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们见客,一般是有问才答。就是先问,也是问客人起居安好。她问出来这样一句,大家微有愕然外,陈太太隐然有了怒色。
怒色一动,纪沉鱼得到答案,微红了脸蹲下身子:“我……只想和陈姐姐亲近亲近,多问了话。”
陈太太怕她走,紧紧握住纪沉鱼的手,一迭连声地道:“她哪里和你比,我的儿,你比她有福气才是,就是这衣服,”
“咳,”房妈妈咳了一声,打断这原本是客套自谦,却被陈太太说得酸意溜溜的话。
房里人全被惊动,每一道眸光投到房妈妈面上,见到她的笑容自若,心头才一惊,有什么东西忽地飞起,这才想到,这是许王府上的人。
也算机灵,陈太太下一句转了个弯儿,成了:“这衣服,也是有福气的,才得你穿得这么合身。”
纪沉鱼险些没忍住笑,同时又有疑惑,在心头如春雷滚滚,炸出一道又一道的闪电来。
古人的衣服从来宽大,合身的衣服多是胡服。女孩子们出嫁,有条件的讲究衣服箱子里插不下去手,是把一生的衣服几乎做完。
当然不会合身,以后也许会胖,也许会瘦。不合身,并没有人计较。哪有姑娘们衣服束腰显胸的?
自己的衣服合身,也还不是束腰显胸的,只是穿在身上,略有线条,不当衣服架子罢了。这只说明一件事,许王殿下是见过自己,或者说,他早就中意自己!
自己几乎没乱走过,是在哪里见过自己?纪沉鱼回想一下,自己肯定没有见过他!那不笑也似笑的眸子,不笑也微笑的嘴角。人明明在远处,又如在身边。
这个人,如果见过一面,肯定不会再忘记!
带着疑惑,纪沉鱼听从长辈的话坐下来。陈太太不安地对房妈妈等人扫一眼:“老太太近来睡得好?”
“啊,我好,你们家老太太也好,”纪老太太干不出来对房妈妈等人扫一眼的活儿,也有不安。她怕陈太太问出来什么话,不回又不好,回了更不好,会得罪许王殿下,招惹得孙女儿以后日子不好过。
“府上四老爷好?”陈太太又不安地对染雪看一眼。
纪沉鱼听不下去这等废话,趁了个空子,含笑嫣然吩咐染雪:“你们下去吧。”
陈太太身子一直,大概心脏不能承受这么大的压力,重心不稳,摔在椅子背上。詹太太正喝茶,一碗茶没拿稳,又转头看坐在身边的纪沉鱼,茶碗对着纪沉鱼的裙子就合了上去!
“姑娘小心!”染雪和离花一起来扶,茶水还是泼到纪沉鱼身上。两个人蹲下身子,用帕子擦拭着。
纪老太太是受到惊吓,差一点儿背过气。家里从她开始,都是明知道这是许王府中的下人,却对她们客客气气,如待上宾。
纪四姑娘一声吩咐,实在吓坏人!
才匀过气来,见染雪道:“衣服湿了,咱们回去换一件吧。”这个时候,骇人的举动又出来了。
陈太太才被丫头们扶起来,呼地一下子冲过来,撞中了离花,离花尖叫一声,双手按地忍住,还好没撞中身前的纪沉鱼。
所有人又是一个大喘气,纪老太太再也不能忍,手抚着胸口“呼哧呼哧”喘气,陈太太对纪沉鱼近似于哀求:“难得见你,再坐一会儿。”
为了不让这场面成为闹剧,纪沉鱼果断地道:“你们先下去,衣服湿了一点儿没什么!”染雪和离花等人皆有犹豫,纪沉鱼火大,加重语气:“出去!”
房妈妈先明白过来,陪笑道:“是。”她先出去,余下的人也跟着出去。纪老太太的丫头想了想,也悄悄退出去。
房里只剩下四个人,陈太太不再客气,不再伪装,人还站在纪沉鱼面前,飞快地道:“你真的一个人不带去?”
“怎么带?”纪沉鱼反问她。
陈太太眸子近于深潭,带着妖异感:“那你们,互相是个臂膀!”
纪沉鱼沉吟一下,拒绝了她:“殿下不是傻子!”
还没有进府,先结党营私。要么许王是傻子,要么许王不会容忍。陈太太呻吟一声,双手似乎要来抓她,她愤慨了,一下子大发作:“你以为你就能得宠?你以为你一个人能斗得过公主,你以为你一个人……”
纪沉鱼站起来,身子笔直又带着傲气:“陈太太,你想太多!”轻轻对纪老太太施了一礼,正眼儿也不看惊得呆住的詹太太,纪四姑娘出门回房。
在房里不想见任何人,换下湿了的衣服,推说累了,一个人和衣睡下来。
功名,富贵,权势……在纪沉鱼心里不停转动。她沁出了泪水,备感在异世里的孤单。那种身边全是人,却皆不懂自己,全是陌生面庞的孤单感,压住了纪沉鱼的心。
天,黑下来,北风起来已经初冬。纪老太太派人过来,说四姑娘还在睡,走了。晚饭送来,四姑娘还在睡,先不摆。
直到梆敲三更时,纪沉鱼房中“啊”地一声大叫,侍候的人奔过来,掌灯的掌灯,乱成一团:“姑娘你怎么了?”
四姑娘满面泪水,精神却还好:“我做了噩梦。”
丫头们长长的出一口气,这就好!
纪沉鱼用饭的时候,房妈妈对碧杏招手,和蔼可亲笑容可掬:“碧杏姑娘,请来一下。”碧杏欢天喜地,平时都愁巴结不到她们,三步并作两步走的跑过去,喜出望外:“妈妈喊我作什么?”
“来我房里,我有话和你说。”房妈妈携起碧杏的手,夸了一句:“姑娘的肉皮儿倒是细腻。”碧杏一下子心飞飞神飘飘,只觉得身如浮云,不知道去往何处,步子悠悠跟着房妈妈去到房里。
房妈妈的房子就在纪沉鱼隔壁,原本是文杏和碧杏住处,她们一来,就把这房间占了去。碧杏今天再来看,见多了好几样子摆设,全是老太太用的。
她嘴唇动了一动,又无力的闭上。
“碧杏姑娘,你是个聪明人,”房妈妈没有坐,也没有让碧杏坐,而是把她带到房里关上门就开口,她面上没了笑容,只有严厉:“我们奉殿下之命来侍候,有几句话不得不对你说。”
碧杏迷茫的抬起头,你要对我说什么?
房妈妈冷若冰霜:“四姑娘房里的事,以后你和文杏姑娘不必插手。再者,殿下要什么人进府,殿下自有主张,你一个小婢,怎么就能逼迫四姑娘!”
好似一鞭子,把碧杏抽得没有了血色。她痛苦地张了张嘴,房妈妈不客气拦住,不容她说话:“殿下是什么人,能管得到你们这家!”
艰难的沉默后,碧杏对着紧绷着脸,好似冰雪雕就,无处不散发着寒气的房妈妈张开嘴,舌尖滚滚,只吐出来一个字:“是。”
她走出来以后,又不能再往纪沉鱼房里去,拖着步子无意识地往廊下去,经过一丛竹枝,竹林被北风卷起,穿到廊下打了过来时,碧杏才“啊”地发出来一声,双手掩面痛哭而去。
房妈妈则来到纪老太太房里,对她堆上笑容:“老太太,四姑娘的丫头碧杏不知怎么了,最近有些心神不宁,不是病了吧,我才看到她一个人在那里哭,是不是,先打发出去几天,等四姑娘出了门子再来。”
纪老太太一句没有多问,含笑道:“我也是这样想。”把这事就此过去。
房中,用过晚饭的纪沉鱼,因睡得多了不愿意再睡,正在灯下描花样子想心事。染雪搬个小杌子坐在榻下面,没头没脑来上一句:“姑娘何必理那些不相干的人。”
纪沉鱼眯起眼,带着危险气息道:“你偷听我的话?”烛晕染上她的面颊,衬得微有些呲的白牙更白,颇有女杀神的味道。
染雪抿着嘴儿一笑,就化解了这杀气,所问非所答的道:“过了府以后,就没有这样事情了。”纪沉鱼默然半晌,一想到自己就要离开,才多少觉得室内不算窒息。
窗上忽起怪风,外面有人道:“下雪了!”
今年的第一场雪,随风洋洋而落。离纪家远隔几条街的地方,重檐高阁,朱红大门。匾额上写着几个大字“钦赐均王府第”。
这是许王守礼的胞兄,六殿下均王的府第。
白天去过纪家的詹太太披着雪衣,走到这里,转步到了角门,径直进去。一个人在前面带路,行过铺雪的小径,来到均王守恒的书房外。
均王在房中正不耐烦,一见到詹太太就没好气:“怎么才来?”詹太太怯声怯气:“我家小姑子陈太太让我陪她……”
“本王不听这些,你说我想听的。”均王快要踢桌子。
詹太太知道这位殿下从来性子急,一古脑儿全说出来:“陈家我的外甥女儿那儿,她是没了问题。”
“没了什么问题?”均王咬牙。
“她心怀大志,会除去公主会除去……”
一个东西飞来,重重击打在地上。均王身子一长起来,喝骂:“我要她除去的……”眸子一闪,警惕着噤声。
詹太太魂飞魄散,险些被那东西砸中,她连声道:“是是,她会除去,可是殿下,她到底是我外甥女儿,要除去那人的,应该是纪家的女儿才对。”
均王坐下来,摔了一个东西有些气平:“纪家的女儿如何?”
“是个骨头硬的,不好撩拨,却可以利用。”詹太太把纪家的事情说了一遍,均王又暴躁起来:“骨头硬和软又如何,我只要公主到我手上!”
他又来了脾气,如无头的苍蝇一样房中踱步,总有些急:“也许,可能,可是,应该……本王不要听这个!”
外面站着的守卫,对殿下的咆哮声视若无睹。随着许王殿下要启程迎亲的日子近了,均王殿下的咆哮声,不知何时,没有征兆地会出来。
詹太太连滚带爬出来,胆战心惊出了府。几片飞雪落到她脸上,凉凉的融化下来。夜空中灰蒙蒙,有如詹太太此时的心情。
均王发了一会子脾气,无计可施中狞笑,自言自语道:“只有用这一招了。”往外面喊人:“去把那个人给我带来!”
他说的是“带来”,传话的人很是知道他心意,小跑着往外面去,雪地里滑,摔了一跤后顾不上抹去冰雪,张着双手平衡身子,还是用跑的过去。
过了雪松后,一片晶莹呈现面前。一个湖,湖水上初结冰,有如洁白玉壁。雪花不住旋落,又有如冰莲之上开冰莲,晶丽不可方物。
水榭上,迎风而立一个中年人,侧面看上去,硬须虬鬓,直刷刷的惊人。他并没有回头,来找他的人也知道他知道自己来,离得老远喊了一声:“杜莽客,王爷有请。”
杜莽客回过头,比他胡须更惊人,是他的眼睛。有人说眸如铜铃,就是他这样的一双眼睛。有人说瞪如牛眼,就是他这样的一双眼睛。
来找的人不是第一次见他,可每一次见他,都觉得这不是人,倒像一头野兽。嘴里小声嘀咕道:“长得吓人不是你的错,胡子不刮眼睛还瞪着,是你的错。”
“嗯哼!你这厮在说什么!”杜莽客步如飞雪,雪上虽然滑,没几步到了近前。来找的人捂着胸口:“迟早我让你吓死。”
一前一后回到均王书房外,把门帘子一拉,来找的人歪歪眼角:“进去。”等这高大的身影进去,找他的人才敢出声抱怨,不过是小声对同伴:“王爷白养这个废物,不知道有什么用!”
书房里,均王和杜莽客小眼瞪着大眼,均王手按着书案,一脸被逼无奈:“我让人找了又找,你老婆跑了也不一定!”
“啊……!”杜莽客头一低,猛地冲了过来。他知道均王身份,打他罪名不小。在这府里困上许久,找不到自己妻子又心中积郁,硬脑袋一头撞上均王身前的如意灵芝纹雕花书案,一腿弓步在前,一腿绷紧在后,脑袋死抵着书案,书案与他相连接处,慢慢的冒出热气,升腾在书房中。
均王瞪大眼睛看着,忽地“哧”一声,一小点儿火花要起,均王啊地一声大叫,连人带椅子后退数步,椅子斜倒地上,摔了一个仰八叉。
外面冲进来几个人,就见均王才爬起来,呲牙咧嘴揉着手肘,而杜莽客,气喘如牛站在一旁。均王把气出到进来的人身上,骂道:“滚,滚出去!”
几个人退出去,在外面面面相觑,每一回这硬胡子几乎看不到脸的疯子一来,王爷就气得不行。
均王是尴尬加气愤,他指责杜莽客:“我为你尽力找了,你不能全怪我!”杜莽客人近中年,性子却是孩童般的天真:“你答应我的!”
两个人又要小眼瞪大眼,均王一甩手:“得,你为我再办一件事,我再为你找一回!”杜莽客眸子放光:“真的?”他嘟囔起来:“你是王爷,你是殿下,你是天子的儿子,你怎么能找不到?”
均王啼笑皆非,手抚到脑袋时又焦头烂额,几时惹上这样一个人,当初遇到他时,如获至宝,后来就发现实在不妙。
遇到他的时候,是三年前出巡在外,在一个黑漆漆的松树林里,见到一个疯子发疯。当时的景象,就是现在想起来,也是壮观过人。
他拳打脚踢,松树在拳风下不是一段树枝一段树干的倒,而是三五成株的倒下去。均王见到这样的人才,哪里肯不要,想到这一定是个高人,亲自整衣下轿去报名姓:“我是皇六子均王,你愿意跟我吗?”
疯子就一句话:“你帮我找老婆。”均王呵呵大笑:“这个容易,跟我回都城,我发告示,不日就能找到。”
就这样,把这个疯子招了来,他的老婆却迟迟找不到。均王有时候怀疑他这样的疯子有没有老婆,因为这个人不是真疯,而是中年的年纪,儿童的心智。这样的人,有谁会愿意嫁给她?
找不来,杜莽客就不走。均王也头疼,很怕有一天驾驭不住,用他的时候又十分头疼,怕他惹出什么来。
詹太太办不好事情,均王重新把杜莽客想起来,这才把他招来,没有想到,他一来到,书房里又是一团糟。
而这个弄糟的人,睁着天真无邪的老眸子,带着无比的信任:“给我找老婆!”
均王按住额角:“我都想给你找上十个八个了。”杜莽客认认真真地道:“我只要我老婆,你给我的,不是我老婆。”
“有一个地方,可能会找到你老婆。”均王说过,自己失笑,皇子身份,就跟着他一口一个老婆的喊起来,他收敛一下,手扶着书案坐下来,换上笑容:“你妻子可能在一处地方,我的人没有查实在,我不敢对你说,”
故意犹豫一下:“要是我弄错了,那里高手又无数,把你陷在里面,不是我的错?”杜莽客冲上来,带着恳求:“告诉我,求求你,我自己去看看。”
“好吧,不过唉,你也许会杀人,”均王说得好似真的,一点一点地灌输着:“要是你杀了人,没关系,你走得远远的,余下的事我来处置。听好了,你不能再来找我,要是再来,连累到我,也连累到你!”
杜莽客不住点头:“我知道,求你告诉我,那个地方是哪里?”
均王提起笔,取过一张纸:“我先画草图给你看,再让人带你过去。”下笔如飞,画了一道门:“你要去的,是这里,”再下笔画出路径和房子:“过了这道门,就是这几间房子,你呢,去的是正房里,不过小心,厢房里有的是高手,树上也有的是高手,”
低头继续作画,嘴角边掩不住狡猾的一笑,像是随意而问:“要是有人拦你怎么办?”杜莽客笑逐颜开:“把他杀了,你说过,死人是不会开口的!”
“对了,你真能干!”均王含笑,把图一挥而就,让杜莽客认熟了,再三确认过,招手喊来一个人:“带他过去。”
杜莽客走的时候,还给他行了一个大礼。均王目送着他离开,见绣着松竹梅的帘子放下来,才抬起自己的手挥了挥:“再见,要么你死,要么他亡!”
对着桌子的草图,均王眯着眼睛笑起来。
草图上,那正房,正和许王府中的书房相吻合。许王守礼烛下坐着正在赏画,旁边有笔墨未干,一张画是新画的,另一张画是老的,墨是上好的,犹墨如黑夜。
新画的,是个人像,只勾勒出鹅蛋脸儿,杏仁子眼,唇角边懒散的笑意,这是纪沉鱼。另一张老画,是个瓜子脸蛋,水汪汪大眼睛,抱一只白猫,披一领雪裘,是个全身像,也是一个大美人。
两张画一新一旧,勾勒出两个美人儿的不同特点,纪沉鱼是沉着镇定,美人儿则是媚态入骨。许王看得有滋有味时,外面风雪声大变,隐然有金戈声。
他手一抚,摸到自己的佩剑在手上。虽然相信自己的手下,也侧耳听了一听,风雪又恢复旧样。
要是换成别人,一定自嘲一下,刚才金戈声难道听错了?许王守礼是个自信的人,提着剑一步一步走到门外,帘子忽然打开,寒光飞溅,一柄剑尖点在他的咽喉上。
外面站的几乎不是人!
他从头到脚披着锦衣,胡子糊满雪帽里透出来的面庞,眼睛倒是能看得到,又带着喷发似的怒火,都快红了。
许王在心里自问,这是自己哪辈子的仇人?
剑尖,离咽喉只有一寸,指着许王退到房中。把门“啪”地一关,外面的人紧紧跟上,因为他的闯入,已经惊动黑压压的护卫。
王爷在他手上,大家不敢乱动。几个队长蹲下来小声商议着,怎么引开他。
几排弓箭手,对着房门,对着窗户。还有一行人上了房顶,倒吊在窗户上准备下去。
不过一瞬间,许王在书房里已经退无可退。他冷静地问道:“你是谁?”不见这个人嘴动,只见到他脸上难辨的一团野草动了动,发出嘶哑的声音。
许王还没有听清楚,就见杜莽客吼了一声,对着书案而去。在他吼的同时,全身警惕的许王,一个打滚翻到了书柜前,手按上去打开暗门,进去后最后扫了一眼,许王疑惑起来。
杜莽客手里抓着一幅画,正是纪沉鱼那一幅,他号啕着,直奔暗门里的许王而来,许王急急关门,避入暗道中,没有听到门外杜莽客的大哭声:“求求你,告诉我她在哪里?我的老婆……”
他痛哭流涕,找了又找,总算找得到。
窗户上倒吊下来的弓箭手差一点儿把弓箭扔了,这个人哭什么?再看殿下不在房中,弓箭手有了底气,对外面传话:“射,殿下不在这里!”
顿时走出来两个队长,雪地里在自己队伍前站定,手用力往下一挥:“射!”羽箭如飞,穿过洁白的雪地,带着呼啸风声和透骨的寒冷,直穿入房中。
房中没有动静!
“再射!”又是一排羽箭带着死亡的吼声,直奔影影绰绰的人影!
许王从暗道中出来时,就见房门迸然碎裂开来,碎得有如百花绽放,有一时的惊艳。再就是惊鸿般的一剑,刺客剑引身子,一剑之威开出道路,震得离得近的雪花,都滞了滞。
他流星般的去了,许王看得清楚,他的另一只手上,还握着那张小像。
许王变了脸色,他是个根深蒂固的古代男人,自己以后侧室的画像,怎么能让别人拿去赏玩。劈手夺下一张弓箭,轻喝道:“点火!”
火石轻响中,箭尖燃烧起来,许王再看中年人,还没有越出王府。紧走几步追上去,蹲身扎马开弓,叱道:“着!”
与此同时,羽箭不停还在放着。中年人身子停一停,换了一口气,再次掠起,手上一暖,那张画烧了起来。
“嘭!”前面树上,火箭笔直钉了上去!
杜莽客大怒,舍不得丢下小像,抓着这团火回身要再来,见雪花似变为黑色,乌黑的羽箭不住飞来,空中不见雪花,只见黑亮的箭头。
他是天真,心智不大,却不是白送死的人。知道自己不能再下去,忿忿对许王看了一眼。雪地里这个肌肤比雪要白,浓眉秀如春山的男人,好大的力气!
“我会再来的!”杜莽客丢下这句话,一卷披风,掠出了王府。半空中,被火烧得半焦快没有,又被风吹得支零破碎的小像,还在他的手上。
天空是阴沉的,许王的脸色比天空更难看。雪花像不是飘落地上,直接飘在他脸上,让殿下的面庞一直沉啊沉。
不住的沉着!
“殿下,可是丢了什么?”谋士知默是个文人,听到府中出了大事,现在才赶到。殿下的这张脸,十足和每一回输给安陵时的脸色一样,是个要杀人的脸色。
许王绷紧面庞:“丢了东西!”他不说什么东西,转身拂袖回到书房里,身后府中的护卫跟进来,黑压压跪了一地:“小人等无能,请王爷降罪!”
烛火昏黄,另外一张美人抱猫还在桌上。美女容颜如玉,许王却以为不如丢了这张才好。纪氏的小像,没了!
不愿意迁怒于护卫的许王虚抬了手:“那人雷霆一击,我都不能,何况是你们。去吧,府中再检查一遍,不要还有余党。”
书房中,响起齐齐感激的声音:“谢王爷宽恕。”
护卫们退出去,许王咬牙对知默道:“均王府上,有一个武疯子是吧。”知默马上明白:“是他,那王爷您是不敌,那个疯子还没有找到来历,听说均王殿下很烦他,哦,是了!”
他惊呼一声,想明白前情后因:“均王殿下知道殿下厉害,又一直垂涎安陵公主,而且最近收到的消息,六殿下对这个武疯子难以忍耐,有除他的心思。这样一来,是一箭双雕!”
双手一拍,知默马上有了主意:“王爷,他取走的是什么?”
“一件我心爱的东西。”许王守礼羞于启齿说侧妃的小像丢了,也难以告诉知默,自己无事,在这里画纪氏的小像取乐。
可知默,还是明白了。他并不知道取走的是什么,但是王爷这么生气,和丢了军机的生气不一样。
最近在都城里,也没有军机可丢。
王爷的军机秘要,大多是放在他心里,亏他生得这样好,又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能记得住许多事情。还有,就是放在军中,都城里有六殿下均王,十一殿下昭王,都是皇后嫡子。
真是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用这样一句话形容许王兄弟间的感情,知默作为谋士,还是要为许王殿下出主意。他半带打听地道:“要是私人东西,倒是喜乐参半。”
“哼,你说来听听。”许王坐在书案后,知默坐在雕花黑漆螭纹书案两边的椅子上。明知道他看不到书案上的图像,许王还是把美人抱猫收起来。
因为心里有点儿鬼,许王下意识地看了知默一眼。知默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继续进行自己的劝诫:“殿下容禀,要是旧事呢,丢了正好随风而去,所谓佛云,往来处去,既然走了,这是缘分已绝。”
他边说,边掀着眼皮子偷看许王心思。许王淡淡收起画像:“哦,那悲呢?”不是说喜乐参半,总是有喜有悲。
烛火把许王的眸子映照得如宝石般熠熠,知默一时看不清殿下的心思,但是横下心,一定要在今天把他的病根去了,这是几年前知默来投时,许王还有的病根。
他直言道:“殿下就要有千娇百媚的公主,又要有可儿的两位侧妃,还记挂旧事,以后公主发威,侧妃们娇嗔,臣为殿下担心,殿下床头,皆是胭脂虎矣。”
许王被逗笑:“你呀你,你这个人!”
一句话,让他说出来千般意思。不仅要断绝旧事,还提醒自己安陵公主是娇纵的,还有两位侧妃,许王微笑,这个杀才看出来自己有心惯着她们,把自己后宅里变成腥风血雨。
“啊,你放心,本王宝剑,专杀虎狼!”许王掉了一个花枪,又打了一个哈哈,对知默示意就此打住,但也不瞒他:“你不必敲打,实告诉你,就要成亲,我闲着无事,画了一张纪氏的小像取乐,不想,那武疯子取了去。”
知默炯炯盯着他,真的是这么简单?
许王笑一笑,对着外面喊人。添寿进来,许王吩咐他:“我今天晚上虚惊一场,有人,就趁心了。去,到我那六哥府上找点儿麻烦,我知道不洞房花烛夜,他就不会死心,一直找我麻烦。去让他明白明白,这个亲事,只有我才能结。”
其实一点儿也不想接,可是那安陵国,只相中自己。
云齐国朝野上下皆明白,许王殿下尚武的锋芒渐露,安陵国,这是在安抚。
要说安陵国强盛压倒几个国家一百多年,倒也未必。三代之后,必定出来软弱的人。只是上一代的安陵公主十分厉害,和亲出嫁,才保得安陵国多得盟友,又是强国。
这一出子,现在用在许王身上。许王很不愿意答应,但是现在的国君不是他,从孝道上说,从国土上说,许王只有答应的份儿。
再说,你不要,还有别人揣着刀子,想着点子的要成这个亲。许王其人心怀大志,不能容忍安陵公主破坏自己的大业。
他先是心怀耻辱答应娶,后来就是为了大业一定要娶。
两位得力的侧妃,就是必要的。
添寿退出去,知默还是不走,他是少数仅有的,不怕许王烦的人,坐着侃侃而谈:“王爷寻的两位侧妃,还须多多管教。”
“我知道,有一个很伶俐,另外一个也厉害。”许王胡乱溥衍知默,脑子里浮现出纪沉鱼那津津有味的笑容,她怎么可以在别人视她为眼中钉的时候,笑得有如看戏!
知默耐心的提醒许王:“安陵公主虽然娇纵,但是数年安好,也是为王爷争取时机。”许王懒洋洋:“是啊,得让她安好几年。”
以后呢,不知道。
话题从安陵公主身上转开,许王漫不经心地问:“宫里,最近很是太平,我的父皇,只知道歌舞升平,他就可以告祖宗,竹山国的进犯,他能忍,宗丘国的世子几天来朝,我说扣下他,父皇说一切歌舞升平,转而听从十一弟的话,说什么结交与他,我那十一弟,”
真是没法子说。
“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兵权在手……”知默只有这样一句话,许王幽幽叹了一声:“是啊。”
他在心里为自己抹了一把汗,总算把话题转开了。知默什么都好,只是殿下的内宅,不愿意让别人说话。
在战场上,仗不能趁心的打,在宫中,话说了也无用。自己家里的内宅,难道自己还不能说了算?
许王殿下抿一抿嘴儿。
大雪下了一夜,这初冬里第一场雪,下得肆无忌惮地疯狂。第二天均王搂着他宠爱的小妾睡得正香,窗户被轻轻敲响,跟他的人有几分慌乱:“殿下,不好了!”
“怎么了!”均王头一天自杜莽客走了,只觉得身心愉快,来到小妾房里,和她欢好到近半夜才睡,一大早被吵醒,没有下床气,也弄出来下床气。
小厮听出来他的火气大,可是没办法,还是要再次回报,他颤着嗓子:“请殿下起身!”
均王无奈起来,小妾被他一夜颠鸾倒凤,睡得正香也被吵醒。不用丫头,自己过来给均王着装,不忘了嗔怪:“他要是没有正经的事,殿下赏他一顿好板子。这奴才,越发的没眼色,今天又不用上朝,也不容殿下多睡一会儿。”
在外面候的人不敢多话,鸦雀无声。
均王出来,脚步才一迈出房门,沉着的脸更为不悦,小厮手上并无紧急公文,只有廊外的飞雪不时冲到廊内来。
“到底是什么事!”均王为人优柔寡断,是想得多,为人被动的那种人。生在皇家,皇后嫡子,又是皇后所出的长子,难免自命不凡。
他和许王守礼不一样,许王是痛恨总是败于安陵,少年时就去了军中,一心要在武力上拼个高下。
均王是个喜欢玩心术的人,他祟尚老子的“黄老无为”之术,又学歪了,认为不抵抗静待其变就是好。
因此,他身在都城里,只想着枢纽国策,以图大宝之位。
思来想去最近没有什么大事,唯一的一件,就是杜莽客可能为许王所杀。这对均王是好事情,小厮的慌张,他只有不悦的。
出门,就是一句训斥!
小厮太了解均王的性子,近前一步附耳道:“殿下,您快到府门上去看一看吧。”他面色发白,鼻翼处是潮红,看起来真的像是出大事了。
均王这才不再言语,天生的皇家尊贵教养,让他负起手来,迈起步子,不紧不慢地往大门上去。一边走一边寻思,七弟许王成亲就在眼前,难道这亲事就无可挽回?
可恨这安陵国的人不长眼,不知道许亲,当许年长的皇子吗?
说到底,自己比许王要大上两岁。在心里暗骂一声,这群不长眼的东西!
嫉妒之火在均王的心里越烧越远,他甚至痛恨上自己的王妃。王妃是四年前大婚,亲事许的是老臣太傅张家。
当时认为亲事好上加好,现在想起来,实在要不得。如果自己没有大婚,会不会安陵公主花落自己手上?
唉,安陵国的历史上,公主和亲与外国的就不多。这难得的一回,怎么会寻上七弟不是自己?
雪花幽幽的飘,均王幽幽的想,就这么来到大门外。
大门上,不少家人挤在这里,他们手里搬着一堆白乎乎的东西,吃力的往府里搬。均王的眼睛眯起来,面色也奇怪地潮红着,是气红的。
一瞬间能把殿下的脸气得通红,气得大喘气说不出来话的场面,是均王府门外,堆着成堆的白乎乎东西。
不是大雪封门,是挽联封门!
朱红大门外,再没有别的颜色。雪地把天下盖得一统的白,挽联丧纸全是白的。寻常丧纸上还会有些不同颜色,这送来的丧纸全是白色。
难得,这么多雪白的丧物,扎得又精致,堆得又整齐。
家人们一收拾,有几个挽联忽忽悠悠随风而舞,在均王大门前上演了一出舞蹈。均王涨红着脸,跺脚大怒:“混账,快搬出去,哪有往家里搬的!”
这些不长心思当差的人,居然把这些丧气的东西往府里搬。
均王一边骂一边喝问:“管家呢,快把他找来,打他板子,问他这些东西如何能往里搬!”大门后面管家怯生生走出来,知道殿下恼怒,跪下来回话:“回殿下,今天早上一开门,这些东西堆住大门,不往里搬,就再也不能收拾!”
均王气得眼前一黑,身子往后便倒。
管家喊来几个人,七手八脚把殿下往里扶,均王气喘吁吁犹不忘了交待:“快搬出去烧了。”管家答应着,对着家下人喊:“搬得差不多了,快一起收拾出去烧了吧。”
均王头又发晕,被人强扶到房里,对着火盆坐了一会儿,才算是好些。好多了,自然是找哪一个这么大胆,这可是在都城,不是在外面,鱼龙微服,人人可以欺之。
这样做,等于对着均王殿下的脸在打。要是不处置这事,殿下以后如何能出门见人?
昨天才把杜莽客打发到七弟许王府上去,有可能是七弟下手。均王疑惑多多的想着,七弟忙着成亲,他有心思做这些?
招手唤来一个人,问他:“七殿下府上,昨夜可有动静。”这个人是知道杜莽客去的,而且就是他给带的路,也是疑惑重重:“没有呀,就是行刺不成功,也应该有些惊动才对。许王府中昨夜既没有打杀声出来,也不见后来出府搜查。”
“那你再去看看,寻个相熟的人打听一下。”均王心烦意乱,把这蠢才打发走。再想十一弟,也有可能。十一弟小许王两岁,是父皇夸过“我家小儿最有凌云志”的那一个,他对皇位一直窥伺,也是不得不防。
再想出来许多的人,都是皆有可能。均王这种想多了的人,平时就会头疼。此时惊吓气恼过后又忧思过度,他双手捧着头,气息奄奄唤人:“请御医,本王旧病又犯了。”
许王知道这件事后,已经是成亲的那一天。他看着花轿出门,才有闲心来听自己皇兄的笑话,微微一晒:“哦,让人取上好人参送去,请皇兄好好休息为好。我这不是大婚,只是纳侧妃,皇兄有恙,不必过来。”
大门只有一个,两顶花轿只能是一前一后的出门。一个到陈家,陈家离得近,到了以后说时辰不到,就先等着。
新娘上轿时间都是算好的,喜娘不催动身,新娘当然不会动身。
另一顶花轿来到纪家,纪家没有了主母,纪老太太事事要出面。堂上,坐着一堆的太太夫人们,以前不来往的,今天也奇迹样的出现。
武老太太不能不出现,坐在喜堂上不是滋味。亏她能忍住,还能和人笑谈。听到鞭炮声大作,人人欢欢喜喜说:“花轿到了,”武老太太面上终现寂寥,为自己的孙子有了悲伤。
喜娘一到,就对纪老太太行礼:“时辰到了,请侧妃起身。”纪老太太面上滑过泪水,不管纪沉鱼用了多少手段,不管这是不是老太太为孙女儿谋划的安宁日子,这终归是她的亲孙女儿,纪老太太落泪不止,又带着喜庆:“让四丫头起身吧。”
纪沉鱼在房里和姐妹们告别,纪落雁还是来了,强挤出的笑容比哭都难看,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死了什么人。
她随随便便,别别扭扭的祝了一句,对着纪沉鱼夺目的宫衣又沉了脸。
许王办事极其认真,侧妃报到宫中,又入了册子,赏的有珠翠冠,衣衫上绣的有金绣鹊文,凤尾簪,还有金花和宝钿。
纪落雁心里滴血,不是只有一把刀在扎,而是无数把刀剑在扎,这一切,原本是她的呀!
她自己个儿难过,别的人可不管她。纪三姑娘握住纪沉鱼的心,含泪道:“以后自己个儿照顾自己,事事当心。”
纪五姑娘走上来,她对纪落雁和王氏恨之入骨,侧身一步,把纪落雁挤得歪斜出去,握住纪沉鱼的另一只手,也哭了:“以后再想见面,只怕难上加难。”
环境催人泪,纪沉鱼以为自己不会哭,也告诉自己不要哭,可是此情此景,她的泪水止不住的往下落,一想到自己就要离去,更把姐妹们看得清楚些:“恕我去了,不能再侍奉祖母和父亲,有劳姐妹们多多操劳。”
她深深的拜下去,纪三姑娘和纪五姑娘大哭着扑上来。纪四老爷在外面也泪落滚滚,还是纪士文勉强掌着,还能提醒:“不可耽误吉时,请四妹妹动身吧。”
丫头们喜气洋洋,搀扶纪沉鱼出来,并没有红盖头,珠翠冠就格外耀眼。纪四老爷只看一眼,就又是自豪,又是难过。
自豪的,当然是这门亲事,在纪四老爷预料之中,他甚至认为自己出了不少的力。难过,当然是女儿出嫁,当父亲的,总会有难过。
忍泪挥手:“去吧。”
只有纪老太太不能再忍,见纪沉鱼行礼辞别时,呼了一声:“我的四丫头,你……你到了那里,要好好侍奉,不可惹事。”
“祖母!”纪沉鱼挣开丫头,扑到纪老太太怀里,哀哀哭了起来。祖孙两个人抱头痛哭,来拜的人有人冷笑低声嘲讽:“这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亲事,装得倒还挺像。”
旁边,也有人附和。
好在纪老太太自有分寸,推开纪沉鱼,给她整整泪容,含悲道:“去吧,不要误了时辰,殿下不喜。”
这句话让纪沉鱼更为流连不舍。
家里的人以殿下喜欢和不喜欢为准则,他们要是知道自己不日就将离去,还不知道吓成什么样子。
她恋恋不舍地看了他们一眼,毅然扶上丫头们的手,在飞雪中走了出去。
一地炮纸中,鼓乐大鸣,花轿起来,往许王府中而去。纪四老爷在门外,目送女儿轿子远去,听路边有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一定是吃斋念佛的人,才能修成嫁到王府里。看人家这花轿,多齐整,那上面的东西,都叫不出来名字。”
纪四老爷被安抚了。
花轿的门和窗,都是密密缝着的。纪沉鱼看不到外面景象,只能坐在轿子里听着。听到有更响的鼓乐声中,猜测大约到了许王门前。
不是还有一位侧妃,哪一个先进府门?纪沉鱼并不在乎,却还是想了一想。陈家离许王府中近,纪家离许王府中远。
迎亲轿子,不会一前一后的出来,只能是一同出来。那陈家的轿子,要么是先到了这里,要么是自己要等她。
陈五姑娘在轿子里也着急,她的花轿早早就到,她还以为自己会先入府门,没有想到来到以后,就一直停在府门后。
再糊涂的人,也明白这是等什么人。听着鼓乐声大作时,她急得不行,又无从去说,恨不能打心眼儿来争执:“我不能后进去。”
以纪家和陈家的门第相比,陈家好歹还有几个子弟在官场上行走,理当自己先进才是。
不属于自己轿旁的鼓乐声越来越近,陈五姑娘失望了。她分明听到鼓乐声远了又进,进了又远,然后自己的轿子起动,鼓乐一下子震鸣。
她软软的扶着花轿一侧,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着,心里的直觉不会骗人,是她,纪四姑娘先进了府门。
这意味着此生,将被她压上一辈子。
当事人惴惴不安,纪沉鱼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猜测,这是一定是猜测,自己怎么会比陈五姑娘先进门。
出嫁前,家里姐妹们闲聊,也说到这个问题。人人都深信不疑,纪四姑娘是弱于陈五姑娘一头的。
陈太太对纪沉鱼合身衣服的愤怒,纪老太太和纪沉鱼都没有说出去。
今天再联想到自己的衣服得体,纪沉鱼默然,这只有一个可能,难道许王殿下他……只能是他相中过自己。
如果花轿是自己先进的门,那一切全猜中了!
有人拆轿门,再就是喜娘恭喜声。染雪和离花笑意盈盈,低声道:“请侧妃下轿!”纪沉鱼伸出自己的手,优雅的走出轿门。
这样一看,心中了然。古人左为上,自己的轿子右侧,停着另一个花轿。也有四个喜娘在旁边,两个丫头扶下一个丽人来。
她打扮和自己无二,头上珠翠冠,粉红衣衫,纹着金绣。步子稍有些急,才一下轿,就想着往前去走。
这是许王府中的侧厅,客人们从厅里坐着,一直到厅外院子里站着的都有。人人好奇,七殿下有了安陵公主这样一门好亲事,还能相中什么人?
见两个少女冉冉而来,一个是娇波低垂,一个是玉容宛转,果然不是一般脂粉。
“殿下真是艳福不浅,”
“是啊,模样儿又端正,听说出自于老世家,看这步子身姿,是难得的佳丽。”
有人这么夸,还有一声不悦的“哼!”,从纪沉鱼一侧传了过来。
离得如此之近,垂头的纪沉鱼偷看了一下。
见琉璃白雪中,奇花异草皆如在水晶宫中。一树银花旁,站着一个年青男子。他生得一双好剑眉,几乎直直入鬓,鼻子如悬胆,直而秀挺,看上去,和许王守礼不相上下。
不过许王殿下总有从容气势,而这一位,却是奸雄的面相。
这是谁?他对自己和陈五姑娘一样的不悦,那暗于星辰,沉若积水的眸子,不住看自己,又去看陈五姑娘。
只这么一犹豫想心事,脚下步子慢了。陈五姑娘得了这个机会,更是急急的要走前一步进入厅内。
两个丫头不动声色稳住了她,陈五姑娘心中急躁,收势不及,借着势子还想挣前一步,只差这一步,就可以先于纪四姑娘迈入厅中。
只这一步,她也没能迈出去。扶着她的丫头们察觉到她的心思,强着她后退了一小步,陈五姑娘踉跄着回去一小步,泪水迸落到衣上,怎么,就这样被她压了去!
纪沉鱼心如明镜,这是个活生生的证据。不用再多想,染雪和离花扶着她喜气盈盈入了侧厅,那龙凤宝烛下,是紫檀木镶象牙的案几,案几旁,是黄花梨木透雕鸾纹座椅,上面坐着一个男子。
房中所有的光,都似从他身上发出。
他身上殷红团花五福捧寿的玉绸袍子,发髻高挽,上面插着金花。面上因烛火的原因,泛着微金色,衬得他的黑眸深不见底,多看一眼,如摄魂魄。
他就坐在那里,带着温和而又包容天下的笑容,眸子轻轻转过来,给了纪沉鱼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
这样的男人,实在不多见!
陈五姑娘原本还有气恨,今天是吉期,又要忍着不能带出来。在碰到许王的眼光时,所有的不如意全烟消云散,换上来的,是含情脉脉,流连温存。
没有夫妻对拜,也不拜天地和高堂。在傧相的话声中,两个人给许王守礼叩了头,许王一人赏了一对玉环,新人被扶入洞房。
陈五姑娘这一次不再造次,而是停了一下,果然,又是纪氏走在前面,她没了脾气,心里想着许王,默默跟在后面。
外面起了一阵轰动,小厮增禄过来回话:“安陵国使臣乌海来贺殿下。”安陵国来说亲事的使臣,就是这一位了。
乌海不是一个人过来,他来的时候带着一千人。到许王府上,带了五百人过来。五百人在今天拥挤的府门前,威武雄壮,好似一道杀气腾腾的风景线。
宾客们四下里议论时,许王迎出门外。十一殿下昭王守义陪着乌海过来,正在谈笑风生。见许王出来,乌海粗声大气:“驸马爷,我不是信不过你,是我职责所在,不得不来看着你。”随手扯下门上一个喜字,乌海不错眼睛的盯着许王的面容:“在娶公主以前,你不能和侧妃们圆房!”
那个喜字被扯掉时,不少人变了脸色。安陵国历年的使臣,没有一个不是这样飞扬跋扈的。
只有许王笑容自若,伸手把喜字从乌海手中拿过,速度很快,让乌海不能防备。把喜字递给身后的小厮,许王含笑道:“让人再贴紧些,别再让客人挑出毛病来。”对着乌海道:“请,我知道你必来,给你备下的有好酒,晚上想来你是不睡,我也不睡,陪你耍刀剑玩玩如何。”
喜事这一天动刀兵,也只有许王府上才能有吧?
乌海也变脸十分之快,马上哈哈大笑,大步往里走:“好,咱们喝一夜酒,耍几下子玩一玩。”再左顾右盼:“两个美人儿呢,喊出来让我看看美是不美。”
“你得了吧,”许王也大笑:“哈哈,你我是战场上刀头舔血的人,让你看一眼,还不吓倒了。要是病了,谁侍候公主?”
乌海动动嘴要说话,许王话紧了紧,及时把他嘴堵上:“寻常的丫头,怎么能侍候公主。必得这样久受教导,生在大家的人,在我看来,才是侍候公主的上上人选。乌海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再皱眉:“你不愿意?那我府上还有几个罪奴,虽然是蛮人之后,不过侍候上倒也可以。她们样样都会,大到核头穿鞋,小到喂猪养狗,要是你不嫌弃,倒是全才的人儿?”
乌海噎了一下,再就大笑:“我国君只相中殿下,我当时还不明白。现在看来,他相中的,就是殿下的这份心地,心细如发哈,心细如发。”
“哈哈,你愿意就好,走走,喝酒去。”许王笑容满面,再对昭王一个笑容:“十一弟,六哥身子不快没有来,你来了,要代我好好招待才是。”
昭王巴不得和乌海多亲近亲近,顺着答应一声,对乌海道:“七哥的小花厅最好,那里离花房近,有兰花香。走,你我今天不醉不归。”
乌海却不要他,一把抓住许王的手:“殿下一起。”硬生生当着人,把个新郎官儿拉走。来的客人当作看不到,安陵国不生点儿事情出来,倒是奇怪。
他能眼睁睁看着许王殿下在娶公主以前,和别的人去欢好?
乌海不止一次反对许王纳侧妃,一定要在公主过门后再说。云齐国君素来懦弱,在这件事上难得强硬一回。
因为这是祖宗规矩,成年皇子房里没有人,别人要么说许王殿下不男人,要么就被安陵国笑话。
乌海又一次让步,一定要亲自在云齐王宫里为许王挑选侧妃。他要自己掌眼看。许王当时表示赞同,说入选宫中的女子身份尊贵,几乎不亚于公主,以后和公主为伴,可以相得。
他欢天喜地,乌海就要犹豫。犹豫了两天,甚至装病想拖过去。许王一直到他病床前,屏退别人,和他商议:“宫中的女子,都是为献给父王。你前天当着父王的面说,我不好反驳。你想想,把给父王的女子我收用了,这不是招人口诛笔伐。依着我,世家里选几个贤惠的女子,自小又受教导,身份上也一般,你看如何?”
这位骄横的安陵国使者还能说什么,他是病着呢,总不能一听许王选妃,就坐起来说好了,和你一同去挑侧妃。
许王匆匆下定,就是时间不等人,机会也不等人。
新房里,纪沉鱼舒舒服服洗沐过,斜倚在榻上等着丫头们给自己擦干头发,边打量这新房。
房里叫真富贵。
累丝镶红宝石的,是香炉。金漆兽面的,是脸盆。再有雕象牙的,镶翡翠的,无处不金光闪闪,宝光不断。
她随意地问了问:“外面还这么热闹,今天晚上几时才散?”染雪抿着嘴儿笑:“只怕要喝一夜,侧妃累了,请先就寝。”
本来就没有打算等许王的纪沉鱼道:“我干了头发就睡。”
她伏下身子,更方便丫头们给自己擦拭。擦得舒服时,忍不住打起了盹。睡梦中,忽然有冷风袭来,纪沉鱼嘀咕道:“谁没有关窗子?”
走到窗前去推,双手按在一个柔软却又坚硬的东西上,有人低笑出声。
一惊,纪沉鱼睁开眼。见一双笑眸对着自己,许王守礼带着酒气,坐在自己身边,他的手臂半搂半抱着自己,而自己的手,正在他的胸前不住揉着。
天啊,是推窗户好不好,绝对不是调戏。
好好睡一觉的心思,一下子全没了。纪沉鱼缩回手缩回身子,许王犹有留恋,手臂又搂上来,被纪沉鱼用足了力气狠狠一推,喝道:“殿下,请守礼守诺!”
酒醉的许王,是个别人强迫他偏要来的人。把乌海灌得大醉,许王心想不圆房就不圆房,不过是我的人了,我香几下子倒无妨。
他就直往纪沉鱼房里来。
打发走丫头,俯身刚要亲,就被纪沉鱼推开。他轻笑一声,惊醒了纪沉鱼。男人喝多了酒,是没有道理讲。
偷香不成功的许王,见玉人儿娇颜更胜以前,正想正大光明亲几口,冷不防纪沉鱼拼了命的一推,他身子差一点儿摔坐在地上。
殿下马上站直了,沉下脸比纪沉鱼还要厉声:“纪氏,你想造反!”
纪沉鱼明白自己的错误后,马上从榻的另一边溜下地。跪下来开始搅脑汁,吞吞吐吐道:“殿下,有句话说得好,有礼……走遍天下。”
自己汗一把,有理走遍天下这话也出来了。此理,非彼理也。
许王面色还是缓和许多,心想这话也有道理。他也就想起来纪沉鱼对自己说过的,希望事事都守规矩,也想到自己答应过她。
他还是冷着脸,已经不太生气。见纪沉鱼眼珠子骨碌碌不停,知道她在找理由,许王不打算就此放过她,沉着脸坐着:“说!”
“殿下,有礼这个……书上说,非礼勿动。”纪沉鱼一面支支吾吾一面想着词,接下来就流利得多:“我敬殿下,以国事为重。常听人说,殿下从不以美色为重。因此,才有安陵公主看重。殿下,此生身虽为女儿,却常得父亲教诲。以美色伺人者,不如德才伺人。今天得到殿下身边,论姿容,还有陈侧妃同在,论身份,不及公主多矣。今天殿下留宿我房中,让人知道,只怕怪我红颜祸水,从此安身不牢!”
纪沉鱼掩面大哭。
洞房花烛夜,新郎官被指责成“欲置人于祸水之地”,又听了一通有礼应该如何的话,应该是开天辟地以来,难得的一回。
面对一个号啕大哭的人,许王偷香的心全被眼泪浇灭。见她哭得可怜,心中更加的怜惜。心想这世家里出来的,果然是和别人不同。
他微微而笑:“你不要哭了,我没有怪你,我只是来看看你在这里习惯不习惯,又缺什么,你再哭,像是我欺负了你。”
纪沉鱼的哭声小了许多,犹是委屈无比:“可不是吗?难道我能欺负了殿下!”许王哑口无言,只自己笑了一笑。雪下得如落叶齐舞,透出红色喜烛光的房门打开,许王迈出一步在门槛外,身子后面是房中温暖,身子前面是狂冷北风。
吹得他醒神不少,脚步迟疑下来。好似殿下被赶了出来?他回身才要发作,见乌发秀展的青衣少女娉娉婷婷垂首:“雪地里路滑,殿下走慢些儿。”
北风卷进少许,吹动她乌发飘如天人。她垂着头,看不到眉眼儿,只有额头上一点的雪白,在乌黑发上更为清晰。
对着雪白,许王更容易想到才刚见到的微红眼眸,他的气又消了下去。说到底,今天不睡在这里,明天也好见乌海。
许王是不怕他,不过整个云齐国还怕安陵国。冰动三尺,非一日之寒,也不是一天就可以消融。
留在门槛内的步子,还是迈了出来。
“格格,”有木门响声,隔壁房中走出陈侧妃。新房布置得时间紧,两间布置了一处。第二天就要离京,等到回来各自另有用处。
陈侧妃在房中坐卧不安,就为着她晚于纪沉鱼入门,晚于纪沉鱼入厅中。很容易的,就听到隔壁的哭声。
纪沉鱼当时太卖力,哭得比较大声,指望引来侍候的人等,结果虽然鬼也没有来上一个,殿下幸好还是出了门。
隔壁是谁,纪沉鱼从进房就舒服地去泡了个澡,她还真没在意!
立在房门外,见许王终于后脚出门,正恨不能一个箭步冲上去,“啪啪”两声把门关上。就听到陈侧妃的动静。
大雪,更下得大如落花。远空黑得如苍山直入云端的峰顶,茫然如若不见。这种时候,隔壁谁还会出来?
纪沉鱼只一闪念间,就想到了是谁。她忍无可忍,瞪大子一双黑如杏仁的眼眸。而许王守礼,恰好这个时候不经意回身看了一眼。
他觉察到身后的异动,有如飞雪轻落于地,几乎不闻声音。有如落花空中摇曳,几乎不见痕迹。
许王回过头,就看到一双瞪出惊异的眸子,黑得如深海无底,黑得如古井无波。瞪得这么大,再无波再掩饰,那抹子不屑也浮了上来。
轻易笑话人的坏处,就表现在这里。纪沉鱼十分的懊恼,她不是不屑,她只是觉得这种冻揭了皮的天气,这种一出门指不定就伤风睡到好几天的天气,半夜三更的迎殿下,有点儿……
好吧,谁叫她接受的是现代教育呢!
守礼定定的、不悦的、斜睨的……直到纪沉鱼把她的不屑变成懊恼,懊恼变成讨好。纪沉鱼一面讨好的笑着,一面走上前,左边一只手伸出,右边一只手伸出,轻轻的关上了门。
把那灼热的,快要吸干人魂魄的眼睛关在外面,纪沉鱼才松了一口气,身子依靠在房门软下来,低声自语道:“好险,这种日子!”
真是鬼日子。
两扇房门轻轻阖上时,有如一堵铜墙铁壁,不是结实,而是冷得冰人,堵上了许王的心。守礼觉得自己性子一直不错,可以周旋着糊涂的父亲,以及他的宠姬,再就是贪心的六哥,黑心的十一弟。
不过今天,他又一次发现自己性子是真的不错,堪称天下第一好。是以,才没有一脚把门踹开!
他嘴唇动了几动,到底还是把自己撵出来。泪水也好,指责也好,洞房花烛夜,反倒把自己指责了一顿,这丫头叫无法无天!
改天收拾你,让你不敢猖狂!
“殿下,是就寝的时候了。”陈侧妃低低的说出来,红晕了双颊后,又无可奈何。争宠,不就是这样。
殿下往这里来,难道不是为休息?
许王马上变了脸,他要睡哪里,不喜欢受别人安排。话也没有回,大步踏雪而去。雪淅淅地下着,鞭打在陈侧妃的心上。
她滴下的泪水,在北风中倾刻凝结成冰,落到地上,碎成了无数瓣。对着纪沉鱼的房门看看,她并不太沮丧。
她那里,也没有留住殿下。
可怜的殿下,穿过月洞门往前面去,早就把她忘了,而正在为自己被赶出来生气。乌海嚷嚷着过来:“不要走了许王!”
侍候的人都有厌恶,看他的眼光都像在看死人。乌海真的醉了,他脑子里只还记得一条,他今天来这里,不是为了庆贺许王殿下纳妃,而是标榜一下安陵国使臣的地位,要让云齐国上上下下看得清楚,他乌海,不会允许许王今天晚上睡美人。
骄横、蛮不讲理、暴躁,乌海表现得淋漓尽致。狂喊几声找不到许王时,他抽出腰刀,狂性加上酒性,冲到院子里对着一株开得正好的老梅,用力劈了下去:“殿下在哪里!”
老梅粗如碗口,开着无数红梅花。忽遭杀劫,枝干扑簌簌着,震下许多花瓣,洒了乌海一头一脸加一身。
隔墙的许王握紧拳头,指天为誓:“假以时日,我定灭安陵!”紧抿的嘴唇无声说了三遍,才装漫不经心而来,转过拐角笑道:“咦,你几时与梅花有情意?”
乌海收刀哈哈大笑:“殿下,今天晚上我是辣手摧花人,侧妃们,一定打心里恨我。”守礼笑容吟吟,对着乌海手中的刀看看,再去看自己快被劈断的老梅,扑哧一笑:“你这是把什么刀,几刀砍不断这个,依我看,可以换换了。”
“我这是催你出来,在你堂下,一定是你心爱的东西,我怎么能断了根!”乌海也是语带双关,且斜着眼睛看过来。
许王眸子温和与他对上,不躲闪也不退让,暧昧地道:“我心爱的,不是公主吗?”乌海觉得冷风从舌头上闪过,清醒不少,附合地道:“哈哈,可不就是公主。”
两个人把臂而去,廊下站着奉国君之命陪伴乌海的大臣,放下了心。注意到他的神色,守礼似笑非笑,能放心?
也罢,也这样过了几十年。
前面的闹剧,丝毫影响不到内宅里。纪沉鱼一觉睡到天亮,穿戴好,丫头们送她去给许王请安。
陈侧妃先到了那里,正在为许王捧巾栉。纪沉鱼没办法,见只有面盆没有捧,只能捧这个。对着金漆面盆才走过去,许王哼了一声:“你捧得动?”
铜盆上有金漆,再加上一盆水,纪沉鱼傻站着对许王笑,那我捧什么?许王衣衫动了一下,伸出自己的脚。
杏黄色长衫下,一双着了雪白袜子的脚。纪沉鱼呆住,给一个臭男人穿鞋?身分不对等,看这个位置,是要跪下来穿才行。
她继续傻笑,虽然只有一瞬间,对纪沉鱼来说是千年万年。她磨蹭着,心里纠结不停,一定要去穿?
真的要给他跪下来穿鞋?
一个身影急步上来,走得太快,还带着风声。陈侧妃一见是殿下的脚,有如亲近殿下的人。她不能再让纪沉鱼去抢这个巧宗儿,飞快把手中的东西交给最近的丫头,不管是自己的,还是许王殿下房中的,就这么一丢,人从纪沉鱼身边擦过,“扑通”跪到,地步刚刚好,许王的那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脚,正好在她鼻子尖上。
纪沉鱼一看救星看了,而且她那姿势明显是带着我要穿,给我穿,谁不让我给殿下跪下来穿鞋,一定和她急。纪沉鱼也动了,往前刚走一步,陈侧妃抢着许王的脚,另外一只手把地上放着的鸦青色寿金丝暗纹履往那脚上套。
“哗啦”,骤然有东西摔在地面。几片碎星溅到纪沉鱼裙边上,她灵机一动,弯下身子扶着脚很是痛苦:“哎哟,这是什么?”
两个丫头跪下来:“是奴婢们丢了手。”
陈侧妃手中原本拿东西,她匆匆忙忙一摔,别人还没有接好,她就松手,只能是滑落下来。纪沉鱼心中充满无限敬佩,从丢东西,到冲到殿下面前,没有五步也有三步,陈侧妃可以去学“凌波微步”,这步子快的,殿下的脚都在她手上了,东西才掉下来。
难不成,还有人敢陷害她?她在心里吃吃的笑,接东西的人是她自己的丫头,总不会这样做!
许王似笑非笑,对着一个劲儿呼痛,好似那碎片溅一下是天大的伤的纪沉鱼;再对着鼻子尖上冒出汗来的陈侧妃,这是一心一意给殿下穿鞋赶出来的汗水,最后看失手的两个丫头,那笑容就更加的耐人寻味。
慢慢的,悠长的说出来一句话:“真是不小心啊。”
这话不知道是说纪沉鱼好好站着,也能被东西伤到呢,还是说陈侧妃的丫头没拿好。反正陈侧妃听过,额头上又急出一层汗来。
许王收回脚:“我自己来吧,你去,把纪氏扶坐下,看看她伤到了哪里,出没出血,要是出了血,这可就糟了?”
纪沉鱼腹诽,有什么糟的,不就是不进宫了。今天下午就动身去迎亲,上午要去宫中辞行。据说如果有幸,还可以面见国君,还可以吃到赏宴。
说实话,纪沉鱼一点儿也不想去。她以后还想指着自己这张脸,原模原样的过日子,在宫里走一圈,认识的人并不是好事。
她一想可以不用进宫,呼得就更来精神:“殿下,我的脚,我动不了,……”还没开始呜呜,许王大怒:“不许哭!”
昨天哭,今天也哭,一时半会儿不生事心里都难过。
陈侧妃吓了一跳,她想得也飞快,纪沉鱼事事占先,总算自己比她先抢到殿下的脚,算是胜了一筹。如果她不能进宫?
忙恭顺地道:“请殿下开恩,容她多休息一会儿吧,要实在不能去,也没有办法!”
纪沉鱼被一声大喝弄得愣愣,直直的看过来。她的面容上,慢慢滴下来两滴子泪,如风中花苞初成,慢慢打开,又缓缓而落。
许王心动一下,纪氏的女儿容貌好,还真不是吹出来的。她伤心都成这个样子,吓得泪也不敢痛快的流……
再一想,不对,她要是装相,这一滴子泪也算是能耐不小!
转头就斥责陈侧妃:“什么话!你们全是本王千挑万选出来的,辞行怎么能不去!”他杀气腾腾站起来,手指随意捏几下,有格格的响声,对纪沉鱼笑得很威胁:“我久在军中,摔伤扭伤我最会治,我来给你瞧瞧。”
修长却有力的手指,骨节声响有如炸豆迸起。纪沉鱼见风识舵,手扶着到了身边的丫头站得笔直,再陪上一个笑容:“啊,我像是好多了,不敢劳动殿下,”
为自己忽然的装病又找了一个解释,纪沉鱼沉下脸埋怨陈侧妃:“下次看着点儿。”陈侧妃一肚子气,心里如北风浮去表现尘沙,下面露出来的,是纪沉鱼的心思。
果然,她是想加重自己的错误,让殿下怜惜宠爱她,而责备自己。
成亲第二天一早,自己就被许王责骂,陈侧妃垂下头,把这笔帐牢牢记着。
许王冷眼瞅着这一出子,也暂时相信纪沉鱼是为了争风,他面无表情:“安生些吧,到了宫里,可不许这样。”
两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都有委屈的神色,欠欠身子:“是。”
跟着许王用过早饭,径直出门上车往宫中来。许王是一辆马车,他把两个侧妃眼下看得比眼珠子重,至少在别人眼里是这样的,两位是各有一辆马车。
陈侧妃一上车,就气得不行。这个人,还真是个狐狸精。纪沉鱼上了车,见车内暖香温馨,扶过一个迎枕睡下来。
染雪和离花跟着她在,笑道:“侧妃昨儿没有睡好?”纪沉鱼懒如去了骨头,长袖软软的伏在身前,又似抽去了筋:“我要睡,到了宫门再喊我。”
微闭眼睛,在心里把逃跑的计划又想一遍,机会,路上一定是有机会的。
宫门到了,许王先下马车,对纪沉鱼总觉得哪里不对。从头发丝儿到裙子边上都打量过,许王又要没好气:“这腰带上的珠子,怎么少了一个?”
腰带上绣着珠花,足有几十颗。只少了一个就被看出来,纪沉鱼心虚地笑:“我累了,歪着呢,应该掉车上了。”
“这不才起来,纪侧妃你累得倒挺快。”陈侧妃阴阳怪气来了一句,纪沉鱼反唇相击:“怎么能和你比,你半夜里不睡也没关系!”
两个人都闭上嘴。
许王觉得自己的这两个侧妃实在让人满意,纪氏浑身有刺,陈氏毫不放过。这两只小斗鸡,先自己玩玩也不错,他装没听到。
七殿下迎娶安陵公主是大事情,官员们在宫门外迎上来,许王带着他的“宝贝”侧妃,来见国君。
天是早饭过后半个时辰,雪小了不少,却还在下。陈氏和纪沉鱼都是头一回来,纪沉鱼本着今天不参观,以后再也见不到的心思,左顾右盼,看个不亦乐乎。
陈侧妃是低着头走,注意到纪沉鱼左扫一下右瞄一下,她抬头是为看她在干什么?这一看,见雪地里红墙碧瓦,两边走着无数官员。
石甬道上虽然落雪,却是认真扫过,可见上面刻着金花图案。带刀的侍卫们魁梧清壮,引路的宫女宛转婀娜。
风中,却又有着浓重的肃杀!仿佛风雪催的不是梅花开,而是离人血泪!
她不敢再看,又不愿意落于纪沉鱼后面,低声道:“不可乱看。”这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许王殿下听到。
许王回身瞥了一眼,正对着纪沉鱼左右转后回到中间的面庞。许王挑一挑眉梢,纪沉鱼眨一眨眼睛。
许王板一板脸,纪沉鱼老实了。
在心里把许王又骂上一遍,国君的宫室到了。
白玉石阶,两重飞檐下,许王率先跪到:“儿臣奉命将往安陵边境迎亲,特来辞行!”台阶上,两个红衣太监颔首,转身进去不一会儿就出来:“宣,七殿下许王进见,七殿下侧妃纪氏、陈氏进见!”
陈侧妃已经顾不得她又排到了纪沉鱼后面去,只顾着自己不要失仪,只顾着心里怦怦跳去了。
宫室中的景象是这样的,宝座上,坐着一个年迈的老人,虽然精神尚有,但是精气神儿可见不足。
他的身边,挤坐着一个美人,风流秀眸,凤眼斜飞,有倾城倾国之姿。这是云齐国君近年新宠的美女叫丽姜。
许王就知道是这个样子,不是他对自己的父亲很失望,而是他就知道醇酒美人,得享受时且享受。
丽姜眸子里闪过不屑,皇后嫡子不是吗?今天,看你拜还是不拜?她对于先皇后所生的三个儿子,昭王许王均王,没有一个喜欢。
许王在边境的时候多,还没有大的过节。昭王和均王多在都城里,又是成年皇子,各有根系,对于父王身边层出不穷的美人,才没有心思待见。
偶然的冷落,丽姜牢记心里。
国君上了年纪,今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有些头晕,丽姜扶他坐下,就势倚在他怀里撒娇:“要是安陵公主不喜欢许王,那就给安儿吧?”
十四皇子守安,今年十二岁,是丽姜所生。
就这么说着话,许王到了。他眸子只一闪,就明白丽姜的恶毒心思。许王只想早早见过早早就走,懒得和丽姜计较。
古语有云,青蝇附骥可行千里,也站得更高。可是,要一辈子附得住才行。他带着跪下,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这就是许王守礼城府极深的一点,他是很能忍耐的人。纪沉鱼嘟着个嘴,这头还叩得有完没完,陈侧妃一直偷眼看她,巴不得她有失仪的地方。见到她这个表情,以为是个把柄,只是想不到怎么让人都知道。
“起来吧,你过来我有话交待你。”国君好脾气的道。许王应声:“是。”起身走到国君身边,国君对他和蔼可亲:“大婚上用的东西,我让人开国库去备办,一切,只要公主喜欢,只要公主满意。”
丽姜也嘟起嘴,和纪沉鱼有得一拼。
许王装看不到,事实上提到亲事他就心烦,弄两只小斗鸡,不过是苦中作乐。他一一答应下来,国君又招招手,走上来一个太监宣道:“纪氏近前,陈氏近前。”
纪沉鱼苦着脸儿低着头,又要跪了。可是没有办法,她只能走上前,再次跪下来。这一次噘着的嘴,被许王看在眼里。
丽姜还坐在国君身边,许王浅浅一笑,这样的人物,何必理她!
“安陵国肯以公主下嫁,是我云齐数代的福分。”云齐国君把自己饶上不算,还把几代人的福分全扯上。纪沉鱼为许王不值,皇子皇孙,命运不过如此。不是联姻,就是和亲。可怜人!
国君还在没完,他不仅是国君的训诫有,把教导妈妈的活儿也抢了:“你们呐,对公主要一日三请安,事事要恭敬。不可顶撞,不可怠慢。公主不睡,你们就不能睡。公主不吃,你们就不能吃。公主不喜欢,你们要一起不喜欢……”
纪沉鱼在心里骂,说完了没说完了没……
许王对她的小脸儿上不悦,心花怒放,怒放心花。那表情,实在惹人笑!
貌似天长过了,地久过了,国君的训话结束。他吩咐道:“你们退下,我和七殿下有话说。”再看到丽姜原本就坐在身边,国君不悦:“你去吧,怎么还在这里!”
纪沉鱼又撇嘴,难道这里没有国法和家规,巴不得听到一声:“滚!”提提精神也是好的。丽姜走的时候,把她们也想起来,带着高贵端庄,我是国君的女人,你们是他儿子的女人那种居高临下的笑,三分热情七分冷淡地招手:“随我来。”
陈侧妃殷勤地去了,纪沉鱼很想懒洋洋过去,考虑到面子总是要给的。她清楚自己的古代,但凡心里想不开,就在心里来上一句,给个面子吧,开导自己一下。
后堂里,金碧辉煌,古典富丽。丽姜到了这里,眼皮子都没有抬,把她们交给宫女:“带去休息。”她径直走开。
一排几间的小厅出现在眼前,陈侧妃踌躇一下,对带路的宫女塞过去一锭银子,低声道:“我想理理妆容。”
纪沉鱼呢,则是有些内急。
各自被宫女们带开,纪沉鱼的下一站,参观宫中的方便之所。有沉香薰燃,有铜盆澡豆。她把五花八门的东西全看过,觉得余下单独和陈侧妃在一处的时间也不多,这才往外面来。
外面寂无一人,带路的宫女也不知哪里去了。纪沉鱼本能的心里一沉,脑后有东西带着风声过来,她冷汗顿出,危急中身子一偏,“呼”地一件东西,重重砸在她肩膀上。
无边的痛楚,紧紧摄住纪沉鱼的心脏。并沿着血脉往四周漫延,眼前一黑,纪沉鱼晕了过去,陷入沉沉的黑暗中。
黑暗中,有灯光闪亮,有红地毯行走,上面衣香鬓影的男士们女士们,忽然变成血盆大口,手脚变成章鱼一样,纷纷撕扯过来:“我要吃了你!”
他们把她拖来拖去,抢来抢去,纪沉鱼尖声大叫,双手抱着头,觉得不住碰撞在酒会的桌子腿上,椅子脚上……
呻吟一声,她醒过来,脚抬在半空中,被一双手指握住正在拖行。“砰!”又撞上了一个什么东西,纪沉鱼更是呻吟,手摸上去,是个门槛!
她才明白过来,就见脚上手一松,一个闪着金光的东西雪亮的扎下来,笔直的,对着自己的眼睛。
这里很黑,伸手不见五指。除了这雪亮的东西外,还看到有两汪富于生机的深泉,微有荡漾,又如明珠又如美玉又如……狠毒,狂辣……
这是人的眼睛!
想到这一条时,金光已到眼前。纪沉鱼奋力往下面一溜,双手用力一握,果然握住两个柔软又裹着坚硬的东西,还有丝丝碎碎的东西,应该是裙子上的流苏,搭在腿腕上。
纪沉鱼,双手紧紧攥住这腿腕。
那个人用力过猛,簪子“哒!”扎在地上!与此同时,纪沉鱼顾不上自己起身,就这么平躺着,双手在身子侧边,不是好用力的姿势,她用足了吃奶的劲,嘴里还大喊一声:“滚!”
把那个人摔了出去!
是个女人,她有着轻盈的身子,而且穿的的确是裙子,可能为杀自己,束在了腰间。一得手,纪沉鱼翻身就滚到一旁,还想着悄无声息先躲起来,耳边听到自己身上的首饰叮当作响。
自己往哪里去,首饰就响到哪里。
她苦笑,中国封建制度拘束女人的,看来要多添上一条!
与此同时,不知道何处起了咆哮声。这声音听着很熟悉,纪沉鱼已经无心去听,她被人肩膀上砸了一下,又被当死人一样拖着走,又用闪了力,无处不痛,眼前飞舞出来金星无数,她又晕了过去。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她被人争吵声惊醒。其实只晕了一会儿,外面是许王和一个女人的声音。许王是怒气冲天:“你太放肆!”
“你许给我的,你敢负心,我就能杀人!”说话的是女声,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刚才遇到的女子。
肩头一砸是狠心的,簪子扎下来是恶毒的,可那双眼睛,有着大海般的深邃,比夜空繁星更明亮,如丝绸上金线银绣,熠熠精致无比。
什么人的脸上,才配有这样的一双眸子。可是,也有狠毒。那是嫉妒而来的毒火,纪沉鱼是个女人,演艺圈里经过多少,她认得清楚。
试着起来,才一动身,就酸痛得全身力气消失干净。她侧着耳去听,许王是压抑着怒气:“你先负的心!”
他话里似有无数酸楚,在一处狭小的地方,拥挤着,只想爆发,又冲不开禁锢。
“我是没有办法,”女子带上了哭腔。许王一字一句道:“可你也没有反抗,你没有作什么举动,你说,这是你的终生福分!”
女子轻泣:“我,我不这么说,你要我怎么说。”她呜呜指责:“你变了,你还记得,你说过,没有我,你决不纳侧妃!”
纪沉鱼恍然大悟,这句话的正主儿在这里。感情大戏当前,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努力,手扶着地坐了起来。
不过代价也不小,她累得气喘吁吁,坐着只有呼呼喘气的份儿。
“我说这话的时候,你我两情相悦,你云英未嫁,我没有定亲。”许王静静地道:“可现在,卿与我,是陌路人!”
女子暴发似的狂喊一声:“不,你不能这样对我!”喊声中,有无数辛酸无数不甘无数的依恋,好似溺水的人,必须紧紧抓住这最后一根稻草。
纪沉鱼用手摸摸地面,光滑圆润,和刚才她叩头的地差不多,又和许王府中的地不一样。她在心里傻傻的笑,这全拜叩头所致。
学习,无处不在,叩个头也能学到认地面。嗯,叫地面鉴定师,此处还是在宫里。
为这一对人汗一把,这是在宫里,他们一个咆哮,一个大喊,想杀头吗?纪沉鱼张了张嘴,半天没说话又受惊吓,哑哑地出来了一声自己都听不清,还需要休息。
她很想提醒这两位,你们在宫里偷情,死了是死得其所。纪沉鱼还想活,可不想死。
好在外面话就低下来,也还能听到。女子充满了嫉妒:“你昨天晚上,和她圆了房?别不承认,这事儿不少人知道,你进了她的房!”
“我的府里,什么人都有,你安插收买几个不稀奇。”许王坦然,但是不愿意理会她的嫉妒:“我和谁圆房,我以后进谁的房,都与你无关!”
这种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语气,激怒了女子,寂静了一下,她迸出来一句:“你敢!”
“两位,你们不想活了,我还想活呢,拜托你们,偷情要小声!”纪沉鱼总算能说出来话,赶快就来提醒这一对自己不要命,也不要别人命的家伙。
只这么一声,许王已经听到她在哪里,身子轻掠出去,在他身前的女子愤懑道:“不许去!”连人带身子扑过来,重重摔落地上,许王的衣角也没有碰到一个。
片刻后,许王从她的衣服间里出来,怀里搂着他的侧妃纪氏,面庞是按在他怀里,另一只手,捂住纪沉鱼的耳朵,手臂,堵上了另一只耳朵。
纪沉鱼还是可以听到一点儿,女子仿佛身份不低,冷傲的道:“把她杀了,她听到了我,要是她说出来,你我都没命!”
真是没天理,你们两个人狂喊都行,还怕人听?纪沉鱼用力挣扎身子,这一刻认为自己傻透了气,为什么不找路出去,狂喊救命,为什么不把这一对狗男女全卖了,要死大家一起死。
她挣扎得那么用力,汗水瞬间就湿了内衫。隔着百花穿蝶的厚袄,许王感受到怀中人的惊恐,他用力按紧她的脑袋在怀里,一边安慰:“没事,别怕,我在这里!”
女子冷冷看着他的温柔,忽然泪奔不止。
纪沉鱼停止下来,隔着衣服,他的抚慰,他的内疚,都可以感觉得到。刚才肯出声提醒他们,就是一听到是许王的声音,总是莫明的有了安全感。让她只想告诉他,我在这里!
许王不再掩纪沉鱼的耳朵,一只手按紧她的脑袋,一只手拍抚着她的背,对女子冷冷,同时也是说给纪沉鱼听:“这是你的地方,你完全可以作主。我的人,也由我作主。你放心吧,她不会说出来!”
身子一带,抱着纪沉鱼,还是那个她什么也看不到的姿势出来。
女子居然没有再说话,不知道是不是气怔住。
纪沉鱼再见光亮,已经回到原来的方便之所。不知道是有暗门,还是许王殿下实在功夫高,大白天的,抱着自己的侧妃来去宫中不怕人看到。
到底,是不雅的。而且,还有一个没出现的安陵公主夹在当中。
“没事了,”许王在她身前一步外,笑容中果然是有内疚。
下一步,纪沉鱼飞起一脚,重重踹在许王小腿上。许王猝不及防,踉跄退了半步,见人影子一闪,金玉首饰一起响个不停,纪沉鱼面上凶狠无比,扑过来双手揪住自己胸前衣襟,恶狠狠地逼问:“刚才是怎么回事?是谁要杀我,”
许王再退一步,背抵在墙上,他没有挣开,只是低声道:“不要生气,是我不好,以后不会了。”
“差一点儿我就要死了!”纪沉鱼低声怒吼,好似一只霸王女恐龙。穿越都没有想死,死在这里不是冤枉。
她的凶相,让许王清醒过来。他怔了怔,见自己这殿下,被自己才娶过门的小妾按在墙上,活似要被她吃。
他站起来,双手一用力,衣服就从纪沉鱼的手中溜走。许王恢复他高高在上的殿下架子,又成了主人:“你想干什么?”
回答他的,是霸王龙鼻子里出来的一个声音。
“哼!”
纪沉鱼转身就走,再和他多呆下去,真怕又要来上一回。他的秘闻辛事,自己知道了,管他呢,他要杀自己,自己也活不了。
为自己生命突然成为风中摇摆不定的尘土,纪沉鱼落了泪,低头用袖子去擦。
背上一暖,又回到那个怀里。肌肉有柔软有坚硬,蕴含无穷的力量,是个好胸膛。可纪沉鱼没有时间去享受,她只想大喊一声:“离我远点!”
再来上一句:“走开!”
温热的呼吸埋在她的颈边,男人的成熟气息让纪沉鱼有些昏沉。眩惑、迷茫、不该有的期待,什么乱七八糟的情绪全浮出来。
纪沉鱼猛地一醒,期待?放屁!期待他,下辈子吧!这个害死人不赔命,跟着他迟早死人,要么被人害,要么害人到死的家伙……
许王守礼亲了亲她的耳垂,低声道:“别生气,也别说出去啊,全是我的错好不好?”
温柔的殿下,得到一记肘拳,直捣他的右胁下,许王轻轻一笑,配合的侧身让了一让,又凑过去在那发间亲了亲,低声笑:“让你打一下,这就消气了吧。”
纪沉鱼僵直着身子不动,等到那双不老实的手松开,转身成了面对面,双手揪住许王的衣襟用力一按,两个人笔直倒在了地上。
许王在下面,觉得纪沉鱼这只鱼此时很是可爱。发香如春花早晨的第一抹吐散,带着无限温暖无限舒坦无限柔情,把他老人家薰动了春心。
美人儿原本就是他的,从昨天到今天,人人叫他不要碰不许碰。许王的春心有了这些动力,就动得格外风骚,从头到脚全化成春心一片。
再说都喜欢美人笑,美人泪,有谁知道美人一怒,艳冠群芳。
他张开双手,伸开双腿,把某个可疑部位往上顶顶,悄声笑:“你怪我昨天走了,来,今天我补给你。”
甚至挤了挤眼:“你要温存些才好。”
纪沉鱼又气了一下,这一气,力气又没有了。她连滚带爬,带着逃之不及逃离这身子,站起来以后,想也没有想,抬腿就是一脚,重重踢向许王的小腿。
许王接住了这只脚,另外一只手在上面抚摸,笑得很暧昧很动情很浪荡:“亲亲,以后天天晚上玩这一手,倒也是种乐子。”
正在羞愤难当,外面有说话声,可以听出来是许王的小厮添寿:“宫中赐宴的时辰到了。”许王遗憾的松开手,纪沉鱼正在往回拉,一下了收不住,“蹬蹬”几步出去,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一坐,她全身的痛又回了来。痛泪忍不住的出来,许王惊讶的过来,也就明白了,伸出手给她,被纪沉鱼打落。
再伸过手来,手上多了一个浅浅的红印子,许王用纵容的口吻利诱她:“早些吃完,我们早些走。”
看在早走的份上,纪沉鱼才勉强扶上他手起来,又一个帕子到了面前,许王给她擦干净泪水,怜惜地道:“再忍一时,实在累了,可以出席走走。”
“我还敢出来走吗?”纪沉鱼很想说得恶声恶色,但实在太累,身子又痛,结果是软软的声音表达了自己对此地不安全的担心。
许王低低的笑出声:“那你坚持一会儿,等上了车,随你睡到几时。”纪沉鱼实在没了生气的心,说得有几分可怜:“你快点儿吃,路上再补也一样。”
“好,”许王又是一笑,扶着纪沉鱼出来。
外面的宫女全愕然,纪侧妃不是走丢了,她们怕担干系,悄悄告知许王的小厮。却原来,和殿下在这方便之所里……
是说亲热好呢?还是说缠绵。
纪侧妃的面上红扑扑,被人拖了一路,又经过生死博斗,能不红扑扑?她还有强自压抑的气喘吁吁,是经过很大的运动量。
当然,运动量不小。
殿下笑容满面,携着她的手,一刻也不能丢。一般男女欢好情热时,大约都是这个样子。宫女们中没有见过的,至少也听过。
总得来说,人人认为,许王殿下和他的侧妃昨天夜里可能没有个够,或者是给安陵公主面子没有圆房,但是今天也亲热得很足。
接下来的这顿饭,吃得纪沉鱼很是闷气。身上痛,要吃到美食后,多了能量还可以忍。旁边的眼光,窃窃私语,让她只想回敬。
却又不能。
陈侧妃吃一口,要用幽怨的眼光看她一眼。扫过她“运动”过后的面颊,嗯,快如桃花。扫过她微耸的胸前,嗯,这里……起伏不小。
真的,什么都做了?就在宫里!
好在许王是吃得很快,均王和昭王又不舒服,认为他急着去迎亲。两个人干巴巴笑着一个执壶一个端杯,强着又劝了几杯,才放许王走。
上了马车以后,纪沉鱼长长松了一口气,累了,可以睡了。这里,暂时是安全的。才躺下来,车门被轻敲几下,纪沉鱼一下子又坐起来,寻思谁人这么不识趣。
染雪打开车门,许王欠进身子来笑:“这个药给你。”他温和脉脉的笑容,如日照晨曦,马车里亮了许多。
纪沉鱼的脸色,如初入十八层地狱,晦气难以言表。
不但黑脸,还要责问:“你怎么来了?”许王对她的生气好似很习惯,挤挤眼睛:“关心你,讨好你,收买你。”
真是你知我知大家知。
黑脸恐龙继续发作,痛苦的是外面就是宫门,还有送行的人,还不敢大声。纪沉鱼更生气,双手不由自主扶膝端坐,好似国子学里的先生。
“殿下不知道这还在宫门外?殿下忘了多少双眼睛盯着你?殿下忘了国君才叮嘱过,要把公主抬到头顶上,”
许王摸摸自己头顶,嘀咕道:“这上面是马车顶,又不是年画,能贴上面。”
遇到这么不配合的人,纪沉鱼深恶痛绝,瞬间化身成为安陵公主的铁杆卫道士,痛心疾首,语重心长:“殿下,”
“停,你再和我说下去,知道外面的人会怎么想?”许王笑嘻嘻:“我是不介意听下去,不过,”他慢吞吞道:“我们就要晚出城,你那顶在头顶上的公主,就要晚一天才见。”
纪沉鱼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感激地道:“那您,赶快走吧。”不用丫头们动手,自己酸痛的身子往前挪动,许王心知肚明她不是过来亲近自己,一闪身子出去,马车门重重关上。
关得之响,把外面的人震了一下心。
陈侧妃还侍立在外面,她震惊得太狠,一时间什么也不记得,直直地对着许王和马车看。她没有想到纪沉鱼一见到马车,不要命的先上了去,把殿下抛在外面。她没有想到殿下丝毫不生气,反尔让人拿来安神镇静的香,还有一包子什么药,不顾外面还有送行的人,不顾六殿下等代国君送出宫门的殿下还在,亲自送到马车上。
然后这马车门并不给面子,重重摔了殿下一脸。
许王自己浑不在意,匆匆对众人一拱手,他也实在烦了这繁琐礼节,有马车在,就是为一上马车,可以不用看这些人。
他上了马车,陈侧妃上车,迎亲的队伍开动了。
不少人的脸被气白。乌海蛮横又上来,扯着均王问:“这是什么意思,那个侧妃能比公主大吗?”
均王更烦,还要耐心解释:“您赶快也请上马,您是办亲事的使臣,得一起去。”乌海冷笑,对着许王的车队道:“我不急,我快马赶得上。”
庞大的迎亲队伍,人数浩浩荡荡。前面是一队精兵,连人带马都披红挂彩。中间是许王的马车,装饰精美。
更为精美的,是他马车后的一顶花轿。纪沉鱼见到的时候,就想过,真要命,这轿子居然要一直抬到边境上去。
好在这是几个国家并在,不是一整个的大国家。不然迎亲到边境,足够走的。就这,也要走上两个月才成。
也就是说新年里,才能走到。再到明年二月里,再回来。这是用走的,以纪沉鱼来想,是这样的。
外加上,雪地,并不好走。
侧妃的马车在后面,马车里火盆被子,一切都有。纪沉鱼实在太累,被人拖着在地上撞来撞去,消耗不少,上车就睡得香甜。
直到染雪把她唤醒:“纪家来人送行。”纪沉鱼啊地一惊,赶快看自己。她为了睡得舒服,去了外衣去了发髻,披散着长发,只着一身里衣。
外面是许王的说话声:“你且等等,只怕还在睡。”殿下实在是太了解事实!
纪老太太、纪四老爷、纪士文全都愕然。他们来送,没有想到殿下亲自下来陪到四姑娘的马车前,也没有想到四姑娘,现在升为四姑奶奶的纪沉鱼这就睡上了。
是双重的愕然。
许王心里,自有一番感慨。
许王再有抱负,奈何大多数人需要安逸。民间也有血性汉子,奈何不少人是爱浮生平静。边境年年有战事,战事年年费用分担成人头税,交的还是民间。
每年死的人,又多是百姓家。
安陵国数代强悍,已经到了邻国听到“安陵”二字,就两股战战的地步。公主肯下嫁给七殿下许王,不少人欢呼雀跃,可以不用再打仗。
只有少数人才明白,强国与弱国结亲事,他图的是什么?
迎亲的队伍还没出都城,两边欢送的人实在不少。年年不打仗,年年得安生,这该有多么好。离过年还早,却有人提着喜炮,跟在马车后放个不停。
这要是许王心爱的亲事,他受到这种欢迎,可以笑逐颜开喜出望外,感叹百姓淳朴,自己仁德不足以受恩遇。
这门亲事,对他是种讽刺,是天降灾祸。有兵不发,王子和亲。历朝历代,哪一朝有过?
他还必须忍着,好在有马车,钻在里面装听不到。
不少人家路上相送,许王就不能装听不到,必须下车来周旋一番。纪家,在城门内相送。纪老太太等人,带着三老太爷、七老太爷等族人都在这里,尽一尽心意。免得落人口实。
好不容易见到马车到,纪老太太最精明,把马车前后看了一遍,见各式齐全,倒也安慰。不过四丫头,能在陈家的女儿之前吗?
添寿见到是他们,早就跳下马来回话:“殿下,纪家有人来送。”许王命住了车马,亲自下来,带着他们到了不前不后,后面还有一辆的马车前,纪老太太松了一口气。
与她们一同来的是陈家,陈太太恨恨骂丈夫:“我就说不要和纪家一起来,你看看,怎么又落到她后面了!”
陈侧妃的马车虽然不是车队里的最后一辆,却是仪式马车中的最后一辆。
陈老爷不耐烦,说了一句:“女人。”眼睛就放在许王身上,巴望着许王也能走到女儿的马车前来,像带着纪家的人一样,来看自己的女儿。
那一群人,站在那里,就一直站着了。
陈太太觉得不对:“这马车门怎么不开?”她尖酸地道:“难道还要梳妆打扮?”她一语中的,纪沉鱼在马车里慌乱着,马车再大,也是窄小的。
耳朵尖的许王能听到里面的说话声。
“衣服,快,簪子,”
守礼忍俊不禁,让你贪睡。还没真正上路,就睡上了。听上去,脱得还挺干净。他又怦然一动,纪氏是芙蓉脸儿,特别宫中发脾气的时候,双颊红扑扑,不是胜桃花,而是嫣红桃林全到了她面颊上。
那个颜色,烟蒸云腾,赛过如云红杏花。
再联想到那个旧人,许王又沉了脸。
雪地里等人,明知道里面有人,这个人迟迟不出,等的人度时如年。总算,马车门开了,又有“咚”地一声,勾得人心里魂荡悠半天。
许王第一个伸头过来,关切地问:“撞到了哪里?”火盆暗处,纪沉鱼揉着肩头,哭丧着脸:“上午被砸到这里,又撞上一回。今天是什么日子?”
肩头几乎被砸碎,早就肿得很高。
“你没事儿烧点高香,去去运吧。”许王不忘记调侃她,缩回身子,对纪老太太笑:“外面冷,她今天又只是不舒服,老太太进去说话,不要让她出来了。”
纪老太太这么稳重的人,都喜形于色:“是是,我坐进去倒暖和。”陈太太听到,忍无可忍地道:“我也坐进去,也暖和。”她也进马车里了。
陈老爷额头上冒出汗,结结巴巴:“殿下……殿下没有让你进……”不安的看许王,正在和别人寒暄,压根儿没往这边看。
纪老太太一进马车,先说了一声:“好。”难免喜气洋洋。在外面看着车大,是路上行走一样好东西。
车门旁,是小茶几。小茶几上茶水等物,全是有槽卡在里面。一个大火盆,上面扣着铜罩子在中间。
两个丫头在火盆旁,面庞被薰得红润,再往里面,是一个高些的软榻,可以坐可以躺,纪沉鱼端端正正坐在上面。
她不敢不端正,稍不注意,肿起来的肩头就会让祖母看到。离了有距离,纪老太太也喜欢。她的孙女儿,出了阁,侍奉殿下,就应该是这种凝重样子。
怕耽误许王的行程,纪老太太交待完话就下来。满面春风对纪四老爷和纪士文道:“四丫头好。”
服采鲜明,一天不见就觉得出落了好些,是好的!
纪四老爷和纪士文一起喜欢,纪四老爷走到马车旁,隔着车厢又交待几句:“路上别贪玩,事事以殿下为主。”
马车里,是染雪回话:“侧妃说好,请四老爷多保重身体,请大公子好好进学。”
许王在旁边,悠然说了一句:“我府上不敢说有名士,寻常总有人在会文。明年我回来,大公子可以多来指教他们。”
纪士文欠身道:“不敢。”目送许王上车,马车队动起来。他才对四老爷露出笑容:“父亲,许王殿下十分喜欢四妹妹。”
“是啊,是啊,这是她的福气。”纪四老爷不用再问原因。上了马车就睡,全然不管殿下还要不要侍候的人,肯定是随意的人,能够随意,自然是受宠爱的。
和陈家一起来,总要告个别。纪老太太从来是不少礼节,客气地对陈太太转过身子,照例寒暄几句:“殿下真是仁厚。”
“可不是,我家五姑娘说,殿下对她最好,她呀,从来是侍奉上恭敬,不敢怠慢。”陈太太对刚才那马车门迟迟不开,总堵在心里,不说几句心里难过。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家分开,各自回家。纪士文奉着祖母上轿,再去为父亲打起轿帘,眼角一斜,见雪冷冰寒的角落里,孤零零站着一个人。
他身着灰色的雪衣,露出半边面容,容颜憔悴,消瘦许多。这个人,是武其安。雪地冷,而显出他的孤寂。
纪士文嘴唇嚅动一下,纪四老爷目不斜视,坐上轿子,对长子平静地吩咐:“回去了。”他掩饰得虽然好,可不经意对武其安扫去的眼神,还是落在纪士文眼里。
此时,不理他,其实最好。伤心人伤心事,总有过去的一天。
狠下心的纪士文上了最后的小轿,吩咐他们快走。武家后来也曾上门来说,不过不敢大闹。纪四老爷一硬到底:“你们不答应,就去殿下府上说理。如果还认亲戚,我的五姑娘,和府上二公子,这亲事还在。”
武家还是答应了,保住了武其宁和纪五姑娘的亲事。这事新出来时,武其宁是要与哥哥共进退,一齐退掉纪家的亲事。
后来打听王氏被休的原因,原来是自己一块帕子引起。武其宁犹豫后,决定继续这门亲事。武其安自己失意,却赞成兄弟与纪家成亲:“你若不和五姑娘成亲,要是被小人知道,五姑娘也算失了名节。她还能哪里去?救人一命,胜似七级浮屠。怪只怪我们没有贤德的长辈,又没遇上贤德的长辈。”
一句话,把纪四老爷也扫进去。
想当然尔,纪四老爷如果力争四姑娘定过亲,许王殿下又能如何?
不用亲眼见到,纪四老爷当时的态度人人清楚。
北风狂虐,宛如失意的人乱发泄情绪。不管梅花松柏,还是断枝旧桥,统统扫之。武其安一天天消瘦下去,武家正为他找别的亲事。
可四表妹是见过的,很伶俐,也机警。心香刻上那一瓣,得之,是沁满房室的袅袅香,失之,是心头一点难以愈合的那段红。
许王迎亲,举国欢庆。武其安随意出来走走,鬼使神差的跟着人流走,跟着马车走,直到看到纪家来送。
其实他心里自己明白,是有意为之,不能忘却。
纪家没有选在十里长亭,是事先问过许王,许王回说:“出城就要快行,要送就城里吧。”武其安,这才遇到。
他用力踮着脚尖寻找,也没有见到四表妹下车。黯然,独自躲入角落里,一个人默默舔着心伤。
街上白雪飘落,一些炮纸半埋在雪里。武其安是个文人,文人多是感情丰富的情绪化,他失魂落魄,昏昏沉沉走着。
路送,是此生最后能见到四表妹的机会,不想也没有见到。
此后余生,妾有夫,君将有妇,又不是正经兄妹,四表妹也不是正经王妃,如何见,又怎能见?
冰滑的雪上,他跌跌撞撞走着,不知道去往哪里,都快记不起来自何方。掬一把雪花在手里,自己是不是和这雪花一样,无根而落,随意而安。
路边的门开了,一个人大步走出,不偏不倚撞中武其安。他力量很大,身子又坚硬如铁,武其安躲避不及,被撞得飞出去,再落下来,砸碎一地冰雪。
冰碴子,溅痛他的脸,武其安这才有些清醒。他是个性子温良的人,不声不响爬起来,并不打算怪撞的人,撞的人先开了口。
这是个黑铁塔似的汉子,络腮胡子,牛眼睛,一开口如炸雷:“年青人,青春年少,发的什么愁,苦的什么脸。要知道天下万物,聚也好,分也好,自有定数。你学孔孟的人,难道还知道这些!”
再劈面一句:“白念了书!”
当头一棒喝,惊醒迷梦中的人。武其安认真打量他,好似书上写的什么赤髯客,什么古游侠。这种天气,别人都裹着雪衣,夸张的出门揣着手炉,他是一片如铁似的黝黑胸膛露着,衣襟扯得两边分开,任雪花打在身上,还似没感觉。
他的右手上,包着一块布,不知道受的什么伤。左手上,拎着一把不起眼,黑不溜秋的刀。武其安肃然起敬,这似高山上来客,幽谷洞中人。
他施一礼:“兄长出言不俗,请问何方人士?”大汉见他客气,人也客气了,抱拳为礼:“公子见谅我这粗人说话,我见公子无精打彩,应该是失意人。要知道失意人,唯心药可救。一时大胆,胡言乱语,公子莫怪。”
武其安的眼睛都直了,急急追问:“何为心药?”大汉手中刀晃几晃:“此处不是说话处,公子与我,也算有缘。碎银子还有几两,今儿雪又大天又冷,如不嫌弃,买碗酒喝如何?”
无处可去,回家去又要强装笑脸对家人的武其安很是新奇,眸子一亮:“如此甚好,兄长请。”大汉大步在前,没有几步就甩下武其安,就停下来等他。他笔直的身子在雪里,不怕滑也不怕冻,好似标枪一般。
武其安心中激起不鸣,难道自己比人人都差?他抓起衣角在手上,小跑着追上。数天的吃睡不好,又多思多虑,脚步虚浮,到了酒店时,摔了好几个跟头,衣上的冰雪,更为狼狈。
武家穷下来,武其安也算是出身小康的公子哥儿,对形象外表十分注意。自己红着脸,讪讪不好意思,却发现别人都不在意。
小二手捧着大托盘,送菜的时候不忘吆喝:“老客来了,坐哪里?”大汉是个喜欢自作主张的人,张口就道:“楼上给个包间,我们兄弟初次见面,有话要说。”
“好咧,老客两位,楼上请!”
武其安忍不住笑,大汉感觉出来,大步“堂堂”往前走,问道:“你头一回来这里?”武其安羞愧一下,斯斯文文道:“是,家严并不许在外吃酒逗留。”
“酒解千愁,你们文人说可以钓诗,不会喝酒的,不是男人!不懂酒的,白活一遭!”大汉说什么话,都豪气万丈。
和这样的人同行,武其安内心里最隐蔽的地方,也被插上万年不灭的红烛,亮了起来。豪气,在他心中激荡,冲口道:“一醉方休!”
大汉哈哈一笑,和他来到楼上包间。菜一般,酒上得足。小二送酒菜上来,武其安吃惊的瞪大眼:“这……怎么喝得完?”
半人多高的酒坛子,不是精致秀气的小坛子!
“不会喝,学着喝。有一回,第二回就不醉了!”大汉一挥手:“就醉,也没有头一回头疼。”他单手用力一提,那半人多高的坛子轻轻易易拎起来。武其安瞠目结舌,半天舌头伸不进去:“这……这这这,这是什么力气?”
书呆子呆性发作,摇头晃脑吟道:“力拔泰山兮,”大汉打断他:“取酒碗来,酒还没喝,诗倒出来了!”
“这不是我的,说的是西楚霸王。”武其安嘿嘿一笑,见桌子上小二送的有酒碗,不是一个,而是几个叠在一处。
拿出两个来放开,还道:“兄长还有客人,酒碗倒有这许多。”大汉好笑:“全摆开,一下子倒上,等下子喝得痛快。自家兄弟谈话,小二倒酒,说话就不快意。”
武其安这下子彻底明白,原来这小酒馆里喝酒,是这样的一个规矩。他又要摇头晃脑:“果然行万里路,如读万卷书。”
阴暗,陈旧,酒味杂着霉味儿的小酒馆,武其安第一回来。他平时请客,至少也是个中等的地方。
银子不多,就少出来几回。家里虽然不好的多,可和学里穷学生比起来,已经是天上。
一大碗酒下肚后,火辣辣热腾腾地肚肠都烧起来,武其安打开话匣子:“我敬兄长一杯,只有高人唯风采,兄长,看你洒脱如此,敢是看破情关的?”
大汉一仰脖子,一碗酒就下肚。速度之快,惊得武其安总要起身对着他的嘴巴看,这是什么嗓子,有如饮牛一般。
三碗酒下去,大汉眼睛更亮,武其安头晕眼花,大汉手执筷子敲击碗边:“情关古来自难破,心病唯有心药医!”
“何为心药?”
大汉笑而不答,推一碗酒过来:“喝!”武其安嘻嘻而笑,舌头大起来:“我……小弟我……不能再喝了。”
“何以解忧?”
“唯有杜康。”
一问一答回得快,武其安不假思索的捧起来,“咕咚,咕咚”学着大汉一气抽下肚。忽然豪气上涌,手中酒碗用力往地上一抛,大笑道:“痛快!”
他身子摇摇晃晃,一只手扶着桌面:“倒酒,难怪要这许多酒碗,敢情不够摔的!”脖子上,衣领子里,有什么东西流过。
“这是个什么,在我身上跑来跑去。”武其安醉眼惺忪,不顾仪表,蛮力一扯,衣襟拉开,手在自己胸膛上摸来摸去,笑逐颜开:“原来是酒,这酒,不往我嘴里来,怎么倒在了衣服里!”
他的下巴上,还流着刚才倾倒出来的酒液。
大汉越喝越稳,武其安又是一碗酒下肚,人实实在在是不行了,不用大汉多话,自己个儿说起来:“我的心病,就是再见她一眼,我只想问一问,她的心里,有没有过我。唉,我知道我不能比,我没有权势,我没有财富,可我有一颗心,”
双手把衣襟扯得更大,露出精赤雪白,一看就不是作苦力人的胸膛:“我心里,天天装着她,时时装着她,她怎么能,就这么把我抛弃。”
双手掩面,号啕大哭起来。
小酒馆里,没有人来问。外面,也是一样的乱蓬蓬。隔壁,是几个小娘在唱曲儿,几个大爷在调戏,到处是尖叫声,嘻嘻哈哈。
再隔壁,几个大汉在划拳:“五魁首啊,你一碗啊。”屋顶子没有掀起来,是足够结实。
大汉一碗又一碗的喝着,武其安哭声低下来,他才面色铁青,一字一句地道:“兄弟,你我一见如故,有如故人。不瞒你说,哥哥我平生爱打抱不平,因为哥哥我也有过你一样的伤心事。”
“真的?”武其安从手指缝里泪眼婆娑看他,迫切的想要知道的,是:“如何过来?”大汉仰面若有难捺之意,对着屋顶有了泪光,才沉重地道:“她负了我,她与我先定下心事,私下里也见过一面,算是互相有情。”
武其安迫不及待地道:“对对,我也是这样!”纪家里总算见过,也曾许诺与她:“我会对你好。”
大汉情感上来,自顾自说话不理他:“我为了她,也曾心里十分欢喜。我为了她,也曾一夜一夜的睡不着。我为了她……不想,”有了嘘唏声:“她家人嫌贫爱富也罢了,怎么她也这样!”
他拳头如斗大,在桌子上狠狠的捣着:“我恨,我心里恨呐!”
“对对,”武其安只会说这一句了,满心眼里认为天下伤心人,唯自己和他。他说的话,自己全懂,自己说的话,他也应该全明白。
人生难得,唯一知音人。文人的劣根性发作,武其安更是陪着他落泪。大汉狠狠地道:“于是,我成了笑柄,遭人耻笑,不能安于家乡。我离家数年,回来看望父母,不想,”他泣出声来:“这一对狗男女,竟然占我良屋子,欺负我父母年迈家中无人,气得我父母生生气死。兄弟,情之一字,要么不能两全,就是反目为仇!”
他须发怒张,有如天神。武其安却酒醒一半,惊异道:“啊?”大汉一把扯住他,一气说下去:“所幸,我在外学得异术,今晚,就是我报仇的时候。兄弟,你心中既然有恨,你可敢陪着为兄去出气?”
锵铿话语,把武其安打得蒙而又蒙。他从小受礼仪教导,关键时候浮上心头。大汉也不勉强,重重把他一放。
他抓人时有如火铲烙人,松人时快要把人甩出去。
武其安勉强稳住身子,头又晕起来。对着这怒发冲冠的大汉,他心中惭愧,好歹这是一个奇人异客,他有胆量相邀,自己竟然没有胆量相陪!
把桌子一拍:“好,我陪你去!”再咧嘴苦了脸,手拍痛了。
天是下午,风雪肆虐,离黄昏不远。两个人且喝且说,说了又喝,一直到天黑下来。大汉起身来算酒账,一摸腰包,只有一两多碎银子,酒钱还差。
自古英雄不拘小节,大汉道:“兄弟,有银子借些来,哥哥明天还你!”武其安对他又敬又佩:“说哪里话,我有我有。”
袖子里掏啊掏,一发急躁,里面的东西一起带了出来。荷包,帕子,碎银子乱飞,来收钱的小二去捡,还有一张纸,飘飘出来,武其安红了脸,跟在后面就追,步子一动,就摔倒在地。
手指尖动着,离这纸张只有几指远,却竭尽全力够不到。
一双粗布鞋走过来,这不拘小节的英雄过来,拿在手上就笑了,还给武其安:“难怪你为她心伤,是个美人儿。”
上面流眸华美,五官秀气,是武其安为解忧愁,自己画的一张纪沉鱼小像。
喝多了的武其安总算爬起来,脸红得像块大红布,接过画像小心叠起,郑重放在袖中,低着头很是难为情。
“走了!”肩膀拍了一下,大汉带他出门,小二找回来的银子,后面的醉猫哪里能接,大汉一笑接过,雇了一辆车,和武其安坐上。
武其安醉得人事不醒,上车就睡。直到大汉拍醒他,迷茫睁大眼睛:“这是哪里?”风很冷,雪很大,天上没有月亮没有星星。
自己站的地方,是一处宅院的后门口儿。
大汉在他身边,很是严肃很是认真的道:“我和你有缘,今晚诸事不瞒你,我是异术中人,你先发誓,不会泄露天机!”
武其安发过誓,见大汉喃喃低语,手在两个人身上乱舞乱点,最后低喝一声:“来!”手指缝间,竟然燃起火光。
“啊啊,这!”武其安吓得退两步,又急忙拿衣角来扑:“着火了!疼不疼?”大汉手一晃,火光消失不见,他吁了一口气:“好了,这隐身术,可以让别人看不到我们!”
武其安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隐身术!在自己身上摸摸,人还在啊。
“当当,”大汉伸手敲门,一个家人开了门,伸头左看右看:“怪事,谁乱敲门!”他堵在门内的,把门刚关上,又听到门上重重一声,是有人在砸门。
他大怒出来,一下子冲出去多远:“谁!天冷折腾什么!”大汉一扯武其安,不慌不忙的进了门。
家人对着脚下一看,一步跳进门内,用力关上门,嘴里哆嗦着:“鬼打墙,有脚印没有人!快来人呀!”
大汉对武其安一笑,意思是如何。武其安低声道:“你居然没有脚印。”大汉又一笑,似乎在说我是异术中人。
几个上夜的人冲出来,听这个家人指手划脚的说了一通,人人笑话他:“是你自己的脚印。”没有人去理他。
大汉和武其安从他们旁边过,居然没有一个人看到。武其安这一次佩服的,可以五体投地。他不再多话,酒也被吹醒不少,只等着看大汉如何行事。
见他往二门里去,所到之处,手一指门就开。一直来到上房外,武其安一把拖住他:“兄长不可,圣人说,非礼勿动,这别人的内宅内室,如何不告而进?”
大汉啼笑皆非:“兄弟,情关要破,唯有心药!”手一推,房门开了,把武其安拖进来,关上门,一直拖着这个不情愿,非礼不言不说不吃不喝的家伙到别人床前。
武其安闭上眼睛不看,闭得晚了,也看到床上是上好锦帐,里面交头并颈睡着一个脑满肠肥的中年胖子,还有一个俏丽少妇。
这,就是大汉难过的情关!
别人睡姿不雅,看了不对,可是不看,又怕欣赏不到。武其安在心里对孔子孟子一切子祷告一遍,眯出一条眼缝来。
见大汉又像在门外一样,指手划脚作法,最后指间亮出火,对着床前再一指,低喝道:“开!”
床上的人睁开眼睛,“啊”地尖叫起来。
一把钢刀抵住胖子的脖子,大汉充满仇恨的道:“你占我妻子,欺我家人,今天如何能容你!”刀稍一用力,一个脑袋抹了下来。
武其安心胆俱碎,腿一软坐到地上,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往外逃去,心里只有一句话,杀人了,怎么办?
手才摸到门外,外面火把人声过来,有人隔窗问:“出了什么事?”武其安手忙脚乱,又往房里面爬。
房里有个女人回答:“没什么,做了噩梦。”武其安一听不对,难道自己看错了。她竟然回答是十分平静。
手扒脚蹬再回房里,又差一点儿晕过去。床上,不住滴下血来。那个女子并不是害怕,而是痴痴的看着大汉。大汉眼中有伤感,有难过,还有浓浓的情恋。
两个人如胶似漆对望着。
对这一幕,勾起伤心人武其安的一腔心事。他忘了杀人,忘了害怕,一个人抽抽泣泣哭起来。
房间里,床上一个死人,床边儿上坐着相拥的一对人。全然不管死人脑袋滚到一边,还在流血。
地上,武其安哭得很是伤心,也没忘了听别人的私房话。
俏丽少妇深情地:“虎哥,你恨我吧,我知道你恨我,你一走数年,他们家来提亲,我一个女人,哪里知道什么,爹娘作主定下亲事,我一直在等你,等你回来接我走。哪怕你杀了我,我也无怨无悔。”
武其安更要哭,看看这误会大的,都闹出人命来了。
大汉动容地道:“妹子,你……我一直以为……”他悔恨地:“我不敢不信你。”少妇似乎掩住他的嘴,下面的话没有了,只有少妇一个人在说话:“你走吧,你杀了他,我去顶罪。只要还能再见一眼,对你说我心里有你,我死了也甘心!”
“不,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累你当了寡妇,我会负责的!”大汉坚定不移。
地上的那个人泪珠滚滚,想到自己的四表妹。是我错误了你!
姨丈要定亲,与四表妹何干。殿下相中了她,与四表妹何干。再说那个时候,只是口头下定,大定并没有下。
就事实上来说,也算是没有定亲事。
“四表妹,”武其安心里温暖了,纪沉鱼的人像清晰了,以往恨她无作为,恨她变了心,就是想她,都不敢想清楚。
四表妹的心一定和这大嫂一样,她也想见自己一面,想对自己说她心里曾经有过。武其安知书达礼,不是糊涂蛋。他知道皇家亲事,不由得别人说话。
他最纠结的,就是那一时,四表妹心里有没有自己。
不少呆书生,可以有情饮水饱。
不怕,天不绝我,才送来这个同病相怜,有情有意的大哥。武其安有了力气,有了底气,满血复活了。
他站起来,对大汉走过去,才走一步,“呀”地一声腿又软了:“兄……兄长,您把那人盖上成不成,”
烛火凑趣似的险灭又摇,对着没有头的死人,顿觉到了阴间地狱。
大汉一抬手,用被子把死人盖上,对武其安道:“兄弟好了,”武其安战战兢兢抬起眼角,见果然没有了,松了一口气,还没有说话,大汉先感激地道:“多谢你陪我来,你看,女人们又有什么办法,兄弟,你的那个,依我说,也未必是变心。”
他长叹一声:“父母之命,不得不从啊。”
“兄长,我有一事相求。”武其安长长揖下去,大汉微笑,他正沉浸在小别甜蜜中:“你帮我一把,我理当帮你。”
武其安不惯于求助外人,又不相熟,实在难以张口。可再难,又怎么样?他恳切地道:“我家表妹与我口头定亲,不想姨丈又把她许给贵人,这个贵人是当今……”
“且住!”大汉含笑摇头:“你不必说贵人的名字,免得我头疼。你只说你想作什么?”武其安大着胆子道:“我要再见她一面,和她说几句话。”
俏丽少女温柔地道:“虎哥,帮他一把吧,怕可怜见儿的。”有人帮腔,武其安再次壮胆:“兄长,求您把隐身术教我,我若得见她一面,纵死也甘心。”
大汉沉吟着:“贵人么?不好办呐,”烛光下黑影一闪,矮了半截。武其安双膝跪下,男儿膝下虽有黄金,为了四表妹,也顾不得了。
大汉急忙来扶:“兄弟,不必如此。”两个人双手互握,武其安一脸的信任,大汉不再犹豫,毅然道:“实不相瞒,隐身术不是一天两天可以教会,我师傅学了三年时间,我学了五年时间。你如何要学,不是我不教,而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武其安颤声问:“那刚才,是怎么行的?”
“你与我在一处,我可以护你。”大汉双目有神,怎么看都不是虚假。他道:“本来我可以陪你前去,”
武其安连声道:“如此甚好!”
“只是你说的贵人,我略有耳闻。我们这一行作法,运道高的贵人,要避开。”
武其安垮了脸,好似沙漠中干渴已久,遇到绿洲,却是海市蜃楼。好似遍访天下异卉,好不容易求一佳品,却是雾里看花。
沮丧,遍布在他面上每一个毛孔里。让看的人,都要陪着苦下脸。
大汉还能笑得出来:“还有一个法子,只是,作起法来却难。”袖子一紧,被武其安紧紧捏住,他沙哑着嗓子说不出话来,只喊了一声:“求你……”潸然泪落不止。
泪水滚滚而落,又迸出来一句:“我只求一面见……”
“那你要听我吧,我们要找寻时机,寻到贵人运气最弱的那一天,我为你作法,借你三个时辰的隐身术。但我不在身边,你却不能直对着人。有人来,你要避开。你不用担心,我还有一个法术,隔空取物。”
武其安的心一惊又一乍,忍不住问:“什么叫隔空取物?”
房里有个衣柜,大汉让武其安过去打开:“里面有什么小东西?”
一堆衣服在里面,还有一个匣子,里面摆着若干银饰。大汉让武其安挑了一样记好特征,让他锁上柜门,自己默默喃喃过,袖子里取出一件东西,正是其中之一的银饰。
武其安爱不释手,对大汉十分相信,也不再去看衣柜里还有没有,捧在手里稀罕地道:“兄长,这隔空取物,又助我多少?”
“我可以取来那贵人的路线图,知道他这几天里的住处,找寻一处对他气运最弱的地方,再选一个对他气运最弱的时辰,借你隐身术,你悄悄避开别人,只管大胆前进。”大汉拍拍武其安:“借你的隐身术,虽然不能直对着人,但是那些人在你到以前,都会避开你。”
武其安马上乐了:“好好,如此有劳兄长!”
他又对那死人皱眉:“这个,可怎么办呢?”大汉稳如泰山:“不妨事,小小法术,我还会有。到明天,人人来看,只是一个病死的人罢了。”
武家二房的大公子,心里对他更为钦佩,简直服到了家!
许王是下午出城,当天晚上第一站歇在离城百里的驿站里。下午走,上百里过去,近二更的时候才到。
他先下的车,见陈侧妃慌里慌张下车来侍候,再找纪沉鱼,带着慵懒下了车,背过脸去,还打了一个哈欠。
“有热水,”许王说了三个字,纪沉鱼眼睛一亮,似雪夜中初放星辰,堪比宝石之光。许王逗她:“不过我洗过还有没有,就不知道。”
星辰暗了至少一半,那小脸儿黑的,可以比墨汁。许王忍不住笑,伸手要刮那如琼玉般的鼻子:“看你坏的,有点儿事不中意就使脸子看。”
出了京,许王觉得调笑可以随意。
纪沉鱼不是乖乖就范的人,这又是许王的地盘,和他讲不通道理,双手提着裙裾,转身就走。
“哎,逗你玩,看你吓的。”许王无奈在后面喊,被人拖来拖去,肩头也肿了,还能跑这么快?
陈侧妃在后面干瞪眼,不过才一天,这两个人就撇下了自己?她手心里紧紧捏了捏,那是一张小纸条,是母亲传给自己,她不甘心,这小纸条上,是帮助她争宠的利器。
水,果然是有的。纪沉鱼才到房里,热水就送来。大木桶上放满水,热气腾腾带着香氲,光看着就是享受。
浑身酸痛,肩头疼得手都快抬不起来的纪沉鱼,拒绝丫头给自己洗。她没有这个习惯,还有就是她想一个人,照照身上的伤。
房门,紧紧的闩上。窗户也检查过。这驿站里地下笼火,房里暖得如春天。纪沉鱼没有心思想要是人人如此,这炭该有多费。爱惜容颜的她,只有自己的身体。
好在有面大铜镜,纪沉鱼咬着牙解去衣衫,走到铜镜前。倒吸一口凉气!
镜中,身材还是修长的,肌肤有一部分还是雪白。但整个看上去,像一张粗劣的油画。一侧肩头肿着,红中沁着紫色,还有几片青,像做坏了的工艺品。
手臂,手肘,背上能看得到的地方,大腿,小腿,脚上,无处不是伤。在地上一路拖行,处处有碰伤。
纪沉鱼顾不上疼,她花容失色,扑到镜匣前去找东西。以后会不会留疤?要知道稳定下来,有古代一心一意的美男,不介意找上一个。
真的回不去,生个几个娃,是现实问题。
考虑得很现实的大明星,被自己满身的伤惊住!不会有后遗症吧?
“呼呼,”房门被人推了一把,把纪沉鱼从惊吓中拉回。她正心情不好,以为是丫头们,还要压压火气:“我还没洗好。”
许王站在门外,改成敲敲门:“我给你送药。”他坏心眼儿地道:“不搽这药,会留伤痕下来。”
洗澡不是吗?许王没有心理障碍,这是自己的人。
纪沉鱼大惊失色,随意裹了个什么,伸头检查一下门还关着,那门闩有手臂粗细,不会一下子打开,这才放下心。
对许王不必掩饰坏脾气,经过今天一天,也有了不用掩饰的一个认识,当着人,给殿下几分面子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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