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竖子与诸公

2017-07-29 作者: 夏之语者
第35章 竖子与诸公

我未料到在这当儿她还有闲情逸致问这些问题,哈哈一笑道:“我是一个不惜命的人,不会单为多活些年头接受转化。不过能够体会另一种生存状态,对我来说倒很有吸引力。或者为与爱人长相厮守而转化,那倒也心甘情愿。”

鹿葵点了点头道:“正该如此。因为能够与祖先们充分交流,我们还知道转化后的生存状态是怎么一回事。”

我大感兴趣道:“是怎么一回事?说来听听。”

鹿葵道:“我们与祖先并非通过语言交流,而是一种通灵的方式,所以交流的内容难以言传。却有一点是无疑的,那就是他们的思维能力变得很低。”补充道:“并非指他们失去了往日的记忆或是变成了白痴般,而是说他们思维的反应速度变得很慢。比如探问他们最近过得开心吗,就这么一个问题,他们要在几天后才会给你一个答案。”

我失笑道:“这样的速度正好与他们漫长的生命相匹配,也是可以理解的。”

鹿葵道:“转化后的族人,其灵智状况亦可通过‘血灵点检’检测。实际早在几百年前,当时的祖先就对转化后的族人进行过检测,发现进入植物的生命形态以后,他们思维的深度与广度没有任何的增长。也就意味着,他们长达几百年的生命,只是用来以另一种方式享受欲望与情感,灵智并无长进。”

我思索着道:“这样不就足够了吗?世人追求的不都是快乐幸福吗?有了快乐幸福,还要灵智长进干嘛?”

鹿葵苦笑道:“可惜这个快乐幸福只有几百年的时光,非是永恒。”

我狡黠一笑道:“太巫女的意思难道是若能拥有永恒的幸福快乐,就完全不用去追求灵智长进了?”

鹿葵白我一眼道:“那又是另一说。”悠悠叹道:“先祖为我们留下‘血灵点检’这称量灵慧的奥法,又利用仙药为族人带来极乐长寿,宛若仙境的生命形态。两者本都是人间至奇至伟之术,然而其逻辑又是相悖的。”

我点了点头道:“不错。血灵点检清晰明白地反映出不同的人有着天差地远的生命体验和灵智水平,这实际是在指引大家去拓展人生的广度与深度。而仙药提供给人的植物形态,却又是让大家放下对灵智的追求,以低智的状态享受悠长而简单的快乐。”

鹿葵道:“正是如此。这两门伟大的巫术,给族人指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价值追求。每一代族人都因此分化为两派,各尚其一。接触外界文明这么多年来,仍有多数族人愿意坚守空木岛过着遗世独立的生活,除开传统习俗与族规的约束限制,更为主要的原因就是对转化后那几百年极乐寿命的期待。”

我心忖无疑鹿云和花铩就是传统秩序的维护者、植物形态的崇尚者,而鹄翎与榈轻露则倾向于破除陈规旧俗,走出空木岛,追求更为广阔的人生体验。

鹿葵突然问我道:“你认为大家应当选择哪一种?”

我顿时怔住。

我未料到鹿葵竟会问我这个问题,也确实被这个问题难住。

并非我从未思考过此类问题,而是曾多次思考,甚至与人探讨过,但从未得出答案。

这类问题有个极简化的版本,即是:“是当一个整日快乐的白痴好,还是当一个整日忧虑的智者好?”

两种状态都不美好。

当白痴固然让人抗拒,而当一个毫不开心的智者也甚无趣。

偏偏现实就是如此。越是聪明的人,越是明白人生之苦,也就越不快乐。

我确然无法笃定地认为哪种选择更优,只得摇头回应。

鹿葵紧追不舍地问道:“如果必须让你选择一个呢?”

我吁了一口气,若只是代表自己选择,那我心中早有定案,当下毫不迟疑地答道:“当然选择后者。”

我宁愿当一个忧虑的智者。

快乐只是一种感受。人来到世上,并非只是为这一种感受而来。

我选择深化对人生,对这世界的认识,即使要我放弃快乐。

拔高一点说,智慧才是人生的本质与价值所在。

甚至可以这样认为——

人,生来便是命运的奴隶。唯有智慧,才是人对抗命运的武器。

鹿葵可恶地一笑了之,未表示任何意见。

她又道:“其实寿命特别长的生物,往往智慧比较低下。”

我点了点头道:“乌龟便是此现象的典型代表。”旋即又摇了摇头道:“也不完全是这样。大型哺乳动物,比如鲸类、大象等,智慧水平处于动物界的顶层,但寿命亦长。”

鹿葵道:“对此我有所研究。鲸与大象等,寿命与智慧并为出色,说得直观一点,是因为他们体积庞大。那么多的细胞新陈代谢,就是为了运作一个身体,一个大脑。如此怎会不出色?植物也是一样。越是高大的树木,其寿命越长,远超矮小的花草蔓藤。”

她说得很有道理,我不得不点了点头。

鹿葵道:“在同样体积下、同样重量级下,寿命与智慧的反比关系才能成立。”

我笑道:“所以有人说,生命在于静止。”

鹿葵更正道:“不是生命在于静止,而是寿命在于静止。寿命不等于生命,活得长并不意味着生命质量高。”

又道:“换个角度说,长寿,是以牺牲智慧为代价的。”

我感觉她话中有话,说道:“然后呢?”

鹿葵秀眸中透出难以言说的深邃道:“如果一个人长寿,那么他即便见识低下,活得浑浑噩噩,从功利的角度来说,仍还是划算的。他虽然未得到智慧,至少还拥有长寿。”

我又道:“然后呢?”

鹿葵深深地望了我一眼道:“如果寿命比不上乌龟和树木,却仍然智慧浅薄、见识狭隘,那就不划算得紧了。”叹道:“大部分人很难获得超越同类的长寿。既然如此,我们不尽力提升自己人生的广度与深度,更待何为?”

如若不是正处在一个严肃的会场中,我会忍不住为鹿葵所说击节而歌。

她的话深得我心。

这就是人们常讨论的,关于人生长度与宽度的选择。

有的人拼命追求长寿,实际只是随波逐流,为活而活。有的人为探究生命意义,实现自我价值,却能够不断挑战现实、突破极限,栉风沐雨、砥砺前行,甚至不惧失去生命。

我仰起头来,目光仿佛撕开了头上的屋顶,冲破层层阻隔,刺入遥不知多少万里的长空深处,慨然道:“所以罗曼罗兰说,多数人的生命在二三十岁便已经终止,往后的生命,不过是日复一日的重复而已。”

鹿葵笑了笑,用英语轻轻对我说道:“耐克的创始人奈特也有句话:人生即是成长,不成长即死亡!”

榈轻露冷冷道:“你们来来去去说完了吗?”

鹿葵两颊微微一红。

榈轻露斜睨我一眼道:“现在讨论的是玛渡渡族的存亡去留。你们要谈论人生,以后有的是时间。”

我尴尬不已道:“世间所有的分歧都是因价值观不同而引起,我们族内的矛盾也不例外,自有讨论梳理的必要。”见榈轻露拿眼瞪来,忙道:“当然大敌当前,不宜于此太过纠结。”转向鹄翎请教道:“既有办法让敌人无法上岛,是否意味着我们若不考虑外部联系中断导致粮食、物资补给不足这些问题,完全可以固守空木岛?”

鹄翎轻缓飘忽但却清晰异常的声音回应道:“粮食并无问题,空木岛完全可以自给自足。真正的问题是,阻隔敌人攻上空木岛的办法一经施展,不但敌人无法上岛,我们亦无法出岛,此状况将持续数年才会解除,人力无法改变。”

我顿时怔在当场。

若族内仍是鹿云主持事务那时的状况,其实这并非什么大问题。

玛渡渡族与世隔绝惯了,自我封闭数年,对居于岛内深处的大部分族人来说,可能完全觉察不到生活与平日有什么不同。

但这一定不是榈轻露、鹄翎乃至鹿葵与我想要的效果。

花铩显是已经想到鹄翎将要采取什么办法,欣然道:“本以为此术已经失传,不想还能由鹄翎太巫手中见到。”

鹿葵决然道:“不行。几年后又将如何?到时铁巴战线必然卷土再来,难道又继续封闭空木岛?无论如何,全族人应改变既往的生活模式,不能再闭门自守。”

她这一下彻底亮出底牌,表明了自己无论如何都要破除玛渡渡族陈规旧俗的决心。

早已各怀意见却又没有机会发言的族内大佬们再也忍不住,纷纷议论起来。

坐在上巫丞那一列的次首位置,白发苍髯,名叫“叶晴楠”的老者在征得鹿葵同意后,以响若洪钟的声音发问道:“是走是留,又或是封闭还是开放,这些我都不关心。我唯一要求的是,不管是在空木岛或是其它地方,要有一块属于我们玛渡渡人的土地。当年先祖们历尽艰辛方为子孙后代营造出空木岛这绝佳的栖身繁衍之所,现在我们虽是遭遇前所未有的危难,但毕竟经过几百年的积累,我们拥有的人力物资远超先祖那时,无论作何选择,总不能让生活环境反而变得更差,遭后人埋怨耻笑。”

鹿葵微笑道:“叶上巫言之有理,这也是我的想法。”环视众人道:“实则为防备本族遭遇不可测的风险,我们早有布置。我们已买下一座位于外界‘加勒比海’海湾的岛屿。那岛气候温湿,既宜人居,也宜于禽兽与草木的生长,较空木岛更适合培养药奴。最为重要的是,那岛所在海域非常安全,不用担心再有铁巴战线这类犯罪组织发动侵略。”

在座皆又惊又喜。

我也不例外。我吃惊的是玛渡渡族竟有如此财力,能够买下加勒比海中一座岛屿。

其他人则有所不同,大多是惊讶鹿葵竟有这样的布置。要知玛渡渡人向来不被允许离开空木岛,别说去加勒比海购置岛屿,大部分人可能连地球、南美洲甚至巴西这样的地理概念都付之阙如。

一片嘈杂的议论声中,一个充满愤怒的声音响起道:“是谁买下的这座岛屿?是谁给你们的权力擅自离岛的?我听说太巫女你瞒着族人离岛在外游历了好几年,为什么你可以这样为所欲为,为什么别家的孩子却会因离岛而被鹿云处死!”

我寻声望去,上巫丞那列靠近列尾处一名身材瘦削、脸色苍白、两鬓如霜,细狭的眉目间凝结着无尽幽怨的男子站直身子,戟指着鹿葵。

鹿葵沉沉一叹道:“音叔责怪得是,我违反了族规,本也应受到惩处。只是我外出游历并非只为满足自己愿望,更是为全族人预留退路。于我心而言也并不认同族规中针对离岛的禁令,而鹿葵心中最大的内疚与悲痛,就是当年没有救得下雁明他们,音叔你也是知道的。”

那“音叔”仰首嘶叫道:“这些话毫无意义!凭什么我雁音的孩子只离岛两次就被处死,而鹿云的女儿在外随意逍遥快活,现在竟还能执掌巫主之权!”声调凄厉,悲怆得令人动容。

花铩起身走到他身边,抚肩劝解道:“事情已过这么多年,现今我族面临的现实形势已大不相同,又何必再纠结往事。当时巫主虽然手段严厉了些,但的确是按族规办事,只能说雁明这几个孩子命不好罢。”

雁音推开花铩的手,愤然道:“当年你亦为雁明求情过,我怪不着你。但你要我忘掉过去,那是不可能的!你可知这些年来我和妻子是如何渡过的?夜夜锥心啊!”

先前说话那叶晴楠满面痛苦地跺脚道:“又岂止你雁家,我叶家一样痛失骨肉。朝露本是叶家年轻一代最有出息的孩子,不是也这么死去了么?”话锋一转道:“话说回来,本族历代因违反族规而被处死的人还少吗?真计较起来,这日子就没发过了。”

雁音满目怒火瞧向叶晴楠,厉声道:“叶朝露只是你的侄儿,你当然说得轻描淡写。我的日子本就过不下去了,若不是顾及妻子,我早已打出空木岛去了!”

花铩怒道:“你这是什么话!是否巫主不在,你欺太巫女年少,便肆无忌惮起来。打出空木岛去?好呀,看你能不能过得我这一关!”

榈轻露站起身来,亢声道:“以前的事谁能忘怀?莫说雁音,就连我都无法忘记和原谅!族规的确几百年来都是如此。但规矩虽如旧,情势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几百年前祖先们制定族规时,这里一片蛮荒,凶禽猛兽层出不穷,野蛮的外族人四处烧杀掳掠,这种情况下当然须以强制方式将全族人聚集在一起以图生存。然而随着外界文明的进入,几十年来这片土地早已改变了模样,实际上再无限制族人行动的必要。鹿云这个心思通明的人岂会想不透这些关节。然而他非但不倡导变革族规,反倒变本加厉地限制和惩罚违规的族人,实在是暴虐凶恶至极!不过雁音你也别留难鹿葵,你若真有本事,自个找鹿云算账去!”

雁音还未答话,却听堂外传来“哈哈”一声朗笑,伴随着笑声,穿着一身浅黄长袍的鹿云施施然步入议事堂。

堂内一下安静起来。

紧接着不少人站起,意态恭敬地喊道:“巫主!”

鹿云渊渟岳峙般站立堂中,蕴着精芒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在雁音的脸上,哼道:“没出息的东西!你早已知晓鹿葵外出游历,直到此刻方才发难,难道不是欺我不在?这几****故意深藏不出,就是要让所有人以为我已离开空木岛。看看会出些什么妖蛾子。”

雁音面色胀得通红,片刻后一挺脖颈道:“不错,我是很顾忌你,但并非我贪生怕死,而是不想再让轻雨受惊难过。”

鹿云冷然道:“榈轻雨嫁了你这么一个窝囊废,还真是瞎了眼。”

榈轻露厉喝道:“住口,榈家的人还轮不到你这丧心病狂的人说三道四!”

鹿云转眼瞧向榈轻露,轻蔑之情溢于言表道:“若非葵儿救你,看你榈轻露今日还能不能在此说三道四?”

我霍地站起来,哈哈大笑道:“巫主此言差矣,当日若无太巫女的吩咐,我仍会出手。如此后面仍免不了与榈上巫重回空木岛,找巫主说道说道。”

鹿云瞧向我,不怒反笑道:“我喜欢你这小子,也就任你自夸海口了。”

我的确是在夸海口。那日若无鹿葵相助,我实无法将榈轻露带出空木岛。

身影一直藏在角落里的鹄翎眼睑微张,双眸电闪,以他那轻忽单薄得有如天边浮云,但又深邃莫测的声音说道:“我若那样死去也就罢了,现下既已苏醒,空木岛也就不再是你的一言堂,飞云鹿儿。”

鹿云双眼直视鹄翎,快意爽然道:“好!‘飞云鹿儿’本是前辈们对我的谬赞,多少年未再有人叫过,今日得鹄翎太巫再次称呼,已算无憾。”

鹿葵却紧锁眉头,长叹一气道:“父亲又来做什么,不是已答应我从此隐退吗?”

鹿云瞪她一眼,长袖一挥道:“我来瞧瞧不行吗?这么紧要的关头,我来说上几句话也不算过分吧?”

雁音咬牙切齿道:“你父女俩少在此弄姿作态。你俩倒是父女情深,可想过别家的孤苦凄凉吗?”

鹿云不理他,对众人道:“我此刻前来,乃是不想大家在这危急紧要的关头旁生什么枝节。同时我任巫主这么多年,亲手结下不少恩恩怨怨,也希望在这里作一个正式的交代,让恩怨甚至仇恨不再延续下去。”顿了顿道:“所有人都坐下罢!”

那些主动与他打招呼的人全都依言坐下。

花铩一拍雁音肩膀,也回到了座位上。

榈轻露怒道:“我偏就不坐!”果然不落座,就那么叉着腰,直端端地站着。

我笑嘻嘻地坐下来,同时向雁音喊道:“雁大叔坐下罢,鹿云巫主既有反躬自省之意,你此刻若不让他好生说话,反倒显得小气了。”

雁音愤然道:“且莫说他绝不会有所自省,即便真有表示,目的也不过是为他女儿消除族内的反对之声而已。”

鹿云哈哈大笑道:“你倒是明白我。”目光凛冽,瞧着雁音道:“我何必自省?我鹿云立于天地之间,俯仰无愧。若要说自省,该自省的反倒是你!”

雁音目眦欲裂,眼中燃着无尽怒火,死盯着鹿葵道:“老狗!我承认你巫术高超,追随者众,我的确不是你的对手,却不能任你侮辱!我有什么需要自省的?我雁音为人一世,自问没有做任何有亏良心的事情!”

鹿云淡淡道:“不亏良心就不用自省了吗?葵儿养那只炼貂,整日都只是喷喷火,爬爬树,它一样从未做过有亏良心的事情。”

雁音变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拿我和禽兽作比?”

鹿葵神色痛苦道:“父亲,不要再作这些意气之争了好吗?”

鹿云大笑道:“有人说我暴虐残忍,也有人说我持正不阿。其实他们都错了,我鹿云不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活,从来都是率性而为。正如今日,我想说便说,想骂便骂,葵儿你不要阻止我,也阻止不了我。”

鹄翎于黑暗之中再一次缓缓道:“好,今日你想说就说,想骂就骂,只是不能动手。”袍袖一挥,两道绿光射出,落在议事堂入口的左右两侧。

那是两团绿色的苔藓!

本只有拳头大小的两团苔藓不住地扭动、膨胀、伸展起来,片晌之后,皆长成我再熟悉不过的一种东西。

人形藓鬼!

成形后藓鬼不再动弹,站立门边,如同两株本就栽种在那里的装饰性植物。

瞧着这两只形体大小有如幼童的怪物,想起之前遇上藓鬼的可怖场景,我不禁汗毛倒竖。

更想不通这两只藓鬼为何未吞噬人尸,便幻化成了人形。

他这一手技惊四座,所有人都惊呼起来。

鹿云更是脸色大变道:“鹄翎太巫果然不愧是雨林第一巫师,此‘撒豆成兵’之术本人闻所未闻,还请示教。”

鹄翎叹道:“这还得多谢你。圣药之毒让我在人与草木之间走了一圈,总得领悟些东西吧!两鬼守门,只是为严正会场秩序,你有话说话吧。”

鹿云冷哼道:“就算你布下一百只藓鬼,我想怎么做仍会怎么,由不得你左右。”

鹄翎却垂睑闭口,不再作出回应。

鹿云转眼瞧着雁音道:“你可记得,当年你曾与我及花铩一样,被誉为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被寄予为本族巫术推陈出新以及成为本族新一代领袖的厚望。”

雁音怒道:“你现在说这些做什么!”

鹿云眸中露出追忆神色道:“三十年前,我与花铩几人深入外界城市,在守卫森严的官邸中刺杀几名叫嚣用武力荡平空木岛的高官的时候,你在哪里?要知这是极危险的行动。本族人可以在空木岛以及空木湖一带发动众多威力巨大,效果神妙的巫术,依靠的是雨林特殊的环境,包括各类药奴,以及预先由风、土、水、火等元素构建的法阵,而远离这一带后,我们的巫术威力与生存能力都会大打折扣。十八年前,我族与墨甲族一战,战斗之惨烈,可谓是鬼神惊泣,天地变色。受战斗影响,空木湖至迷幽泽之间三分之一的地域毒物泛滥,以致草木禽兽无法生存,或逃或亡,土地中的毒性直至十年后才消解殆尽。那一战我族精英伤亡过半,鹄翎太巫也于此役一战成名,我等则附骥尾后。然而当年战斗之时,你在哪里?”

鹿云毫不停顿,连珠炮似的继续说道:“这几年来,全族人舍生忘死与持有瞬间便可取人性命的外界兵器的铁巴战线拼死拼活之时,你又在哪里?”深叹道:“你的天赋完全不输我与花铩,可惜太爱身惜命,贪图安乐。这里没有更多的人,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雁明之死,要怪的话,只能怪你雁音。”

冷笑道:“假若你是巫主,雁明会死吗?为什么巫主是我不是你,只因当我在外浴血奋战,在内苦修巫术之时,你雁音却恬不知耻地享受着你的老婆孩子热炕头。”

他一双眼眸爆闪着精芒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豪气涌荡,顾盼自雄地说道:“人一生下来,便有妍丑智愚的区别,这实际就宣示着这世界从来不可能有真正的公平。既无真正的公平,那便应各展所长、精进拼搏。偏偏有些人不愿辛劳、不愿冒险,既懒且愚,一遇不顺就自欺欺人,将自身的失败归结于外部环境的不公平。有人认为家庭与种群出身的不同,加剧了人与人之间的不公平。但我却认为,这反倒从另一个角度增进了公平。家庭与种群对下一代的影响,是上天对成功者的褒奖,对失败者的惩罚。若上一代人的成就不能影响下一代,那才是对辛勤牺牲者真正的不公平。”

鹿云昂起头来,一片悠然神思道:“人之一生,或为享受,或为信仰,或为超脱,或为****。于我来讲,为的却是责任。我的责任不过两则,一为先人,二为妻女。巫主之位自先祖而下,经历代传承而来,最后由上一辈先人传至我手。我既居其位,得其权,享其利,自然该谋其政,信守职责以及对先人的承诺,让玛渡渡族永居空木岛,繁衍嗣传,拱卫祖先。而妻女乃我爱之人,因我而生之人,是我选择了她们,我对她们有着天然的维护责任。我的一切行为,只不过是这两则责任交织出的各种现象而已。至于对每一个族人,我仅能尽可能地加以照拂,但一旦超出我能力范围,或是与我这两则责任相冲突,那就爱莫能助了。毕竟,他们的生命,并不因我而诞生,而存在。”

他手指指过众人,遽然笑道:“在座诸君,有谁不明白这个道理?”指着雁音的鼻子道:“难道你不明白?不,你也是明白的,不然你为何每临冒险犯难之时便逃避退缩,这么多年怡然自得地享受着乐不知天的小日子。”继而用食指碰着自己的鼻头道:“我就和你不一样。你自己倒是逍遥快活,却未为儿子挣得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我却愿意用我的鲜血与生命,换来我女儿成长的康庄大道。”大笑道:“这就是你儿子被处死,我女儿却成为下一任巫主的根本原因!”

不想鹿云的手指呼地指向我,说道:“小子,你说我说得对吗?”

我一怔,继而笑道:“我认可你的逻辑,却无法认同你滥杀无辜的行为。毕竟,上天让我们降世,在我们心中种下的,除了责任,还有爱和怜悯。”

榈轻露叱道:“原来鹿云你心中如此作想!你又何必此刻当众说出来,徒为鹿葵增加困扰。”

鹿云哼道:“我此刻不讲,日后也会有人用这些话挤兑她。我索性说出来,在大家面前抖个清清楚楚。若有不同意见,也好在此刻一并解决。”笑道:“其实在座都是我族上位者,平素的所想所为和鹿云并无不同,想来不会有多少不同意见。”傲然道:“更何况我想在这大厦将倾之时,没有人比鹿葵更能够拢聚人心,更能为全族人找到切实的出路。”蔑然一笑道:“榈轻露你经年累月反对我,想要玛渡渡族移风易俗,却不知道任你要死要活,都是在做无用之功。鹿葵早已为变革图新在私底下预备了充足的人马与物力。她以为一切都瞒过了我,然而我身居巫主之位,一生历尽权谋劫变,更是她的父亲,岂会不知她的心思和行动。我非但没有阻止她,还暗地为她大开方便之门。没有我的默许,她又怎能轻轻松松将岛上的药材、宝石等偷运出去,在几年内换来大量钱财。哼!现在对内调停,对外发展都有赖于她,我看还有谁比她更能胜任巫主之位?”

榈轻露受气不过,反唇相讥道:“若任葵儿实施变革,你又怎么履行对先人的责任?”

鹿云哂道:“我岂又真是拘泥不化之徒?以往的刻板,只不过为维护族内秩序而已。空木岛终究非人力可守,马渡渡族也不能永远与世隔绝,大势如此,只是时间早晚而已。鹿葵既有志于此,我作为父亲,又何必不顺势推舟,促成她愿?何况鹄翎太巫术法高深,我固然不及,但我亦有一些办法可令铁巴战线难以登岛。即使登上岛来,也无法接近祖先们的潜居之所。”

榈轻露道:“好,好,好!全天下的机关,都被你算尽,全天下的便宜,都被你占完,你果真了不得!”

鹿云大笑道:“既有得失,又无得失。生命不过一场演练,但求尽心尽力而已,又哪里有真正的便宜?不论长生快乐,还是****自在,都不过如此。旁人稀罕,我却视为粪土。”

视线投向鹿葵,浮现出一丝暖意道:“我为葵儿做这些,那自是应当的。至于她日后过得好不好,我也未必管得到那时去。”

继而将目光移至我的身上,粲然一笑道:“小子你的性格虽然与我截然不同,但我却喜欢你,不要让我失望!”

一旁的雁音早已被鹿云的话激得目红耳赤,发眉倒竖,此刻恨意难捺,蓦地一声暴喝,双拳各自带着一团绿气,狠狠向鹿云轰去。

鹿葵一声惊呼。

双拳着着实实击中鹿云的后背。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击之下,鹿云的身体竟然遽然破裂,继而化为万千碎片,消失在空中。

我目瞪口呆,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同一时间,门口那两只藓鬼猛然向雁音扑去。

鹄翎一声呼哨,藓鬼应声止身。他道:“鹿云对堂内萤草做了手脚,我们看到的不过是他通过萤草释放出的幻像。”瞧过堂内四壁道:“若我猜得不错,堂壁亦被他动过,以便他假传声音。他早已作好布置,连我都被他瞒过。”淡然道:“他如此筹谋,不外是要彰显他的无时不在,以防有人反对葵儿。其实勿用他操心,由葵儿接任巫主是大家一致的决定,即便这遂了鹿云的愿,但它的确是当下最优的抉择。同时葵儿既是年轻一代中巫术最强者,也是为每个族人的生存与自由夙兴夜寐、辛劳最多的人,德才兼备,不管是否鹿云的女儿,巫主之位都受之无愧。”

继而面色一沉道:“雁音在议事堂中擅自动武,会后自己去领罚吧!”

雁音悲号一声,瘫坐在地,竟嘤嘤哭起来。

当然不是为受罚。

世间万事,此刻都无法化解他心中的丧子之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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