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新娘子

2018-04-15 作者: 雪无
第八章 新娘子

但是如今的我,担心的还不止是这件事情。

娉婷的嫁娶之礼,准备得也都是差不多的了。此时的宫里头再不是一人独大,皇后的颓势渐露,而几位妃嫔不能够生育,唯一有子嗣的是无尘的人,而上官琳琅是否能够生下那个孩子还是未知之数,因而如今宫里头众人对我皆是毕恭毕敬。

掎角之势,往后必然有一场恶斗。

而娉婷的婚事既然定下来了,那么碧凰宫里也都开始打点一切了。娉婷的性子沉静不已,有时候我都会暗暗思量,往后的娉婷,是否会再无喜乐悲哀?

时光便在此慢慢逝去,渐渐带来五月的光辉交织成一幅流光溢彩的图画。外头的石榴花已然全开了,就像是新娘子一般立在花间,嫁衣红得像血染就似的。

桃花早已经开了,洋洋洒洒的粉红一色交织着红艳动人的石榴花,似是难解难分的美丽容颜,扑上了一层薄薄的胭脂,绘上了朱红的唇。

这时节花开无声,竟也能够让久居不出的娉婷欣喜地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明艳可人的容颜再也不复,竟如同此时此刻坐在喜房里待嫁的样子一样。

外头喧闹的钟鼓乐声在耳畔响起,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间就落下了泪。

镜中朱颜未改,红妆新姿。身后是耀眼夺目的大红色,喜字遍布了整个新房。

“小姐,新娘子不宜落泪呢。”绮罗在一旁为她精心梳着发,语气温柔地几乎要溺死人,“小姐成婚原是天大的喜事,是姻缘天定,小姐该欢喜才是。”

“绮罗,我已经什么都失去了。”她微弯了唇角,衔了一缕自嘲的笑意,“即便宸王爷再如何好,我的心都已经不在了,哪能给得了他什么呢?”

“小姐,娘娘一定不想听见小姐这样说的。”锦帛微微蹙起黛眉,带着一如既往的甜逸的声音,“小姐应当顺应懿妃娘娘之意,而不该自怨自艾。”

“你哪里知晓呢,我今日能够穿着嫁衣端坐喜房,便是顺从姐姐的心意了。”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眉眼风韵,却失了灵动之气,朱唇红艳,却再无法巧笑嫣然。

“宸王爷若听了这番话,指不定要怎样悲伤了。”绮罗轻轻道。

于此,我站在喜房外头不再说话。

殿外的一应侍婢都跪着,所入眼的皆是一系的朱红。这样浓艳的朱红色,刺痛了我的双眼。我忍着心中的悲伤,看着娉婷走出喜房,缓缓地踏上喜辇。

我为娉婷亲手盖上的红纱,此刻随着夜晚的清风微微飘起。她有些意兴阑珊地掀起喜辇的帘子,赫然瞧见从前的容颜。

沈流云……

他并未瞧娉婷,只是立于外头的清风之中。青丝微微随风扬起。

眉眼仍是那样的细腻精致。他和娉婷却相隔千万里之遥。

今日她嫁给宸王爷,你是来告别的么?

突然间想起幼时念过的一首词“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今时今日,他同娉婷哪还担得起这样一句词呢?

我也不晓得为何沈流云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谁许他来参礼的。心中微微发急,眼看着娉婷泪意潸潸,心中更是暗道不好。

但是眼见着娉婷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旋即转首不再看外头。连放置喜辇之上的手也撤回,她留给我最后的背影,竟是红妆泪哭。

十里红妆,浩浩荡荡地离开皇宫,前去宸王爷的王府。

心里虽不甚愿意,但也终究是无可奈何。

我没有出宫去观礼,是不愿意再勾起娉婷的伤心往事。即是如此,那么忘却天涯也比生死不见来得好碍…

见着沈流云在此,我不由上前问道:“为何在这里?”

他乜斜了我一眼,不说话。

而我依然问道:“你为何会在这里?”

他看了看逐渐远去的娉婷,眼里带着细细碎碎的光亮。他嘴角一提道:“因为我是皇上的贴身护卫,奉旨保护娘娘安危。”

我有些讶异,他见我如此,不由好笑:“一别数月,不想娘娘如今可是风光无限。懿妃嫁妹,宸王娶亲,红妆十里长,可真是京都的一段佳话呢。”

我无言以对,只是静默。

而他却依旧说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和她,但是既然是她选择好了的,那么我也就尊重她。懿妃娘娘,你已经不是从前的林嫣然了。”

我轻笑:“无需你来提醒本宫。”

他无言。而我转身离去:“本宫告诉你,你这个人,只要不停地出现在娉婷的面前,她总有一天会被你害死。或者,换句话来说,你们,终有一日,会被彼此害死。本宫言尽于此,希望你自己多想想。娉婷已然贵为宸王爷的正妃,无论是身份还是情爱,此生都与你毫无关系。从前她的人生里只你一人,而往后,已然全是宸王爷了。”

他笑了笑:“不劳懿妃娘娘告诉,我自然知晓。只不过宫中情长,向来如此。娘娘也要好自为之,毕竟这样安稳的生活,怕是容易朝不保夕。”

“不必提醒。”我离开几步,轻轻回首,见他此刻正细细看着润玉堂的匾额。

我不由在心中叹息,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一件多么难得的事情埃

情深似海,或许于娉婷是,流云是……只不过天意弄人罢了。

我但望自己,也但望娉婷,千万千万,千万要的一个圆满。

想起当日我与她在清安庙里求的签文了。

当日给她的解说是如是而言:“小姐是有侯门之命埃按着这签文上所书之语‘万里寻求却传宸’。这宸乃北斗七星所在,带着富贵与辉煌。再者,小姐应有两段佳缘,最后结局可能要小姐自己选择。不过,可惜……小姐万事应看开些,放开些,而不能执恋,否则最后可能会一切尽失。执着往往是得不到天命的。”

果真一语成谶!

娉婷啊娉婷,殊不知,你的人生早已是注定好了的。你我命途多舛,竟至于此!

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娉婷啊娉婷,即便你与流云有情,他又如何是你的萧郎呢?而如今你已入了侯门,即便是曾经的萧郎,也只能够是你的路人了!

纵使相逢应不识啊!

如是观之,总觉得人生有欠缺总是不圆满。

哪里能够真的做到无欲无求,无悲无喜呢?佛家所言的圆融,问世间有谁能够真的做到?

或许,没有人罢……

我叹息,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细看流云眼中的落寞。

原本准备回了自己的碧玉小筑的,却不想皇后早已经等在了偕芷殿,于是我也只能够再入了主殿。

皇后默默地端坐于偕芷殿的正座,端然自持的模样会让我有那么一瞬想起从前的她贵为諠宜夫人的样子,当初的她,何等明艳可人,绝然不是如今高华自生的样子。

曾几何时,我也学会了一些她的模样?

嘴畔永远挂着得体的笑容,说话也总是和和气气,但求万事圆满。在旁人眼中,是贤惠德淑的表率。但是,这份贤惠德淑的背后,却是孤独。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孤独碍…

宫中的夜是那样的漫长,这样的孤独要怎么只身走过来的,哪里敢去想呢?

而且,世事本就无法两全。

她既然求高位,那么作为高贵的代价,便是玄真的宠爱了。不是么?

哪里能够既要高位权势,又要君王无尽的疼爱呢?

君王之爱,泽被苍生……可是,这样的爱,于我来说,或许也是于她们来说,都不过是丈夫对自己的关爱。我们这些女子,想要求一求的,也无非是夫妻和顺。

可是,最平凡的女子之心,却成了我们终生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了。

自古君王之爱,无非是色衰而爱驰,从无定数。宫中女子的下场,无非是得宠再是失宠,没有本事的,便是终老深宫,有本事的,便能够翻转世事,扭转乾坤成为人上之人。但无论这些女子美丽不美丽,是否有着位高权重的家族,手段是否狠辣,城府是否深沉,都逃脱不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命运。

或许,这对于我们这些宫眷来说,也是一种定数罢。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命里你该得便都已经注定,再强求又能够求得来什么呢?通过手段得来的,最后要付出的代价必然是一条无价的命。得不偿失的事情,却没有人能够看明白碍…

皇后见我到了,于是笑言:“你来了?”

“诺。应娘娘召见,臣妾岂敢不来?”我淡笑一声,奉上一盏恩施玉露茶。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同为皇上宠眷,你倒是比旁人机敏睿智得多。”

“再如何机敏睿智也是得娘娘一手指点历练。”我笑着福礼,对上她意味深长的眼神。

“昔日两盏恩施玉露的香醇之味,令本宫至今难以忘怀呢。”她顾左右而言他,我也不以为意,只是微笑。

她道:“坐罢。”

我这才依礼坐下,不发一言。

她小啜了一口,放下来道:“味道依旧。只是懿妃却不如从前那般同本宫交好了,本宫至今不知为何。”

她终于问出来了。

而我仍旧带着微笑:“哪里敢,只是娘娘身份尊贵,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并非是从前的贤妃或是諠宜夫人了,臣妾即便是顾念着与娘娘的情谊,也是不敢放肆的。”

她嘴角微提,不知作何想法。片刻后又道:“你口齿伶俐,却不像本宫这般笨嘴拙舌的,也解释不清楚些什么。”

“娘娘何须有事情要解释,即便是有要解释的事情,想来也不该是同臣妾来解释罢。”我侧首看她,颇有几分不屑之意。

她见我如此,再装下去也是无意义。于是我们两人也是打开天窗说亮话:“懿妃口齿伶俐更胜当初。”

“是么?娘娘也是一样。”我漫漫而笑,“娘娘近日来多多操劳了,臣妾也很感激娘娘,只是来日若是臣妾有何冒犯之处,还希望娘娘贵为皇后,真的能够有容人气度,原谅了臣妾才好。”

她脸色一变,倏然回转:“懿妃说的什么,本宫并不是很明白。”

“既然娘娘不明白,那么臣妾也不明白。”我笑,“连皇后娘娘都不愿意明白的事情,臣妾自然不能够明白了去的。”

“懿妃很是懂得处世之道。”皇后眼中精光一迸,有了几分狠戾的神色。

而我依旧神色如常:“从前不懂,但是在皇后娘娘指点之下,也总还是明白了些的。只可惜学艺不精,没能够将皇后娘娘的本领学得融会贯通,真是辱了娘娘圣明。”

我与她烽烟渐起,自然也是有理由原因的。

太后身子越发不济,一旦山陵崩,王家真是复起无望。而且,我也并没有打算让王家复起。我唇边的笑容越发温和明艳,心里却是盘算着如何解决眼下的事情。

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我也只能够火烧眉毛顾眼前了。

皇后自来就不被皇上所喜欢,这个皇后之位也是我同太后几经费心才为她谋夺的。一旦有事横出,不管如何,这个皇后之位想来也是必不能保。而且,我相信,她如此费心周折,也不过是想保全自己的皇后之位,王家满门的荣华富贵。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平白无故地添出了那么多的事情来。

我在心中暗暗冷笑,几乎都要在面上也带出冷笑来了。稍稍克制了一会儿,我才又道:“皇后娘娘圣明天佑,而皇上也很是欣慰。只是太后如今身子总是不大好,因此皇后娘娘总有闲暇时分,皇上也总是不得空闲去瞧一瞧皇后娘娘。如今王家总不如从前了,但是皇上也总还是顾念着旧情的呢。”

皇后的嘴角勾起一丝笑容:“是么?本宫瞧着其中大有文章。而且本宫冷眼瞧着,也像是懿妃的手笔呢。”

“臣妾哪里能够有着这样好的智谋呢?”我垂首,看上去像是极其恭谨的样子。

“难道不是么?懿妃以为贪官之案如何能够再被掀起来的?天灾尚且不得避免,只是你同林家洛家早已经互通一气,只想要将王家一举灭除,因而才有了这贪官之祸,不是么?”

“皇后娘娘一叶知秋,自然是睿智。只不过臣妾并没有这样好的心思,也相信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既然皇后娘娘认为是栽赃陷害,那么又如何能够真的牵扯出来那么多桩通国反叛的大罪名呢?想来是皇后娘娘伤心过了,才至于此的罢。”

我觉得好笑,皇后太过心急了,不是么?

难道皇后以为我不晓得的么?意欲将我除之而后快,只不过太心急,反而漏了马脚,以至于家族覆灭。

我想,她是不曾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罢。

也许,没有我的出现,她会在太后的扶持之下成为位高权重母仪天下的皇后,而若是一切无误的话,她或许会成为当朝的太妃,亦或是太后。

只不过,人世无常罢了。

平白横出了一个我,也足够教她头痛了。

一个出身名门的妃嫔,得到了皇帝极尽的宠爱,不过短短几月便从小小婉仪直至懿妃,若非没有子嗣,怕是早已位临四妃之一了。如此炙手可热势绝伦,堪比昔年杨贵妃。

而家族日渐壮大,更是风光得意。如此妃嫔,如何令人不惧?

倘或是我,见着如此盛势的女子,怕是也会暗暗心惊的罢。

我觑着皇后的神色,见她只是淡然,并无几分恼意,心中暗暗讶异。

旋即听她说道:“或许也是懿妃所言。只不过本宫看多了世事变迁无数,总难以预料。但望将来世事变化之时,本宫依旧能够见到懿妃今日这般自信的模样。”

“如娘娘所言,臣妾自会尽力。”我淡笑,心中略有不快之感。

她此言甚是有深意。

她如此同我言说,无非是想要说明,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来日方长,若是这时候能够轻言成败,那么来日也总是容易沦为输家。

这番话,我听了哪里舒坦得起来呢?

她起身欲走,笑言:“此时懿妃嫁小妹,红妆十里之长,真是令本宫侧目。”

我不知晓她为何忽而提起此事,只是觉得心中不快。但是在宫里头那么久了,也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于是微笑,送了她出宫。

待到自己回到主殿的时候,青鸢奉了盏茶上来,言辞带笑:“娘娘不必生气。”

我道:“她是皇后,我有什么好生气的。即便是有气可生,又哪里敢在她面前露出来呢?”

青鸢颔首:“但她到底是太后钦定的皇后呢,娘娘不能够不顾忌着。”

我的目光微带了凛色:“正因为如此,我才没有动手。你以为王家何以被皇上一举灭了的?当真是因为奉主无状么?不,那只是因为玄真已经容不得王家一门独大了。太后和皇后如此为王家谋取王家满门荣宠富贵,玄真如何能够不忌惮?君王如何能够容许国戚独掌朝纲?大约,皇后和太后也忘了罢,她们,毕竟不是皇族之人呵。”

青鸢会意,而我继续道:“我的孩子是如何没有的,我自己心里明白。有多么恨,就有多么能够容忍。即便当初我的孩子是在麝香的缘故下才没掉的,但是假若没有皇后在背后推波助澜,我不信我凭着自己的本事保不住这个孩子。”

“是了,以娘娘当初的盛势,这个孩子未必保不住的。”

我冷哼一声:“既然知晓了弑子之仇不共戴天,那么往后的事情也便容易解决了。太后虽然身子不好,但是毕竟人还健在,我在太后有生之年自然不能够对皇后做些什么的。青鸢,我知道你要劝我些什么,只不过我不是那种没有头脑,顾前不顾后的人。我虽然年轻,但也是知道如何才能够将敌人一击溃败。”

青鸢笑了笑,对我说道:“奴婢相信娘娘有翻转世事的本事。因此,奴婢并不会多加置喙。”

我点点头:“我说过,你很聪明。你也很懂得明哲保身。”

青鸢莞尔:“不过是在宫里头防身的一点小伎俩罢了,娘娘慧眼,一眼便识破了。娘娘洞察世事的本事,奴婢自叹弗如。”

“算不得是洞察世事,不过是因为人心难测海水难量,比别人多长一个心眼罢了。人心难测,还是小心些比较好。”

“人心的确难测。”青鸢低眉一笑,淡然的远山眉如同青山若隐若现,很是令人贪看住,“只是旁人说心思灵巧的女子都是玲珑心,那么娘娘如此莫不是七窍玲珑心了么?”

“你这妮子,惯会取笑的。”我开怀笑了笑,旋即想起来了另一件事情,于是侧首问道:“那时候我瞧见了沈流云在宫里头,说是奉了皇上之命特意来保护我,我听着这话离谱得很,我在宫里头哪里会有什么危险呢?你去查一查,这之间必定有什么嫌隙。”

青鸢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道:“诺。”

我随手拿过方才搁在小桌子上的茶,轻轻啜饮,心思却不知转了几弯。

皇后如此与我挑明,未尝不好,只不过如今我同她一山不容二虎,往后也难免有一场恶斗了。于此事上,太后自然会舍我而力保皇后,而我有的强力后盾,也不过是玄真的宠爱,总也是不可依靠,还不如有个自己的孩子来得实在。

只是当我念及孩子一事上,总会想起无双的孩子。无双也因为永和的关系得以被晋封为贵嫔,赏封号为琴。我当时听闻这个封号之时总觉得不伦不类,但是听闻是皇后钦定的,于是也就不加理会。皇后不想要抬举无双,无非是因为皇长子的缘故,而无双也不在乎位份,我也无需去趟这趟浑水,自惹一身腥。

我也宽慰过无双,这个琴字取得也很好。琴声有韵,兰心蕙性,可不是极好的么?而无双闻言也是笑笑,看来于位份上,她是真的不愿意去计较那么多的。每每我见了她,她都是抱着永和在那里逗玩,眼中满满的都是母亲的慈爱和温和。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无双,一时之间也是被感染。

而思及雪樗公主与无尘的长子长乐之时,我也没有初闻时那样的伤心了。反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不像是嫉恨,也不像是自伤身世,不过是淡淡的,淡淡的一种情绪。就像是春风拂面,那种细细痒痒感觉,但是风中仍然带着干涩,总让人觉得不舒服。

而我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已经嫁人或是娶妻,也都是很快就拥有了自己的家庭儿女,甚是和睦美满。可我,却于儿女缘分上福薄,不可谓不是命途多舛埃

忽而想起来,自己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再见过洛亦华或是沈遂风等人了。如今的我,权势在手,宠爱一身,竟也会在偶尔意难平的时候想起这些人的么?

我是有些讶异的。

也许,在我的心里,自己曾经是拿他们当过知己好友的罢。也许,于现在的我而言,他们也同样是我的知己好友。

在偶尔的时候,我会在自己的心里悄悄地想着于自己最为重要珍贵的东西。初见遂风的时候,我同他也原本就是误认了的。也许,当日便已经注定我同他无缘。

也是了,我的身份是天子的妃嫔,而他的身份,是天子的臣子,我们之间,是再无什么可能的。

而初见洛亦华之时,则是我生辰那日。我回想从前,那一日,似乎是我最美的一日。

桃花云雾烟罗衫,衬着一刻年少心艾的心,如何能够不动人不明艳呢?似乎,这些人之中,最为让我牵念的,也是这两人了罢。

曾挽落是我自幼便熟识的,他待人的确是好,但是他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好,有时候也会令我分不清楚,我在他心中的分量究竟是什么。而我年幼的时候,也曾经想过,我在他的心中,会不会也就突然有一日就成了他口中的旁人了。因而,自我年幼时开始,我就从来没有想过我同他会有什么情爱之事。

也许正是因为我思虑过度的缘故罢,我总是与最好的错失,以至于我抱憾终身。若我从来都没有遇到过他们,也许我的人生会安幸得多。

也许,我的人生会枯燥乏味。

也许,连带着他们的人生,也会得到他们原本该得的一切罢。

不过是因为多了一个我,什么都变了。

变化得如此之快。

当日拾音溪他救我一命,也许我在那时候便也记住他了的罢。而往后种种,也是让我无法逃脱。他的情谊深重,旁人自然是无法与他比拟。只不过,这份情意,我只能够永存心尖,永志不忘而已。我无以报答,真的。

而洛亦华当日为我翻植石榴花与桃花,其匠心独运心思新颖也只是为了搏我一笑,当日生辰之日能够遇到他,我想我这一生何其有幸!

他为我做了那么多的事情,为了我不得不牺牲了自己的幸福,不得不娶了锦瑟为妻,不得不过着举案齐眉,夫妻和顺的生活来保证我在宫中生活的安康和乐……如此不得已的人生,还不是以为我么?

可是,对他,我又能够怎样呢?

我为了保护自己的一颗心不受伤害,也努力拒绝这样的温情。但是在强烈的自制之后,我所有的,也不过是如今无尽的懊恼与回忆罢了。

果真是要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啊。

这也未尝不是一种和乐的人生。

只是,于我来说,这样的人生未免太过清闲平淡了。想来不会是如此的……

娉婷的出嫁给我的生活添了许多烦恼,也添了许多头绪。

她注定是要怪我的了,而我也没有办法同她做什么解释。我不知道她的心里究竟会怎么想,我只是希望,她千万千万,要和宸王爷得一个圆满。

而她的出嫁令我开始重新反思皇后之事。她也许算不得是个十足十的坏人,但是在宫里头谁都有狠毒极了的时候,只不过同她的狠毒相比,旁人的也终不及她十中之一。而沈流云的事情,我思来想去,也大概是皇后的手段。

陈家的事情同王家也有联系,皇后自然会希望有人牵制着我的行动。而她如此聪明,哪里会看不出来娉婷的异样,如今之事,怕是我也早已经入了她一手造就的局里。

只不过,既然知己知彼,万事便不怕了。

彼此我卧在床榻之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想着的也还是这些事情,是什么时候开始,我也变得如此精于算计了……

渐渐有了倦意,临睡前忽而想起了上官琳琅的胎。

她的胎已经快要七个月了,而无尘也还未有所动,想来是无大碍了罢。念及自己的孩子,于是又是自怜一番,才缓缓入眠。

梦里依稀有人翻唱一句“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只是我听着有些悲伤,只听着忽而转了调子,反复吟哦“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新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缸照,相逢尤恐是梦中”。

回忆过去,总觉得自己尚且还很年轻。其实不然,自己的心早就在这么些时日里的殚精竭虑,机关算尽中迅速苍老,斑驳而去。总以为自己还是从前的林嫣然,不谙世事,那样有多好啊。可惜,再也回不去。

即便有一日我站在权力顶峰,翻转世事,我也难以令我的心倾倒颠覆回至原来纯良的心性。

不觉中,思绪渐渐远去……

日子也是这样缓缓地过去了,原本平静下来的后宫渐渐也不那么平静了。宫中之人开始各凭手段相继生出争宠的事情。

而原本毫无起势的许顺仪渐渐得玄真宠爱,于五月二十四日被封册为婕妤,其宠爱越过琳琅以及席玉等人,可谓是后来居上的好福气。

而琳琅近几日来因着肚腹大的缘故,常常夜眠不安,也总是嚷嚷着自己头疼腹凉,我开始并没有很是注意,直到这次数多了,我才开始关注起来。

如此足月的胎儿若是不甚小产,非但要痛失爱子,连带着母体的安危也是难以控制。着实是险之又险!

而我,既然知晓,便不能够让琳琅也同我一般经受丧子之痛。我定了心,差人传话出去,务必要无尘保住这个孩子,如同保住无双的孩子一样。

只不过这一次他并没有那么好说话,他只是令人回我的话,如是言说:“我能够容许一个秦无双生下孩子已经是格外勉强了,你如今岂非是得寸进尺?你别忘记了,你进宫里来,并不是要保住旁人的孩子的,你是要为我谋夺江山的,不是么?嫣然,你是不是早已经忘了这件最为紧要的事情了。”

他语涉江山,我觉得不大妥,于是执笔写了小笺差人送出去交给他。信中的话也是十分明了:“嫣然自然是不敢忘记的。而如同侯爷所说,嫣然进宫并非是要保住旁人的孩子,而是要为侯爷谋夺江山的。只不过推己及人,物伤其类,我也不信侯爷不明白。只不过,侯爷如今也为人父,应当要有慈父心肠。我也并非是如侯爷所言的得寸进尺,不过是念及自己将来恐怕是不会再有自己的孩子,于是想要力保旁人的孩子罢了。侯爷此话,当真教我心寒,嫣然如今只觉得唇亡齿寒,兔死狐悲。”

他回我了一张小笺:“你将来自然还会有自己的孩子的,如何会没有呢?只不过那个孩子你为何要保住?”

将来之事,谁又能够说得准呢?我轻笑一声,将这张小笺放在红烛之上烧了。只见那红色交杂着金色的火苗如同一只嗜血的兽一般迅速将那张小笺吞噬,风卷残云般的快速狠戾。我的心,似乎也要被烧灼起来了,只觉得不祥。

我并没有再回应他,只是得了他的保障,于是心也放下来了。

无尘其意是我将来会有自己的孩子,那么他言下之意大约也是会高抬贵手。我若是再说下去未免招他猜疑,反而落了口实。倒不如以退为进,他自己想着想着,便也不会再坚持了。

宫里头伤阴骘的事情太多,孩子能保住就保住罢。为人父母,有哪个不希望自己孩子平平安安地在自己这处绕膝而笑,承欢膝下呢?

于此为止,琳琅一事算是得以保全无恙。

而到了七月流火的秋日里,天气渐渐地转凉,琳琅终于诞下玄真的第二子,取名为永稀,寓意为珍贵如宝,物稀为贵。而这也是后话了。

自从上次的贪官之案被哥哥和洛亦华等人查出,玄真便更加信赖他们,往往有什么要事,也都是差了哥哥和洛亦华等人去办。

我在此种也并没有得到些什么好处,唯一令我真正满意的,便是娉婷的允嫁。

而这也使我忧心忡忡,毕竟无端端又出现了一个沈流云。

娉婷原本是要进宫来同我谢恩的,只不过我未免麻烦,于是差人回话,说最近太后身子不适,我随侍在侧没有空闲接见,待到来日有闲暇时分,我自会去请。

的确,太后的身子越发的不好了。

自从王家倒了之后,太后动的心思也多了起来。她生前已然是富贵荣华皆傍一身尊贵无极,死后也一定能够得以成为尊贵的皇太后得谥追尊,与先帝合葬。但是王家近几年来都是享受惯了荣华富贵的,一时之间要过着清贫的生活,可见是有多难。

由俭到奢易,由奢到俭难。大约如是。

如今太后和皇后满心眼里都是她们王家的富贵荣华,自然要心急了。

而我只是和从前一样,静静地,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

青鸢曾来向我表明,说是沈流云是皇后留下来的。我想着也是如此,看来皇后也是费了很大的心思。

只是她的心思难以猜测,如今倒是让我猜得**不离十,反而让我暗暗心惊。

皇后这个人属于阴狠之人,手段毒辣城府之深非寻常人可以想象。我是中过她的计的,也是入过她精心策划的局里的,所以我很是清楚。

她和太后,分明就是一路子的人。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可这也足够令人心惊害怕了的。

无论我是否心生怀疑,日子也是这样过了下来。

将近六月之时,曾有人同我说起哥哥连日来皆是同些幕僚饮酒作乐,秦楼楚馆温香软玉之间一时倒也顾不得嫂嫂。嫂嫂虽不曾明言,但这也着实有伤风化。

我也曾差人去同哥哥说了,让他自己收敛些,只不过这也总是不太奏效。

京都每每到了这个时候,总是最忙绿之时。

上京赶考的书生何其之多,而一时之间众人忙着为玄真分忧解难也一时顾不上来。只让哥哥同洛亦华曾挽落去着手办理,他们倒也不负所望,条条件件都处理得很好,很是得玄真赞赏。

这份赞赏让一些人心中不大痛快,而更多的人则是选择趋炎附势,曲意逢迎。哥哥最是不擅于此道,于是在闲暇时分也总道自己疲于应对。

之前想想哥哥如此做也是不好,不过思绪一转,又想起了旁的事情,想来哥哥自己心中也是有把握的,应当无妨。

如此,这事儿,我也不曾多想。

直到我在碧凰宫里头跪在皇上皇后面前时,我才知晓,自己竟然又是落入了别人精心所设的圈套!

皇后一脸恨铁不成钢:“懿妃你不会不知道,自从上次贪污舞弊之事过后,皇上是有多厌恶这些不入流的手段!而你兄长更是目无法纪,贪赃枉法,但是辜负皇上的栽培之意。”

我微微屏息,旋即道:“皇后娘娘,凡事都需要个凭证,如何能够凭着一些人的胡言而陷害良臣忠士?目无法纪,贪赃枉法,呵,好大的罪名!”

玄真的眼神淡淡的,看不出些什么。而皇后则是摇头说道:“你久居深宫,怕是不晓得今届赶考的文人雅士罢考了罢。你可知晓,这事儿闹得有多大?原因便是你哥哥私自泄露考题,将这些题目以高价重金卖与参考之人,意图牟利。”

我一惊疑,旋即同玄真说道:“皇上,臣妾兄长决不是这样的人!皇上圣断!”

“朕会为你明察,只是朕不会不怀疑的。”他的眸子深邃如水,却将我的心拨得一层比一层凉。

是啊,他是帝王,如何不会怀疑身周臣子呢?我太过异想天开了罢。

如此想来,他何曾放心过我,又何曾对旁人放心过呢?

于是在心中暗暗苦笑。

但是心中虽苦,口中却仍自说道:“臣妾兄长必为奸人所害,敢问皇上,臣妾家族世代书香门第,也从不在权位之上有过偏颇之处,更是对荣华富贵毫无奢求,如此心性,为何会为了区区几万银钱而冒冒然做出这样诛灭九族的大罪来?未免太过得不偿失了罢?”

玄真的眼睛微微一闪,而皇后见此于是说道:“未必罢。林家世代掌权,虽是文官,却难免权位柄移,想来林大人也是为此才出此下下之策的罢。”

“哦?如同皇后所言,可曾见过林家做出什么固权之事么?还是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因着跪得久了,膝盖隐隐发麻,但是头脑仍旧清醒着。

我眼睛紧紧地看着玄真,希望他能够明察,必不使一人含冤。只是看得久了,见他仍旧是那样一副君王威严,于是也就不再坚持,将目光移向了别处。

皇后鬓边的五凤昭阳锦辉步摇轻轻摇晃,一点红宝石晶亮的光芒闪过,几乎要错目看成了皇后眼中的一丝得意狠绝之色。

她颇为惋惜道:“林家世代名门,如今却要一朝断送,不可谓不是世事难料。皇上仁心,已经先行将林大人扣押于牢狱之中,而老大人年老,皇上则禁足于府中。懿妃应当沉下性子来,不该如此浮躁。”

是么?我该感激他们么?

我迸出一丝冷笑:“臣妾多谢皇后仁心相告,大约也是皇后亲眼瞧见王家式微才会出此善言相劝,不过皇后也说了,世事难料,所以拭目以待才是最好的。妄测天意,恐怕自己被天意所驱自己也未尝知道。”

皇后还未曾说话,玄真便道:“近几日来事情太多,太后的身子也不大好,你便也先休息着罢。皇后会将宫中之事处理得很好的,你便无需再过问了。而且宫中近几日来总是不大安稳,你也别多多出门,安心待着罢。”

我心一凉,问道:“皇上这是要禁足么?”

“算不得是禁足,只不过是事情太多了,朕也总会心烦。”他眉心微蹙,眼光淡淡扫过我。

皇后眼角眉梢皆是得意之色,我阖目不愿多看。于是叩首谢恩,嘴角却带着一丝笑容。

皇后同玄真并肩而行,愈走愈远。

我被青鸢扶起来,脚下却一软,如婳也忙上前扶我。

我眼中皆是狠厉之色,口中却道:“你们瞧瞧,使着劲儿地瞧。看看咱们这位皇后娘娘是多么会算计!咱们败在她手中,也算不得委屈。”

“娘娘别生气。”青鸢扶着我坐了下来,口中却如此劝慰。

“不生气。”我轻笑,略带讽刺之意,“只要了结了她,我才能够不生气。”

“娘娘……”如婳见我如此,不由失口唤道。

而我冷笑:“哼,咱们也不能够坐以待毙,不是么?如今我被禁足于碧凰宫,成天对着这些死物,那也罢了。只是哥哥无端端进了牢狱,怕是要受些苦了。如婳,你想法子差人将此事让宸王爷知道,他身为林家女婿,理应为林家出面做主。而且我如今这般,林家也难免受人非议,你让宸王爷好生照看打点着,有些事情,我不适宜出面。”

“要不要教二小姐知道?”如婳问我。

我沉思片刻,又道:“我如今自身难保,林家也是如此岌岌可危,还是不要让她晓得了,以免她心急多思。”

又想了片刻,道:“如婳,你需要谨记,如今的娉婷已经不止是林家的二小姐。她有更为尊贵的身份,她是宸王爷的正妃。”

如婳会意:“诺。奴婢会谨记于心。”

而青鸢见我如此淡然,只道:“娘娘不心急?”

“心急又有什么用,还不如静观其变。且皇后娘娘也说了,世事难料,林家之事或许还有转机。而我是决计不能够让林家败在王家手里的。”我望着窗外满园绿意,不觉心中的狠戾也稍退了几分。新仇和旧恨,我自当会一并而算!

人生一搏而已,如今此事,将会是我最大的一场博弈,一场局!

“奴婢相信娘娘有翻转世事的本事。”青鸢同我一起将目光放远,淡笑而不言语。

其实,于每个人心里都十分清楚。

如今的林嫣然再不是初入宫时那个懂得进退懂得礼让避回的女子了,昔时少艾心境也早已不复。

我轻轻冷笑,心中似有千万斤难以言喻的情愫都积聚在一处了。可是,我却找不到可以发泄的出口,这着实令我很是烦躁。

我这样貌静而心不静的日子断断续续地持续了很久,直到家中传来消息说是嫂嫂已近八月的身孕,胎气还算稳当,这才令我一颗终日悬着的心放下来。

哥哥在牢狱中被宸王爷打点地倒也还算好,没有受什么苦。只是哥哥心高气傲,未必经得起这样的耻辱。

且哥哥自做官开始便被玄真青睐看重,如此一番折磨周转,怕是要令哥哥伤心失望了。而哥哥在狱中听闻嫂嫂有孕安稳的消息,也终于在狱中展眼舒眉。

考生罢考一事愈演愈烈,这令病中的太后很是忧心,一时之间更令玄真苦恼。而朝中之人则主张严刑拷打,从重处理,必要严惩相待。而我听闻之时不觉生气,重刑之下必多冤狱,他们这群人是想要将林家彻底除去了!

而我则是以不变应万变,但也不至于坐以待毙。

朝中主张重刑之人大半都是当初受了赃款严惩而心生怨怼,如此才会这般对林家赶尽杀绝。而只有极少数人主张放人,而那些人也都只是以白家、钟家、姚家为首的官宦,尚没有什么说话立足之地,因此这一事情也被搁置了下来。

而每每我同青鸢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青鸢也总是笑笑:“蝇营狗苟的事情,娘娘实在无须多理会。”

“自然。”我拨着如水葱一般的手指,看着手上的镶珠镂式护甲,懒懒道,“我如今被禁足,他们这起子人惯会曲意逢迎,趋奉往来的,习惯了便也好了。皇后这几日没有什么异动罢?”

“她如今满心眼儿里都是她们王家的复起之事呢,哪里还想的了旁的。”青鸢轻笑。

而我道:“那便好,只需再几天……几天时间,足够我翻转世事了。”

青鸢同我相视而笑,缓缓道:“是呢,只需再几日时间。”

“等待一切都结束了,嫂嫂的孩子也该出生了,到那时才好呢。”我微笑,念及嫂嫂的身孕,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融了。

这一日夜间,我正在碧凰宫东室临帖,见着外头的月色极好,皎洁如雪的月亮带着微微昏黄朦胧的光晕,清冷而不失窈窕之姿,于是起身出去观赏。

青鸢为我去拿外衣,而我一人坐在廊下赏月。

忽而见着远处一人影独立,自己在夜间却又瞧不清楚。于是悄然走近,发觉是沈流云。自己心中一个讶异,但很快就回想过来了。

我几乎都快要忘记了,原本他出现在这里也是无可厚非的,毕竟是玄真指了他来我这处守着的。可是我禁足多时,却不想他仍旧还是守在此处。

我不想要打扰他,于是提步准备离开。却不料脚步微顿,牵动周围草动窸窣的声音。他回头,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月华泻地般的光亮。

我顿觉尴尬,想要离开却也不得离开。一时之间,彼此也只能够僵在这里。

倒是他先打破了沉静,缓缓道:“夜深露重,娘娘怎的出来了?”

我道:“如今不过六月天,哪里算得上是夜深露重,大人惯会说笑。”

他轻笑一声道:“的确是六月伏天,只不过娘娘如今恐怕是心寒罢。”

“何以如此说?”我侧首相问。

“娘娘如今家族败落,而自己也被禁足于碧凰宫里,自己自身不保却也救不了家族,想来是自己难受无比罢?”我被他说中心中之事,于是闭口不言。

他见我如此,只说道:“娘娘如今也只是如此无法自辩么?不知当日为何能够巧言到使娉婷肯嫁与宸王爷的。”

我就知道他还有心结,可我不便明说,于是道:“大人,你失言了。娉婷是王妃,身份高贵岂容你我轻易置喙?”

他不置可否,而我又道:“娉婷是自愿下嫁的,我又能够说些什么呢?而且当日你来下聘之时,我们林家也已经回绝。即便是娉婷不嫁给宸王爷,此生也是再不可能会嫁给你了。”

他道:“我知道。”

“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再在此事上纠缠,不肯放过呢?”

他淡笑:“有些事情自己能够明白,而明白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娉婷绝然不会是出于自愿的,当初之事,你也一定有过威逼利诱。只是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你一定要逼迫娉婷下嫁宸王爷?我记得当初你说过非将此骨眉公卿的,既然如此,你为何一定要娉婷入了侯门?莫不是你要为自己荣华富贵和林家满门荣耀?”

我苦笑:“是么?如果没有宸王爷,你也会是娉婷很好的人眩只不过,你同林家今生今世都没有可能。流云,我不信你猜不到。而宸王爷虽然出身高贵,可是待娉婷却是一片真心,着实难能可贵。而娉婷的心已然不复昔年小女儿情态了,所以我只能够为她筹谋至此。我没有办法,流云,当初之事,我们谁都不能够预料。此生娉婷与你无缘,来生也未必能够修得正果,都放弃罢。”

他眉目俊秀,与当年无二。他轻启唇道:“我不信。”

“不信?不信你又能够如何呢?流云我只问你,当初你对娉婷许过什么承诺?”

“今生若娶,惟她一人。”他道,想起了从前的回忆,连眉目也变得温柔如水。

“那么,娉婷如何说?”我再问,有些伤感。今生若娶,惟她一人,只有娉婷一个人,这是多么美好的承诺埃

可惜事与愿违,上天待我生来便是凉薄几分,那也罢了,何苦我同娉婷皆是如此呢?

“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他如数家珍般道来,星眸里带着几分细碎的光芒,映衬着今晚朗朗月光。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娉婷的心意原是如此!

而我却只能够道:“可惜咱们都没能有这样的本事,令命无终端,青山无棱,江水枯竭,寒冬响雷,夏月飞雪,天地相合!而娉婷也确然是同你决绝了的。”

他眼中的光芒倏然而逝,带着星子坠落的瞬间,划出的光芒也颓然消失一般。永远都没了昔时的璀璨绚丽,只是一件死物罢了。

娉婷深爱着的沈流云是否真的能够带给娉婷幸福,给娉婷想要的东西呢?我不知道。

可是,我却不能够拿娉婷一生的幸福,去赌这个想法。我没有那样大的赌注。

他道:“除非有一日她亲口对我说,愿意同我相决绝,否则我不会相信。”

我摇头,不再言说。只转身离去,带着旋起的长衣一角,离去也是无话。

自己卧在床上想着这一事情,思忖着自己是否真的做错了。

想着想着不由心闷起来,起身熄了灯,准备入眠。

我睡得不大安稳,思绪也还残留了一些些。

忽而觉得有一冰凉物什贴上了我的脸庞,我闭眼暗想是何物,越想越怕,总觉得隐隐不祥。

是何人敢不先行通报就闯进我的宫里头,莫非……我不敢再想,遽然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把景泰蓝所制的匕首朝那人刺去,那人惊诧旋即回神,而我却不想那人力气太大,狠狠地拽住了我的手腕,我再使劲也只是划伤了那人的手臂而已。

我睁开眼,极力想要看清楚此人模样,奈何在夜中素来不视一物,且那人是有备而来,自然不会让我轻易看出是谁。我立时喊了出来,可是却又被那人捂住了嘴,再不能够逸出任何声响。

我有些惊惧,何以宫中侍卫这般糊涂,竟能够这般轻易放贼人进来!但是转念一想,如今沈流云对我也有偏见和不满,也许此事是他从中撺掇的。思来想去,想来大约是皇后所做罢,她竟然如此容不下我了!

一时之间我的念头转得飞快,却也不晓得他们有没有听见我的叫喊声,心里只听得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不多时,一个身影冲了进来,同那暗闯进来的人厮打在一处,我得以松懈些许,立时喊人。而那人见我行动如此快捷,也不恋战,只是抽了手立时离开。而我见着这般,自然暗暗记住他的身影。我瞧着,倒是清瘦得很,像个女子似的……

似是,有过谋面……

待到我回过身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沈流云也受了伤。他的胳膊被划伤,那些血洇出来,渐渐地染红了衣袖。我看着心中也着实可怖,微微颤抖着,看来此人,竟是想要取我的性命了!如此贼人,我焉能放过?

我刚想要道谢,可他却像是猜中了我心中所想,于是转过头来,对我道:“我并不是出于真心想要救你的。假若你今日突然死了,想来娉婷也要伤心坏了,我只不过不希望娉婷伤心而已。”

我默然,此刻青鸢已然披衣而来,见我如此,于是扶着我回床,沈流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退了出去。

青鸢道:“娘娘怎么样了,伤着哪里没有?”

我摇摇头道:“我没事,等会你下去给他找点儿金疮药来,他受了伤想来心里也不好过。”

青鸢点点头,而我则是想起了另外一事,于是冷了脸色道:“皇后竟是这样不耐烦我了。”

“娘娘何解?”青鸢大是惊讶。

“你可知道,今日那人行刺我若是得逞了,那么林家就真的没有办法再转圜了。而我也是落了个畏罪自戕的罪名,呵,畏罪自戕,好大的一个罪名啊。”我冷笑数声,难以遏制。

青鸢见我如此,只得道:“总不能罢。皇后毕竟还要忌讳着娘娘身份,皇上也必然不会轻易让娘娘……”

我几乎是立时打断她:“不能?如今皇后做也做了,能不能的,都已然称了她的心意,她还能够如何呢?只不过,假若我死了,林家便没有办法存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皇后深知这个道理,也很是精于此道!我若是败在她的手里,也算不得是冤枉了!只可惜,我并非是昔年的白皇后,也并非是唐之仪,所以决计不可能坐以待毙。昔时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今时今日,也总该换一换了罢?为何我便不能够我为刀俎,人为鱼肉呢?青鸢,你知不知道,我忍了那么久,忍得何其辛苦。”

“奴婢都知道的。娘娘在这深宫里的每一步,每一次的机关算尽,每一次的殚精竭虑,奴婢都感同身受。而娘娘,如今你已经被逼上了一条不能回头的路!你眼前的是条绝路,而后退便是死路啊!”我微微咬牙,深恨如此。

她又道:“昔时白皇后以及盈妃之事,未必没有王皇后在其中撺掇!而娘娘隐忍了那样久,想来将来同她必然会有一场恶斗。”

“将来?”我环顾四周,“我如今被囿于这等繁华之地,成天对着这些死物,还有什么本事同她斗啊?太后自然也偏帮着她,万幸的是王家已经倒了……”

我与她的一场恶斗,自然是必不可少的。只不过……

我冷笑:“如今我在这宫里头的每一分辛苦都拜她所赐,我自然不会忘记。只是,这么多时日了,我也不愿意再多计较些什么。可是她却不肯轻易放过,那么我自然也是要‘投桃报李’了!”

“娘娘早该下定决心了。”青鸢淡淡道,语气是那样的云淡风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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