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爷爷。Www.Pinwenba.Com 吧"苇声看见茅屋的门框上吊着几个小灰布口袋,指着其中的一个,"这里面装的什么?"
因为喊"二爷""二奶奶"拗口,苇声改叫"爷爷""奶奶"已经两天了。
爷爷正盘腿坐在凉棚下的木床上吧嗒吧嗒抽旱烟,因为耳聋根本就没听见。
苇声的声音很轻,这是他自小养成的习惯。
奶奶从屋子里出来:"你得大声,你还不能说北京话,他听不见,听见也听不懂。"
"我说的不是北京话,是天津话,奶奶。"苇声这句话已经跟奶奶说了好多遍了。
"天津话,天津话,不是北京话。"奶奶笑着。
奶奶捏了捏苇声指着的那个小灰布口袋:"嗯,这是烟叶。"
"是买的吧?"
"看你憨的,不是买的还能是人送的?咱又不种。"
苇声憨憨的笑几声:"这里边是啥?"
"是蓖麻种。"
"这里边呢?"
"这里边……是苘种……这是……芝麻种。"
苇声挨个儿问了一遍。
苇声是从天津下来的知青,暑假高中毕业。苇声的爷爷是八路军,当年在沂蒙一带打鬼子,鬼子一投降就跟随部队开到了东北打老蒋,后来又打回关内,打天津的时候受了伤转到地方工作,从此就落脚在了天津。苇声高中毕业也要上山下乡,爷爷想了很久,经过申请批准将苇声送回了苏北老家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苇声是农历腊月初的人,满十七岁还差三个多月。爷爷的意思苇声还只是个大孩子,送回老家有亲人照看着要好很多。爷爷的亲人就是护渔的聋子老汉,他的亲二弟,也是他的唯一的同辈亲人。
苇声来老家插队,爷爷本是要亲自送的,并借机看望一下久别的弟弟。但是苇声不答应,苇声怕说出去被同学耻笑,一定要自己来,于是就千里迢迢自己跑回老家来了。
毕竟是自己人,又是革命的后代,队长没有将苇声像另外四个知青一样插到队里跟着社员参加集体劳动,二爷、二奶奶是五保,自愿护渔两三年了,队长就正式委派苇声来窑坑护渔了。
这天,爷爷从窑坑那边回到凉棚底下:"苇声呢?"他问老太婆。
奶奶从屋里出来:"没跟你出去?这孩子,我也多会没见他了,他能到哪里去?"奶奶很着急,到处都是水,这孩子可千万不要出了意外。
奶奶丢下手里的活直奔屋后,她要爬到废砖窑顶上去瞭望一下,平时她就是这么召唤老伴来吃饭的。
奶奶踮着小脚急急地转到屋后,刚爬到砖窑的半腰,往屋后一扭头,看见有人正挥动头刨地,可不正是苇声!
"你在干啥?孩子!"奶奶喊道。
"我在种地,奶奶。我在种蓖麻、芝麻,还有苘、麻、葵花。"苇声看见了奶奶,答应着,并没有停下来。
"看你个傻孩子……快停下快停下。"奶奶一溜小跑的折回来,"啥季节该种啥庄稼都有节令管着,正月里蓖麻二月里苘,不能乱种的!"
"种多少了?"奶奶看见屋根开着口的小灰布口袋,还有掰开的半个向日葵。
"蓖麻种完了,正在种芝麻。"苇声一头都是汗。
"芝麻是撒种,哪有点播的?"
奶奶拉着苇声转到凉棚底下,连说带比划的对爷爷说:"你孙子种地去了!"
爷爷看看奶奶手里拿着的空布口袋:"这会子种哪门子的庄稼?"
奶奶笑了,她怕爷爷生气:"到底大城市来的……"
爷爷心疼蚕豆种,背着手转了好几个小圈:"要说啊,**就是英明,再不让这些孩子来农村学种庄稼,过不几年麦苗韭菜都分不清了。"
奶奶指了一下爷爷的背影:"你个死老头子。"回头对着沉闷不语的苇声,"孩子,别管他。想学种庄稼,奶奶教你。"一边说一边拿褂袖子替苇声抹汗。
苇声做错了事,心里很有些自责,回到自己的小屋里躺了几分钟,再躺不住,一骨碌下来,直奔破砖窑。
苇声掐着腰站在窑顶往周边看了一圈,田里的小麦已经绿的很可爱,不远处有二三十个小青年在用平板车往麦地里送粪,撒粪。
可能是心里郁闷,苇声很羡慕那些小青年,他甚至想立马过去跟他们一起去劳动,去锻炼。
不过,苇声只是这样想想而已,队长当时交代的很清楚,窑坑就是他的工作岗位,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外边出了多大的事,只要没有接到命令就不能擅离职守。
苇声是听话的孩子,是好学生,也很有自制力。
爷爷尽管耳聋但话不少,故事也多。深秋初冬,天还算不上冷,每天吃过晚饭一家三口都坐在凉棚底下说话,支撑凉棚的柳木棍已经长成了对掐粗的柳树,小树杈上挂着小马灯。
苇声听爷爷讲的多了,知道窑后边的那条小河是两省的界河,过了河就是山东,苇声还知道东边那道南北沟是两县的界沟,过了大沟就进入留县地界。
这些,天津的爷爷也讲过许多遍,但直到现在苇声才对这两省三县交界处有了一个直观的认识。
爷爷讲的最多的还是屋后这座废窑。民国初年,有个前清举人老爷在外居官多年告老还乡回到了地处两省三县交界处的老家,举人家有的是钱,在家乡一下子就置下了千顷良田,界河南北、界沟东西,一直到湖里都是举人家的田地,举人也因此成为名震边界地区的头号大财主。
举人不光置地,还有别的大产业,两省三县都有生意买卖,数年后又在老家立了个大砖窑。
窑工全是给举人家种佃的穷苦人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流浪汉中有一对亲兄弟,哥哥刚满十八岁,弟弟还不到十六岁,这对兄弟除了自己的姓氏外别的什么都说不清,连家居何方、父母姓名都不知道。
"他们姓什么?"苇声问奶奶,有疑问苇声都是问奶奶,爷爷听不见,问了也是白问。
"姓秦。"奶奶说。
"还跟咱是同姓!"
"可不!那个老大就是你天津的爷爷,老二就是你这个聋爷爷。"
苇声惊异的望着奶奶,奶奶又重复了一遍。这些事苇声没听天津的爷爷说起过。
爷爷深深抽了一口旱烟,一连咳嗽数声,吐一口痰出来。
"弟兄两个没名字,窑工们就称呼他们秦大、秦二。"爷爷面无表情,好像是在讲述别家的故事,"秦大人白净,个子也高,一表人才,秦二比不上秦大,长的也不赖。"说到这里的时候爷爷脸上露出笑容来。
爷爷看着奶奶笑笑,奶奶比划着羞爷爷:"老东西,还没忘往自己脸上抹粉!"
"秦大能干,处处照顾秦二,也勤快,有眼色,嘴也会说,没多久就在窑工里面竖起了威望。就连举人都喜欢上了,要做大媒给说亲。"爷爷抽完旱烟,搁鞋底上磕磕烟袋锅,情绪陡然激动起来,"正是举人要做大媒,这才逼走了秦大,害残了秦二。"
爷爷停住不再说,奶奶告诉苇声接下来的事爷爷到死也忘不了。
爷爷讲的这些事,天津的爷爷也没对苇声提起过。
苇声当然知道了接下来的事:有个姑娘看上了各方面都优秀的秦大,这个姑娘就是举人家的大孙女,在县城念过几年学堂的。姑娘也很朴素,穿戴打扮与普通村姑没大差别。秦大开始不知她的真实身份。等两个好上了,知道了,举人那边也知道了。举人以勾引良家女子为名将秦大痛打一顿,逐出窑厂,并发誓再见到秦大一定打死。秦大要将秦二带上一起走,举人偏偏不放。秦二想念哥哥,发高烧生了大病,最后捡了一条小命,但高烧不光导致了耳聋,还使他丧失了生育能力。
这些事,天津的爷爷更没提起过。
"举人家就在东庄上。"奶奶向东边指指。
东庄和西庄,两个村子里的村民一直以来都习惯如此相互称指对方。
苇声知道了,这座废窑就是两位爷爷当年出苦力的砖窑。
这下都能接上了。
天津的爷爷过了微山湖投了八路打日本、出关打老蒋、入关打天津这些事苇声早就耳熟能详倒背如流了。
睡倒在床上,苇声呆呆的想,如果自己是个作家就好了,把两位爷爷的苦难史、革命史还有那段"恋爱史"写成一部长篇小说,保不准就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想了一阵子,苇声叹口气,甭痴心妄想了,我也没那个本事,有本事就怕也不行,爷爷从来没说过的那段事要是给我爆出料来,他可能饶了我?
"那个猛料要是给我爆出来,我奶奶也饶不了他。"苇声想到这里竟又不自禁笑出声来。
"奶奶饶不了爷爷,爷爷就更饶不了我了。"苇声想到最后,这部小说说啥也不能写。这样一想,很快就睡着了。
又过了不知一个月还是个半月,队长派社员来窑坑割苇子了。窑坑周圈的芦苇尽管是野生的,又细又矮,没什么料,但毕竟是公家的财产。再说,也不是什么都不能做,绑成胳膊粗的苇把子搭牛棚比秫秸箔还实用兼耐用。
苇声好不容易逮来一次跟社员们合练的机会可不愿意轻易放过,他跑来跑去,东一趟西一趟一会也没闲着。
忙乎了一天,吃过晚饭,一家三口照例在凉棚下说话。苇声没精神,坐在床沿上一直打瞌睡。
奶奶很心疼:"孩子,你没出过力,今儿个跟着干了一整天,肯定乏了,快回屋睡觉吧。天也凉,甭冻着了。"
苇声就回到自己屋子里,摸着火柴点亮了煤油灯,看着蹦跳的火头儿出了会子神,蒙上被子连衣服都没脱就睡了。
农村还是三晌制,奶奶来喊苇声吃早饭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
出来屋门习惯性的朝窑坑方向扫了一眼,苇声感觉视野异常的开阔。割走了窑坑周围的芦苇,整个窑坑一览无遗了。
吃过饭,苇声来到废窑上,这已经是他养成的习惯。废窑顶有块三四平米的平地,苇声天天早饭后都站在上面伸伸腰压压腿做些简单的运动。
苇声做动作是面向窑坑的,这也是形成的习惯。站在窑顶看窑坑,又是另一番风景。没有了芦苇的阻挡,窑坑的风光尽收眼底。偌大一片水面就像是朝天的一面大镜子。十点多钟的秋阳正好处在窑坑一条线上,窑坑的粼粼水波反射着太阳光,这情景正好用得上"浮光跃金"四个字。
大柳树更显得风姿绰约了,偏西风不停地刮着,长长的柳枝一顺头往东南方向拂荡着,淡黄色的半枯的树叶儿簌簌的飘落。
想不到深秋的景致竟也这般怡人。
苇声心情舒畅起来,他游目四顾,目光渐渐的移向东方去了。
"乖乖!这么近啊!"苇声心头微微一震。他看到东边那个村落几乎就在眼前,"比爷爷的村子好像近多了。"
苇声昨天忙着割窑坑芦苇的时候,东边界沟两岸厚厚的密不透光的苇丛也割倒了,只是忙碌的苇声没注意到罢了。
芦苇割倒了,视线没遮挡了,站在窑顶往东看,界沟东边的村子可不**裸的摆在了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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