自交待他:“孩子们不好,家里没有脸面。”
这位武家的三姑娘,最喜欢的就是和庶子女们过不去。
“老太太,我来了。”武家三姑娘脆生生,纪老太太回得不冷不淡,不亲不热:“三丫头来了,快坐吧。”
她横了王氏一眼,王氏低下头。武三姑娘已经大惊小怪:“大表姐,你怎么了?”不等人回话,武三姑娘气可拔泰山:“大姐夫欺负了你?走,二表姐,咱们找他去!”
纪沉鱼三个人窃笑,有你什么事情?
王氏喝住她:“站住,你一个姑娘家,没你的事!”武三姑娘力快拔泰山:“姨妈,母亲平时说你太软弱,果然你是软弱的人!”
当着纪老太太,王氏面上无光,本来为女儿气,现在是气上加气,扶着黑漆高几的手有些发抖:“快闭嘴!”
眼角偷看纪老太太,见她若无其事,正在呷茶。有武家作例子,纪老太太更要维护好老世家的体面,不能学武家老太太,一个劲儿的搂钱,全然不管儿孙们闹得乱蓬蓬。
“姨妈,你不用怕!”武三姑娘变本加厉,走过来扶住王氏的手:“我回去喊哥哥们,再喊上表哥们堂哥们,大家一起上门,看他敢说半个不字!”
纪玉容在耳房里撇嘴,小声道:“这事不是你干过一回了!”纪沉鱼收在耳朵里,还是好笑。
武三姑娘一定要去,王氏不让她去,正争得热闹,纪羞花大放悲声:“妈呀,没有人心疼我。”
纪沉鱼和纪宝容,纪玉华瞪瞪眼,我们出去劝,还是不出去劝?
正乱得热闹,纪老太太放下茶碗,不慌不忙地吩咐人:“给大姑娘收拾房子,还是她以前住的那一处。让人请四老爷回来,再去请族中几位长辈。他们有人住在城外,今天也要住这里,太太去收拾房子,准备酒饭。”
一席话,武三姑娘不闹了,王氏也不气了,垂手应道:“是。”
纪大姑娘也不哭了,耳房里三位姑娘出来陪她说话。坐到晚上纪四老爷回来,大家用过晚饭各自散开。
菊花更浓,纪沉鱼心情才开朗,身后有人喊:“四姑娘留步。”王涣家的披着月光赶来:“大姑奶奶回来,没有人手,让文杏去帮几天可使得?”
文杏垂下头嘟嘴,碧杏不在,自己又去了,四姑娘可怎么办?可她不敢说。
“让她去吧,天天在房里也是淘气。”纪沉鱼落落大方,王涣家的倒不敢直视,陪个笑容,带着文杏离开。
石阶映上月影儿,前面就是自己房里。纪沉鱼不再喜欢,不是为丫头,而是为自身。
古代山美水美,要是有一处佳园,几个小婢,赏花对月,倒是乐事。能有一个知心人更好,没有,也比有几个糟心人要好。
去见纪老太太补漏,得到纪老太太安慰:“有祖母还在。”其实纪沉鱼不是为亲事,只是为眼前的片刻安宁。
纪羞花的事,更让纪沉鱼离开这里,免得一定要嫁人的心思更为清晰。
怎么走,她还没有主意。
作为明星,纪沉鱼会一手漂亮的化妆术,可以把自己化得和别人一样。不过,她不想走以后还有后话绵绵不断。
纪四老爷人不坏,纪老太太更慈祥,纪沉鱼也还没有准备好。比如去哪里,出去花用什么,都要有点儿计划。
走,要走得别人不起疑心。不会自己走以后,给纪老太太和纪四老爷心中添堵,脸上抹黑。
有人喜欢小三吗?不会。自己的丈夫被别人夺去,没有人会喜欢。
有人喜欢当小三吗?想来一般的人也不会。最多的就是人,优秀的也不止那一个,一叶障目,不能说再无泰山。
王氏固然不贤德,纪沉鱼也没打算装死诈死,让王氏落一生的骂名。纪老太太的话提醒她,纪沉鱼泼一盆脏水在王氏身上,最后没脸面的还是纪家,还是纪老太太和纪四老爷。
纪沉鱼不可怜她,只是从纪老太太的话里学到不少,纪老太太一生最重脸面,倾心护着几个孙女儿。
不由得想到入神,石径上原本明亮可鉴,“扑腾腾”一片黑影跳出来,一个人乐开怀:“四表妹!”
他张开双手,带动衣衫如宽大的羽冀,似猛兽欲吞噬,扑面而来。
猝不及防,纪沉鱼摔坐在地上。看清楚是一个面庞肥肥,身子肥肥,面带嘻笑的青年男子扑过来,尖叫一声打个滚儿,狼狈地滑出石径,跌坐在草丛上。
露水上来,沾了她一身的湿。
“四表妹,表哥来扶你!”青年男子嘻嘻哈哈笑着,带着要流口水,又扑过来。
纪沉鱼眼前一黑,完了!她无力再避,心里闪着古代男女授受不亲,古代姑娘沉猪笼……
“表少爷!”一声正义的声音出现!奶娘站在月洞门中,怒气冲天大喝出来。
青年男子不防还有人来,身子一颤停下来。扑势太猛,收势不及,踉跄步子滑倒,重重坐了个屁股墩儿。
痛得他一咧嘴:“我的娘呀!”怒目而视奶娘:“你怎么出来了?”
奶娘过来扶起纪沉鱼,这才是赔礼:“表少爷,我来扶你。”
青年男子手一缩,气喘吁吁骂道:“什么东西,滚!”见奶娘出现,再占不到便宜。青年男子色迷迷在纪沉鱼面上扫一眼,扫得纪沉鱼心里骂他,这才走开。
“奶娘,这是哪一个?”纪沉鱼浑身颤抖,紧紧抱住奶娘。奶娘怜惜的半抱她回去:“这是舅老爷的儿子王大宝,太太的娘家侄儿。四姑娘,家里园子大人少,你晚上回来,文杏怎么不跟着?”
纪沉鱼赶快掩住奶娘的口,奶娘会意不再说话。守门的婆子也不在,奶娘把门紧紧插上,道:“太太说大姑奶奶回来,说两个人用不了,让拨一个人去给大姑奶奶守夜。”
“文杏也去了,”纪沉鱼近乎于虚脱,一脚深一脚浅的进了房。
奶娘给她备下的有热水,服侍她洗过,安慰几句,看着纪沉鱼睡下,在外面给她守夜,一个人暗暗伤心。
纪沉鱼没有睡着,听着奶娘有鼾声,披衣起来,抱出自己的首饰匣子,打开来十数件金银首饰,只有两个是有宝石的。这里面,是她全部家当。
枕头下面又有一个银包,里面碎银子倒有一堆,都不大。纪沉鱼瞪着这堆银子,也看不出来一张大额的银票。
银子要换成银票方便居多,可是纪沉鱼不敢相信文杏。奶娘呢?纪沉鱼除了今天见到奶娘是真心护自己,可以试一试?
换成几张小面额的银票,反而这里钱也不多,不会有多少张。留一点儿碎银子在荷包里,走了以后路上可以用。
如果自己走得圆满,那首饰只能是身上戴的,别的不能动用。无事把所有首饰带出来,别人会起疑心。
还差什么?
纪沉鱼对天微叹,天呐,给我一张地图吧,给我一个逃跑的工具吧,给我……
王大宝的露面,纪沉鱼不能不提高警惕。那一声“四表妹,”真是膈应人。
碧月明如泉水,王大宝来到王氏房里,纪四老爷在书房里,族中接来的长辈全在那里会面,讨论一下明天去大女婿家讨个说法。
王氏初见王大宝咧着嘴,忙着让丫头给他收拾。收拾好,屏退别人,王氏一个劲儿的说自己命苦:“你大表妹嫁给这样的人家,真是我们母女的命苦。”
“姑母,我屁股摔得疼,你还没有问!”王大宝斜着身子,一只手揉着屁股,两眼对着空中放桃花:“四表妹,我沉鱼落雁的四表妹。”
王氏关切:“你抱住没有?”
“没抱住,你也得给我作主,我这一屁股摔几半了,就算我抱住了。”王大宝死皮涎脸。王氏嗤笑一声:“你没抱住,怎么能算!我对你说过,不管有人看到无人看到,只要你抱住了,近了身,这个人就是你的。要是你有运气,”
对王大宝一身胖肉打量:“你是个男人,还抱不住一个女人?抱住了,从她身上取一件东西给我,或是簪子,或是帕子都使得,这亲事呀,我包是你的。”
王大宝没好气:“早几年怎么不说这话,早几年我小,有的是机会。现在大了,你们家闹什么世家的酸款儿,不是过年过节来拜,压根儿见不到表妹。今天我一听大表妹回来,机会来了,我就赶快来看她,这不,四表妹一个人走着,我就去抱……”
咧一咧嘴要哭不哭:“抱了我一屁股墩儿。”王大宝扯开嗓子:“我生气了,再不给姑母打听许王纳妃的事儿,要抱,早说!我给你打听事儿,你才让我抱,现在晚了!”
这是王氏嫡亲的娘家侄子,娘家虽然东西不多,也还有几亩地一分宅子,王氏不肯给自己的庶女们,在王大宝打听来许王要纳侧妃,才咬咬牙答应让他抱:“我们家是什么人家,有规矩的人家,只要抱住,不管有人看到没有人看到,她能赖得了?”
见王大宝用打听话来要胁,王氏忙笑容可掬:“我的儿,表妹们大了,你再抱不迟。你爱抱哪一个,就抱哪一个。”
“我只抱四表妹!”王大宝还挺着脖子,一脸的不待见。王氏笑着:“好好,看你能耐了。”笑容放得多多,柔声再问:“许王殿下纳侧妃,是真的肯要老世家里的人?”
王大宝一脸的得瑟,不住把屁股揉着,嘴里吸着凉气,好似他的屁股有多疼。那鼻子,快歪到天上去:“还能有假!除了嫡亲的侄子,谁会告诉姑母这话!”
他嘴咧着:“哎哟,我的屁股。”再一跳多高:“许王选侧妃这事,我可是先告诉大姑母你,再告诉武家的二姑母!”
袖子一拂:“真是不见情,不把四表妹给我!”
窗外“当啷”一声,不知摔了什么东西,把王氏和王大宝吓了一跳。
走到窗前,王氏不悦地问:“什么事?”
“回太太,后窗户跟下青苔路滑,没仔细,摔了给表少爷打的水。”丫头青鹃恭敬的回话。王氏松一口气:“表少爷不用热水,这里也不用再侍候。”
青鹃答应着,地上捡起摔了的铜盆,左右看无人,揣着冷汗放回铜盆,见院子里只得两个丫头,是素日相处得好,过去悄笑道:“我娘在家里病了,趁这会子太太不要人,我出去一下可使得?”
“姐姐只管去吧。”丫头们互相偷懒,人人都有,因此不管。
走出王氏院门,青鹃不是回家,而是在竹林后面看一看无人,拐上另一条石径,去书房里见纪四老爷。
书房里分前后两个院门,青鹃从后院门伸头,见一个熟悉的小子在,招手让他来,低声道:“有话回四老爷。”
小子带她耳房里站定,请纪四老爷过来。
院落碧沉沉的,西风吹得廊下菊花乱卷。纪四老爷踩着落菊过来,摸一把额头,为大女儿烦心事染得一头汗水。
问青鹃:“太太那里有什么话?”
“回老爷,表少爷来,和太太说一件怪事,”青鹃是家生子儿,王氏虽然是主母,纪四老爷却是当家人,有些话,纪四老爷命她来回,青鹃不敢不来。
纪四老爷在水磨楠木椅上坐下,娶妻娶贤,王氏不能说不贤,却夫妻各有心思,大家肚子里清楚。
让丫头盯着,是四老爷不得已为之。长女纪羞花当初定亲事,纪四老爷和纪老太太看好人家,没想到王氏娘家私下里送来别人的消息,纪羞花嫁给现在的丈夫,落得今天这个下场。
从那天以后,纪四老爷让丫头盯一盯,免得再出什么大的差错。要知道当初舅奶奶家和纪羞花的亲事,纪四老爷是首肯过的,没想到后来出了差错,不得不成悔婚负义的人。
寻思老太太说女婿前程有了,夫妻却不和,其实也是暗指纪羞花,只是不好明着说,把别人扯出来说。
不想,被纪老太太一下子说中。
纪四老爷不认为母亲说话不妥当,反而认为老太太是过来人,看事情很犀利。
他理着衣衫出着神,不防青鹃道:“表少爷说许王选侧妃,太太要不把四姑娘给他,就不帮着太太打听!”
“什么!”纪四老爷跳了起来!
他中年微发福,这一跳身上衣衫飘起,腰带上一块祖传玉佩晃动在半空,活似一只元宝在空中。
落下来,纪四老爷脸红脖子粗:“岂有此理!”气呼呼负手走动几步,休妻,纪家门楣做不出来!
纪家没有休弃之妇,也没有被休弃之女。到纪四老爷手上,更是不能添这一笔。
妻子不好,不进她的房就行!表少爷要四丫头,不给他就行!
许王选侧妃?……
纪四老爷冷静下来,眸子如寒泉平寂却又冰冷,问青鹃:“你没有听错?”青鹃垂手:“表少爷说得清清楚楚,奴婢一字不错听着。后来走近些要听,手中铜盆失手滑了,因此不敢再听。”
见打开的房门口,月光清晰也可见苔痕。
小子踩着青苔走来:“老爷,三老太爷说明天带着人杀将大姑爷家去,问老爷一起去?”
“没有王法的东西!早生几十年,让他知道知道我们老纪家是什么样子的厉害!”三老太爷在院子里骂,从听到纪羞花被撵的事,他手里的拐棍就想往人身上招呼。
他的骂声中气十足,隔着房子,纪四老爷也听到。
皱一皱眉,纪四老爷先对青鹃道:“你先回去,看表少爷没走,再听一回。”青鹃陪笑:“太太和表少爷把窗户也关上,这会子听不到,我赶着来回四老爷。”
“嗯,”纪四老爷只是出神,没有理会。
青鹃红着脸道:“四老爷,我娘病了,请四老爷的恩典……”纪四老爷挥挥手:“回家住一夜吧,明儿早来。”
“多谢四老爷,”青鹃大喜,跪下来给四老爷叩几个头,欢天喜地去了。
纪四老爷出门,见三老太爷杀气腾腾,让人送去客房休息:“三叔,备的暖酒,吃几杯睡得好,明天才能杀将过去。”
哄走三老太爷,七老太爷颤巍巍过来:“老四,大丫头是他们家明媒正娶,咱们明天去,要摆足了威风,摆足了……咳咳咳……”
七老太爷痰上来,一路咳着也搀出去休息。
安排好余下的人,纪四老爷往外面来。只有母亲,还可以商议几句真心话。
秋风有凉意,纪四老爷紧紧衣前襟正走着,见一个丫头端着食盒过来,喝住她问:“什么时辰,又不是老太太房里要吃的,这是往哪里去的?”
丫头抬起面庞,却是四姑娘房里的碧杏。见四老爷不喜欢,放下食盒急忙行礼:“大姑娘要的宵夜。”
“你是四丫头房里的丫头,怎么跑到大姑娘房里?”纪四老爷忽然收住,心里明白过来。怒目挥袖:“去吧!”又骂道:“什么东西!”
王氏又弄鬼!
怒气冲冲走到母亲院外,纪四老爷息息火气,换上笑容来见纪老太太。
纪老太太才睡下,见儿子这么晚还来,让人请他到床前,就着红烛光觑觑面色,展颜笑道:“老太爷们上年纪,和我一样的嘴碎,你不用生气,请他们来,总是有用处。”
“不是和老太爷们不喜欢,是为丫头们亲事。”纪四老爷被看出生过气,也不隐瞒,把青鹃的话一一说出来,纪老太太渐渐没了笑容,多了冷笑在嘴角边闪动:“我说呢,总觉得要有点儿事出来。”
纪四老爷近前一步,希冀地道:“母亲……”
“我知道你的意思,二丫头去参选可以。中了,是祖宗体面,不中,是你媳妇自己乱想,她没得气生!”对于其余的三个孙女儿,纪老太太一口回绝:“三丫头,四丫头,五丫头,一个也不许去。”
“是是,”纪四老爷被揭破心思,有些狼狈:“儿子想,这都城里,丫头们的名声是出去的。”
纪老太太还是坚决:“这不行!”眸子里多了慈祥,老太太和气地劝解儿子:“守多大碗,吃多少饭。丫头们生得你我都放心,只是王府里的,不是好待的!”
她目光闪动,多了笑容:“儿啊,母亲有件事情要和你商议。”
“母亲只管吩咐,”纪四老爷更垂一垂肩膀。
“旧年里我就相中几个人,武家的两个儿子,虽然是庶子,也读书也安分,我想一个给四丫头,一个给五丫头,还有你常来往的袁家的公子,给三丫头。”纪老太太欢欢喜喜地道:“我想着对你说,又怕你媳妇拦着,现在好了,她一定让二丫头去选妃,我呢,借这个机会,把三个女孩子亲事定下来,你看怎么样?”
王氏心眼子大到王府里去,再没有拦着的道理。
纪四老爷对着母亲看,眼眶子慢慢湿润起来。
只有母亲,才是真正为孩子们着想的人。王氏虽然给长女挑了个当官的,现在夫妻生分,女婿看不上丈人家,要是看得上丈人家,就不会今天的事情。
“可是母亲,武家的人,儿子相不中。”纪四老爷犹豫不决,嘴唇嗫动几下,没忍住道:“武家才闹过不体面的事情,对于姑娘们都这样对待,何况是儿子媳妇?”
纪老太太自有主张,她倚在大迎枕上,舒展地笑着:“武家三房,二房里太太和你媳妇是姐妹不是?我相中的人呀,还就是二房里那两个庶子。”
纪四老爷急了:“母亲,出事的姑娘就是二房里的,你难道不记得?”
“我怎么会不记得,”纪老太太含笑:“自从你祖父不当官,你父亲不当官,咱们家来往的人家,又门当户对的,就这么几家。常来往,以后就能常照应,这是一;”
她的安定多少安抚纪四老爷,起身倒了一盏茶送来:“母亲说了许多的话,润润嗓子。”把豆青茶碗送过去,纪老太太就着他手里喝一口,摆摆手笑:“不用了,你坐下来,我来对你说。”
“是。”纪四老爷放下茶碗,重新坐下。
烛光下,纪老太太满面春风:“再说这二,你太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以为王府里是好呆的,她要送二丫头去,三丫头、四丫头、五丫头的亲事,她只会说好。明儿她来对我请安,我就告诉她,她一定会出力去武家说合,不用我多费功夫,这多好。”
纪四老爷一笑,点一点头。
“还有这三,你只听说武家的丑事,姑娘们房里进了男人,可怜那六姑娘,听说剪了头发要当姑子,这失了名声的姑娘,当姑子也不好当。”纪老太太嘘唏过,手按一按鬓角,重新有笑容:“武家后面的处置,你可是没问?”
纪四老爷不屑的道:“我只把武老爷说了一顿,后面他如何处置,我才不管。”
“我知道,”纪老太太微微笑:“至交们都说他们,武家重新处置,武老太太亲口对我说,庶子们成亲后,分家出去。”
“这是真的?”纪四老爷眸子里喜色一闪,纪老太太舒坦地道:“她亲口说的,还能有假。我当时呀,狠夸了她几句。我说太太不喜欢,也是你的儿孙,太太不喜欢,儿孙们以后就不孝敬你?分出去吧,按祖上的规矩,一房多少地一间宅子是按例来,何必拘在一处,大家互相讨厌?”
笑眯眯再看儿子,纪四老爷喜欢得坐不住,老太太说一番话的功夫,他在床前走了两圈:“好,分出去,就是好亲事了。”
四老爷说好,纪老太太更喜欢:“那两个孩子,你不是夸过好?到跟前孩子们说亲事,你倒忘了?”
“不是我忘了,我怎么能让丫头们去受那些气,”纪四老爷借这个当口儿,把自己这当家的人一通的夸:“咱们家可从不那样,”
纪老太太撇一撇嘴没接话。纪四老爷是个和软的性子,不是爱发脾气的人,也不是精细到针尖的人。纪老太太呢,不能让儿子成为夫妻生分的人,对于王氏一些看不惯的地方,纪老太太很少去说。
“再来,武家的孩子们不行,还有几家,我也相得中。别的人家,往高里攀,人家早几年就不认得我们家,何必去寻?往低里看,薄田漏屋,丫头们嫁过去要吃苦,以后还是家里照应,家里一年不如一年,能照应几年?”
纪老太太叹气:“陈家的孩子们眼眶子大,我试过陈家老太太的口气,这没趣,咱们不找了吧。武家虽然也一年不如一年,田地却不少,现在分家,还分得出来。再过上几年……”
到底是别人家,把话压在这里不再说,纪老太太和纪四老爷相视一笑:“你看呢?”
“全凭母亲作主,”纪四老爷古板立身,自命谨慎处事。现处私室,只有母亲在,他盘算的话也出来:“武家城里,还有十几间铺子,三个房头里,一个人一间是分得出来。城外的地,还有数百亩地,虽然不多,又是宗祠用地不能分,但是收成却可以分开,”
他喃喃算着,停下来,询问地去看母亲,想听听她还要说什么。
见纪老太太面容关切,又带着几分心酸,苦口婆心地道:“不是母亲人老了话多,你寻个空子,劝劝你媳妇,王府里,未必是好呆的!”
烛光一侧,有烛泪流下。烛泪点点流,蜡烛越燃越短,凝神出神的纪老太太怜想自身心酸不已,哽咽道:“孙子孙女儿我都疼,让你媳妇知道,还以为我拦着二丫头享福,其实,我怕她以后受气吃苦,家里还只能看着。”
“母亲,”纪四老爷过来,心中感动,递上帕子,小心翼翼看着自己母亲。纪老太太擦干泪水,重重再叹一口气,问道:“大丫头的事,明天我也要去,欺负我的孙女儿,我得上门去问问,这当官的家里,难道没有长辈约束?”
纪四老爷心中暖如春风:“是,不过,”他笑嘻嘻:“明儿只怕天冷,母亲还是不去的好。”
“胡说!我是一定要去的。”纪老太太像孩子一样嗔怪儿子,再问他:“老大的亲事,按我说的办,小门小户的也行,只要知道道理。”
她说的老大,是指纪大老爷的亲生儿子,过继在纪四老爷膝下的那一个。
纪四老爷连连点头,纪老太太心中舒服不少。
沙漏滴落在二更三刻,纪四老爷告辞道:“儿子打扰母亲。”纪老太太喊住他:“你且住,”对外面喊人:“银杏,”
进来一个银红衫子的丫头,圆脸儿笑眯眯。
纪老太太吩咐她:“去把那个乌木匣子取来。”一时取来,不过三寸见方大小,外面有小小铜锁。
让银杏出去,纪老太太从枕头下面摸出钥匙,和匣子一并交到纪四老爷手上,带着又伤心又难过的神气道:“这是一百两银子,”
她闭目再睁开,眼角沁出泪水:“你拿去!二丫头要真的参加选妃,你把这事儿打听确凿了,再来回我。要是她真的有这造化,”
老太太泣不成声:“我还有一份体已,准备我西去以后分给你们。要是二丫头真的去王府里,你们都别说我偏心,我全给了她吧,”
四老爷跪下来,手捧着匣子也哭了:“母亲,您的体已您收着,王府里咱们高攀不上,侍候不好,没的惹祸灾。这事儿,我回房去让她丢开这个心。”
“你媳妇,是个想什么事,就要弄成什么事的人!当年大丫头亲事是这样,现在二丫头亲事,她又要这样!”纪老太太摇头流泪:“不行啊,你是拦不住的人,随她去吧。真有那一天,我就把这份儿钱给二丫头带上,到王府里,那一处不要花钱。花光了花完了,家里给不起,就只指着福气吧。”
纪四老爷满心里感动,捧着匣子出来,先到书房里放好,一个人怔怔想着出神。
他和纪老太太心事不一样,纪老太太是年迈的人,只想看着儿孙们平安无事,纪四老爷才中年,祖上显赫,子孙无能,他心里还有一把子向上的火气在。
王爷选侧妃?满都城里问一问,纪家的女儿容貌出了名,四门里哪一个门上敢不说纪家的女儿生得最好。
当初大女婿就这样定的亲,一听纪家,就说好。先下了定,王氏背着纪老太太和纪四老爷回了定礼,成了。害得舅奶奶面前,纪四老爷难做人。
王府里,以后会显赫,再生下小王爷……纪四老爷心里热烘烘乱个不停。书房里侍候的小子来回:“老爷在这里歇着?”
“我回去,”纪四老爷信步走出来,见院子里秋风一阵一阵,吹得树叶乱摇,竹子似连根拔起。惊了一下,从乱想中走出来,自己失笑,边走边想老太太的话,自有她的几分道理在其中。
纪四老爷今天必回房,有件事情要和王氏说清楚。他回来得晚,王氏心里也拱着王府亲事,想着侄儿明天去打听,又是什么样的消息?
正思量着睡不着,外面丫头们道:“老爷回来得晚,太太睡下了。”王氏鼻子里哼一声,扭身装睡面朝床里。
脚步声直到床前,肩头被人晃了几下。纪四老爷一脸的严肃:“醒醒,我有话和你说。”王氏只能坐起,披上一件起夜的衣服,问道:“羞花的事,商议的如何?”
“你定的亲事,你许的好女婿,你自己拿主意!”纪四老爷一开口,就是气话。气话过,他阴冷着面庞:“我来问你,羞花在家里住,几个丫头侍候她?”
王氏心虚,家里有客人,人手不足各房里借用是常有的事。也不会一借不还,不过一年里请客,收拾摆设,年节等等,十二个月里借上七、八月来用。
纪老太太不问,懒得过问,纪四老爷心不时时在这上面,今天他有心来问,王氏先笑一笑,纪四老爷瞅着这笑恨人,劈面恨声道:“你还笑得出来!”
这话透着尖利,好似一巴掌秋风清冷,把笑容从王氏面上打落。看着这笑没了,纪四老爷心中快意不少,夫妻争斗中能占上风,快意是油然而生出。
“别对我没有!我亲眼看到!羞花回来,配上两个丫头两个妈妈就是!人不足,从你我房里调!”纪四老爷床前边走边训,不时掀掀眼皮子看王氏面容:“你把人都塞她房里,是怕她哭没有陪哭的!”
最后一句话扎到王氏,女儿被撵回来,她自觉丢足了人。无力的抖抖肩头,弱声道:“不过就是借用一晚,明儿就还回去!”
王氏今天不占理,没有多唠叨,纪四老爷算是全胜。天太晚,在床前踱步训妻子的他累了,打一个哈欠想说睡觉,不防王氏为开解自己,小声来上一句:“要说偏心,老太太有时候也偏心大公子不是?”
房中立即乌云密布,乌云滚滚。
纪四老爷大力转过身,脸上是暴怒!额头青筋跳动着,纪四老爷咆哮起来:“混帐!贱人!不要脸的东西!”
三句话,把王氏骂得怔住,吓得怔住。从她嫁到纪家,只见过纪四老爷动过一次这样的怒气,就是纪羞花的亲事。
纪大姑娘原本同纪老太太的兄弟家定亲,无风无浪,换成别人,又是前程好,又是能升官,纪老太太没有颜面,纪四老爷丢了脸,当着人发过一回这样的脾气!
平时,纪四老爷不是这样的人!
王氏吃了这三句话,瑟瑟发着抖,不知道纪四老爷怎么了。纪四老爷涨红面庞近于紫色,顿足痛骂起来。
对于床上睡的妻子,纪四老爷有时不满,但从没有寒心。今天,他想到母亲为了二丫头进王府,愿意拿出自己所有的体已;他想到母亲偌大年纪,为着女儿们亲事上心操心。
为什么?为家里这个顶着主母的名,却办事不得力,心眼儿也不正的人。
以前认为她护自己女儿,是她生的,情有可缘。今天晚上听过纪老太太一番话,纪四老爷深深羞愧,自己没有母亲想得周到。
王氏说“偏心”,触疼纪四老爷的心。
“你办事不全,母亲才操劳!你行事不正,母亲才操劳!……”纪四老爷大骂不止,把房外的人全惊起来。
四老爷古板守旧规,处处带着自己老世家的模样。轻易不动怒,无事不嗔喜,今天他爆冰雹似的边跺脚边骂,骂声中夹杂着跺脚声,有如奔雷。
王氏被吓坏!她到底是一个女人,古代又夫主为大。王氏所玩的,就是和老太太争点儿闲气,寻思姨娘们一点儿事情,再就是在要东西上多为自己孩子考虑。别的,她还不行。
纪四老爷平时不和她过多争论,怕夫妻失和,传出去让人笑话。今天他大怒暴怒,怒气不止!
他略有发福,平时更注重斯文体态。此时斯文也不要了,眼睛瞪得像铜铃,大骂王氏:“贱人,做错了事情,还有脸来说嘴!”
“呜呜……”王氏只敢哭泣,人缩在床里面,头都不敢抬。
“贱人!给你女儿许的好亲事,现在还要老子出面!呸,你还敢开口说三道四!”
“呜呜……”王氏把身子再往里缩缩,心胆俱寒。
外面的人吓得不行,有人低低的道:“要给老太太送个信吗?”
纪四老爷虽然大骂,却听到了这一句。想到惊扰母亲,他忍忍气闭上嘴。只有涨得血红的面庞一下子收不回来,还是紫得吓人。深夜烛光下见到,有如罗刹恶鬼。
面上又恶狠狠,不要说王氏害怕,就是有鬼来,只怕也吓回去。
房外的丫头听脚步“通通”出来,也和平时不一样。
今天出来的四老爷,负手阴沉着脸一出来,外面就跪倒一大片。有两个小丫头从没见过四老爷发脾气,面容是凶狠又血红,她们膝盖一软,人直接瘫在地上。
“不许和老太太说,有谁多话让老太太担心,我宰了他!”纪四老爷说得阴恻恻。人人知道四老爷是读书人,不是杀人的武将军,可是从房里到房外,从王氏到丫头,都看出来四老爷杀气腾腾。
秋月带风,冷寒入骨。纪四老爷的嗓音比秋风更冷:“去个人,到大姑奶奶房里,告诉她,从哪里调来的丫头,现在就回自己房里!”
他双眸紧紧盯着离得最近的一个丫头,是王氏的贴身丫头云杏。主母得了不是,丫头战战兢兢。云杏逼着嗓子哆嗦着先答应:“是。”
双手扶地要起身,腿抖一下,不由自主又趴下。怯生生看一眼四老爷,再咬牙要起来,腿抖一下只起半尺,没缘由地一屁股又摔坐地上。
“没用的蠢东西!”纪四老爷骂着,但气下去不少。家门里从不虐待下人。
他今天偶然发雷霆怒,是妻子也怕,丫头也怕,纪四老爷自以为威严种种,得色小小地浮上心头,荡漾着,又荡漾着,让他的气更下去不少。
在下人们中看挑中一个顺眼的:“你去,现在就去!让各房在大姑奶奶那里的丫头,马上回自己房里侍候,慢一点儿老爷我要动家法!”
这个丫头一溜烟的跑去了,出了院门手扶着树喘一口气:“娘呀,能不看四老爷生气,就少看一刻才好。”
王氏在房里呜呜的哭,有心出来给自己找点儿颜面,又怕四老爷会动武,她又羞惭又耻辱又难堪又无光彩的哭着,余下的,还有担心。
夫妻争吵,是此消彼长,彼垂此消。纪四老爷还在外面站着,不知道要闹多久?
“吧嗒吧嗒,”脚步声静夜里响得震心从外面来,是传话的丫头回来,小跑着到台阶下站住,低下头垂着双手回话:“各房的丫头已经回去,奴婢看着她们出大姑奶奶的门,这才回来。”
怕回来挨家法,这一位事情做得仔细。
纪四老爷无话,淡淡嗯了一声。他平时是不惯发怒的人,偶然一怒,又发作许久,秋风一吹,心里空当当的脾气全无。
才震怒过,不好使出平时和气的面容,困意上来的纪四老爷强忍着,板起脸负手,走出院门,才长长的打了一个哈欠。
真是舒服!
秋月如洗,夜空万里寂静。很有威严的纪四老爷,走得派头十足,往书房里去睡。
王氏哭哭啼啼,愤闷难当,又无可奈何。对着烛光,只是哭个不住。
各房里丫头回房去,文杏和碧杏结伴而行。
文杏是王氏为女儿而要,碧杏是三天两头在王氏房里,随手一指,她也去了。
纪沉鱼在房里还没有睡,只有奶娘和她在,反而行事方便得多。
她站在桌子前面,手里是一只捣臼,不大,是寻常人家捣蒜用的。奶妈在桌子旁坐着,用个小碾子,细细碾着东西。
两个人初看上去,都很恐怖。奶妈鼻子里塞着布,纪沉鱼面上蒙着帕子。
“啊嚏!”纪沉鱼打了一个喷嚏,赶快寻帕子来擦,对着手中捣的辣椒粉看看:“这辣味儿真厉害,表少爷再来,全扔他脸上!”
奶妈手里碾的,也是红辣椒。通红通红的,晒得干干的,全给表少爷一个人闻,包管他喷嚏不止,泪水齐流。
“奶妈开门,我们回来了。”外面有叫门声。纪沉鱼奇怪:“是文杏,还有碧杏?”往外面看,繁星点点,纪沉鱼心提起来:“得了什么不是?半夜里撵回来?”
奶妈去开门,门一打开,文杏大大的一个喷嚏,碧杏还能撑一下:“啊啊啊!……嚏!”大家一起笑,碧杏揉鼻子:“这是什么?”又揉眼睛,辣味儿入眼,她叫起来:“眼睛疼!”
纪沉鱼眉开眼笑,手扶着房门关切:“快打水洗去,”文杏和碧杏一起跑去找水洗。四姑娘一个人心满意足的幻想,王大宝眼睛疼?多好的事儿。
“咦,你们怎么回来了?”纪沉鱼马上又想起来,疑惑地问:“得了什么不是?是我能劝的,明天我见到祖母,给你们说一说。”
打水的文杏丢下水瓢,小步急步过来,手不住的摆着。碧杏索性丢下铜盆,跑得比文杏要快,边跑边压着嗓子道:“出大事了!”
静夜幽静,她这压着嗓子的声音,和说的话意,把纪沉鱼和奶妈全惊倒。
“怎么了?”两个人一起问出来。
碧杏围在纪沉鱼右边,文杏站在纪沉鱼身前,两个人一人一句,把事情说了个明白。
文杏是在大姑奶奶房里,知道得不多。碧杏是在王氏房里,听到不少。一五一十学完,丫头颇为得意,其实她知道的不过就是:“老爷骂太太,太太哭!”
纪沉鱼心里一沉,为什么事情骂王氏?明天王氏会不会迁怒?再一想自己没有差错,又有纪老太太在,放心不少。
打断丫头们还在的絮叨,纪沉鱼并不愿意多听纪四老爷骂人的话。不管丫头们听得真,还是不真,改天学出去让人知道,王氏只会恼怒自己,并无多出来的好处。
“去洗洗,就来睡吧。”纪沉鱼故意岔开话题,对着大门道:“咦,守门的妈妈怎么不回来?”文杏又小嘴儿快,不乐意地道:“姑娘不用念叨她,她一到了大姑奶奶房里,就说上一通的奉承话,把姑娘您呀,说得一文也不值。她说一年到头没有假,累了辛苦了也不能歇着,又夸大姑奶奶在家的时候,人如何如何的和气,大姑奶奶一喜欢,就说,如今你在我房里,我分外照看你,你回去吧,家里歇三天再来。”
纪沉鱼微微而笑,心想谨慎还是对的。奶娘是自幼的,两个丫头年青心热,也好笼络,守门的这个妈妈上年纪,贪酒要财,不是自己笼络得起。
幸好没有在这里收买丫头,结自己一个小私派。
暗自庆幸自己没冒失,纪沉鱼忽然想起,问道:“守门这妈妈,是以前服侍大姐姐的?”文杏撇嘴:“可不是,又爱吃酒又爱小便宜,大姑奶奶出嫁,没有人要她,她就到了咱们房里。”
纪沉鱼忍不住一笑,伸手拧一下文杏的小噘嘴,打趣道:“你呀,快去洗了来睡吧。”
“好,”文杏答应着,眼波在房里一转,奇怪地问:“这桌子上辣椒,我收拾了再洗。”碧杏也问:“姑娘弄这些,可做什么呢?”
纪沉鱼正在回话,奶娘从容先回答:“四姑娘说天气冷了,有点儿辣的吃着暖和,这不,我自己弄了些,免得到厨房上要,没得让人说话来听。”
这就掩盖过去,文杏和碧杏还说明天一起再弄一些。
主仆睡下,一觉到天明。去给纪老太太请安,见四老爷来,和往常一样,陪着母亲说笑。王氏来,眼睛明显肿着,带着心神不宁。
纪老太太一早就知道夫妻生分,装作没看到。王氏怯怯不敢就走,侍立在旁。不时掀掀眼皮子偷看四老爷,纪四老爷总不理她,王氏再垂下头,暗自伤心。
家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姑娘们或早或晚都知道父母亲大吵,她们不敢久站,闲话一时辞出来各自回房。纪老太太原本想和王氏说孙女儿亲事,王氏心绪不佳,也没法子说,只能还是说闲话。
纪四老爷回过母亲:“下午去大姑爷家。”就出来往外面来。心头第一件事,就是许王选侧妃,会允老世家的女儿参选。
四老爷揣着银子,一行走,一行寻思着找什么人打听最稳当。
街上行人拥挤,虽然是秋末冬初,四老爷硬挤出一身汗。取帕子擦拭额头汗水,一抬眼见王大宝和个青年,说说笑笑往酒楼上去。
选妃的消息是王大宝最先知道,想不到法子打听的四老爷一想,一个人在这里犯难没用,不如跟着这小子,兴许有点儿门路。
他们去的这酒楼四老爷去过,墙板不关风不说,年青人又从来嗓门儿高。得,纪四老爷一合计,跟他们后面听听去,兴许说自己想听的话。
王大宝约朋友说的,还就是许王选侧妃的话。他认识的这个人,母亲是许王府里管事人。平时仗着王府里势力,在外面干点儿坏事,也能法不律他。
心里揣着四表妹的王大宝,只想赶快把这事问成了。第一,四表妹到了手;第二,免得两位姑母,一位嫁到武家,一位嫁到纪家,这两位见天儿让人来催促:“可问了没有,快去打听!”
一进包间,酒菜还没有到,王大宝就敲桌子:“快说,这事儿是真是假,何处听来?王爷的亲口话不是?王爷说话,你是哪里听来的?你母亲听的,中间传话有没有错?”
他一气问上十几个问题,听话的人不耐烦。听话的这小子叫侯兴,眉头一紧,眼睛似瞍非瞍,肚子一挺,险些把桌子顶出去,嗓门儿更高:“你嚷什么!侯爷告诉你的,还能有假?我们王爷,哎,你满都城里打听打听,能文能武,会上天可入地……”
“上天的是黑老鸦,入地的是甲鱼。”王大宝放低声音,和他笑骂。冷不防衣领子被侯兴拧住,这一位着了急:“走,你说谁呢?去见我们王爷,咱们说理去!”
王大宝连连告饶:“哥哥,兄弟我一向嘴贱,这不是着急听事儿。你知道,我爷爷有两个女儿,我呢,就有两个姑母。这两个姑母,嫁谁不成,一个嫁到武家,是个老世家,一个嫁到纪家,是个老世家。”
想想王氏早几年不让自己抱表妹,王大宝往地上重重吐一口:“呸!老世家,外面看着光,里面快精光!这不,王爷选妃要在老世家里选,我这个侄子,得为姑父上上心!”
纪四老爷刚巧到隔壁,听到这一句,气不打一处来。姑父要你上心?他忍忍气,低声问小二要过两盘子菜一壶酒,侧耳到板壁上,听这小子如何为自己上心?
“安陵国知道吗?”侯兴重归座位,大大咧咧,撸袖子摸耳朵,好似坐不住。王大宝嗤地一声笑:“提起来人人吓三跳,怎么,又要打起来,依我说,咱们总打不过,干脆投降吧,全当安陵国民多好!”
侯兴白眼他,双手合着往上一拱:“我们王爷就打得过,”王大宝嬉皮笑脸:“那一天三道圣旨,宣的是哪一位回朝?”
“得了,和你这人不能谈国事,我们直截了当吧!”侯兴道:“王爷不是赢了几仗,安陵国来了人,说许王殿下英勇多智,可配公主。这公主就配上了!王爷要迎亲去,他在府里一宿一宿的睡不着,他急呀,府上无人可迎亲。以王爷之尊,至今没有侧妃,公主来了,她一准儿笑话,你们这国家穷的,王爷娶不起侧妃。”
这两位说话好似说书,听得纪四老爷这中规中矩的人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没有王法、不要国体的东西!
侯兴说得兴致勃勃:“王爷要纳侧妃,好和他一同迎亲。不然他一个人去,光杆儿似的,安陵国笑话。他左思右想,嗯,还是老世家最好,就有这话出来。”
“你倒是亲耳听到的,还是你母亲亲耳听到的?”王大宝急了:“是谁听到的,原话,给我说一遍,什么地方说的,有没有前话后话?”
纪四老爷呼一口气,草包侄子难得精明一回。
他听得聚精会神,没注意门外一个人打起帘子,头一伸道:“这一间也有人了。”两个人互相打个照面,都愕然。
“纪老四?”
“颜老五?”
来人是父亲辈里走动的颜家五爷。颜家还在官位上,十数年不和纪家走动。今天见到,颜五爷来了精神,几步过来,伸手抓住纪四老爷的手,从没有过的热络劲儿:“老四,听说你们家女儿生得都好?”
纪四老爷心里转的全是女儿,听话知窍,一下子脸通红,舌头打结:“你……说什么?”耳边热烘烘的,是颜五爷贴过来:“许王殿下要和亲,放出话来,在老世家里选侧妃。”
瞬间的幸福感,击穿纪四老爷的严肃面容。他一阵天旋地转,好在手上握着颜五爷手,借他一点儿力站稳了,面上浮出呵呵笑容:“老五,有日子不见,你拿兄弟玩笑也罢了,侄女儿的玩笑开不得。”
“谁和你开玩笑!”颜五爷一脸认真,以示他正儿八经。有时候街上遇到大家互作不认识的颜五爷,今天一脸循循:“老四,以前多有得罪,以后多多仰仗。”
纪四老爷更加稳得住:“来,坐下说。”
隔壁有人,不方便喊小二。门帘外探身,对小二招手过来,低声道:“好酒好菜,再送碗盏来。”
才回来坐下,沉吟着打算先述旧,隔壁嗓门儿又高起来,那个“说书的”扯开嗓门道:“没道理!这是你令表妹婿?我看不得,走,下午我和你一同前往,你的表妹如同我的表妹,把他们家门头摘下来,才是爷爷我!”
纪四老爷骤然面庞涨红,隔壁这一对混球!
好在没嚷嚷几句,又低下来。四老爷定定心,一心一意盘问颜五爷。颜五爷斩钉截铁:“此话当真!”
又恭维纪四老爷:“纪家的女儿名声在外,以后多照应我。”
近中午,纪四老爷喝得半醉,和颜五爷分手。一路到家,手扶着母亲房门,重重打一个酒呃,惹得纪老太太又笑又心疼:“哪里喝这么多?”
心中一动,纪老太太不言语。才给了他银子,儿子只能是打听许王纳妃的事情。房中孙女儿都在,纪老太太含笑指使:“大丫头,一定是为你,父亲才喝酒,去,看着人打水来。”
纪羞花去了。
再命纪落雁:“二丫头,给父亲泡口儿醺茶。”纪落雁去了。
纪沉鱼主动道:“祖母,我去给父亲催点儿饭来,想来和人外面喝酒,茶饭不能周全。”她也去了。
又寻个理由,纪老太太把三姑娘和五姑娘支走,房中丫头们退下,纪老太太才问一句:“是真是假?”
外面来了王氏。
王氏一扫早上的沮丧,欢欢喜喜过来就道:“母亲,丫头们是一片孝心,容她们一起跟去,也好侍候母亲。”
等见到纪四老爷在,王氏急忙收势,欠着身子恭敬问候:“四老爷回来了,”闻闻酒气,王氏狐疑,在哪里吃的酒?
纪四老爷板起脸:“什么一起去?”王氏红着脸对纪老太太求援地看着,纪老太太笑呵呵:“是丫头们,下午我要送羞花回家,丫头们听到,要陪我一起去,说是服侍我,我说没这个道理,又不是做客,姑娘们不肯,缠我呢。”
再对王氏一笑:“太太也知道了,依我说,咱们家的姑娘,无事不出二门,改天羞花小夫妻好了,单独请我们一天,再带丫头们去不迟。”
说着话,催水催茶催饭的人回来,听见都不依。
纪羞花羞惭惭道:“让妹妹们去,看着我落了下风,帮我说句话也多个人。”纪四老爷生气道:“胡闹!妹妹们名声要紧!”
纪落雁想去,回身怂恿妹妹们:“我们很少出门,送大姐姐回家,也是要紧事一件。咱们来求父亲,让我们服侍祖母身边。”
几个人里面,纪沉鱼是最想出去的人。外面什么样子,她还没有见过。打着离开主意的纪沉鱼,总算有机会出门“踩点”,认认东西南北,她不肯放过这机会。
纪沉鱼款款出列:“回父亲,论理是不该乱走动。只是大姐姐平白受气,我们姐妹岂不伤心?祖母要亲自去,我们姐妹怎么能不随行?父亲,大姐姐的事,就是家里的事,我们一起去了,让别人知道,只会说我们家人齐心。”
王氏点头笑,难得对纪沉鱼笑逐颜开。
纪四老爷面容慢慢缓和,纪沉鱼还有话:“再说,我们随祖母去,自然是轿去轿回。到大姐姐家里,也是和女眷们在一处。祖母上门是客,听到什么不中听的话,还有我们劝解,也有我们来回。”
纪四老爷没了话,对着纪沉鱼笑一笑:“四丫头把我说住了。”侧身对纪老太太陪笑:“母亲,儿子的意思,也是让她们陪着一起去,只是怕母亲说不像。”
“这怎么行?姑娘们全是娇生惯养,去到听了什么话……”纪老太太亲自要去送,是心知肚明,亲家不是好相与。
才说到这里,纪沉鱼对妹妹们使个眼色:“我们来求祖母。”五个孙女儿一起过来:“祖母,我们要陪您一起去。”
纪老太太没法子,王氏又在旁边说了一车的话:“母亲是疼羞花,姑娘们是心疼老太太,不放心老太太一个人去。”因此答应下来。
姑娘们放风一样,各自回房换衣服,唤小婢。王氏去准备出门车轿。房里无人时,纪老太太对四老爷笑着:“我先担心四丫头落了水,落下什么不好,现在看她聪明伶俐比往日百倍有余,我就放心了。”
纪四老爷也点头笑:“是个伶俐丫头!”就势恭维纪老太太:“她是心疼老太太的一片心,不枉老太太平时疼她们。”
“呵呵,”纪老太太笑得很开心,也觉得孙女儿孝心一片。
丫头们平时也少出去,打听是老太太去给大姑奶奶撑腰子,都争着要去。文杏和碧杏争了半天,碧杏噘着嘴认输。
纪沉鱼笑着喊她:“快来,帮我装辣椒。”碧杏眼睛一亮:“是呀,到了那里说不到一处,姑娘就这么着干!”
她有了事情做,重新是喜欢。
帕子上,沾上辣椒粉;小小空胭脂盒子里,倒上水,再放下辣椒面子泡里面。碧杏吸着气笑:“大姑爷要是知趣,见我们家去这么多人,赶快赔不是才是道理!”
纪沉鱼笑着分辩:“祖母不是去闹事儿,是怕大姐姐……”省悟身边人还不能放心,下面的话又咽回去。
纪老太太不愿意纪羞花和孙女婿分开日子过多,又怕她自己回去受人羞辱,因此打着祖母明理,亲自送回主中馈,给纪羞花找点儿颜面。
收拾好,就有人来催:“请姑娘们二门上去。”
二门上人会齐,先奉着纪老太太上轿,王氏上轿,姑娘们上车。三老太爷手舞拐杖风声呼呼,咋呼着:“儿子们,随我杀将过去!”
他的两个儿子跟着他,坐在一个车里。
纪家没落几代,人还是不少。这一行车马起轿行驶,好似一条长龙,浩浩荡荡走入人流中。
长街,小巷,纪沉鱼贪看个足够。哪里有客栈,哪里卖什么,一一记在心里。
这一行人各自心思,纪四老爷想的只有一件事。颜五爷拍着胸脯说那话确定。可是,只知道这话是许王府中可靠的人传出来。
四老爷还是不敢相信,许王殿下亲口所说?
选妃要在老世家里纳这一句话,的确是许王守礼亲口所说!
许王府的书房里,许王殿下正在生气。对着宽大书案上才到的书信,差一点儿要拍桌子。他的谋士知默劝解他:“王爷不必生气,安陵国飞扬跋扈,不是一朝一夕。”
对着那封书信的话,守礼咬着牙笑:“好!要本王亲迎于她,也罢了,要本王娶她,也罢了,这又要本王必须什么钟点儿到,什么钟点儿见!”
再也不能忍耐,重重一巴掌拍在书案上。
公主是吗?本王要你好看!
府里呆着烦闷,许王换了便衣,只带上一个家人添寿,出后门往街上来。
酒楼上才坐定,听到楼下一阵的热闹。许王守礼走到栏杆前,负手往下一看,他笑起来:“这是哪位王公出巡?”
热闹人群中,多了一丛人山人海。前面七、八个汉子,中间四、五顶轿子,后面是三、四辆马车。
添寿尖着眼睛,也没看出来所以然。
好在不久就停下来,添寿这一回眼睛好使,眯着对那家门头看,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道:“顾主簿。”
从七品的官儿。
楼下这一行人,就是送女归家的纪家。
三老太爷舞着拐杖,带着他的儿子们和族中男人,中间轿子里是七老太爷、纪老太太、王氏和纪四老爷等人。后面马车里,坐的是姑娘们和丫头。
大姑爷顾成是个主簿,官儿不大,房子也不大。
一个家人上前去敲开门:“我们老太太,老太爷和老爷太太送大姑奶奶回府。”纪羞花和王氏在一个轿子里,扯着母亲撒娇:“母亲,一会儿你见到他,好好说说。”
王氏抚着女儿发丝,爱怜的道:“那是当然。”
纪老太太揣着小心送纪羞花回来,早就想到亲家之间必有口舌,而王氏和纪羞花却只想着占上风。
开门的家人面上有笑,眼里没笑,让敲门的家人一愣。
“请稍候,我得回我们爷。”家人不是拒客的样子,却老实不客气的把门关上,好似防贼一样。
纪家的家人回来,打起轿帘坐在轿子里的纪四老爷看得分明,知道今天必定有硬仗打。摆手对家人道:“不必说了,我看得清楚。”
亲家上门,家人让等待的,这算是一家。
车马停下来,轿子在中间的纪老太太让人前面来打听,姑娘们也往外看动静。见没有立即就下车,纪沉鱼心知肚明几分,不去乱想,反正有长辈们在,纪沉鱼只对着一家店铺看得入神。
店铺上挑着一个幌子,“银庄老号,童叟无欺。”
后面有卖吃的,对面是酒楼,马车里不能看太多,马马虎虎先认个方向。
一行人在门外等啊等啊,没有一盏茶的功夫,纪四老爷呆板性子发作,喝命家人:“再去敲门,想他顾家能有多大,通报能跑几里地去?”
顾家大门“哗啦”一下打开,走出一个身材修长,五官端正的青年来。他一出来,纪沉鱼眼睛一亮,大姐夫顾成生得不错。想来能配纪羞花的,不会是错人。
可正因为生得不错,纪沉鱼瞬间明白纪老太太拉下脸面,亲自送纪羞花回来的原因。你纪羞花不在,他难道不会有别人?
再看这个人更是英俊,面色并不是太白,带着点儿壮硕的微黑,不是一般的文弱模样,自然有股子英气。
另外还有的,是不太恭敬。
顾成并不迎到纪四老爷轿前,站在自家门槛旁拱手一礼:“岳父,你今天清闲。”纪四老爷气得噎住,看看自己家里来的人,快把一条街占一半儿。不是个瞎子一看就明白,怎么叫今天清闲?
古板的纪四老爷为人并不灵活,他以为顾成见到自己,会迎进去,再大家坐下来说话。遇到这么件事儿,纪四老爷脑子一晕,他没想到。
纪四老爷滞住,不上不下,也不好就发脾气。三老太爷火暴性子,拎着拐杖就来敲顾成,嘴里还骂:“我把你这眼里没人的兔崽子一顿好打!”
拐杖那头,顾成一伸手接住。带着冷笑轻轻一送,三老太爷连声叫着:“哎哟哎哟,”接不住来势往后面就要摔倒。
顾成再一带拐杖,三老太爷这才稳住。他勃然大怒,气喘吁吁叫儿子们:“给我打这个混帐东西!”
“住手!”纪老太太赶快下轿,又是气又是急,扶着丫头的手过来,对顾成笑容满面:“姑爷,老太爷上了年纪,和你闹着玩儿,你不要放在心上。”
顾成对纪老太太还有三分客气,当下一礼过,忽然心里莫明的烦躁。纪家闹哄哄上门,分明是想仗势再欺人。
这亲事纪四老爷不喜欢,他无事又爱端老世家的架子,不仅是对顾成,对别人也是一样。可是顾成结这门亲事,事后想想岳父家的态度,认为自己受了委屈。
面对纪家这一行人,瞪眼睛的瞪眼睛,抄家伙的抄家伙,三老太爷手里有拐杖,顾成把它算在家伙里。
顾成心里有气,今天要是让纪羞花进门,街坊邻居会怎么说,顾家不敌岳家,被强压了一头。气大,伤身;气小,伤感情。
有气顶着,顾成把纪老太太亲自上门这一件也忘了,不放在眼里。
“祖母,我和纪氏生气,送她回家各自冷静冷静,我这里气还没有下去,依我来看,她平时不像大量的人。”顾成说得还算委婉:“请祖母带她先回去,改天我再去接。”
王氏一听不干了,从轿子里下来怒火满腔过来指责:“你真是没良心,求亲的时候媒人一天来三回,娶不到我女儿你要死要活,”
“岳母,这是在大门上!”顾成翻了脸,成亲一、两年,已经不喜欢纪羞花,更不喜欢王氏。就是岳父纪四老爷总沉着脸对他说世家规矩,顾成早就很烦。
纪羞花跌跌撞撞过来,放声大哭:“母亲,你看他,你快说他!”王氏气急败坏,一急话就滔滔不绝:“以前你是什么样儿,现在你是什么样儿……”
顾成往后面退一步,带着要关门的架势:“我们惹不起,我们躲一躲也罢。”
纪四老爷干瞪眼,怎么遇到这样的一个场面?见母亲急得落泪,忙下轿去搀扶她,心酸地道:“母亲,咱们这样子是丢人,快回去吧。”
“慢着!”一个青衣少女夺步而出,一手微提裙裾,三步并作两步走,来到顾家门前。纪沉鱼看不下去了,这叫岂有此理!
纪家的人是自知家势不行,才来这么些人。原本想的是顾家要还有芥蒂,老的劝老的,小的劝小的,再有三老太爷威风凛凛舞着拐杖,算是有张有弛。
没想到,一家人停在门口,顾家压根儿没有招待进府的意思。
就此而回,纪家一整个儿丢足了人。
这些和纪沉鱼都没有关系。她只心疼纪老太太,心疼纪四老爷,再就不为纪羞花,为的是她来自现代,实在咽不下面对渣男这口窝囊气。
早在纪老太太下轿,纪沉鱼就装着要陪祖母下了车,先没有过来,是在车旁为自己“踩点儿”,见顾家要关门,纪沉鱼忍无可忍,快步而出。
姑娘们面上都有面纱,顾成分不清是哪一个小姨子。但见她气势汹汹过来,顾成好笑:“妹妹,你慢着些儿,仔细风吹落面纱,街上的人躁皮了你。”
纪沉鱼离门有三几步,回身对纪老太太脆声道:“祖母,大姐姐是顾家主母,今天招待我们来做客。这顾家的人没道理,自己妻子,自家主母反倒关在门外。”
对那两扇木门看一看,纪沉鱼再回纪四老爷:“父亲常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顾家没有规矩,我们家是有规矩的人家。这门敢关上,就请老太爷砸开了它!”
三老太爷马上拥护,拐杖不敢再招呼别人,在自己手上舞弄几下,大声道:“儿子们,杀将进去!”
许王守礼在酒楼上笑,漫不经心问道:“这是什么人家?竟然有这么厉害的姑娘?”添寿也咂着嘴笑:“我的爷,这姑娘谁娶到手,床头添个胭脂虎。”
再看那青衣袅娜身影,扑到老太太身边,娇声道:“我心疼祖母和父亲受冷落,一时大胆,这才说他几句。祖母祖母,一会子您对大姐夫说,请他不要生我的气。”
再装着后怕,拿起纪老太太的手摸摸自己手:“您瞧,我这手其实吓得冰冷!”
春风把这些话一字不漏的送到酒楼上,许王守礼忽然来了兴趣:“添寿,去打听一下这人家。”添寿笑嘻嘻:“不用打听,这是纪家。”
“纪家?”许王守礼回想着:“是京里的老世家?”
“可不是,他们家几代人没当官,王爷您就难见到。不过前几天武家,陈家常来看望王爷,他们是常来往的人家。”添寿伶俐的回答,是一清二楚。
许王守礼忍俊不禁:“哦,是为了我一时说的那句话。”添寿乐呵呵:“可不是,王爷金口,他们可记得住呢。”
当时说那句话是有前情,许王守礼此时用心看着那青衣身影,喃喃自语:“本王么,倒还真的来了兴致。”
走了一下子神,见顾家门口,纪家的人已经往里进。
王氏故意走到纪沉鱼身边,使个眼色让纪落雁扶纪老太太,把纪沉鱼衣角一扯,带到身边,低低交待她:“一会子到里面,顾家的人说话不中听,你还这样给他们一下。”
“哎呀,母亲,我刚才……真的是,现在后怕呢。”纪沉鱼装娇半痴描补着,王氏亲切的拍着她的手,又取出帕子给她擦头上的汗,亲昵胜过平时:“我的儿,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平时哪里会这样。一会子不好了,你只管再来一下,凡事,有母亲我呢。”
纪沉鱼装模作样答应着,心里不无鄙夷,有你呢?刚才关大门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话?
一家人往里面进,纪四老爷阴沉着脸,三老太爷刚才差点儿摔跤,是儿子们扶着。纪老太太倒还能满面慈祥笑容,王氏的脸色就太难看。
纪羞花哭哭啼啼,纪落雁咬着小银牙,带着就要破口大骂的样子。纪沉鱼装害怕,和三姑娘、五姑娘走在一处,东看看西看看,把顾家打量个清楚。
一处小亭台,数处是花丛。花开得正好,娇艳欲滴中,也见主人品味。花丛后的小径,直通正厅上。正厅不大,只见四扇木门并列,两个小丫头在廊下逗鸟儿玩,见到有人来,才转身往里去,应该是通报厅上主人。
顾成的母亲还在,顾老太太戴着银丝发拢,数根金簪子,一件寿比南山家常衣服。听到客人过来,自顾自摆着手中茶水,露出一丝讥讽地道:“我知道了。”
她并不迎,只和旁边站的两个女子说话。直到厅口儿纪老太太出现,并笑着招呼:“亲家太太,你近来好啊?”顾老太太才慢慢起身。
有纪老太太这祖母在,顾老太太只能算是她嘴里的亲家太太。
“这是谁啊?”顾老太太先装眼花。故意伸长头颈看过,满是皱纹的面上才有三分笑:“是纪亲家老太太,什么风儿把你吹来了?”
纪四老爷在后面,气得脖子一扭去看顾成。这不愧是母子,当儿子的门外见到自己,问:“岳父今天清闲?”当母亲的就问:“什么风儿把你吹来了?”
敢情这么大的一个媳妇回娘家,这家里人当没事一样。
他猛地明白,母亲要送纪羞花,是母亲早就见到有这一出。纪四老爷人虽呆板,但明白过来以后,心镇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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