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告诉祖母,这亲事不能成。”纪士文回身手指着武其安就说开来:“咱们是同窗好友?没错!不过嫁你们兄弟的是我妹妹!你们家?”他歪着头气愤上来:“还是家吗?我母亲是什么样的人,我会不知道?你我母亲是亲姐妹,都是一路货色!”
武其安往外面看,再小声责备道:“一路货色的话也说出来了?”纪士文心中怒气翻涌,陈年旧事一桩桩出来,又和武其安无话不谈,重新坐下来,生气地道:“上个月我母亲让人来问我,说田庄子上的东西,家里要多分。我吃用在家里,受父亲教导,我不在乎这一块,不过她并不是用在家里,只是中饱到自己私囊里去。我让人去回话说不行,她见到我半个月没好脸色,我大了,不常往里面去,不见她又怎么样?”
武其安抬手劝道:“少说几句吧。”
“不说她,就说你母亲,你们兄弟姐妹过的日子好吗?让我妹妹嫁?不行!”纪士文坚持反对。
武其安只能求他:“你听我说,”
“你闭嘴,都是这个城里长大的,谁家底细不知道!”纪士文又是一通长篇大训话。
把武其安说急了,张嘴迸出两个字来:“分家!”嘎蹦脆的字砸得纪士文话停下来,武其安眸子轻闪,坚定地道:“我和二弟成亲后会分家!”
“真的假的?”纪士文斜着眼睛睨着。武其安笑容满面对着他:“我过来,就是请大哥你,”
纪士文呛他:“谁是你大哥!”
武其安十分的好脾气:“好好,士文兄,看你吓的,我来这一趟是对的。请你去见四妹妹,对她说,成亲后我们就分家,这是前些日子家里开宗祠,全族的人都过来,当着人说出来的话不会改。让她安心,我会疼她。”
面上又一红,再“啪”地一声,挨了一巴掌。
纪士文怒气如金刚:“你再说!你疼她,你是什么人!”武其安手抚着脸笑,后退两步嘿嘿:“我不是什么人,是你以后的妹夫。”
他息事宁人地弯着腰,就差跪下来:“请你帮我说句好话,我的为人,你还能不知道?”纪士文有气没地方出,又觉得挨打的武其安挨得冤枉,勉勉强强道:“好吧,取地图来,我给四妹妹送去,为你说这些话。”
武其安笑逐颜开:“好,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取来给你。”为着心上人,他离开的时候走得飞快。
书房里只有纪士文一个人时,他笑了笑:“分家?这主意肯定是祖母的,真不错!”
第三天地图才送来,武其安花了多少功夫,他一个字没有说。送到纪士文手中,纪大公子很满意的去见纪沉鱼,先卖个关子,手中摇一摇匣子:“给你送好东西来。”
纪沉鱼嫣然离开座位,蹲身先福下来。
“咦,我这几天走运,到处受礼。”纪士文一不小心说溜了嘴,自己还没有听出来,道:“妹妹你也有事求我?”
纪沉鱼走到几上,亲手捧来一套新的茶具,眨眨眼睛:“父亲让人送来这个,这不是大哥哥的功劳。”
“为这个行礼,你以后不知道要行多少。”纪士文取笑她:“等出了门子,有事无事,只有我这个内兄还能说得上话。”
纪沉鱼倒不羞涩,只嘟一嘟嘴:“见父亲去,见祖母去,你笑话我!”
“好妹妹,好东西送上,你就不会生我的气。”纪士文把匣子送过来,纪沉鱼接在手里打开:“是什么?”
匣子里,一个发黄的羊皮卷,散发着古老气息,静静躺在深色丝绸上,像是一卷静止的古代文化。
展开来,纪沉鱼讶然惊叹:“这是手绘的。”
果然,自己的地图是不是上北下南问对了,这个地图完全手绘,有些地方标着方向,可见绘的那个人,当时是没有多少文化的。
而纪士文画出来的地图,至少座标还对得上。
见纪沉鱼静如初花,纪士文伸头看看,也奇怪了:“这个,和我看的不一样。”纪沉鱼轻轻道:“这是原版。”
“这个小子!”纪士文心里生气,又在知道亲事后,把两个妹妹从头到脚看了好几回,越看越后悔,怎么嫁给自己知道的兄弟两人,而不是自己祟拜的?
太熟悉的人,就知道缺点。而纪士文这样想的时候,他祟拜的现人是哪一个,他还没有找到。入土的古人,到是一大堆。
沉迷于地图中的纪沉鱼没有听到,手中捧的是一件完完全全的古物,上面有风沙的痕迹,也有几个小洞,像是虫咬的,还有可疑的暗红,不知道是什么。
只看表面,就是一件经历多少年风霜的东西。
纪士文转身往外面去:“你慢慢地看,多留几天没关系。”纪沉鱼嗯了一声,等到想起来要送他,好笑地看到纪士文最后一步迈出院门,再就身影不再。
纪大公子认为自己应该生气,就没有帮武其安说话。他为自己找了一个很好的理由,让妹妹们早知道,不如让她们晚知道。
晚知道,还是闺中女儿不知道忧愁。于归虽然好,但是早早知道,也会有担心吧?
找到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纪大公子解气地回去看书。
第二天武其安来讨回话,纪大公子忽悠他几句,把他眉开眼笑的打发走。
纪沉鱼在第二天,把地图一笔一笔描下来。这地图好在,把不少地方的人物风情写在上面,比如写安陵,好战!比如写云齐,就写得景色怡人。
悠然的纪沉鱼定省过后,回来就捧着原图看得迷醉。在古代游山玩水,让人向往!
王氏静养,家里安逸宁静得多。到第三天上,不见纪士文来取地图,纪沉鱼问文杏:“大哥哥的书房在二门外面?”
“是啊,不过离二门不太远,老太太说,方便见到他。”文杏正在收拾冬天的大毛衣服,和一堆衣服坐在一处。
纪沉鱼很想去,二门里的几处门都摸熟了。二门外面是什么样子,总得想办法熟悉一下。没有机会,要创造机会。
再问文杏:“父亲昨天说今天不在家,是去哪一家?”
“是去袁家,”文杏昨天也听到纪四老爷回纪老太太话,以为姑娘忘了,随口说出来。纪沉鱼眼珠子一转:“我出去走走。”
地图早放在袖子里,让文杏继续收拾衣服,院子里见到碧杏给花浇水,让她也不要跟,纪沉鱼一个人往二门上去。
秋风更重,豆蔻架上还有晚开的花,也有结出来的果实。累累垂垂,可以把玩。这花架子离二门很近,纪沉鱼在下面站了一会儿,见到二门上没有人,快步走出垂花门,左右寻找一下,见到三间房子古朴优雅,黑瓦白墙,点缀着几点紫菊花。
正要过去,有人在身后惊喜:“四妹妹?”是个陌生男子声音。纪沉鱼胆子从来不小,又是自己家里,退两步就回到二门里,并不怕他,转身回来看,见一个人弯着腰,所以看不到脸,姿态很恭敬,嗓音很温柔:“妹妹好!”
“你是?”纪沉鱼第一眼可以确定这是个古代守礼的男子,要是陈三公子,早就眼睛如勾,直直把人从头到脚刮一遍。要是王大宝遇到这样好机会,他还会喊会行礼,他肯定蹑手蹑脚,一把抱住开始为所欲为,并且巴不得别人都看到。
武其安自从知道定的亲事是纪四姑娘,又是见过的人,天天把纪沉鱼放在脑子里想多少遍。从身形到衣饰,心里一遍一遍的过。
今天一见就能认出来,也是他想得太多的原因。
见佳人有询问的意思,武其安小心翼翼试探的抬起身子,见纪沉鱼没有走开,含笑半直起身子,轻声道:“我是武其安。”
再一想,自己好笑,四妹妹她知道武其安是谁?
纪沉鱼对于古人这一套繁琐礼节,早就肚子里好笑。见他抬头,不慌不忙看了一眼。是个书卷气浓厚的少年,面容俊秀,斯文不余,毅然不足。似园子里随西风而伏的菊花,却不是高山顶上的艳阳。
整体来说,一个翩翩美少年,让人眼前一亮。
他俊秀,又腼腆。知道纪沉鱼要打量自己,垂下眼帘,带着大气也不敢喘的样子由她观看。纪沉鱼忍不住一笑,这一笑她想起来,这个自称武其安的人面貌熟悉,和武彩莲很相似。
这就是王氏说的亲事?
纪沉鱼的心往下一沉。她需要时间,不想过早定亲。
“有人来了,快走,”武其安眼睛半垂着,耳朵还很尖,而且为纪沉鱼着想。纪沉鱼苦笑,二门都不能乱出,有什么好法子能全身而退呢?
脚尖踩上二门,身后有一句话随着而至,是温柔已极的男声:“你放心,我会待你很好。”
纪沉鱼听到,心中只有紧迫,催逼人心!
纪沉鱼快步回房,行过文杏旁边,带起的风让文杏愣住:“姑娘?”纪沉鱼错过两步,回身对她一笑,还是快快到房里,一挨上床铺,人几乎瘫软在上面。
忽然明白,自己不能再等。就像窗外的花,错过一季就是一生。文杏小心跟过来,关切地问:“姑娘,你撞到了什么?”
四姑娘最近实在倒霉,自己家里也撞灾星。
纪沉鱼给她一个感动的笑容,很想提起力气,却只有软弱无力:“走累了,让我歇一会儿。”
袖子里硬硬的,是那个放地图的匣子。
幸好刚才进来没直接放桌子上,不然文杏见到,又要问上一通。
“那……要什么喊我。”文杏不放心的出去。
打开衣柜,找了几件不常穿,却外面用得着的衣服,打成一个包袱。怕文杏看到,塞在最里面,用衣服盖住,到时候一拿就得。
明天就走!这个愿望强烈一遍遍的撞击纪沉鱼的心。此地也有温暖,这就是为什么纪沉鱼迟迟疑疑。
王氏心地不好,在这个家里很少有展开用的地方。父亲纪四老爷的古板,很大程度可以利用。祖母,则就是让人割舍不能。
这古代宅院,小轩翠庭院,纪沉鱼其实是享受。享受着到最后那一刻才走,现在这一刻来了。
私房钱,可怜巴巴的不多,倒在小荷包里,捏了捏,一小把,掂了掂重量,让人沮丧。纪沉鱼不是轻易沮丧的人,她庆幸的对自己私语,有,总比没有好。
人生快乐,就是不断庆幸自己所有的,再去追寻自己没有的。
做完这一切,纪沉鱼心定不少。倚着窗户笑眯眯看帘卷西风,回想着刚才那一幕。
“我是武其安?”这个开场白不错。
“我会对你好的。”这个承诺也中听。
可是,纪四姑娘不是古代人。菊花在秋风中一路歪斜,好似刚才那人的身姿。他是庶子,成亲后也许一心一意,不愿意再有二心,也许会有别人,并且联想自己身世,没有理由的对庶子女好?
这一切,与自己何干?纪沉鱼随手一抓,抓住几片飞来的残菊,手中揉巴揉巴一丢!去也!
文杏再进来,见到的是四姑娘乐乐呵呵地弄针线。她张大嘴,原地石化了。
弄针线?四姑娘早就放出话,再也做不出来。今天是哪里来的闲情逸致?
纪沉鱼飞给她一个眼波,如波如丝,文杏嘴不能再张,头一歪,“咚”地撞到门框上。纪沉鱼无辜的扁起嘴,慢慢红了眼圈:“都怪我,”
看来这丫头不能玩笑。
“姑娘,是我自己不好,你千万别难过。”文杏放下手中东西,一阵风似的赶过来劝纪沉鱼。再看她手中才做的几针,好似狗搔。
文杏心里悲伤莫明,四姑娘的针线不说家里最好,也拿出去别人翘大拇指。自从落了水……针线活,是古代女子傍身的能耐。文杏不忍心提,同时想起来自己是送吃的,过去端来,送到纪沉鱼手上,顺势把她的针线取下来,满面笑容:“姑娘吃吧,入了秋,老太太吃补品呢,姑娘们也跟着有口福。”
“呵呵,好,”纪沉鱼有遗憾,她要走了,要离开这种大宅院的环境。自己赤手空拳迟早打拼一个,不过一年两年三年,估计这辈子别指望再碰什么针什么线。
怀着过家家的心情玩上几针,文杏就担心不让玩。
那就不玩吧。
手里是碗燕窝汤,纪沉鱼笑眯眯,忽然发现这房,这几,这榻,都有说不出的留恋。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因为老祖母。
纪沉鱼生下来,就没有见过祖母。只听家人说过,老祖母非常喜欢自己。她的祖母梦,在这里圆了,总是抛不下纪老太太。
手里,又吃着老太太的私房汤。
吃一口,满面春风:“文杏,天冷了,你出门记得加衣服。”文杏感激涕零,把针线归着好:“姑娘的大毛衣服,明天再晒一回就更好。就天冷下来,不妨事的。”
纪沉鱼点点头,再吃一口,满面关切:“文杏,你最爱喝冷水,以后天冷了,记得喝热的。”文杏感动无比,手里归着纪沉鱼的一些厚衣服:“去年过年的首饰,有些要送出去炸的,应该拿出来了。”
这才秋凉,纪沉鱼抬眼看房顶,没有话说了。
吃完了,碗丢下来,纪沉鱼去看奶娘。又是几句好听话哄得奶娘喜形于色,见院外走进来一个人。
自己的父亲,纪四老爷来了。
纪沉鱼对纪四老爷有感情,至少他在处置前几天的事情上,不是老封建。迎上去笑盈盈:“父亲好。”
再对父亲讨好几句,明天一早哄哄老祖母,从此以后,拜拜了,一个人去闯天涯。
怎么走,纪沉鱼早有主意。后角门里进出人最杂乱,秋天送炭火的人,有五大三粗的女人,头上裹着布巾,低头就能出去。
金钩脱去鱼,天空任飞翔。
想到这里,纪沉鱼对纪四老爷格外亲切,见他身上只是一件夹袍子,忙道:“父亲房里请,祖母说今年冷得早,父亲身子不好,应该换件薄绵衣服。”
廖廖几句话,纪四老爷心里舒服舒坦。对女儿看一眼,不是倾城倾国,也是国色天香。他更认为自己来的很对,慢条斯理进房,不慌不忙居中坐下,见女儿亲手奉茶上来,格外恭敬中又透着父女亲昵:“父亲请,这是祖母给我的好茶,前天大哥哥来才泡一回,父亲来了,当然要泡这个。”
“呵呵,四丫头,你长大了,很知道孝顺。”纪四老爷心情愉悦,接过茶碗招呼女儿:“坐下来,我有话对你说。”
纪沉鱼乖乖坐下,见纪四老爷打开茶碗盖,喝了一口就放下。袖子里取出一样东西,递过来:“你把这个收了。”
宝光灿烂中,是件点翠玲珑珍珠翡翠金钗。
“父亲这是?”纪沉鱼总觉得蹊跷,不解地询问。纪四老爷笑容可掬:“四丫头,你的亲事还没有定,许王殿下要选妃,你也去吧。”
纪沉鱼脑子“嗡”地一声,有什么东西炸开来。她是认为逼亲吗?不,不是!知道四老爷为人的纪沉鱼,瞬间明白这是纪四老爷对自己的偏爱。
要知道王氏和纪落雁知道,肯定是不答应的。
又是电光火石一闪,纪沉鱼又明白了,自己落水,原因在此。
无边的氤氲,从房中四面而起。还是这间房,还是这个人。纪沉鱼轻咬嘴唇,眼中有了水气。她也有父亲,不过那个父亲和自己说不来。
两个人也都想过好好聊一回,心平气和了,却总不得体要。
在外人眼里,还是一对正常的父女。不过当父亲的知道自己落了伍,而当女儿的又很苦恼。因为她身边有别人的父亲,那么亲密。十分符合一句流行的话,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
这种苦恼直到纪沉鱼来到异世,接触到古代,才深深明白,有时候听不懂对方的话,只要能说下去,就是一种幸福。
是以,她现在十分明白纪四老爷的心情。纪四老爷含笑看着女儿眼中的泪光,他竭力要做不偏心的父亲。
家里对纪落雁,和当初没有出嫁的纪羞花,足够高出别人。
“四丫头,我和祖母说过,祖母不答应你去,要给你订别人家的亲事。那亲事说坏不坏,说好嘛,孩子们是个好丈夫。不过,”纪四老爷难为情。
对女儿们说亲事,放在现代是父女亲情,放在古代,却是不合情理的。
可他说了,为了他自己心里一点余恨。
“但祖母也说,许王殿下选妃,你们姐妹中间,只有你最合适。”
这几天的事情,纪四老爷和纪老太太看得清楚。纪落雁懵懂,纪三姑娘胆小怕事,纪五姑娘又稚气些,只有纪沉鱼,被人陷害还不卑不亢,是送去选妃的第一人选。
送去选,也未必中。
纪四老爷默然一下,不知道女儿听不听得懂,他的余恨一吐为快:“我们家上三代,是京里风光的人家。你小,不知道当初家里的模样。四丫头,人往高处走,不要以为王府就是个火坑,”
火坑这话,其实是纪老太太说的。
“嫁一个寻常的人,夫妻不和也说不定。去王府吧,你要中选就肯定能中,”
纪沉鱼诧异一下,抬眼见纪四老爷半垂面庞,沉浸在往事中,不过是随口说的一句,悄悄松一口气,继续垂襟正坐听着。
后面的话不多,纪四老爷笑一笑:“把首饰收好,家里不如以前,亏待你们姐妹。到那一天,你戴这个吧。”
纪沉鱼再也忍不住,她凝视着这个古板的人,有种冲动想要大喊,我要走,明天就再也见不到了。
那种走法,必然会牵累到他人。纪家出了一个出走的女儿,或者是女儿突然没有踪影。风言,会随时而起。
纪四老爷会错了意,以为纪沉鱼无声沉默的眼光有别的意思,拍拍自己膝盖,解释道:“不仅是你,三丫头五丫头都有。不过,四丫头,”
从眼睛下面打量一下,轻声道:“只有你能中。”
被人看好,是种得意。犹其是出自于纪四老爷的恳求……他分明是在恳求,家里亏待了你们姐妹,以前家里的风光……
由世家公子而老爷的纪四老爷,平生遗憾尽在这些话里。子孙们无能,不能重振家业。他再一次的肯定:“你能中的。”
把余生的期盼全在女儿身上。
纪沉鱼并没有多想他余生的期盼,她只是羞愧,自己明天一走了之,在有心人的嘴里,只怕会传成私奔啊,拐走了……
武王氏恨她正入骨,她会不兴风作浪?
走,也要走得正当,纪沉鱼初见武其安而忙乱的心,在这一刻,真正的定了下来。
她双眸柔和得多,正要说话,纪四老爷见女儿总是沉默,又会错了意。姑娘家不摇头也不点头,其实就是同意了。
四老爷最看好的女儿,他格外耐心:“许王殿下是皇后所生,身份是有尊贵的。手中有兵权,打仗嘛……”
含糊一下就过去。纪沉鱼也同时想起自己听说的,许王守礼打赢了仗,被一天三道圣旨催回去,接着就有安陵国公主下嫁。
再不懂的人,也知道这是一场政治婚姻,或是政治阴谋。
纪四老爷正说到这里:“公主不是好嫁的,何况安陵国是个强国。我肯送你们姐妹参选,仔细想过。公主嫁过来,殿下当然一定附合,只怕不是有心的。四丫头,你要想得宠,就会得宠。”
纪沉鱼的脸没红,纪四老爷红了脸。
中年人红脸十分可爱,纪沉鱼眸子轻闪,结合自己听到的消息,轻声核实:“父亲,听说许王殿下说过,不娶正妃,不纳侧妃。”
“是啊,说明殿下是个守礼的人,不过这一次不同,”纪四老爷也为许王无奈,过来人都知道他被迫去和亲。
男人和亲,多么大的耻辱。
“要迎亲公主,许王殿下怕有失国体,亲自选几个侧妃迎亲,以后侍候公主,也是房中有人。”纪四老爷心不在焉,没有侧妃,何必一定急着成亲前选,这不是和公主打定不和的先兆。
疼爱的看一眼纪沉鱼:“我今天去许王府中问过,说确有此事。见我的人说得很清楚,说许王殿下不在京里,差不多下个月回京,要在老世家中选两位侧妃,腊月里出行,往安陵国迎亲。”
再通红了脸,不敢看女儿:“先迎娶,并不行夫妻之礼,这也是对公主的尊重。”
等不及纪老太太来说,纪四老爷竹筒倒豆子全说了,他心里迫切希望重光门楣的心,昭然若揭。
纪沉鱼眼睛一亮,不圆房?这是好事。就是圆房,也没有什么,可以装病,可以有别的法子。她一下子清晰明了,甜甜的笑问:“父亲,一同往边境去迎亲?”
故作欢天喜地:“我还没有出过那么远的门。”
“是呵,祖母说了,明天让裁缝来,给你们姐妹再做过年衣服,给你私下里多做几件,你可不要说。”纪四老爷见女儿稚气,忍不住一笑。
接下来父慈女孝,直到纪四老爷离开。纪沉鱼完全安静了,去边境路途遥远,这中间完全可以有个突发状况,方便自己离开,而闲言,不会连累到纪家。
文杏再进来时,见四姑娘容光焕发,和刚才的笑逐颜开又是另一个样子。
纪老太太总心神不宁,一个人坐在榻上怔忡。
房外丫头柔声回话:“姨太太家表少爷来了。”在旁边的常妈妈,是纪老太太的陪嫁,见到老太太一扫面上颓然,笑逐颜开:“快请。”
武其安进来的这个空当,常妈妈就凑趣:“老太太,您的孙女婿来了。”
“唉,”纪老太太就总叹口气。想起纪四老爷的心思,让一生安逸,又老了只想安逸的纪老太太心不宁。
有靴声时,纪老太太不再叹气,满面春风,注视武其安进来。
武家的乱劲儿不用说了,只是这两个孩子,犹其这个大的,是个多好的孩子。他聪明伶俐,生得又好,走路如风,在长辈们面前又从来小心翼翼,纪老太太见到武其安就心花开,乐呵呵招手:“算你来着了,我有好东西呢,”
喊丫头:“那热的桂花栗子,给他多来几个。”
丫头们送上来,也会对武其安多看几眼。来往的人中,武家的两位表少爷生得是最好。陈三公子那自命不凡,只能让人恶心。
武其安欠欠身子道谢过,剥了几个板栗,用帕子脱了,先送给纪老太太,双手呈过头顶:“祖母请。”
自从知道亲事会定在纪家,武其安兄弟一天来一个,打着和纪士文论诗文的,请教纪四老爷,看望纪家祖母的名义,轮流在纪家走动不停。
纪家虽然也败落,房头少,纪四姑娘和纪五姑娘的嫁妆,比起武家兄弟的聘礼要排扬得多。再有名声上面,纪四老爷总比武家三个房头老爷中听得多。
武家兄弟没有托生在好人家,却能有这样一个岳家,又和纪士文早就认识,天天跑得勤。嘴巴又甜,说外面的热闹给纪老太太解闷,纪老太太怎么能不喜欢他们?
她是越看越爱。
含笑道:“你祖母好不好?”武其安警惕地打量一下纱橱后,确定没有影影绰绰的姑娘们在,从容道:“祖母问老太太好,说过几天就是观音诞,定下城外常去的庵里,和老太太住上几天清静清静。”
“哦,她有这个兴致,”下面一句去还是不去,纪老太太沉吟了一下。王氏静养,武王氏派人上门要定倒亲事,因为纪四老爷变了心思,总装他不舒服不见客人,纪老太太就推纪四老爷作主才行,现在武老太太约着城外住几天,纪老太太心中有数,是为亲事而来。
坐着的武其安,仰面可见淡淡的求恳。他面容素净,肌肤总给人明快的感觉,纪老太太舍不得了,这是个多好的孩子。
再不定倒亲事,只怕归于别人家。
纪四老爷重光门楣,当母亲的只有赞成。私下里以久经风霜的过来人来看,许王选妃要是不中,武家这亲事也没有,算是两头皆失。
纪老太太并不想忽悠武其安兄弟,这兄弟俩一天来一个给她请安,她心里疼着呢。当下有了主意,先答应下来:“那敢情好,前一天去还是当天去,我们一同走,路上热闹。”
面上并没有变化,心思不过一瞬间。在武其安看来,答应得爽快不打结。他喜出望外,过来跪倒:“多谢祖母疼我们。”
常妈妈最知道纪老太太心事的人,惊奇于她的改变。又见武其安喜难自抑,唇角微勾,这也值得谢?
“你谢的是什么。”纪老太太笑意连连,挑了个眼儿。
武其安也知道这样不庄重,马上找了一个理由,红着脸道:“祖母让我请这里老太太去,这事儿办得圆满,多谢老太太。”
明摆的事,纪老太太答应去,亲事等于成了。
武其安吃完栗子,说过十车的奉承话,告辞出来,心中涌涌的,只想欢蹦乱跳。
他没有想到的是,他走后,纪老太太对常妈妈叹气:“不要大的碰不上,又丢了别本的。我老了,有私心,这两个孩子多好,我要定下来。许王殿下来,他未必相得中,要是相得中,武家不能和殿下比肩,他们倒敢去理论,就这样吧,我算是办一件趁心的事。”
常妈妈笑道:“我跟了老太太一辈子,没见过比老太太更周全的人。”
“哼,你这话我不爱听,”纪老太太鼻子里哼过,又笑了起来。眯着眼睛颇为算计的道:“我去了,太太就出来管家,她管家,会容得姑娘们坏她的事。这不,我把亲事定下来,武家的人传话给她,以后风平浪静,皆大欢喜。我不用担心两个好孩子到了别人家,太太也省些心,少用些手段。许王殿下来,真的相中了哪一个,那与我无关。”
带着年迈人的世故,微微一笑喊丫头:“去对四老爷说,我要出城看观音诞,家里没有人,请太太出来管管事。”
谁要从媳妇手上夺权,王氏要是个省心的,纪老太太巴不得打打牌,无事和孙子孙女儿说说笑笑,才是好日子。
纪四老爷没有说什么,当天王氏从家里出来。第二天纪老太太出门,家里请裁缝,请金银匠,外面找新鲜花样子,美其名曰给姑娘们打过年动用的东西,其实个个心里清楚,又以为别人不清楚。
纪落雁从来多做衣服,这一次更是骄傲得如孔雀开屏,捧着一件妆花金锻撒娇:“母亲,陈家做的新衣,就是这一件,”
家里的姐妹们都不在心上,陈家是最大的竞争对手。
王氏在看另一匹绸缎,疼爱的笑道:“你放心,你父亲也说,一定把你扎裹得最好。”万事趁心的纪落雁无病呻吟,噘嘴道:“怎么还要下个月才相看?这个月还能穿薄衣服,等下了雪,人人裹得像粽子,还看什么?”
把自己小腰身一比划,就是穿冬衣,也是有可看性的。
王氏嗔怪女儿,知道她是无事找话乱怪,随即为许王找理由:“殿下有事,下个月才回来,你不用忙,给你做的衣服,件件是上品。”
话音才落,纪四老爷从外面进来。一打帘子进来,神情激动:“快快,给姑娘们收拾,许王府里才刚来人,许王殿下回京,今天去陈家,明天就到咱们家里来!”
房里王氏母女俩个人,直直不会动了。幸福感重重击中了她们,打成石化白痴。
纪四老爷说的是“给姑娘们收拾”,王氏也没有听出来。她耳朵里只有陈家,明天,眼睛里闪的是金光闪闪,女儿飞黄腾达。
作侧妃?要是早生孩子,那公主命薄,以后会是王妃!
纪四老爷明白自己失言,缓和一下,为掩饰心中激动板起脸:“太太,给二丫头好好收拾。”转身要走,纪落雁尖叫一声:“父亲!”
过于尖厉,纪四老爷吓得一颤,见二女儿扑到身边,失态的抱住自己手臂,面色近于疯狂:“我的衣服,怎么办,这一件陈家也做了衣服,我还没有?”
地上,翻落的是那匹花缎。
“找你母亲!”纪四老爷把女儿推开,出门后才想到纪落雁狰狞的面容,心中不满,遇到点事就没了稳重,能到王府里去?
还是四丫头可靠些!她遇到被人陷害的大事,被人指着鼻子骂的侮辱,也还能不急不躁。
四老爷忘了自己也是激动的近乎失态,他负手往女儿们房里去。
先去看纪三姑娘,纪三姑娘身子弱,上次为救姨娘落水,一直干咳。周姨娘在她房里,没有想到纪四老爷这个时候来,母女两个人在说话。
握着三姑娘冰凉的指尖,周姨娘落泪道:“昨天见到二姑娘房里丫头,问了问,说二姑娘房里早就生了炭火,老太太也是偏心,太太虽然静养,事事也是二姑娘挑尖。这太太又管家,你这身子骨儿,以后缺医少药,可怎么过冬天?”
不过是随便说几句,可听在纪四老爷耳朵里,他勃然大怒。一步踹开门帘,进来就是一个怒目金刚,喝道:“贱人,背后挑唆!”
过去两步,抬腿就是一脚。坐着没来得及起身的周姨娘哎哟一声,摔倒在地痛不中当。纪四老爷还要再踢,纪三姑娘没命的扑过来,跪挡住:“父亲饶命!”
“哼!”是自己女儿,纪四老爷落下腿,狠狠盯着周姨娘。
这是他的忌讳,全让周姨娘说得很干净。
王氏不好,纪四老爷自问纪家没有被休弃的姑奶奶,也不休弃人,就这么着过,平时对女儿们都很好,他最为骄傲的,就是武家很乱,别人家里很乱,只有四老爷火眼金睛,不容这样的事情过去。
为许王选妃,他背着王氏给女儿们添首饰,还不是四老爷很好?
王氏不好,无事要说姨娘不好。四老爷虽然不听,不过有证据,他从不放过。就像今天这话,把纪老太太也扫进去,把四老爷爱女之心抹杀得点滴全无,这不是打他的脸?
他大怒了!
怒的时候,还想着许王选妃的事。让四个女儿都去,将来在别人家里说起来,又是四老爷不偏不倚,为着纪三姑娘,纪四老爷只发作到这里。
往外面喝人:“把姨娘送回去,关上三个月不许出来。”自己抖抖衣衫,去椅子上坐下。
纪三姑娘从来怕事,战战兢兢不敢多话,垂眉等周姨娘出去,缩着肩头到纪四老爷面前跪下,正在再求饶,纪四老爷和颜悦色地让她起来:“为父对你说的贵人,明天就来了。”
“啊?”巨大的幸福感,同样让纪三姑娘感激父亲。她知道自己未必中选,不过这代表父亲一视同仁。
当下转泣为笑,纪三姑娘恭顺地道:“女儿听父亲的。”
房里,又父慈子孝起来,发作一个姨娘,有什么!纪三姑娘受的是正统古代教育,嫡母为尊。纪四老爷是妻子都不满意,何况是姨娘。
父女两个人亲亲热热说了几句,王氏不顶用,纪四老爷亲自交待女儿:“明天好好打扮,你要去了王府,家里都要靠你。”
纪三姑娘含羞,感爱父亲的一片疼爱。
下一个按顺序,应该去纪沉鱼房里。纪四老爷先去了纪五姑娘房里,纪五姑娘更为喜欢,跪下来给纪四老爷叩了几个头,恭恭敬敬把父亲送出去。
纪沉鱼在房里描红,有好多繁体字不认识,要离开的她抓紧时间恶补。纪老太太不在,给她的丫头还在,四个丫头陪着她,正在说笑,奶娘在外面通报:“四老爷来了。”
丫头们赶快起身,把坐的小杌子搬开,文杏去打门帘,纪四老爷呵呵笑着,一看就是心情很好,很不错。
一只脚才迈进来,就摇手:“都出去。”丫头们出去落紧门帘,四老爷不放心,门边儿站着,又自己检查一遍,确定不会有人听到,才走过来寻椅子坐。
让纪沉鱼搬个小杌子在膝下,见女儿半仰面庞上,容貌更加流丽,肌肤如初开花蕊,容光不敢触碰,纪四老爷心中更坚定,只有这个孩子,才能入选王府,并且在王府里站得住脚根。
他没有说话先笑得合不拢嘴,带着悄悄神态,有点儿孩童藏猫猫的顽皮:“四丫头,许王府里传话来,许王殿下提前回来,今天去的陈家,明天就到咱们家里来,你呀,好好准备,好衣服好首饰,一件不要丢下。”
又自言自语:“幸好裁缝手脚快,衣服昨天就送来。”不然就赶不上。
对着他的笑容,纪沉鱼心里微酸,目不转睛对着这个父亲看,就要离开这里,你多多保重。
只想到这里,外面有人惴惴不安的回话:“老爷,周姨娘病了,要请医生。太太说她才管事,请老爷示下,请哪家医生的好。又有三姑娘要看医生,太太让一总儿回话。”
家里给纪老太太看病,请的是诊金贵的医生。姨娘们看病,又不一样。
纪四老爷听到周姨娘三个字,面色一沉:“请一个吧,三姑娘也要看,何必请两个。”那个人不说话走了。纪沉鱼很好奇问道:“上午去看过三姐姐,姨娘好着呢?这一会儿就病了?”
不是时疫吧?这么快!
“不要管她!”纪四老爷又警惕起来:“你听到她说什么,不对的你要斥责。”纪沉鱼一下子明白了。
慈爱的父亲尚且是薄待姨娘的人,这古代制度!纪沉鱼淡淡地想,他还要送女儿去当侧妃,走,是肯定的。
纪四老爷一个一个交待自己的三丫头、四丫头和五丫头。王氏和纪落雁在房里犯嘀咕,纪落雁不安心,犹豫道:“母亲,明天殿下就来,要是问家里有几个没出阁的女儿?父亲会怎么回答?”
她把王氏的袖子狠扯几下,就快哭出来:“我都打听了,三妹和袁家的亲事,父亲说过了年再定。姨妈传话,说祖母是和武家老太太去说亲事,可明天又不下定,她们还是待嫁女儿!”
把脚用力跺几下:“不行!不能让她们出面!”
王氏胸有成竹地笑了,笑容看在纪落雁眼里,她急得没有办法,干脆往地上一坐,就差蹬脚大闹。
“快起来,让你父亲见到,又要训你。”王氏拉女儿,纪落雁在这种时候,充分显示她的娇纵,把母亲一拉,王氏险些摔坐地上。
“啪”,一个小瓶子掉下来,在地上滚了几圈。王氏宝贝似的一把捡起来,平时最会要好东西的纪落雁马上来看:“什么宝贝?”
王氏稳坐泰山的一笑,把女儿搂到怀里,轻声告诉她:“你姨妈送来的,帮你能当上许王妃的东西。”
纪落雁眼睛一亮,她生得本来就美,这一亮好似泉水中游鱼一闪,洒下来不是水珠子,分明是滴滴水晶。
只是这水晶里,只有贪婪。
“给我看看,”伸手就要来夺。王氏一把打落她的手,紧紧握住那东西,斥责道:“小心!”纪落雁想一想,又笑了。
纪家当天就忙乱得不行,正厅里,所有东西搬出来,清洗地面,清洗门窗。打开库房,搬出过年才用的摆设。
纪落雁又跟在里面凑个不停,她的几个丫头脚下纷飞,跑得飞快,一会儿一趟:“二姑娘说,脂粉去现买的好,”
“二姑娘说,新衣服花边样子,还是换成海棠花边的好,”
“二姑娘说,家里的茶叶未必好,殿下什么人,不然破费几个钱,现去买吧。”
直到纪四老爷一头青筋暴起:“罗嗦!”
不是夏天,房里扫水清洗过,等水干很花功夫。再点起炭火,把正厅正房,许王可能会去的地方,一一烘干。
又定菜,又要定一班小戏子,交待家人各种礼仪,一直忙乱到后半夜,离天亮还有两个更次,纪四老爷和王氏才睡。
又要比平时起来得早,打发人按昨天的菜单买新鲜菜,新盘子新碗,各处再看过,王氏一看自己,坏了,自己没打扮。
再看四老爷,王氏要笑:“老爷,你这头上,把我的簪子戴了去。”四老爷取下来,托在手里,是一个女人用的金簪子,刻着几样子花,除非爱花哨的花花公子,寻常男人不会戴。
纪四老爷笑出声来,重新去整理好。担心几个女儿们,借着一点儿空往她们房里看,在路上见到纪落雁的丫头又纷飞而至,纪四老爷当即转身,往纪三姑娘房里走去。
三个女儿们早上定省还是家常衣服,回房里都在更衣。
纪三姑娘是一件淡粉色撒花夹衣服,下身是一件葱绿裙子,亭亭玉立,好似水中红萏。纪五姑娘是淡黄色如意五福的夹衣服,下身是一件粉色裙子,小巧娇媚,似春花初开。
再去看最寄以希望的纪沉鱼。纪沉鱼是百花穿蝶的夹衣服,戴着父亲给的簪子,明眸翠眉,气质不凡。
纪四老爷松了一口气,对每个女儿好好勉励几句。出门来被风一吹,眼眶子酸了。子孙们无能,竟然指着孩子们出头。
许王殿下就来的这一天,纪四老爷内心把自己狠狠遣责一番。
左等,右盼。王氏从上午就心神不宁,单独打发两个家人在街口看着,到中午的时候,眼看要吃饭,去问四老爷:“说得几时来?”
“早呢早呢,”纪四老爷心里更不安,只有这句话来搪塞。许王殿下的家人过来,丢下一句:“殿下明天过府。”
谁敢问他殿下什么时辰起身,什么时辰准点到达?
王氏让开午饭,有几道菜是怕许王在这里用饭,特意备的,留到晚上。许王肯定不会在这里用饭,不过万一说不好,他一时有心要用饭,万一没有好菜,不是不好?
再留着。
姑娘们都在自己房里用,纪落雁怕坏了自己的妆,不肯出来让风吹。其实今天风和日丽,是个难得的秋天好天气。
另外三个姑娘怕出来露馅,也在房里用饭。
王氏用饭,长吁一声,短叹一声,幸好她不是和纪四老爷用饭,不然会把纪四老爷吓到。
午后,没有人敢睡。只有纪沉鱼不管,去了大衣服,在房里小睡了半个时辰。边睡边在心里骂许王,要选早选,要来早来,让人等的,不是好男人!
又纠正一下,让女人等的,不是男人!
自己坏坏的笑着,进入梦乡。
她睡得安稳,文杏等人如临大敌,眼睛不敢眨一下,对着院门口看着。有风吹一下院门,也一跳起来:“来了来了,”
以后是四老爷的人过来,再看门外空无一人。
就这样,一直到午后一个时辰后,脚步声飞快而来,是等不及去前面看的奶娘,气喘吁吁推开门,倚着院门喘气道:“快,来了。”
“四姑娘,”房里乱起来,纪沉鱼好笑,穿好衣服,再重新扑了一层粉,奶娘也歇匀了气过来,纪沉鱼问道:“许王殿下来了?”
奶娘眉飞色舞:“是的,我见到来了几个人,说是许王府的人,我就赶快回来。”纪沉鱼好奇心大作:“许王长得什么样子?”
不是说京城最好。
“我没看到,四姑娘,一共两匹马,”奶娘说到这里,自己“咦”了一声:“只有两匹马?”纪沉鱼停下出去的脚步,想上一想,对文杏道:“你去前面看看,要是殿下来了,父亲会让人过来才是。”
前面大厅上,添寿正对纪四老爷道:“殿下才出门往这里来,宫中又来人宣,殿下说,改天来吧。”
纪四老爷满心里失望,强自压抑住,还要陪笑:“是是,”
大厅外,王氏眼里全是不敢置信,狠狠的瞪着赶来的纪五姑娘。五姑娘年纪最小,也有奶娘等人在大门上看,也是看到许王府来人,就急忙去报信。
纪五姑娘盛装而来,看上去姿态万方。
另一边的花荫下,纪落雁也紧紧盯着纪五姑娘,眼光狠毒,像被抢去心上人的嫉妒女人,盯着纪五姑娘的首饰,盯着纪五姑娘的衣服。
她怎么来了?
纪五姑娘到这个时候,也不再掩饰,面上难免有得色,要数容貌好,谁又比谁差?许王殿下要喜欢年纪小粉嫩的,自然是纪五姑娘。
空气眼波流转,不是传情,似声声刀尖呜咽。无声中,却似有声。
纪四老爷送走添寿,难免面色不好过来,见到这一个场面更是不痛快,生气地道:“你们在干什么?”
纪落雁面色变了一变,王氏心中明白,现在不能和纪四老爷撕破脸,她摸了摸怀里的东西,陪笑道:“既然不来,咱们都歇着去吧。”
纪四老爷随便挥挥手,各自走开。
纪落雁跟着王氏走,到了房里就扑到她怀里,发狠地道:“母亲你再不管,我不去王府,我就去死!”
王氏阴森森一笑,不理会女儿的揉搓:“不想你父亲,还有这一手。”多年的夫妻,王氏对纪四老爷也失望了。
皇子府上,可以进宫。王氏冷笑:“好孩子,母亲知道你一定会去的,母亲为了你,决定和你父亲拼了。”
“母亲,你要干什么?”这阴郁的声音,纪落雁有些害怕。
王氏定定的对着地面上一处看,语声若听不到:“等上一夜,你看好了。”纪落雁又失望:“还要再等一夜?”
一夜,可以发生许多的事情。
王氏好劝歹劝,纪落雁回房。为许王不来要死要活,在房里用了晚饭,再为姐妹们可能会来争抢,又要死要活了一回,丫头们被闹腾到撑不住时,纪落雁睡了,她总有累的时候。
纪二姑娘闹腾的时候,王氏让人去往武家送了几句话。
第二天一早,武王氏喊武其宁,指着一个天青色瓷匣子和一盒子笔墨纸砚道:“这两样东西,送去姨太太那里,一样给姨太太,一样给姨老爷。”
武其宁欣然答应。捧着两样东西出来,前门出去,后门里武王氏的丫头出去,和他一前一后的往纪家来。
武其宁先来见纪四老爷,把笔墨纸砚给他:“母亲说,才得了一盒子好的,送给姨丈留着用。”纪四老爷不喜武王氏,不过五丫头还会和武家攀亲事,再说他和纪老太太一样,喜欢武家两个庶子。
纪老太太答应去观音诞,纪四老爷就明白母亲是要两头都稳当。有这一层关系在,纪四老爷对武其安比对他父母亲还要客气,满面笑容道:“回去说多谢。”
“这里还有一样,是送给姨妈的。”武其宁再把天青色瓷匣子送过来。纪四老爷不屑于看,道:“你姨妈不在房里,你在我这里坐会儿吧。”
武其宁多问了一句:“姨妈在忙些什么?不如我送去给她。”
“你三妹妹病了,得的怪病,睡过去不醒,医生才过来,你姨妈在你三妹妹房里。”纪四老爷说过。武其宁听到不是五姑娘,心里松了一口气,再道:“士文兄送老太太在庵里,姨丈昨夜想是没有睡好,眼下有青色。小侄去园子外候着,等姨妈出来,正好把东西送给她,再送医生出去如何?”
这个稳稳的是自己以后女婿,纪四老爷不同他客气。昨天夜里为许王几时再来,实在是没睡好,精神今天也不济,虚抬一抬手道:“有劳你。”
武其宁高高兴兴去了。园子门口问人,说王氏和医生在小花厅上写药方,表少爷自己进去。武其宁心想,又不是到姑娘们院外,这有什么,就多走了几步。
他目不斜视,直奔小花厅而去。离花厅最近的树后面,纪五姑娘不耐烦的动动脚,问自己的丫头:“二姐姐让我看什么花,她还不来?”
和纪落雁等人结伴去看纪三姑娘的怪病,纪落雁无意中道:“五妹妹最喜欢的花开了,就在小花厅外的树后面,你去找找,摘几个好的等我,我帮你再选一选。”
这里只有草,哪里来的花。
丫头忽然噤声:“有外人!”见一个清秀少年走过去,纪五姑娘认出来:“是伍家二表哥,这有什么?”再一想,有定亲的说法出来,纪五姑娘忙道:“我们走吧。”
步子还没有转,身后有一个人笑道:“五姑娘,你在这里作什么?”小桥上,下来纪落雁的丫头,纪五姑娘一见她就喜欢了:“你来得正好,二姐姐现在哪里?”
“我们姑娘原本说来,后来见山石后面豆蔻结果,还在那里玩呢。”丫头说过,纪五姑娘也不敢生气,压在心里道:“哦,那我去找她。”
纪落雁的丫头觑着眼睛看了一看,仿佛才看到:“那过去的,像是伍家表少爷?”纪五姑娘笑道:“可不就是他,”没放在心上就走了。
武其宁去见王氏,把东西给她,又关切三表妹的病,王氏又有话让他给武王氏,武其宁送医生出去,自己回来复命。
纪三姑娘一天没有醒,并不起热,呼吸平稳。纪四老爷晚饭后又来看一回,出来正要回去,见纪五姑娘的丫头画眉惊慌失措的跑来:“不好了,五姑娘病了。”
纪四老爷头皮一紧:“怎么又是一个?”小跑着到了女儿房里,一进院门就听到哭声,还有几声怪异声音。
纪五姑娘在房里如癫如狂,面色潮红鼻翼煽动,嘴里哼着的不知道是什么。手舞足蹈的,丫头和奶娘都快按不住。
见到父亲来,也快认不得。眸子迷醉嘻嘻而笑,再扯自己衣服:“好热啊,热,”
王氏得信,匆匆赶来,见纪四老爷正在大发脾气,骂纪五姑娘,她听不见。又骂房里侍候的人:“你们天天跟着,倒什么也不知道!”
见王氏来,又骂王氏:“三丫头病了,五丫头又病了,你是怎么管的家?”王氏不和他顶撞,也不生气,过来凑近闻了一闻,几乎骇然。
纪四老爷疑心大作:“怎么了?”王氏把他往房外拉:“老爷,外面来说。”到了外面,王氏对纪四老爷一脸的怀疑:“您还记得前朝的禁药媚骨欢吗?”
“放屁,我家里怎么会有那个!”纪四老爷顿足大骂,王氏委屈的掀掀眼皮子:“老爷您忘了,几十年前街头问斩的蔡家,就是为这个而死。当时传得到处都知道,我虽然还小,也偶然听过一两句。这不是,我也猜的!”
纪五姑娘在房里继续癫狂。
秋月凉如白霜,纪四老爷艰难的吐出一句话:“这件事不要声张!”王氏比他更慌乱,眼中急出痛泪来:“没有不透风的墙,怎么办,给她找医生看,外面就会知道。许王殿下……”
重重扎中纪四老爷的心!
他仰面对着冷月,衡量着轻重。王氏又来上一句:“咱们家里断然没有这样的东西,只能是外面来,”小心看着丈夫,身子害怕的颤抖起来:“姑娘们,哪里会见外人,不过就是表兄妹们,堂兄妹们,”
一句话提醒纪四老爷,他沉声道:“问一问就知道。”
一面让人给纪五姑娘灌冷水,一面夫妻坐到厢房里,把纪五姑娘常跟的丫头喊来:“五姑娘最近见的什么人?”
从前几天一个人一个人问起,王氏在旁边只是焦急,不时看看纪四老爷,痛心就快晕过去。她的眼神里,只有两个字,许王。
纪四老爷读得懂,他就更急。万一家门不幸,有私相传代的东西进来……影响女儿们亲事是一回事,还有自己的名声,数代家门的名声?
他不敢想下去。
“……白天和二姑娘约着去看花,二姑娘来得晚,在小花厅后面,见到……”在这样方正的家里,丫头也知道有些话不能乱说。
她迟疑不决,纪四老爷恨得牙咬得格格响:“再不说,乱棍打死!”丫头吓哭了两声,急急道:“遇到二姑娘的丫头……”
再说下去,就没有什么人。
当夜喊纪落雁的丫头来,纪落雁也跟了来。纪四老爷先问她:“你白天和五丫头约着看花?”纪落雁道:“我随口一说,不想她去看了,我早说过我去假山下玩,并不去,”不高兴的道:“又拿我当借口。”
纪四老爷默然,再道:“你去吧。”纪落雁出来,不经意往正房里看看,纪五姑娘房门紧闭,冷水灌多了,正在房里呕吐,纪落雁看不出什么,出来暗暗担心,母亲说有主意,是她的主意动用了吗?
要是没主意,这可怎么办?
厢房里,又审纪落雁的丫头,纪四老爷一想到家里出了这样的药,就急红了眼,拼命地问:“在哪里见到五姑娘?”
“小花厅外面,当时后面还走过一个人来着,是……是武家的二表少爷。”纪落雁的丫头说过,手一指纪五姑娘的丫头:“画眉也看到了。”
画眉直了眼,她刚才不肯多说这件事,就是怕多生枝节。没有想到,二姑娘的丫头随便看一眼,她当个事对着老爷说。
纪四老爷吃人一样的看着画眉,牙缝里迸出一句话:“拖出去打!”画眉才哭一声,王氏抹抹泪水:“老爷,是自己的孩子,要有证据才能定罪,你不能冤枉孩子们。”
“搜!”纪四老爷又迸出一个字,大步出门,喊来自己素日相信,嘴又比较紧的两个婆子,他坐镇纪五姑娘房中,冷若冰霜。
纪五姑娘中的药分量不多,足够她癫狂,也不会有什么举动。冷水一灌,吐了不少,好了许多。
乱发披在面上,憔悴的扶着人来见父亲哭诉:“女儿,我……”纪四老爷冰冷的眼光,把她的话逼退回去。
房门大开着,院门是紧闭,秋风一阵一阵地吹来,纪五姑娘衣上水发冷发僵,冻得她心头痛,不知道说什么好?
没过多久,房里搜出来一样东西。婆子们不敢说话,捧给纪四老爷看,纪四老爷只扫一眼,就怒不可遏,手指着纪五姑娘,浑身都抖:“你……”
王氏急忙来扶他,为他抚胸口,再装着才看到这个东西,也是惊讶一声:“这个?”
这是个男人帕子,上面绣着云雁长空,还有一行小字,武其宁。
纪五姑娘晕了过去。
纪四老爷气得脸通红,王氏当家,先喝命丫头下人:“出去!”房中无人时,再殷勤地为纪四老爷揉着冰凉的四肢,劝道:“两个孩子要定亲,他们事先知道了,遇到了,说句话什么的,只怕是有的,这帕子……”
露出解释不清的样子,不再解释,只道:“给他们赶快成亲吧,免得再酿出大祸来!”
足有一刻钟,纪四老爷缓过气来,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放过这件事,让人带进纪五姑娘,命她跪膝前,把帕子掷过去,骂道:“不要脸的东西,是几时传进来的,谁经的手,快说!”
“女儿不知道,”纪五姑娘只知道哭。
王氏再提醒道:“这事不能闹大,老爷您要处置,也先忍着,等大事过去再说!”纪四老爷一听就炸毛:“我忍着!”
大手一挥:“取家法来!”
第二天早上,纪沉鱼才知道这件事,奶娘担心的道:“三姑娘病得奇怪,医生请了两个,有一个居然说是少觉没睡好,五姑娘不知道犯了什么事,昨天晚上惹怒老爷,被老爷打了一顿,昨天晚上就押去跪祠堂,像是家里冲了什么,今天晚上我得多烧几炷香。”
纪沉鱼知道这事不简单,看看自己,已经起来了,再装病不太像。出来往三姑娘房里来,说是照料她,在她床前坐下来,拿本书静静的看着。
厨房上送药来,王氏的丫头亲自送来。交给本房的丫头:“药不热不凉,我帮着,快给三姑娘灌下去吧。”
纪沉鱼冷眼看着,又闻了闻药,忽然袖子一带,撞翻了半碗。王氏的丫头马上悻悻:“四姑娘,您倒是小心着些。”
“是我莽撞了,姐姐,还有没有,再送一碗来的好。”纪沉鱼陪上笑脸,丫头扁扁嘴:“好吧,我再去拿。”
余下的半碗要收走,纪沉鱼讨好的道:“不如放着,让三姐姐的丫头先喂着,三姐姐没醒,总有洒的,等姐姐再拿来,再喝下去,正好有一碗药不少。”
丫头想想也是,又可以完成王氏的交待看着喝了一碗药,她露出笑容,又去取药。她一走,余下的人收拾地,纪沉鱼装着帮忙,把药碗拿开给她们收拾桌子。一位房里只得两个丫头,趁她们注意时,把自己正喝的茶水一扬手,泼到窗外花下,把药碗里的药倒进去一半,反正刚才泼了,没有人量还余下多少。
嘴里自言自语:“咦,池子里残荷全拔了,”捧起茶碗出门去看风景。再走出门,茶碗袖在袖子里,回到自己院子里,把药给自己养的一只鸟灌了下去。
一刻钟后,这鸟睡着了。用手指轻探它毛茸茸的胸口,还有温度和起伏,是睡着了。
纪沉鱼在梳妆台上给它理了个床,还盖上自己的丝帕。出来端着茶碗洗净,给文杏:“我只顾着走,把三姐姐的茶碗拿出来一个,你送去。”
这一天,纪沉鱼哪里都没有去。守着那鸟坐了一天,到晚上见还不醒,她叹口气,这药好厉害。
第二天,鸟醒了,纪四姑娘病了。
纪四老爷和王氏来看,是一脸的红疹子,大家吓得都不敢来,只有她自己房里的丫头照看。
王氏彻底放心,对纪落雁道:“你可以安心。”
出疹子可大可小,王氏刻意渲染纪沉鱼的病,除了纪沉鱼贴身服侍的人,没有一个人敢近四姑娘院子,纪沉鱼小小松一口气,暂时安全了。
她很是警惕的等待着许王的到来,并且从不喝王氏送来的药,就这么过了一天。
好在许王殿下并没有让纪家久等,他也急着把这事定下来。隔了一天,秋高气爽,红叶飒飒西风中,又有无尽妩媚,是个好天气。
添寿再一次来到纪家大门外,下了马,就觉得这大门和上次有些不一样。他久等许王,诸事不敢怠慢的人,只瞅第二眼,就看出来纪家大门是洗刷过了。
上一次来,门头上有几片黑点,这就点滴不见。
窃笑一下,添寿丢下马缰给身后的小厮,命他守着马,自己才过来,就见门上的人先是睁大眼睛,再就恍惚然,一下子认了出来,笑得面如菊花开:“哎哟,我的小爷,您来了,请进请进。”
添寿在外面受到的奉承不少,也不客气,马鞭子遥指了他,笑骂道:“你这狗才,倒还记得我。”
门人挨了骂,反而露出一副舒坦模样,笑得更谄媚:“我们太太天天盼日日盼,”
“停!你们家太太盼着我干嘛?”添寿差一点儿笑岔气,忍住笑打断他:“少胡扯,快通报去!”
门人嘿嘿:“不用不用,您来了,直接里面请。”他前面带路,添寿大模大样后面走着。进来见到影墙,石径,无一处不是洗得干干净净。
这般的恭敬,添寿心中满意。不过他还是找了一个岔子:“石缝里原本有青苔,绿得好看。王爷有一回说苔痕刻春深,现在半点皆无,如何是好?”
玩笑似的刁难,一下子把门人问住,他苦皱着脸:“小爷您先见老爷,我来想想办法。”添寿呵呵笑起来:“好,看你的了!”
另外有一个人拔腿早去通报,他们走到石径的一半上,纪四老爷满面春风迎了出来,他苦苦盼夜夜盼,总算盼了来。
盼了来,又担心有变,不是今天就来,纪四老爷捏着小心,惴惴不安,又要舒展大度,好不容易拿捏好,这才敢出来。
虽然添寿是个少年,纪四老爷也深深一揖:“……小哥,”不合适,“小爷,”纪四老爷比添寿大得太多,“小公子,”他是个奴才,最后干脆来了一句官场称呼:“大人,恕我有失远迎。”
添寿随意的听听,没放在心上。在外面喊他大人的也太多,他就这么站着,把纪家远近景致一一鉴赏过,微微一笑夸了一句:“四老爷,最近收拾得好!”
“是是,殿下亲临,不敢有差池。”纪四老爷倒是直言相告,再就急于弄明白添寿来是干什么的,两只眼睛尽瞅着他。
添寿没有多让他猜,双手虚抬,欠身带着恭敬道:“我们王爷让我来打前站,王爷还在宫中,半个时辰后出来,就往这里来。”
“啊哟!”纪四老爷一惊,再就喜出望外,抚掌道:“好,好,好!”额头上冒出一嘟噜汗出来,身后有人,招手过来一个:“快喊大公子,准备待客。”
纪士文是纪四老爷见许王的另一个骄傲。还有一个骄傲纪沉鱼,唉,她病来得奇怪!
这几天里,纪四老爷熬心熬力,没有力气多想别的。许王殿下亲临,不是件小事情。担心失仪,担心有不当的地方,担心有犯忌的地方,担心得太多,四老爷就差愁白了头发。
女儿中选是一回事,招待上不周,不妥当,这就是罪名了!
是以他真的想不了太多,只想着周周全全地把这件事办过去。
门人受王氏不少赏银,旁边听到这句话,见四老爷惊喜若狂,他悄悄地溜进来,去给王氏报信:“许王殿下半个时辰后到。”
王氏是惊喜交集!马上手忙脚乱,先喊丫头:“快快,给二姑娘打扮,”又喊人:“快快,给我拿衣服,”
再就慌乱不止:“快快,前面送香茶,送好点心。”
几个“快快”,把丫头婆子使唤得脚站不住。有一个丫头往后面园子里去,竟然没有人发现,大家都忙乱去了。
前面纪四老爷派了一个人过来传话:“老爷说,许王殿下半个时辰后到,不过有一件事为难,只有二姑娘一个人能起得来,怕来的小管家怪罪。”
王氏胸有成竹一笑:“你让老爷放心,这事有我。”打发走家人,纪落雁也到了,穿一件大红遍地金绣牡丹衣衫,葱绿色湘裙。戴着一头的首饰,有金有玉有宝石,全付家当都出来。
她更着急:“母亲,你看我,今天好不好?”
王氏含笑:“你怎么能不好,不过,再好的花,得有几片叶子才更水灵。”纪落雁疑惑的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呀,”王氏话音才落,见有人就来回话:“表姨奶奶上复姑太太,这就打发九姑娘动身。”这个人刚走,又来一个人回话:“老舅太太上复姑太太,这就打发孙姑娘动身。”
纪落雁喜上眉梢,娇滴滴道:“母亲,您真有主意!”亲戚家的姑娘们,也有生得好的,不过生得平平的,就数九姑娘和老舅太太家的孙姑娘。
等九姑娘和孙姑娘的轿子从角门进来时,前面有人狂奔来回话,来到大喘气儿:“殿下,进府了!”
许王守礼轻装简从,只带两个家人在纪家门前停下马。先打量一下,见门两边贴的有报捷条子,不过都是前朝的事情。
纪家,果然是个老世家。
不容他仔细打量宅院上是不是烟润,纪四老爷带着纪士文跪到马上:“草民纪衡臣,”纪士文跟在后面:“草民纪士文,”
父子两个人齐声道:“恭请殿下。”
“起来吧。”许王踩蹬下马,把父子两个人看在眼里,是满意的。
纪四老爷中年有发福,但面色正气,眉间有拧眉的痕迹,是个古板的面相。而纪大公子,则是青衣飘然,有出尘之气。
许王微点一点头,古板正统的父亲,超群逸秀的兄长,配上伶俐鬼精的妹妹,倒也相衬。
大门上两边排开家人有八个,早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来的这个人是谁?是皇后嫡子,当今皇子,接的人都战战兢兢。
不敢看,又忍不住,听到脚步声从面前过,都悄悄地抬了抬头,还是平垂往下,却可以见到一双丝履徐步而过。
人人都满意了:“这就是王爷的脚!”
王氏带着一堆女眷在正厅门口跪着,许王不经意的扫了一眼,见大红浅黄天蓝一堆颜色,这哪一个是那个四姑娘?
他猜上一猜,并对纪落雁的大红衣服皱眉。这是选侧妃,这大红色怎么敢穿?浅黄,不是,有些浅薄。一定是天蓝色,稳重又不失俏皮。
穿天蓝色衣服的姑娘感受到背上一阵灼热眼光,她心痒难搔,飞快抬眼看了一眼,这就怔在当地!
又俊秀,又贵气,又……九姑娘喜难自禁,忍无可忍地对许王抛了一个眼色。许王面色古怪,差一点背过气去!
天蓝色,若云空比高人的颜色,你以后还是不穿为好!
这姑娘生得,太普通!
他负手停步,想到了什么,面色一沉。这里只有三个姑娘,难道四姑娘她不在这里?
殿下来是为什么?就是为选自己满意的侧妃。纪沉鱼是他事先看好的,打听过的,再不来就要和武家订亲的,这些事许王殿下都知道。
四姑娘是姨娘生的,最近不走运,有几件不如意的事。许王殿下出现的正是时候,四姑娘理当对自己感恩戴德,以后结草衔环,当牛作马,尽心办事……
殿下想得这么好,却忘了一件事,四姑娘今天没出来!
这里一堆草民,守礼没必要和他们客气。他沉着脸就此不走,眼光不善地从大红色移到浅黄色,就是那天蓝色,再也不敢多看。
看多了,只怕眼睛花。
纪四老爷急了,躬身道:“殿下请厅上坐。”守礼发出一声冷笑,听到的人都骨头一颤,更垂下身子来。
“添寿,我来这里是干什么来的?”守礼开始发难。添寿心知肚明:“回殿下,您是来选侧妃。”
守礼用挑剔的眼光对大红和浅黄看着,没好气道:“纪家就这几个姑娘!”言下之意人人听得明白,白来一回!
王氏使尽聪明,也想不明白一面没相,这位殿下一竿子打死这里的姑娘们。她是要拼老命为女儿争的,在手下石阶上叩了个头,必恭必敬地道:“殿下,我的二女儿德才娴雅,人人称道!”
许王再次冷笑一声,你当本王是傻子吗!
他对添寿使了一个眼色,去找找那姑娘哪去了?自己不再理会王氏,到厅上来坐下。
纪四老爷对纪士文低语道:“去,看看你四妹妹的病好了没有?”纪士文心想,父亲大人总算开窍,哪有人好生生病得那么严重,还不干性命!
他无声无息溜出厅,往纪沉鱼的院子里来。
纪沉鱼已经得到消息,起床坐在梳妆台前:“打水来!”这是她的一个机会,她不会放过!
奶娘等人忙得不停,热水一盆一盆送进来,纪沉鱼一点一点耐心的把“疹子”从脸上洗干净,这不过是面粉糊上,再贴到面颊上,她为了吓走别人,把额头上也贴得都是,洗下来就费功夫。
好在丫头们多,早春和晚玉是老太太的人,可以放心,在房里给她帮忙打下手。纪沉鱼不时还要打量着丫头们的神色,见文杏是喜色,碧杏是懵懂时,纪沉鱼心里也有悲凉感。
这一次,是彻底和王氏撕破了脸!
要是不能选中,就那再有主意。但是纪沉鱼的字典里,没有“不能”这两个字。她的强,是内敛的,不张扬,却在关键时候,一一暴发出来。
纪士文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奶娘泼出一盆水,又喊碧杏:“再送热水给四姑娘去。”这才见到大公子过来,奶娘吃了一惊,牙齿打战:“大大大……公子?”
“搬把椅子给我,我就坐这外面,再告诉四妹妹,东窗事已发,问她是要我帮忙呢,还是要我拆台?”纪士文心情大好,父亲可以放心,许王殿下刚才是生气家里的姑娘出来得不多,现在可以不用生气,这不是出去一个。
唯一有内疚的,是对武其安。不过纪士文一闪而过,不放在心上。
椅子送来的时候,纪沉鱼也颠颠儿的出来,讨好的一出房门就行礼:“大哥哥,多谢您来帮忙!”
纪士文连取笑她的心都没有了,含笑道:“你这个机灵鬼,既然好了,快随我前面去。”纪沉鱼笑盈盈走近几步,再行下礼去,悄声道:“请大哥哥引殿下去豆蔻花架下。”
“嗯哼呵呵呵,”纪士文发出这一长串子笑声,站起来就去了。
纪沉鱼回房里选衣服,大红大绿,不必。浅黄水蓝,不必。她不用新衣,自己挑了一件八成新的青色旧衣,更能衬出自己雪似的肌肤。
首饰也不多,只有两三点在乌发上。对镜子照一照,娴雅有余,富贵不足。就是这样,纪沉鱼再拿上一把子牙扇,这天气不是用来凉快的,而是遮面。
估计许王出来也不会太早,纪沉鱼徐徐慢步,并不要人跟,沿着池子边上走来。
许王守礼在厅上看歌舞。并且把厅上众人的神色收在眼底。
纪落雁,他是看不上。生得美则美矣,却不合殿下口味。还有另外两位姑娘,没事儿眼睛只往自己身上看,守礼就一直阴沉着,把自己的不满表露出来。
纪四老爷不安,不住的擦拭头上汗水。幸好,纪士文进来,对他笑了一笑,又点了一点头。
许王注意到这个小举动,轻声道:“且住!”歌舞停下来,王氏忙上前来:“殿下,这是知道殿下来,外面请的小戏子,不中看?再请一台好的去?”
厅上的人都绝倒,殿下有功夫在你这里等戏听?
纪士文见机会来了,起身朗朗道:“殿下驾临寒舍,令蓬荜生辉。家里的园子不堪以奉殿下,不过有几处可以赏玩,请殿下赏个金面!”
守礼在这里坐着是闷气,他做事雷厉风行,本来只打算来到定下就走,没有想到最后两天没盯住,就出这样的事情来。
满厅里看过去,纪四老爷无趣,对他说什么,他只有唯唯诺诺的。只有这个纪士文,形容潇洒,也有谈吐,倒可以说上几句解解闷。
见让出去逛,守礼漫不经心:“好啊,你给我带路!”
王氏眼里快要冒出火来,她死死的忍着,直到守礼出去,才猛的吐一口长气,女儿要是不能中选,那自己还有什么意思?
上面有老太太压着人,枕边人纪四老爷不仅是个孝子,他还不通情理,不好隐瞒。王氏和武氏一比,觉得纪落雁的亲事不如意,全怪纪四老爷。
她直奔纪四老爷而去,带着责问:“老爷,大公子把殿下带出去是什么意思?”纪四老爷不悦,这厅上还有许王殿下的家人在,就是夫妻站得近,像在说私房话,也不能这个样子!
他压着嗓音,反过来责问:“我还有话问你,你接来亲戚姑娘们,有没有问过我?”
王氏轻而易举就是一句话:“这不是好花也要有陪衬。”夫妻两个人四目相对,中间溅出火花来。
四老爷震惊,夫妻虽然不同心思,但王氏一直还算能低头。今天她气势汹汹,是带着横卷一切的架势?
对二女儿纪落雁看看,纪四老爷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忍忍气,再道:“让二丫头重新换件衣服吧。”
“她穿大红色最好看!”王氏今天是不管不顾,只按自己想的来。纪四老爷咬牙切齿:“殿下是选侧妃,她哪里能穿大红?”
王氏不耐烦地一笑:“这我能不知道,这不是还没有成亲!”纪四老爷能以忍受的说了一句:“老太太不肯多教导二丫头,也是有原因的。”
这话落在王氏耳朵里,她额头青筋跳了一跳,老太太不肯多管纪落雁,是怕王氏多心,在王氏看来,是纪老太太偏心的又一件事。
王氏晕了,昏了,什么也不想了。只要许王能选中落雁,话又说回来,许王不选落雁,选哪一个?
他昨天选中的陈家那姑娘,王氏见过,容貌也不错,却和纪落雁不能比。谁不知道,纪家的女儿生得最好!
王氏的底气,由此而来!
夫妻两个人在这里低声拌嘴,守礼跟着纪士文到了外面。纪士文还想说些花呀树的,再说到姐妹上去。
不想许王懒懒地问道:“你有几个姐妹?”他才不是废话的人,他来,目的是明确的!
见带路的人眼睛一亮,很快回答出来:“一共五个,长姐出阁,下面还有四个妹妹,刚才厅上的,是二妹妹。还有三妹妹病弱,五妹妹不在家中,四妹妹……”
他眼珠子左右乱转,许王就跟着他乱转。
文杏过来时,就见到两个俊秀的男人,一个贵气,一个儒雅,在这里乱转眼珠子。要不是知道一个是大爷,一个是贵人,还以为两个登徒子。
“大爷,四老爷找您呢,”文杏一转身,拐个弯出现在小路尽头,她面对许王心中胆怯,只敢就在那里回话。
说得软软的,怕他们听不清,自己红了脸,再略提声音道:“大爷请快去!”尾音落下时,情不自禁对许王看一眼,这一眼看过去,文杏也痴了。
天清地爽的一个男人,多看他一眼,心中烦躁也好,焦虑也好,甚至戾气也好,一丝丝都化尽。
所有情绪不是“唰”地飞走,而是无声无息,说缓慢,却又不见得很快,消融在他明珠似眼波里,消融在他微微而笑,却占尽天下的笑容中。
什么是贵人,文杏今天见到一个。她呼吸难以压抑的加快,面庞不难控制的潮红,直到纪士文咳到第三声,文杏才明白过来,自己从见到许王殿下,就一直盯着他在看。
她哎哟一声,腿一软跪下来,又想到自己的使命,双手按地,眼巴巴瞅着纪士文:“四……四……”
四不出来的时候,纪士文明白过来,他心中暗骂自己笨,妹妹要单独见许王,自己还想着在这里帮她撩阵。
他身段优雅的欠下身子:“殿下,前面红叶数株,似美人妩媚,请殿下自观,我去去就来!”许王在等添寿,他也不愿意回到厅上看那气闷的歌舞。
再者,没有说话的人。
此处小亭疏离,石径斜分,他宁在这里呆一会儿,实在不行,就决定走人。
以皇子身份降临平民之家,既不是为礼贤下士,也不是为三顾茅庐,呆得太久,让人议论。像是许王为美色一直长呆。
他为选妃而来,不是为美色。
随意地道:“你去吧。”自己转过身子,寻找一个清幽景致,徐步往那边去。
没走上几步,路边有豆蔻花架,早开豆蔻结果累累,带着清香;晚开豆蔻还有紫色小花,西风中微瑟瑟,中间发出响动来。
是什么人偷窥?这是许王的头一个心思。他面带不悦看过来,这纪家的家人丫头难道都是花痴不成?
花架子里先飞出一个娇斥声:“什么人大胆,擅入别人家里内宅?”花叶簌簌动了几个,中间露出一双明媚眼波。
似烟雨朦胧的江面,又似红粉落尽后的蕊心,带着瑰丽逸惑,中间伊人风流。
许王笑了,原来在这里!
那明眸在花叶中左右顾盼,很是善睐。宛转中带着几丝狡黠,又带着惊心,上下不住把许王打量。
许王一脸的惊艳,再耸耸肩头,装作并不认识,端起王爷架子,漫不经心道:“我嘛,是你们家的贵客!”
又再激她:“偷懒的丫头,还快出来,躲在那里,是什么道理!”
“丫头?”纪沉鱼嗔怒了。花叶双分,她手里摆着牙扇出来,半遮住面,薄嗔轻怒:“快说,你是什么人,说得清楚倒也罢了,说不清楚,哼!”
眸子中的怒色,如初见宝石诱人的光泽,不见千里之外的拒绝,只想更近的吸引过去。
好一个玉人儿?生气能生出来活色天香,勾人的魂魄。许王从来不是登徒子,对着眼前的秀色,悠悠然笑着:“秀色可餐,果然不假!”
“你!”纪四姑娘更恼怒,说来也有趣,她再恼怒,不过是小嘴儿嘟了又嘟,看上去倒像邀请,不容许王看实在了,抿一抿嘴收回来,及时打断他的乱心思,眼波似织如网,把薄怒层层涌来:“你再胡说,看我……”
许王在此时此刻,深深的学会一件事。这是他的师傅,他的经历从没有教过他的。以前有人敢对他说这是一种愉悦,许王只怕会狠狠处置。
而今天,他领悟到了,调戏,滋味竟然这么好!
殿下不是此中高手,只知道忽然滋味儿浓浓,不远处水波浓浓,头顶上蓝天浓浓,一切浓浓中带着适中适气的舒坦,让全身每一处都快乐无比。
他更想逗她,苦于又不会,只会接上的一句话,就是含笑:“你还要打我不成?”
牙扇轻晃,纪四姑娘真的过了来,许王轻笑举手来挡,“啪啪啪”三下子打在他手腕上,最后一声“啪”,牙扇碎了,断为两段,一段在纪沉鱼手里,一段落在地上。
纪沉鱼杏眼瞪着溜圆,带着又气苦,又羞愤莫明,红了眼圈。
“哈哈哈,这有什么可哭的,我赔你一个好的。”许王看自己的手腕,这牙扇不算结实,打起来也有一道红印子,他有了发挥的余地,把自己一段手腕伸过来:“你看,打红了不是,你怎么赔我?”
“惨遭”他调戏的纪四姑娘轻咬嘴唇,露出一段雪白光莹的贝齿,委屈无比。
纪沉鱼在心里骂,古代权贵就没有一个好东西。他和大哥哥走来的时候,看着还人模人样。见到个美貌姑娘,再和他薄嗔轻怒,马上就顺杆爬上来。
这么多废话,还有一堆欠扁的动作。
这手腕,晶莹且平滑细腻,不见一丝伤痕。纪沉鱼后退一步,再次仰头细细看他,这是战场上的将军?
呸,倒像哪个院子里的小倌。
他有一双带笑的眼睛,不笑的时候也似在笑,表面上温文尔雅,眼底深处,紧紧盯着自己的,像是随时会掀起的波澜。
这个男人,动心了!
纪沉鱼心里快乐起来,她美好的想着以后的日子,嫁入许王府,一起去迎亲,再就中途遇强盗也好,遇风雪也好,从此纪四姑娘伊人不在,改头换面,带着自己可怜巴巴的一小堆银子,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一个人对着自己看,还会走神,许王守礼难得遇到。他抿着嘴唇,眯着眼,像要把纪沉鱼从里到外剥离开来,正要出声喊醒她,旁边有惊恐万状的声音:“四妹妹,你……怎么好了?”
纪落雁见到纪士文回去,料想只有许王守礼一个人在,她找过来,就看到这一对人以花架为障,你看看我,我看着你。
在古代外男不入内宅,宅女不出二门的社会里,这样子不仅是让人误会,而且是坐实两个人有私情。
多看一眼的都有问题,何况是他们眉来眼去,互相打量不是一会半会儿。
纪沉鱼马上恭敬起来,抛下许王对纪落雁行礼,极其柔顺:“二姐姐。”纪落雁太愤怒了,许王带笑、关切的眼神,怎么看的是她?她如雄狮下山一样冲了过来,双手提着裙裾,边跺脚语无伦次:“你,装病?”
心里又急又紧缩在一处,幽怨地对许王看一眼,还不是为了他,就说了出来:“你装病在这里勾引殿下?”
她呜地一声哭了出来,还是为刚才许王那明显注意的眼神,转向许王泪如雨下:“殿下,她有欺瞒之罪。”
许王明显浮现出烦恶,他讨厌人落泪,再讨厌纪落雁此时此刻,后退两步厉声喝道:“止住!”眼角瞟过纪沉鱼,见她不知何时斜起眼角,看得津津有味。
她的脸上是此情此景很有滋味儿,决不是吃醋,生气,嫉妒,被人揭穿后的难堪,不忿,她是在看戏,而且认为此戏很好看。
一个姑娘的面上,是镇定自若。许王更认为自己挑对了,他要的不就是这样的人,在宅斗里冷静自如,不把对手放在心上。
当然这个人,她得听自己的。许王给纪沉鱼一个责备的眼神,殿下发脾气,你津津有味,这像是不对头吧?
纪沉鱼老实的垂下面庞,细声细气地解释:“请殿下息怒,二姐姐,她是关心我。”纪落雁倒抽一口凉气:“你……你装相!”
装相,纪沉鱼对着地面冷笑一下。天底下,有不装的人吗?总觉得别人装,就忘了问自己!拿把最不模糊的铜镜照一照,不装相的人一个没有。
人生在世,多少,是要装一点儿的。有人认为自己真实,有人认为自己直爽,何必!面对上司要尊重,面对尊长要恭敬,这些上司和尊长,都是那么的惹人敬佩?
孙膑装疯逃出生天,韩信装呆忍受屈辱,装,为什么不装。人人面上有面具,看谁装得更停当,更成功。
纪沉鱼再在心里斯斯文文的解释一下,演员,是本人的职业。职业素养,纪大明星一向拥有,而且很会发挥。
不装,嫁给武其安,过着一会儿胜一会儿败的日子。装,逃离这里,性命完全在自己手上。为了自己,纪沉鱼低声下气地解释:“我好了,睡得闷,知道前面有贵客,不敢往前面去,就在这里走一走,不想遇到……呀!”
她像是才想起来,起身奋力奔到纪落雁面前,张开双臂挡住她,狠狠瞪着许王,惊呼道:“二姐姐快走,这个人不是好人!”
纪落雁怒火中烧,狠命把纪沉鱼一推,骂道:“滚开!”纪沉鱼一个踉跄摔出去,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许王守礼也有了怒色,按理说他应该能克制自己,不轻易表露自己情绪,不过他忍无可忍。一把抄起纪沉鱼在怀里,发现怀里这女人并不慌乱,她身子扭了一扭,只是双手抵住自己胸膛,再一动身子,从自己手臂溜下来,斥道:“滚开!”
两声“滚开”,一个是纪落雁骂纪沉鱼,一个是纪沉鱼骂许王守礼。
纪落雁瞪大眼睛,觉得自己的小心脏,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刺激。
骂了殿下,她忽然喜欢了。许王的到来让纪落雁想什么都直白,她嘻嘻傻笑一下,对着许王告状:“殿下,治她的罪,她骂您!”
遇到美男是不是能让人脑缺氧,纪沉鱼今天见到一个实例。
她的戏还没有演完,再惊呼一声,没头没脑的,忽然觉得很滑稽,掩饰的跪下来低头窃笑,惶恐不安地是嗓音:“殿下,您是殿下?”
“你不知道是吧?”许王清楚接收到她唇边笑容,那是忍俊不禁的。她笑谁?笑殿下,还是笑她这个姐姐?
守礼希望自己的姬妾聪明伶俐,希望她们要思进取,不过这伶俐用到殿下头上,殿下很不喜欢。
一声“滚开”,守礼还记得。他沉下脸,目不转睛不放过纪沉鱼,笑,低着头笑得很欢快不是?
“你还想说什么?”许王冷冷。纪沉鱼在心里扮个鬼脸儿,抬了抬头陪笑:“是真的不知道,民女没有见过殿下!”
许王勾勾嘴角,和纪沉鱼对上眼。这一刻,纪沉鱼心里一沉,他知道,他明白,他的神色分明是在说,我全都清楚。
纪沉鱼以为自己完全失败,她知道古代男人喜欢的,是三从四德的那种,喜欢背地里宅斗杀了多少人,当着他的面还是个柔弱无力小女人的那种。
可她不是。
她沉默一下,勇敢地绽放出一个无辜的笑,毫不退让:“殿下恕罪,”再往两边看看,豆蔻花架,碎石小路,轻声道:“这是内宅!”
换句话说,就算纪沉鱼有什么心思,打什么主意,这是人家的内宅,是殿下你,走错了地方。
许王冷笑:“我,皇子贵胄,到你们家来,家里闲人理当全都回避。”也和两边看看,“这是内宅不错,是你们府上的大公子邀请我看风景,不然,我也不会走错!”
殿下要不分辨,殿下成了登徒子。
纪沉鱼不卑不亢:“殿下,这是误会!民女偶然得病,今天发汗病好,想西风错过无数,出来闲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殿下您是皇子贵胄,家中贵客。恐父亲倾其所有,犹担心不足于奉殿下。殿下散闷,原不用分内宅外宅,只是民女久病,哪里知道?”
许王听着这话,还是像带刺,更沉一沉脸:“内宅外宅,哪里能不分。在我家里,是分得严明。你给我记住了!”
“是!”纪沉鱼琢磨这话,像是他这就答应了?这些权贵们,果然不是好东西。只凭一张好容貌,几句灵巧话,就答应了?
她思索的面庞看在许王眼里,守礼冷哼一声,拂袖转身:“你随我来!”见身后添寿已在,冷冷吩咐他:“这里大公子何在,他请我赏园子,抛下我去了哪里?”
再没有多看纪落雁一眼,就是不要纪沉鱼,也不要她!可笑,天底下的老世家只这几家吗?纪家女儿最出色?别人家的全是无盐,殿下又不是贪色的人。
纪落雁失魂落魄,浑身上下如冰水浇过,她恨谁,只恨纪沉鱼。见纪沉鱼垂首在许王身后离去,她号呼一声,丢下身后跟来的丫头,痛哭着奔了出去。
“二姑娘,”丫头们追了上去。
这呼声并不远,纪沉鱼停下步子,守礼察觉到,不悦的回身,眉头皱得很难看:“由她去!”纪沉鱼委婉地解释:“殿下,这是嫡母亲生的女儿,再者来,大哥哥也是好意,是我冲撞殿下才对。”
她轻声恳求:“请殿下不要处置大哥哥,也不要怪罪二姐姐。”
守礼挑一挑眉头,没有说话。他面上的神色,又是那种你明白我明白,大家都心里明白。
再次转身往里去,纪沉鱼在后面笑眯眯,这个男人,怎么这么自大?认为别人用尽手段,就是为当他枕边人。
她心里想什么,守礼并不知道。不过他明显听到什么,见离厅上还有距离,对添寿使个眼色,让他走开。
旁边有木棉树,守礼在树下站定,开始盘问纪沉鱼:“你愿意嫁到我府上吗?”纪沉鱼毫不吃惊,也不过分羞涩,爽快地道:“愿意,不过,”再迟疑不决。
“你说!”
“不知道殿下是不是和我听说的一样。”纪沉鱼心平气和。
守礼淡然:“你听说的我,是什么样?”
“听人说,殿下最是守礼,是闺中女儿应嫁的好丈夫。”纪沉鱼侃侃而言。
“哦?”守礼糊涂了,他直觉上认为纪四姑娘,不是个谄媚的人。她大拍马屁到这种地步,守礼觉得异样。
纪沉鱼接住他询问的眼光,不拖泥带水地解释:“听殿下说过,没有正妃,决不纳侧妃。殿下福泽天生,得许安陵公主,”
“福泽天生,得许安陵公主?”守礼喃喃重复一下,心里翻腾的怒火又要起来。谁要娶她!
纪沉鱼不理他,接下去朗朗道:“嫡庶有道,想来殿下人中龙凤,更是明白。安陵公主身份尊贵,是殿下的良配。依小女子想,能在殿下身边安下身来,唯守规矩二字而已!”
守礼面色古怪,这个姑娘还真没有爬床的打算。这样也好,他只要伶牙俐齿的,并不要心黑心坏乱了规矩的人。
他不是许诺,也算许诺:“我要你们安然度生,各守本分。有谁过了头,我都不答应!”
话音才落,纪沉鱼面上起了一阵微笑,这微笑发自于内心,守礼没有觉察到别的,他也喜欢了!
含笑道:“随我来吧。”
回身一看,厅口上纪四老爷带着家人,已经候在那里。刚才那一幕,所有的人都看在眼中。
每个人面上,心思不同。纪四老爷心中“嘭”地一声,他明白许多。可此时,不容他多想。许王殿下不慌不忙,带着四丫头走过来。
王氏眼前一黑,勉强马上又定住。纪沉鱼那张雪白无瑕的面庞,不亚于给她当头一棒。她惶急地四处寻找,二姑娘呢,落雁她在哪里?
纪士文则只看纪沉鱼,甚至连许王走过去他直直站着也忘了。纪沉鱼给他一个笑容,纪士文松了一口气,再想到刚才见到的那一幕。云天松涛下,许王负手而言,面色和气。四妹妹欠身垂首,两个人一问一答很是自如,纪士文再松了第二口气。
嫁到武家也是乱,嫁到许王府也是乱,纪士文和纪四老爷想得一样,为了家里,嫁得高远些吧。
纪四老爷心头狂喜,重新把许王殿下奉到主位上:“殿下,这是我第四个小女,很是聪明伶俐。”
此时只要看许王面色,一切就都清楚。
许王殿下更干脆,带笑扫了一眼纪沉鱼,直接甩出一句话:“她的八字,拿去合一下定日子。”纪四老爷“扑通”,不是跪倒,而是坐倒地上。
他多年的屈辱,几十年往来的人渐渐少了,当官的人官更高,在街上装不认识纪四老爷,还有人,就是眼高于顶,也不知道不过六、七品的官儿,高个什么!
人都有想像力,纪四老爷瞬间就想到小王爷小殿下小郡主……亏他这古板的人,也能想得这么丰富。
起来就喜形于色喊纪沉鱼:“快来见过殿下!”
纪沉鱼真心不情愿,要知道回到古代,没事就给人下跪去了。
她继续装相,给许王叩了头。许王对添寿点一点头:“赏她!”添寿捧出一份子礼物,两套宫衣,一柄玉如意,还有两朵珠花。
“殿下赏纪四姑娘的穿戴。”宫衣是粉红色,纪四老爷笑得合不拢嘴的接在手上,才把妻子想起来,回身见她泪流满面,纪四老爷差一点儿要大怒,忍住,喊她:“快取四丫头的庚贴来。”
王氏呆若木鸡,许王殿下把那一天的穿戴都赏下来,可见他来,是真心要挑一个侧妃。王氏还迷糊着,以为许王是不挑这个,就要那个,娶公主迫在眉睫,一定会找一个。
看上面坐的许王,人物俊俏,自然带着一种风流贵气。看下面跪的纪沉鱼,她怎么配这种福气?
王氏气糊涂了,她颤抖着嗓子几步冲过来:“殿下,她是定过亲的人,不能侍奉殿下!”
“你胡扯!”纪四老爷把手中东西往纪士文一交,怒气冲冲抢上来。他也什么都顾不上了,边走边卷袖子。
纪沉鱼毁了王氏的女儿侧妃梦,王氏眼看着要毁了纪四老爷的发家梦。
袖子才卷一卷,纪四老爷天生的教养浮上心头。他稳住身子,不理王氏,对许王守礼诚恳地道:“我妻子有失心疯,时好时坏,近时好得许多,为迎接殿下有人主中馈,才让她出来。殿下,不要请她胡言乱语!”
“我没胡说!”王氏目光迷离,嗓音异常尖锐,真的有几分气疯迷的样子:“老太太,在庵里给四丫头定亲事。”再迷迷糊糊看纪士文,疯魔的人一点目光凝结,似在针尖更利,还有几分可怜巴巴:“大公子,是你亲自送去的?你不是前天才回来?”
纪士文温和且怜悯地道:“母亲,祖母是在庵里敬香。”
“约下老太太的是什么人,是武家的老太太!”王氏脑子更晕了,面色更苍白。
纪士文看出来她不对,可眼下还得和气地解释给许王听:“观音诞,不仅有世交武家的老太太,别人家里的老太太太太们也都在。祖母,是去给全家祈福去了。”
纪沉鱼听来听去,离开寻死的机会一堆又一堆。
果然王氏再接再励,她憋着气,如气球爆破一般,脱口而出一句话:“四丫头,她失贞过!”
大家愕然中,纪沉鱼愤不顾身起身,总算可以不用再跪着,怒声道:“母亲,你怎么能这么羞辱我?”
她对左右看看:“我不活了!”几步奔着一个柱子,以袖覆面,就要撞过去。
撞的时候心里很悲摧,可怜的额头,以前花大功夫花大价钱保养的额头,多生一条皱纹都要难过半条,以后自己的明星生涯离结束不远。
今天,撞多少力气合适,撞……
一头撞到一个怀里。
耳边到处惊呼声:“快拦住,不好了!”还有几声巴掌声,再就是王氏的大哭声:“你这偏心的人,不偏心自己女儿,偏心别人生的。”
王氏挨了两巴掌,正在和纪四老爷拼命,纪四老爷也看出来不对,一边推她一边道:“你疯了,快回房去!”
疯了的人力气都大,王氏死扯着纪四老爷:“你这个偏心的人!”
纪士文上来,用足了力气,嘴里喊一声:“母亲,你安静下来!”一巴掌煽过去,打得王氏直了眼睛,人也不动了。
“快,太太又犯病,送太太回去。”纪士文一边喊人,一边看自己的手掌,红了一大片,这力气使的,不过出足了数年的气。
许王守礼,挡住了纪沉鱼。纪沉鱼揉着面颊,囔哝着,在许王胸前找到罪魁祸首。一块玉饰挂在衣襟上,在纪沉鱼面上狠狠印了一下,印出一大片花纹来。
可见力气还是大了些,下次再有撞墙的机会,一定轻轻的撞,慢慢的跑。
厅外,连蹦带跳进来了一个人,进来就嚷嚷:“四表妹是我的,谁要定四表妹!”大宝表哥肿着眼睛蹿进来,眼睛看不清,就没看出来来的客人不是别人。
添寿和另一个小厮加财拦住他,王大宝还在乱叫:“让开让开,四表妹是我从下就下了定,三岁的时候,还同床共……唔唔,”
添寿手急眼快,把他下颔卸了下来。
与此同时,纪落雁狂奔到了武家,甩开守门的人,直奔去找武其安。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快快,去我家,父亲为四妹妹和别人定亲呢!”
武其安大惊失色:“什么人!”
纪落雁和在王家一样,不肯告诉武其安,只是大喘气:“你再不去,就晚了!”双手揪住武其安的衣领:“你不喜欢她吗?”
武其宁从哥哥身后走出,关切地道:“咱们去看看也好!”武其安心乱如麻,心里扯着系着丢不开,道:“好!”
兄弟两个人和纪落雁一起过来。路上,武其安才注意到纪落雁面有泪痕,气急又促:“二表妹,你就一个人出来大街上乱走?”
“我不是为着你,”纪落雁头也不抬,心里长的乱草东一摇西一飘,让她恨不能插翅回去,亲眼看到许王大怒:“哼,你有定亲,怎么还能勾引我?”
然后一拍两散,纪落雁嫁不成,纪沉鱼也嫁不成。
还有大宝表哥也去了……
想到这里,见来到家门外。两个人走出来,确定来说,是一个人拎着另一个人走出来。这个人面容清秀,是许王跟的人,他手中拎着的,是个个子比他高,身子比他粗的人,背上衣衫被提起,他双手双脚还在乱动,只见嘴唇乱动,不见有声音。
“王家表哥?”武其安和武其宁都认出来。
加财不理他们,外面另有看马的人,喊一个过来:“这个人冲撞殿下,送他大狱打一顿关几天,要好了再放出来吧。”
殿下?武其安如五雷轰顶,看纪落雁,纪落雁已经进去不理他。武其宁为了哥哥,小心地上前问道:“小哥,是哪位殿下在?”
“许王殿下!”加财丢下这句话,也进去了。武其宁也傻了眼,闭上嘴过来,拉起武其安就走。
兄弟两个人直走到大街上,武其安才苦涩的道:“怎么会这样!”武其宁一腔怨恨在纪四老爷身上:“纪家姨丈看不上我们,大哥,小弟与你同进退,纪家的亲事,我也不要了!”
“不,别这样!”武其安痛苦的掩住弟弟的口,眼睛失了神。
武其宁冷静下来,忽然笑了笑:“大哥,我们不如再去看看,许王殿下在,未必与四表妹有关!”
“你难道没听说许王选妃?”武其安冷笑,笑容似一朵凝结出来的血花,烁烁的扎痛他自己。
“大伯父和三伯父都往许王府中去过,让我也去过打听一回,你难道忘了?”
武其宁闭上嘴,兄弟两个人又不愿意走,就在大街上站着。
秋风吹过来,虽然在日头下面,也遍体生寒。人群中过来一行人,武氏兄弟认得,是纪老太太的车子,旁边那个,是她贴身的妈妈。
武其安本能地一拉兄弟,避到一个摊子后面,才对不解看着自己的兄弟叹气道:“走吧,咱们别再丢人了。”
这事情没发生在武其宁身上,他对纪家也灰心丧气,兄弟两个人垂头走开,回到家里心神不宁了一晚上。
说好睡在一处说说话,结果长吁加短叹,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起来,一个在武王氏身边侍候,又平时喜欢武其安的丫头来报信:“不得了啦,纪家姨太太出事了。她们家的四姑娘被许王殿下定下,姨太太发了疯,纪家老太太回来,作主写了休书,让四老爷把姨太太送回家去了!”
武氏兄弟愣在当地!
不用两天,纪家的这两件事传遍故交好友家里。平时不怎么来的人也上门了,为则看看和许王定亲的四姑娘,以前认为自己官大的人也上了门,一脸关心关切来了解是怎么回事?
纪家休妻?这怎么可能!
纪沉鱼坐在窗下临一张字贴,默然对自己道,这是真的!
她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隔壁传来咳声,是纪老太太。从定亲那天起,纪沉鱼就住在纪老太太房里。那一天的事,历历在目。
王大宝跑出来,说了许多胡言乱语后,他那红得还睁不开的眼睛还弄明白是许王。知道后,王大宝老实的把纪落雁供出来:“她让我来的!”
纪四老爷当场气晕过去,正在乱,老太太回来了,主持一切大局。
对于许王定亲,纪老太太冷静的表现出喜悦,让人写了八字,收了赏赐,四平八稳送走许王。回来就审家务。
王氏以前的事全翻出来,还有这一回对纪五姑娘,纪老太太不顾儿子才醒,指着他大骂:“自己的女儿清白,你也不信,还有谁会相信她!姑娘房里有了男人的东西,从哪里来的,还有那武家的小子丢了帕子,怎么不先问他!”
纪四老爷马上清醒,再加上王氏今天的作做作为,他不清醒也不行。休书,当下一挥而就,纪家的人没有再犹豫,纪四老爷不顾病体,让纪士文陪着,把王氏当时就送回王家,随身的东西则是晚上收拾好送走的。
说好,嫁妆三天后退还。
不过是名利禄爵,就演出一出众生相。纪沉鱼手在笔上,心在不焉中。自那天搬到祖母房里,一切饮食全由祖母经手,祖孙两个人,还没有说过什么。
老太太忙,没了王氏,迎来送往,全是她一个人的。她的宝贝孙女儿,纪羞花听到纪沉鱼入选王府,又回来哭诉一回,说自己命苦,那时候家里没有送她到王府里去,又为母亲求情,纪老太太沉着的吩咐她:“这一阵子不必回来!”
纪落雁发誓要和纪沉鱼不共戴天,又不肯侍候父亲疾病,纪老太太让她去陪王氏:“解解你娘的心结。”她不在家里。
三姑娘醒了,熬药的人连夜审的,问出来是王氏所为,她还在养病中。纪五姑娘挨了打又跪了一夜一天,病得起不来,话都不能说。
而纪沉鱼,纪老太太没功夫见她,纪沉鱼也不知道说什么。
平时稳重,最得老太太喜欢的四姑娘,装病可以说是为保全身,可是出现在许王面前,这又算什么?
笔,停在纸上,窗外有白雾透进来。再一看不是白雾,竟然是浓烟。先进来的无色,再进来的,竟然杂着黑色。
“走水了!”外面有人嘶心裂肺的喊,纪沉鱼不敢迟疑,大步到隔壁,把愕然的纪老太太背在身上:“祖母,我们快走!”
丫头和婆子们都吓傻了,没有人想起来去扶纪老太太,反而帮着纪老太太到了纪沉鱼背上,纪沉鱼背着瘦弱的纪老太太,气喘吁吁出了门。
院子里浓烟更重,纪老太太听着孙女的暴喘声,又是心疼又是可怜她,辨一辨火势道:“哪里失火,让人快弄明白!”
纪沉鱼再背着纪老太太走几步,停下来再喘气,对身边的人道:“去告诉大公子,再去三姑娘和五姑娘那里,父亲那里,有没有人去报信?”
几个家人一拥进门,手里拿着浇水的东西:“回老太太四姑娘,是一个婆子园子烧树叶,她不懂,几堆一起点起来,燎了两棵树,现在没事了!”
纪沉鱼松一口气,觉得背上祖母就快背不住。赶快让人扶她下来,纪老太太站定不稳,倚着丫头把事问清楚,打发他们重新去报给纪四老爷,含笑看着纪沉鱼:“你随我进来。”
祖孙两个人,这几天里,头一回坐在一处。
纪沉鱼没有局促,也不觉得自己应该局促。她坦然,是为了自己,内疚,是为了离开这个疼爱孙女儿的老太太。
纪老太太只轻轻说了一句:“你好自为之!”
“是。”纪沉鱼哽咽了,甩一甩头把哭的情绪拂开,眸子深深,对纪老太太道:“祖母,你多保重!”
窗外的屋檐下,有一个人倒挂下来,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再如飞叶入林,悄无声息的飞掠而去。
他走得虽然快,在他身后,窗户忽然打开,纪沉鱼还是看到最后一丝身影。纪老太太在身后问:“怎么了?”好好地走到窗前。
“没什么,祖母,我看火灭了没有。”纪沉鱼心底疑惑顿生,这只能是许王的人,他就这么憎恨安陵公主,怕他选的两个侧妃不能成行?
烟气如长龙,在院子里盘旋。纪沉鱼关上窗户,不动声色回来:“祖母,听说陈家定的是陈五姑娘,不知道她是什么性格?”
难道陈家,也有暗中的护卫?
纪老太太以为纪沉鱼打听的是陈五姑娘为人,很乐于的告诉她,没说几句,想起来,对外面道:“陈家昨天送来茶叶,今天让人还东西回去,送去没有?”
几乎和她的话音一样的步子,有一个人揭帘而进,纪士文大步过来,目光定定放在纪沉鱼面上,一扫而过,换上温和态度:“四妹妹,我和祖母有话说。”
纪沉鱼低头出去,她怎么会不听,人就在隔壁,把耳朵凑上来。
纪老太太耳朵一般,纪士文不能再压声音:“我才去过陈家回来,咱们两家都是许王定下来,我想应该去周旋一下。不料听到一个消息,”他嗓音更低说了一句,纪老太太皱眉:“听不清楚。”
无奈,纪士文再提高声音:“陈家的五姑娘昨天夜里被人堵上房门放了一把火,半夜里人都睡着,不知道有什么人把窗户打开,她逃了出来。今天早上一审,说是陈大姑娘干的好事,陈大姑娘不敢相信,她说那窗户是封死的,以为陈五姑娘烧死在里面。”
耳朵不好的纪老太太,脑子很灵光,她心里电光火石般的明白,有了不好的预感:“那安陵公主,会不会吃人?”
纪士文笑起来:“祖母,您想到哪里去了,我和您想的不一样,说明许王府上,重视这两门亲事,这是四妹妹的福气。”
“哦哦,”纪老太太没有多说话,眼神飘忽,心思明显走神:“四丫头在我这里,我自己看着,不会有什么事!”
纪士文微微含笑,老祖母为人总是谨慎,年纪大了,又是个女人,这也难免。纪士文从这里看出来的,就是以后纪沉鱼如何的得宠,而老祖母,就只担心安陵公主去了。
两个人各想各的心思,被一句回话打断:“回老太太,许王殿下到了!”
啊!纪老太太一惊,纪士文一惊以后又笑了,双手扶起祖母:“我陪祖母去接。”
第二个回话的人到了,带着惊愕,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才听到的话,还要自己去回,她静静垂头,不敢看纪老太太:“四老爷有话,单请四姑娘去见殿下!”
纪沉鱼被请出来,换了一件衣服,后面跟着兴奋激动的文杏。文杏一直激动兴奋,而且这几天话多。纪沉鱼亲耳听到她对碧杏的私房话:“我们要去王府了。”
还有府中的丫头来对她们道喜,竟然天天有人请客。
许王在碧水边站着,是他们初认识的那个豆蔻花架。他的背影修长,似青竹直而挺,却又不显单薄,有远山般的凝重。
“见过殿下!”身后传来女声,许王这才回过身子,对紧随她身后跪着的丫头文杏温声道:“你退下!”
这样一弄,长天下,就只有纪沉鱼和许王两个人。地上的鹅卵石硌得纪沉鱼膝盖疼,她只盼着殿下有话快说,说完快走。
许王也不是无事跑来**的人,他开门见山:“吉期定的是三天后,我想提到明天,你意思如何?”
再目视水边:“不仅是你,陈氏也是一样。”
纪沉鱼心里只想骂他,不就失个火,值得这样大惊小怪,她瞬间明白,老祖母说得对,许王太讨厌那个安陵公主,所以对两个侧妃关怀备至。
是什么原因,纪沉鱼不想管,反正公主没到,她就走了。她狡猾地回道:“陈氏是什么意思?”
许王回答她:“我没有见她!”
纪沉鱼意外,抬头和许王对视了一眼,他的眸子里如大海平静,蓄积良多。有什么,纪沉鱼看不懂,但她也不急在这一时,随随便便就是一个借口:“就要离家,想多陪伴祖母家人。”
这倒不是虚话,许王没说什么,哦了一声,转身离去。
“殿下,”身后一声呼唤,留住了他。
文杏没有走远,又见一回神仙天人似的许王,她又晕了双颊。府里姐妹们的恭喜,让文杏晕了头。
她听不到,所以不知道纪沉鱼和许王的谈话。
留住许王的纪沉鱼,艰难的动了动膝盖。许王轻笑:“你起来吧。”纪沉鱼咧一咧嘴,敢情不是你跪。
硌痛了的腿要起来,身子是歪斜的。一只长袖送到面前,上面绣着云纹,还有金线,许王微笑:“你这个傻丫头,以后跪的地儿,要先看好。”
有东西可抓,纪沉鱼伸手抓住,起来后,对着这方圆地方左看右看,你站的不是好地方,没看到这里水边,全是石头。
许王又一笑:“好了,我还有事,你要说什么?”纪沉鱼无语,有事您跑来干嘛?你有事,也不能匆匆的说,说话,又不是打仗。
“家里一年不如一年,”换成古代姑娘这么说,好似要聘礼,可纪沉鱼不是,她喜欢这个开场白。
许王打断她,以为自己知道了:“聘礼五千两银子,你觉得不足,可以再加。”纪沉鱼有了笑容,真畅快,真大方。等过了门,赏银子痛快点儿,走的时候还可以当个小富婆。
她不再措词:“殿下您想错了,”
许王眼睛有神,我想错了?你指责我,嗯?
“家里虽说一年不如一年,日用可以供给。不过人手少,只有几个忠心老家人。请殿下恩准,我不带陪嫁丫头。留下她们,代我在祖母和父亲面前侍候,算是我的孝心。”
纪沉鱼一气说完,许王有了一丝欣赏,当即答应:“你放心,不会少你的侍候人。”
“殿下,”纪沉鱼亮晶晶的眸子看过来,轻声商议道:“这话,是我自己个儿的孝心,但是,不合体制。请殿下吩咐下来,祖母和父亲才会答应。”
计划中会离开王府的纪沉鱼,不认为自己走以后,留下两个丫头在那里有什么好。她们生长在纪家,还是这里最熟悉。
许王又一次认为自己洞察了她所有的心思,答应得更爽快:“我知道了,这样吧,你和陈氏都不带陪嫁丫头,明天起,我给你们派侍候的人来。”
他瞬间就找了一个说法:“给你们派教导的人来。”
纪沉鱼满意了,许王也满意了,两个人,一个有自己的心思,一个因为身分尊卑,自大在所难免。
菊花开得绿意犹卷,纪四姑娘恭送许王殿下,在他背影上,看到自己以后的美好生活。许王走过后,文杏乐颠颠的过来,很想打听最新消息:“姑娘姑娘,殿下是特地来看你。”
消息,是让文杏不高兴的话,纪沉鱼不忍心现在就让她难过,等于在她如火山喷发的喜悦上,当头浇上南极寒冰。
她故意抿抿嘴唇,不喜欢也不是难过的道:“没什么,就是交待几句。”
文杏还是很喜欢,送纪沉鱼回房后,找来碧杏,传达新听到的最高指示:“殿下交待四姑娘,亲事会办得很体面。”
不然殿下会交待什么?
碧杏也快乐了,因为要陪嫁,一定是她和文杏。陪嫁丫头,大多是自小陪着的那两个。这快乐没过一时三刻就被浇灭。
纪四老爷来见纪老太太,满面春风,步子轻快,嗓门儿也很大:“母亲,喜事,许王殿下说,明天给四丫头派来教养的人,另外还有侍候的人。”
纪老太太奇怪了:“怎么,不要我们出陪嫁的丫头?”纪四老爷乐呵呵:“是殿下亲口所说,他说陈家也是这样办理,说王府里侍候的人多,又体谅到母亲年迈,说家里不必再陪人过去。”
从纪老太太到纪四老爷,都认为这是件好事。
纪四老爷归还王氏的嫁妆,家里就更艰难。好在纪士文懂事,取出自己多年的积蓄,还有父母留下来的积蓄。这种时候,纪大公子取出积蓄,而且和纪四老爷诉苦:“父亲,我不怕担上不孝的名声的。”
纪四老爷没听出来他的调侃,反而为他感动一下。
但是,他只取了一个部分,不好意思全让长子出。余下的家里出了,其实是不小的一笔钱。纪四老爷赶走王氏,嫁妆按当时的全数归还,算是他的一点心意。
纪老太太管着家,母子两个人都清楚,家里多少要备纪沉鱼的陪嫁,再陪上人,其实不少。
许王殿下,在纪家母子心里清晰起来,殿下,竟然如此贴心。
纪四老爷可爱的说了一句:“是我们家四丫头招人喜爱。”纪老太太心里这样想,嘴里不说出来:“是殿下为人仁厚。”
仁厚的殿下就此传开来,文杏和碧杏马上蔫了。
纪沉鱼发现一件事,她不好意思面对文杏,没到晚上,不知背地里哭了几回,眼睛已经红肿。纪老太太当看不到,可纪沉鱼很有歉疚,不让你们跟去,真的是怕自己走得不好,反而给你们惹祸灾。
晚饭后,纪沉鱼留下文杏在房里,带着求告的安慰她,再全推到许王身上:“好妹妹,这是殿下的意思,”
文杏泪眼汪汪,纪沉鱼再装喜欢一下:“其实也是件好事,你老子娘全在这里,家里又是你服侍惯的,我不能尽孝,你为我祖母和父亲面前尽孝,好妹妹,我谢谢你了。”
文杏泪眼汪汪。
纪沉鱼再拿出一手,故意叹气:“要知道王府里不是好呆的,以后我履薄冰的过着,一不小心就要获罪,就要得罪殿下,就要被欺负,唉,你们自小陪我长大,我其实不忍带你们去受罪,现在殿下的意思……”
她垂下头,文杏说话了,忘了流泪:“真的吗?四姑娘,王府里有这么可怕?”纪沉鱼用帕子挡在眼上,黯然神伤的嗓音:“你看看咱们家里,最近就不太平。王府里,只怕比府里还要不太平。”
文杏默然不语,心里动了几分。
许王府里办事得力,第二天早饭才过,就来了六个人报道。两个上年纪的,穿着打扮不比纪老太太差的妈妈,带着两个大些的丫头,两个小些的丫头:“申氏,房氏,染雪,离花,闻草儿,夜莺儿,见过老太太。”
文杏马上噤声,这些人的一举一动,都带着与别人不同。
送来的妈妈和丫头们很快熟悉工作,她们训练有素,充分体现出一种能力叫“能干”。
纪沉鱼不放心起来,到了下午起来,支开跟着的染雪,喊来碧杏:“文杏哪里去了,有半天没见到她。”
“姑娘,您不要我们,文杏姐姐哭了这好半天,”碧杏噘着嘴:“我劝了半天。”纪沉鱼自知理亏,碧杏是无心指责,但这事的确与她有关。
她默然了,带着丫头们到王府,自己走以后,她们或许会落罪名,或许会不受待见……才想到这里,碧杏误会了她的沉默,以为纪沉鱼也不情愿,颦起眉尖,双膝跪下恳求:“好姑娘,您一个人到了王府里,没个贴心的人可怎么办?老太太夜夜为您烧香祷告,上午我偷听到她和四老爷说的话,大公子在旁边也说,您身边得有个人才行?”
纪沉鱼微微动容,这些亲情又一次牵动她就要离去的心。对着房外幽幽碧深的常青树看去,此身不是原主人,纵然留下又奈何?
以自己现代人的身份,没准儿又要出什么事情。
世事,才是主人。很多时候,人是身不由已,随着而动。
这动容,让碧杏泣下,用一张粉红色帕子掩住面庞:“好姑娘,文杏姐姐和我夜夜忧心,不舍得离了姑娘。”
“唉……”纪沉鱼被她打醒,用了一声悠长的叹气声回她。
这叹气声忧郁而又充满心事,碧杏再一次会错意,帕子后面露出半张泪人儿面庞,轻声道:“姑娘,您到了王府里以后,对殿下说说,再把我们接进去吧。”
“啊?”纪沉鱼适时的露出惊讶,她半分没有笑,压根儿不想笑。只有一句话,那就是演技差了点儿。
碧杏的心思,手中粉色帕子就是招牌。寻常她只绣花草虫鱼,今天帕子一角从手指缝里露下,上面是半只鸳鸯的头冠。
思春之意,不言而喻。
纪沉鱼仅有的离情,被这半只鸳鸯打得点滴全无。她更为忧愁,更为离舍不得,双手捧起碧杏的手,哽咽道:“好妹妹,我……怎么舍得你们?”
“姑娘……”碧杏正打算和她来个垂颈而泣,纪沉鱼侧下了头,幽幽对着房外初起的北风道:“只是殿下……怎么能初去就不遵他的话,”
含愁带悲的眸子再转回来,不出所料,碧杏软倒在地,犹有不甘心。
不容碧杏的话出来,纪沉鱼柔声道:“我怎么能不想有个知已的人,也罢,你们且等着,等到殿下他……”
粉面上一红,心里窃笑,你总该明白姑娘我的意思了吧,殿下宠爱的话,姑娘我贤淑过人,说不出口。
碧杏直了眼睛,眼神儿飘忽着有惭愧:“姑娘您太好看了,二姑娘虽然好,却总让人觉得离得远,如今看起来,二姑娘美则美矣,像才采下来的水灵灵的花。”
纪沉鱼促狭心起:“那姑娘我呢?”碧杏认认真真的道:“您像地上水灵灵的花。”
一个地上,一个地下,这差别天差地别。
得到恭维的纪沉鱼摸摸自己的脸,心想这就是让别人快乐,别人就让你自己的原则吧。
虽然是哄了碧杏和文杏,纪沉鱼却不内疚。主要是她自己不想看着两个人天天对自己泪眼相迎,哪怕没几天了,也不想看。
抱怨、埋怨、悲伤和忧愁,有谁愿意天天对着它!
碧杏去了,一刻钟后,文杏姑娘现身。果然眼睛是红肿的,哭得很下功夫。再看她的衣衫,不过半天没有见,腰带还是那根腰带,却松垮了几分,衣衫还是那个肩线,却垂下来几分。
乐得纪沉鱼直想笑,想起来一句古词:“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
真想戏问一句,文杏姑娘,你减了玉肌为了谁?
许王守礼笑吟吟,带着自大的面庞出现在眼前。纪沉鱼见惯不少英俊明星,也不得不承认守礼生得十分美貌,十分动人,十分俏丽,十分……
好一个天香国色,貌压沉鱼,容过落雁的美男儿!
得到碧杏传话的文杏嗫嚅着开了口:“姑娘……”还没说完,老太太的丫头飞快过来,催促道:“快快,陈太太来了,要见四姑娘。”
“哪个陈太太,”纪沉鱼明知道是,还是要问一句。帘子轻打,一直外面相候,不管姑娘丫头们作什么的染雪含笑过来:“是陈侧妃的母亲。”
房里人齐齐:“哦。”
离花不慌不忙也进了来,两个人手上做着事,气度还悠闲。先不说别的,只这一件就把纪家的丫头们全比下去。
纪沉鱼笑了一笑,纪家虽然是老世家,却没落这几十年。后来的丫头们对于原先的鼎盛,半点儿不知道,这几天里客太多,来上一个人,她们难免又激动:“为四姑娘的客又来了。”
其实她们和文杏碧杏一样,心里揣的应该全是许王殿下!
那金镶玉贵,堪比红伶人儿的殿下!
离花送上衣服,鹅黄色净面如意纹的薄袄子,老太太的丫头也盯着不放。这不是家里的衣服,她又想了起来,离花等人来的时候,随身带了不少箱笼,当时丫头们很是羡慕,又担心四姑娘的嫁妆还不如王府里几个下人的箱笼多,现在看起来,是四姑娘的衣服才是。
房里温度加深,全由眼热而来。
过去女人嫁人,就是为穿衣吃饭。四姑娘嫁的这一个,以后穿衣吃饭不用发愁。
纪沉鱼往窗外看:“下雪了吗?从走廊上到祖母房里不冷。”离花会错了意,以为担心穿袄子肿着不好看,道:“这衣服衬的是上好丝绵,穿在身上和夹衣服差不多。”
哑然失笑的纪沉鱼不是为好看难看,当下换上,染雪又捧来妆盒,件件不用文杏等人动手,给纪沉鱼选首饰。
她们这样精心周到,纪沉鱼存心难为一下:“我这样就好,陈太太是见过的,又不是别人。”此一次来的陈太太,和陈三公子的母亲是两个人。
也是一个家里分开的房头。
染雪轻轻一笑,取过一枚金花八宝侧边戴的凤头流苏:“您看,这个式样儿多精致,是今年新样子,宫中才传出来。”
纪沉鱼故意再道:“是哪位女官用过的?”
“是罗妃娘娘。”染雪对答如流,为纪沉鱼佩上,才徐徐解释:“殿下备了这些,不用,不是辜负了他的心。”
心中一动,纪沉鱼忽然来了兴致,在首饰匣子里一阵挑拣:“这金凤尾簪,倒也不错。”染雪又笑:“戴得多了,是不是失了雅致?”
商议的口吻,从不茫然无措,纪沉鱼没有和她再斗嘴的心情,随她而去。
出了房门,两个妈妈跟上,离花、染雪一左一右。纪沉鱼越看这两个丫头越有趣,这哪里是丫头,分明是两尊门神。
戴什么要管,穿什么要管,只怕说什么也要来管。
胡乱想着给自己取乐,来到纪老太太房中。纪老太太只打量一眼,就呵呵笑:“这就是我们四丫头了。”
下首坐着两个妇人,都是锦衣绣饰,在四十岁左右。一个圆脸儿发了福,纪老太太道:“这是你陈伯母。”
“陈伯母,”纪沉鱼见过礼。
另一个尖脸儿妇人,纪老太太道:“这是你詹伯母。”是陈太太的娘家嫂子。
两个人还算不糊涂,不敢受纪沉鱼的礼,走上来一边一个拉住纪沉鱼的手,才夸了几句:“这气派才是老太太的孙女儿,”
陈太太先闭上嘴。眼光尖锐地在纪沉鱼乌油油的发上扫过,对着流苏凤簪,白玉牡丹花钿记在心里,再把通身的衣服也看过,对着詹太太使了一个眼色。
纪家,置办这样的衣服?
詹太太回她一个眼色,大声问:“四姑娘,殿下赏的这衣服,可可儿的和着您的身材。”又对退后一步的染雪和离花笑:“姑娘们说是吧?”
染雪和离花欠欠身子,又退一步,示意尊卑有度,不敢接腔。两个妈妈上前一步,不动声色跟上来,房妈妈陪笑:“詹太太说得是,侧妃们的衣服,自然是合身的。”
纪沉鱼愣了一下,是啊,这衣服太合身了,怎么?她狐疑的对陈太太看看,细声细气地问:“想来陈家姐姐的衣服,也是合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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