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2018-04-15 作者: 许春樵
第二十一章

光复大酒楼的现代意识和超前观念以急风暴雨之势扫荡着柳阳餐饮业,天德酒楼、望湖楼、天一楼、水仙阁几个离光复大酒楼最近的几家滨湖酒楼等于被齐立言血洗了一个四脚朝天,生意一落千丈不说,员工士气低沉,一些有钱人家办丧事甚至去这些酒楼联系丧饭,丧饭一般都是放在街头小饭店里,大酒楼只办婚宴、寿宴、庆功宴、谢师宴之类吉利的宴席,几大酒楼遭遇丧宴预订让几个老板恨不得抄起后堂的菜刀去跟这些预订的人拼命,让他们家再多死一个人,因为是电话预订,所以他们在一口回绝的同时,只好咽下一肚子怒火和窝囊。Www.Pinwenba.Com 吧预订丧饭的人在电话里心情本来就不好,在遭到拒绝后,就有些不怀好意地说,“你以为你们在柳阳了不起呀,有了光复大酒楼,你们除了做丧饭,还能做什么?”这样的话近乎有些恶毒,可事实上也差不多,喜新厌旧的客户全都跑到光复大酒楼去了,航空母舰般的气派、豪华独特的装潢、时尚浪漫的格调、经典精致的五大菜馆、适中的菜品和酒水价格,其他酒楼正如齐立言所说,连个对手都算不上。齐立功在天德酒楼推出每天一道精品特价菜,基围虾、鲍鱼、甲鱼、螃蟹当炒青菜价格推出,可仍然无济于事,一些爱沾便宜的小市民来店里就点一道特价菜,再配几样小菜,花几十块钱美美地吃上一顿豪华的午餐,天德酒楼亏得血本无归,亏损从去年年底就开始了,及至光复大酒楼挨着他开业后,如同在背后捅了一刀,天德酒楼进入新世纪以来连正常运转都保证不了了,齐立功一如既往的平头就是在今年春天开始变得花白起来。他想,你齐立言有本事跟我们开一个差不多大的酒楼,大家在同一个起跑线上竞争,可你偏要开一个航空母舰大的酒楼,这不是存心想把我们这些机帆船酒楼撞沉吗?齐立功很苦恼,这个他从来就没有正眼看过的老三果然来势汹汹,而且怀里揣着刀子和炸药,随时准备将柳阳的餐饮老板和酒楼剁碎和炸毁。

天德酒楼老了,不只是门前没有停车场让许多客人望而却步,酒楼四年前的木质装修在千踩万踏之后开始松动、腐朽、变质,木地板裂开了一道道能塞进香烟的缝隙,木质楼梯踩上去摇摇晃晃,发出危险的声响,而低矮压抑的空间,光线阴暗的包厢,再加上陈旧的桌椅的烘托,酒楼风光不再,破败的气息四处蔓延,陈旧的心情此起彼伏,天德楼就像是一个越狱钻进了死胡同里的逃犯,想逃都没有出路。

齐立功觉得活人不能被尿憋死了,他得自己想办法拯救自己,如今要是乞求老三让给他一点生意,他是不会这么做的,老三也是不会干的。齐立德来酒楼结上个月的货款,结完款,齐立功将老二齐立德叫到办公室商量自己的下一步发展问题,他说准备将自已这十多年来开酒楼挣的钱投资房地产,柳阳的房地产在新世纪到来后热得发烫,宏盛广场开发商赚了两个亿,房价一天天飞涨,涨得开着汽车都追不上。齐立德说房地产投入很大,没有上千万是跨不进房地产门槛的,齐立功没对齐立德说有多少钱,他知道这些年来全部的利润积累也就三百多万,是根本玩不起房地产的,所以他说了两种投资方式,“我毕竟在柳阳上下还有些关系,一是先买一块地托朋友到银行贷款,自已单独干,二是我自己出一部分钱,找一个合作伙伴,共同开发。我考虑过了,各有利弊,找你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究竟怎么做为好。酒楼现在只能维持运转,老三这么一捣乱,靠酒楼赚钱是不可能了,我得提前开辟新渠道,总不能坐在这里等着老三来把我给生吞活剥了,万一酒楼不行了,也好有个退路。”

齐立德也隐隐感觉到了老三出手的厉害不在于他开了一个酒楼,而是在于他要拆掉其他许许多的酒楼,光复大酒楼在他速冻食品厂订货量几乎占到柳阳全市各大宾馆、酒楼的一半。齐立德听了齐立功的话后,以为是想跟他一起合作开发房地产,于是就说,“速冻食品厂利润低,忙了这么多年,刚刚把贷款还清,厂里现在周转还有些困难。我以为,你要是干,最好单干,跟别人合作,容易产生矛盾,不过酒楼是无论如何要开下去的,天德老字号是祖上传下来,你要是撒手,老爷子也不会同意的。”提起老爷子,齐立功火气又上来了,“齐立言就是老爷子惯出来的,自私、阴险、歹毒,而且无情无义。我把天德还给老爷子好了。”齐立德说,“你这是说气话,还给老爷子,不就等于还给老三吗?不过老三现在不一定愿意用老字号招牌了。”齐立功说,“他不想用,我也不想给他。天德商标是我注册的,我是这个商标的法人。”弟兄俩没有商量出来一个结果,不过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天德酒楼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齐立德知道,天德酒楼在他那里的订货量已经下降了百分六十,过了年后还在下降。说起齐立言趁人之危,挖走丁仁宝,齐立功气得牙疼,虽说新近从扬州又聘来了一位大厨,而且手艺一点都不比丁仁宝差,可生意就是做不上去。新来的大厨经常在无所事事的时光里调戏女服务员,他工资高,想包一个女服务员晚上陪他睡觉,似乎已经有了一些眉目,齐立功真想将他开了,可开了后一时又到哪儿再去找人呢?他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它去了。

真正老了的是齐老爷子,春节的时候,乡下表侄在广西跑供销时给他带回了一根黄扬木的龙头拐杖,老爷子试了试后,感觉到走路轻松多了,此后龙头拐杖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老爷子的身边,拐杖成了他的第三条腿,上楼体力不支的时候,老爷子会把全身百分之六十的重量交给第三腿承担。老爷子脸上的老人斑今年突然就多了起来,暗褐色的老人斑揭示了老人皮下的部分微细血管已经坏死,骨胳老化,记忆力衰退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正在加速到来,有时候,他出门会忘了扣上门锁,买完了早点忘了付钱,烧饼铺子打烧饼的街坊虽然嘴上说着没关系,可老爷子却很尴尬,仿佛真就想蒙混过关赖两块烧饼了。衰老最先就是从大脑生锈失灵开始的,很多问题,他想了第一步,就想不到第二步,即使想到了第二步,第三步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了。比如,他现在想到的就是齐立言挖走了齐立功的大厨丁仁宝很不地道,挖丁仁宝就是挖齐立功的墙角,再往下想就想不下去了,所以这件事就停留在齐立言不仁不义这个台阶上不动了。他好几个晚上难以入睡,想把自己的一生和齐家的这几个弟兄想透,可越想越乱,越想就越不明白。光复大酒楼开业,他被齐立言后来居上大器晚成的杰作所感动和鼓舞,但开业那天兄弟之间的冲突让他突然间就失去光荣和自豪,齐立言给他佩戴的一枚光荣的勋章,当天就被他的不仁不义没收了。酒楼开业后,老爷子再也没去过齐立言那里,说实在的,那天看到气势宏伟的光复大酒楼,尤其是看到那几个与老字号“天德”无关的招牌,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要是用天德多好,你酒楼的菜再正宗,可你酒楼的招牌却不是齐家的正宗,这有点像自家人结婚,却走进了别人家的洞房。那天一见到这招牌,他对齐立功不让齐立言使用齐家老字号心中很是不快,可酒桌上听齐立功说齐立言挖走了丁仁宝,老爷子又觉得齐立言做得过分。这两个儿子都已经变得不正宗了,最起码不是齐家的正宗。这样一来,他就把夜晚睡眠的时间全都交给了对两个儿子的想象、分析、判断和推理中了,窗外泛出微白的亮光,巷子里早起的人在石板街上匆匆经过,此时,老爷子只想清楚了一个问题,无论光复做得有多大,齐家老字号“天德”不能丢,如果光复用的是天德的招牌,那齐家在柳阳重振雄风的时代就真的到来了,他想在活着的时候能让兄弟重新联手,换掉招牌,共创齐氏“天德”的辉煌。

光复大酒楼的生意超出了齐立言的想象,第一个月就净赚了四十六万,按这个速度,恒通银行的四百八十万贷款不到一年就可以还清,齐立言看过财务部送来的报表后,然后坐在阳光很充分的办公室里从烟盒里拔出一支“中华”香烟,点上火,很安静地体味着报表上数字带给他的享受和满足,他忽然发觉,多少人玩命地挣钱,为了钱玩命,没想到挣钱那么容易,那么简单,他忽然觉得自己什么本事都没有,就只剩下赚钱的本事,以前这一豪言壮语是用来壮胆的,今天却是活生生的事实。他给王韵玲打手机,王韵玲正在湖滨乡养殖场洽谈批量采购人工饲养的野味,王韵玲问他有什么事,齐立言说,“你赶紧回来,我们去买一辆车!”

齐立言和王韵玲下午去汽车商城买了一辆黑色轿“红旗”轿车,连上牌、保险、购车税一共花了十六万八千元,齐立言开着自己的轿车,在柳阳城里转了好几个来回,车内新鲜的油漆味有些呛人,王韵玲头有些晕,她小心地问齐立言,“现在满大街跑的都是日本、德国、美国的车,你为什么买国产车,是价格便宜吗?再说贷款一分都没还呢,买车干吗呢?打的也花不了几个钱。”

齐立言斜了她一眼,继续开车,“不要跟我谈钱,钱就是数字,光复大酒楼现在最不缺的就是这些数字,但缺一辆我们自己的车。本来我是想买韩国车的,可我做中国餐饮,开中国车,这才是名副其实的中国人。你给我买的衣服皮鞋都是我从没听说过的外国品牌,早知道我绝对不会穿的。你难道忘了,我的光复牌中国车还停在荷叶街老屋里呢。”

王韵玲最近这段日子忙昏了头,她忘记了齐立言内心里的中国轿车情结,于是就不说了。车子开进宏盛广场后,没有停在酒楼前,而是径直开到了广场南侧的“金诚烟酒商店”门前,王韵玲问开到张慧婷的店里来干什么,齐立言说来谈事情,车子是用来工作的,不是用来兜风的。

张慧婷看到崭新的黑色轿车里先是走下齐立言,接着又钻出了王韵玲,她的心里像咽下了一枚生杏,很酸。齐立言手里拿着车钥匙,并不停地晃动着钥匙,以强化钥匙的意义。张慧婷避开钥匙,做出很惊讶的表情问道,“两位老总怎么有空到我这来视察了?”

王韵玲不支声,她觉得齐立言这是来向张慧婷示威的,有点小人得志的显摆,既然已经离婚了,有必要这样给人难堪吗?齐立言也装出对车子毫不在意的样子,他对张慧婷说,“我带韵玲来,是想跟你谈一谈烟酒批发的事,酒楼五大菜馆天天爆满,每天少说得用三十条香烟,白酒啤酒要八十多箱,一年烟酒批发要花三百多万,与其给别人做,不如给你做了,我的需要量很大,你在批给别人基础上,能不能再优惠优惠。”

张慧婷眼睛里流露出比新婚还要兴奋和激动光芒,她有些手足无措地说,“真是太感谢了,你们还能想到我,我保证优惠,在统一批发价的基础再优惠一个点。”要知道,齐立言这一笔订单差不多把这个小店一年的业务量都包下了。

王韵玲有些公事公办地说,“一个点太少了吧?”

张慧婷搓着手有些慌乱地说,“烟酒批发的毛利润还不到百分之四,这已经够多的了。”

齐立言很潇洒地转动着手中的汽车钥匙,说,“真没想到你的利润这么低,既然这样,那就不用优惠了。不过,你们商店每天要按时在早上十点之前将烟酒送到酒楼去,由韵玲验收后签字确认,货款一个星期结一次,一天一结也行,随你便。”说着就示意王韵玲上车。

王韵玲挽着齐立言的胳膊出门的时候,张慧婷情不自禁地跟了出来,她想再说一两句感谢的话,可齐立言和王韵玲已经钻进了车里。

车里的王韵玲绷着脸问齐立言,“你先是要优惠,人家同意优惠了,你又说不要优惠,什么意思吗?哪有这样谈生意的?”

齐立言知道王韵玲的话里有些醋意,就很大度地说,“你也不要小心眼,虽说张慧婷对不起我,可毕竟当初她卖过金戒指给我买过汽车零件,对于有恩于我女人,我是不会亏待的,也包括你。现在我开了这么一个大酒店,没必要计较那么一点小钱,她也不容易。”

王韵玲说,“你把事业做大,就是为了把有恩于你和有负于你的各种女人摆平是吗?”

齐立言没说话,他的眼睛盯住方向盘,方向盘操控的前方是自己的方向,而不是别人方向。王韵玲说他变了,他发现王韵玲变了,变得好管闲事,好拿主张,好跟他抬杠了,而且没有了从前的大气和稚气。

酒楼步入正轨后,齐立言把五大菜馆的主管和部门经理集中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开会,他提出下一步的管理目标是在规范的前提下,狠抓细节管理,“性格决定命运,细节决定成败,态度决定一切,粤菜馆走廊尽头的一盏节能灯不亮了,都两天了,你们怎么谁都没发现,六十二米的走廊里共八十八盏节能灯,少了最里面的一个,顾客当然不会计较,甚至不会在意,但对我们来说,少一盏灯,比少一百桌顾客都要严重,它不只是一盏灯不亮,而是我们的细节意识丧失了。没有细节,就没有整体,中国一句古话,叫做‘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一个酒楼的衰败就是从一盏灯不亮,一张餐巾纸折叠不平、一双筷子摆放不齐开始的。包厢台布不能有一个芝麻大的斑点,只要发现没有洗净的斑点,立即换掉,这就是细节。接下来的三个月,我要重点考察各部门的细节的管理,谁出了细节问题,我就处理谁,酒楼管理的大思路由我和王副总负责,细节管理由你们各部门领导和员工负责。谁能提出我们细节上的不足之处,我要奖励,细节管理奖从今天起开始执行。”膳食部经理岳东生当场指出采购部经理二子的领带没打正,向左偏了有一公分以上,所有的人把目光转向二子的领带,没穿惯西装的二子赶紧将领带向右纠正,这一纠正,却偏右了两公分以上,整个歪了,大家都笑了起来,二子脸胀得像猪肝,只恨手上没长眼睛,怎么拔弄都是歪的。

一个星期内,酒楼各部门居然发现并上报了三百二十多个细节问题,经筛选确认了二百八十六个获细节发现奖,获奖细节中有卫生间手纸柔韧度不够,筷子纸套上电话号码字迹太小老年人和眼睛不好的人看不清楚,订餐卡片太窄夹在名片中不容易被找到,每桌赠送的打火机大拇指按压太费力等等,全都是鸡毛蒜皮的细节,送上来一个个细节比送上来一根根金条还要让齐立言高兴,细节发现奖当场去财务部兑现,每个细节奖奖金二十块钱,一个星期齐立言共发出了五千七百二十块奖金,第二个星期细节问题就越来越少了,有的相当于故意找茬了,如锅仔底火太大,雾气弥漫影响到了顾客看清锅仔里丰富的菜肴,齐立言说锅仔吃的就是一个热气腾腾的氛围,徽菜馆的那位身材纤细嗓音清甜的服务员小倩就没领到奖金。

光复大酒楼员工的工资标准比其他酒楼要高出近一倍,比外资企业要高出百分之十,这才符合中国餐饮第一楼的身份,一到两年后,他要一些外国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姑娘到酒楼里当迎宾小姐,当端盘子的服务员,到那个时候,光复酒楼就成外国人的外企,聘不起美国的姑娘,弄一些俄罗斯、哈萨克斯坦的也行。他的脑子里总是冒出一些超出常人想象的奇怪的想法,王韵玲迷恋齐立言的正是这些反常的思维。有一天,晚报上登了一个小贪官嫖娼,皮条客告诉他说是俄罗斯女孩,可后来被公安抓到后却发现是新疆维吾尔族少女,齐立言对王韵玲说,如果到时候因劳务签证麻烦招不到外国姑娘的话,聘一些维吾尔族姑娘顶替一下倒是一个好办法,王韵玲很诧异地看着齐立言,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这不会是你的真实想法吧?”齐立言抬起头看到王韵玲眼睛里是警察的目光,他笑了笑说,“当然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降低成本,才能增加利润,而有些成本是不能降低的,比如说一到夜幕降临,六层高的光复大酒楼自上而下灯火通明,每个包厢,包括六楼的办公室,不管有没有人,全都要打开灯,不留一个死角,一个月光电费就是三万多,这是打造光复大酒楼这艘停泊在夜海里超级航母形象必须支付的成本,一分都不能降。而有些成本却是可以控制的,肉制品已经与南京的一家肉联厂签订了专供合同,每天一早冷冻车送来一车猪肉,成本比零售价降低百分之八,一天节省下近一千元,米、油、蔬菜、海鲜正在逐步实现专供,成本降幅都在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左右,每天要省下三千多块,烟酒虽然在批发价以下没拿到折扣,但折扣给了张慧婷,其产生的意义比折扣要大得多;水产品是快船帮老四何斌介绍来的,齐立言问什么价,何斌说,“齐总,随你定!”齐立言说,“按批发价怎么样?”何斌试探着说,“你要的量大,还可再降一点。”齐立言说,“你介绍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要是狠杀朋友的价就不够朋友了。”这是心照不宣的事,多出来的一两个点就让给何斌了,何斌又不是慈善家,帮齐立言的维护酒楼治安镇守酒楼前的广场,分文不取,这在柳阳是破天荒的神话,齐立言自然心里有数。所以这实际上是一笔降低了隐形成本的买卖。齐立言发现自己经过这些年的摔打,把脑子摔打得跟计算机一样灵敏而准确。

然而,这台计算机在对王韵玲的各种信息处理上运算得不够准确,信息误读直到很久以后齐立言都想不明白。齐立言以为王韵玲自酒楼开业以来常常与自己意见相左,是因为共同创业成功后,自己对她重视不够,关心不够,心里产生了失落感,所以他想给她更多的权力,比如以后人事安排上、采购选择上由她全权拍板,在员工面前大树特树她的权威,强化她的副总地位,有分歧时,尽可能用商量的口气跟她说话,而不再以霸道和强硬的口气颐使气指。女人是需要尊重的,尤其需要把身体和情感全都交给了那个男人的尊重。关心女人就像管理酒店一样,首先要从细节做起,以前忙着拼命创业,他们吃饭睡觉局限于基本的生理冲动,从来就顾及不到细节的表达和细腻的抚慰,这个舍生忘死跟着自己的女孩,如同一架机器跟着自己的节奏在运转着,现在,他有时间也有能力给予这个含辛茹苦的女孩以爱情的滋润和体验,她是这艘航空母舰启航前最初的核动力。意识到这一点,齐立言开始从细节做起了,晚上两人筋疲力尽地回到六楼隐蔽的套房里,齐立言为她放好洗澡水,让她进去泡个热水澡,出浴后,削好一只苹果递给她,王韵玲裹着雪白的浴巾,躺在床上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啃着苹果,幸福的感觉由内而外地萦绕着全身,被呵护、被疼爱会让每一个女人眩晕,所以当齐立言从浴缸里出来走到床边时,他还没擦干身子就被王韵玲一把抱住,身上的浴巾脱落了下来,两个人滚作一团,疯狂地**,天花板上莲花吊灯将稠密的灯光抛洒到宽阔的席梦思大床上,并清晰照亮了他们死去活来的每一个细节,他们不谋而合地在颠峰时刻同时引爆,灯光因此黯然失色,时空被炸得粉碎,当他们大汗淋漓地完成了一次爱的合作后,两人相拥着一夜无梦。第二天一早,王韵玲睁开眼睛的时候,齐立言已经在微波炉里热好了牛奶,从冰箱里取出的卤鸡蛋和一份夹心面包放到茶几上,然后他走到床边捏了一下王韵玲的鼻子,“宝宝,起床吃早饭吧!”王韵玲慵懒地坐起来,用手指理一下乱了的头发,看到窗外的天空很宽、很蓝,于是就很舒心地笑了笑,眼睛里流露出小鸟依人般迷离而温情的目光。

这天吃了早饭,齐立言要王韵玲跟他一起去天德速冻食品厂找齐立德谈速冻食品的价格,光复大酒楼现在每天进货量占到食品厂产量的百分之二十以上,齐立言觉得在批发价基础上应该再让一到两个点,两人穿戴整齐,坐上“红旗”,车子发动后,齐立言突然又熄了火,拔出车钥匙,“不去了,你打电话让我二哥过来一趟,价格你跟他谈。”王韵玲望着齐立言崭新的白衬衫和一丝不苟的头发,“你们兄弟之间有什么话不好说的,为什么要我谈?”齐立言说,“弟兄之间谈钱,面子上有点挂不住。”王韵玲没说话,她知道齐立言内心里是不愿意主动上门,店大欺客,客大欺店,齐立言现在是齐立德最大的客户,他是有意无意地摆出大老板的势子,这让离开了床铺的王韵玲心里很不舒服。

齐立德开着车子回荷叶街了,他给老爷子买了一筐桃子、杏子等新鲜水果送过去,老爷子从湖边散步刚刚回来,他拄着龙头拐杖,胳膊上套着的篮子里买了一条瓠子、一把苋菜,还有一条活蹦乱跳的鲫鱼,齐立言从黑色轿车里钻出来拎着水果跟在老爷子的后面步子走得小心谨慎,“爸,夏天快到了,我准备今年给你换一台新的壁挂式空调。”老爷子对齐立言崭新的轿车和壁挂式空调以及他手里拎着的一筐水果显然没有表现出喜出望外的热情,这让齐立言心里很不踏实,老爷子走进堂屋后将篮子交给吴阿婶后,对齐立言说道,“你的贷款已经还了多少?”齐立言见老爷子为贷款担心,就放下心来,“爸,我还没来得及跟你汇报,四百八十万贷款一年还清。”老爷子用龙头拐杖驱赶着在他面前飞舞的一只苍蝇,苍蝇机敏地飞向空中,然后停歇在中堂对联的“几百人家无非积德”的“德”字右上方,像是“德”字上笔误多出了一点,老爷子背对着苍蝇说,“你大哥要投资房地产,那是一个陌生的行当,你有什么好的主意,可以跟他说说,弟兄之间要互帮互助,而不是同室操戈。”齐立言很意外,他没想到齐立功已经提前开始为自己寻找退路了,“爸,大哥没跟我说起过这事,我就不便多嘴多舌了。不过,他投资房地产,倒也不失为一个上全之策,东方不亮西方亮,这样一来,他反倒少了许多风险。”老爷子枯涩的目光咬定齐立言,“酒楼怎么办?”齐立言说,“爸,说句老实话,我大哥不是开酒楼的料。”这话说得太轻狂,老爷子脸上老人斑的颜色变深了,“祖上传下来的天德招牌不要了?”齐立言本想说不要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见老爷子脸色难看,就忍住不说了,他话锋一转,完全走题了,“爸,大哥的酒楼不是开得好好的嘛,你得关心关心我新开的酒楼,这么长时间你都不去,我还想请你给我参谋参谋,多提一些意见呢。”老爷子对齐立言很有看法,三个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自齐立言挖走了丁仁宝,他的感情立场一下子转到了齐立功那里,他发现自己寄予了很大希望的这个老三连衣服纽扣里都塞满了不可一世的野心,野心的第一个目标就是逼着老大齐立功缴械投降,老爷子不是看出来的,也不是嗅出来的,而是心灵感应得出来的。

齐立言跟老爷子应付了几句,就走进了院子,院子里被撞断的桂花树斜着身子顽强地活着,而且活得得枝繁叶茂,只有那口被撞烂了的水缸歪在石磨旁,毫无借尸还魂的迹象。齐立言打开光复号车间的门,一缕阳光扑进屋内,照亮了落满了灰尘的汽车,他看了一会,没碰一下,然后去厨房对吴阿婶说,“吴阿婶,你每个星期把屋里的汽车擦洗两次,我一个月加你一百块钱。”

回到光复大酒店已是中午十一点多了,王韵玲和齐立德已经谈好了速冻面食的批发价格,齐立言推开王韵玲办公室的门,齐立德正准备走,齐立言好像对他们谈价格的事一无所知,见面就对齐立德说,“二哥,来结货款的?以后你就不要亲自来了,打个电话,让财务部划到你账上去不就行了。”齐立德愣了一下,说,“韵玲让我来谈批发价格,她坚持要再让两个点,从下一批货开始,就按新价格结算。”齐立言见木已成舟,就很不在意地说,“韵玲也真是的,跟我二哥还这么斤斤计较。”齐立德看着一旁沉默不语的王韵玲说,“你找韵玲做大管家,是找对人了,一年下来,少说也得省下三四万。”齐立言说,“其实也没什么,光复大酒楼一年四五百万利润,多三四万发不了财,少三四万也穷不了。”

齐立言留齐立德中午在酒楼吃饭,齐立德说要赶回厂里发货,走了。

齐立德走后,王韵玲像看着陌生人似地看着齐立言,她已全无床上时的温柔和娇媚,“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明明是你要齐立德过来的,还装着不知道,如果你要是不在乎这一年三四万,我马上就让财务部按老价格结算。好像是我要榨齐立德的油似的,你自己心里打着小算盘,一股脑全推到我身上,自己反倒落了个大好人。”

齐立言笑着在王韵玲的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我们是弟兄,杀价太狠了,伤感情,下午我送你去驾校学车。”

王韵玲胀红了脸,回一句,“我不去!”

柳阳城里的人现在要是以饭局打赌的话,脱口而出的一句就是,“要是输了,我就到光复楼摆一桌。”张慧婷母亲周丽凤那天在扬剧团姐妹们聚会时打赌输了,等到她意识到光复楼是当年不许上门的女婿齐立言开的酒楼时,已经来不及反悔了。

市扬剧团已经倒闭十三年了,当年剧团里的姐妹们毕竟在舞台上摸爬滚打了许多年,虽说当初为争演角色闹得脸红脖子粗,可眼下主角配角都已经不是角了,同病相怜让她们尽释前嫌感情反而更亲近了,主角采红菱过五十岁生日那天,将失散多年的姐妹们全都请到了一家档次很低的小酒店里聚会,她们围绕着满是油腻的圆桌一边大吃大喝一边回忆着剧团里的光辉岁月,那种感觉就如同凭吊一次辉煌的失恋或一位死去已久的伟大祖先。喝了一些葡萄酒后,王千行长的同居女友雪梅跟张慧婷母亲周丽凤为性感风骚的艳星麦当娜是美国人还是英国人打起了赌,这本来是一个很无聊的话题,可这些被舞台抛弃的女人们对还在舞台上的麦当娜充满了嫉妒和敌意,于是就拿人家麦当娜的生活作风不检点开涮,说她不仅玩遍了美国法国德国的男人,还玩过越南的小男人,非洲的黑人,连十六岁的小男孩也不放过。周丽凤年近六十,记忆力当然没有四十岁的雪梅好,所以她在说起麦当娜时就很是不以为然,“麦当娜亏得她是英国人,要是生活在中国,唾沫星都能把她淹死。”雪梅突然发难,“周大姐,你怎么说麦当娜是英国人,什么时候你把她户口迁到英国去的呀?”周丽凤很生气地说,“雪梅,你这个小丫头,年纪不大就头脑生锈了,她不是英国人,还是中国人呀!”于是两人就争起来了,喝了几杯酒,说话也很冲动,雪梅说是麦当娜是美国人,而周丽凤却一口咬定是英国人,两个人抬起了杠,雪梅就说打赌,谁输了谁在光复大酒楼请姐妹们再去搓一顿,周丽凤说谁不请谁就是活寡妇。众姐妹起哄着推波助澜,说一定要赌出个结果来。结果当然是周丽凤输了。

周丽凤是一个虚荣的女人,既然已经输了,她就不得不承诺兑现,姐妹们轮番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到光复大酒楼请客,她说过几天就请。七月初六是周丽凤的生日,按每年惯例,张家城里的至亲都要聚在一起吃一顿饭,张慧婷星期天带着小慧回娘家问周丽凤今年在哪儿安排,周丽凤说在光复大酒楼,张慧婷很为难地说,光复大酒楼是齐立言开的,周丽凤说齐立言开的怎么了,又不是不付钱吃白饭,怕什么。张慧婷实在不想跟父母一起去光复楼过生日,她觉得那等于是一家人去接受光复楼的灯光和餐具的嘲弄和讽剌,周丽凤很痛苦地说出了打赌输了饭局的实情,光复楼不仅躲不过去,而且这次要请两桌客。

张慧婷硬着头皮去找齐立言,虽说他们同在一个广场,可自从光复大酒楼开业那天去过一次后,张慧婷就再也没有踏进去一步,每天看着酒楼像一个傲慢的狂人矗立在广场的显著位置,她感到那就是齐立言站在那里,虽然齐立言现在对她很客气,也很宽容,可这客气和宽容里明显地流露出齐立言已经将她从生活中一笔抹掉了,或者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标点符号一样省略了。她希望齐立言跟自己吵架,对自己说一些刻薄的甚至是恶毒的话,那至少说明她在齐立言心中还有位置,可表妹王韵玲已经将她完全取代了,孙玉甫对她的婚姻承诺就像是雨后的彩虹,很美却很远,远在天边。再找一个男人,她没有心情,也没有信心,孙玉甫更不会答应,她在不尴不尬的处境中过着对男人越来越绝望的日子,清高而美丽的张慧婷红颜薄命,三十多年的人生已经完全失败,失败的心情使她在敲齐立言办公室门时,手指关节僵硬而又虚软。“请进!”齐立言的声音虽然堵在门里面,却是清脆而自信的。

齐立言宽敞豪华的办公室让张慧婷惊呆了,齐立言见是张慧婷,就很客气地站起来跟她打招呼,并将她引到一圈沙发上坐定,齐立言从冰柜里拿出一听可乐递给她,“天太热,喝点吧!每回结货款都是你们店里小曹来的,你亲自来结货款,我还是很高兴的。”张慧婷很局促地坐在松软的真皮沙发上,两腿并拢,双手搭在膝盖上,像是一个小媳妇第一次面对公婆一样,这个与自己同床共枕了六年的男人衣服和表情都换了,换得让张慧婷不敢正视,她声音低低地说,“我妈七月初六过生日,我想在你这里订两桌饭。”齐立言爽快地答应说,“没问题!定在哪个菜馆,随你挑。”张慧婷沉默了一会儿说,“徽菜馆有两个连在一起的包厢吗?”齐立言说,“有,我这就给你安排好。”齐立言想跟张慧婷多聊一会,张慧婷说店里忙,她要走了。齐立言将她送到办公室门口,分别时张慧婷说,“能打点折吗?”齐立言说,“随你定,你说打多少就打多少。”齐立言不仅慷慨,而且义气。

张慧婷乘电梯下到一楼大堂,大堂里王韵玲正在对一百多个站得笔直的男女服务员训话,张慧婷悄悄地从王韵玲的背后走了出去,电动玻璃大门自动打开时,一股热风从广场上涌了进来,王韵玲在这股热风的启发下转过头,她清晰地看到了表姐匆忙而闪烁的背影,说话的声音因此中断,她甚至记不起下面该讲什么了,于是就对着一百多颗盲目的脑袋说,“今天的早会就到这里,散会!”

王韵玲走进齐立言办公室看齐立言正若有所思地躺在沙发上,嘴里吐出的烟雾飘浮在阳光充足的光线中,迟迟不愿散去,就像某种缠绕的情感若即若离,王韵玲凭她的直觉肯定表姐来找过齐立言了,她挨着齐立言的腿坐了下来,眼睛盯住齐立言似乎很陶醉的脸问道,“张慧婷跟你见了面后,遇到我连招呼都不打一声,鬼鬼祟祟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齐立言坐直身子,轻描淡写地说,“你不是在开早会吗?她又不是从台湾来的,你们又不是远隔千山万水,同在一个广场,抬头不见低头见,打什么招呼呢。”

王韵玲醋意鲜明地说,“你倒会帮着人家说话了,进步够快的!”

齐立言很开心地笑了起来,“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大大咧咧,胸无城府的绿林女子,没想到小鸡肠子比毛线还细,张慧婷来找我订两桌饭,说了不到五句话就走了,难道你还要把我前妻抓起来坐牢,她可是你的亲表姐。”

王韵玲隐隐地感觉到做了大老板后的齐立言对张慧婷还是念念不忘,开业请了她,烟酒定点采购她的,跟自己的哥哥都讨价还价,可对前妻却显得无比慷慨大方,是同情,还是报复,齐立言自己都很难说清楚,王韵玲当然无法理解,她只能从女人自身的直觉出发,认定是旧情难忘。当她把这一直觉说出来的时候,齐立言说,“你脑子有雾呀?”

七月初六晚上,光复大酒楼徽菜馆天都、莲花厅里像是一个开演前的剧场一样热闹非凡,周丽凤的生日宴会在杂乱无章的歌声和笑闹声中开始,周丽凤心情复杂地接受着亲友和战友们的祝贺,她的目光不停地扫射着包厢的门,没有人知道她此刻最担心齐立言突然出现,她责怪张慧婷让齐立言知道了今晚过生日请客的事,张慧婷反抗说,谁叫你整天说人家没出息窝囊废的,人家把大酒楼开起来了,柳阳第一家中国第一流,周丽凤说你离婚又不是我替你签的字,你跟他那么多年,就看不出他是有前途的男人呀!母女俩闹得很不愉快,心情都有些别扭。

亲戚那一桌知道是张慧婷前夫开的,所以都沉默着,而剧团姐妹这一桌的人对此一无所知,于是就用大篇幅的语言赞叹光复大酒楼的豪华和气派,坐在姐妹们中间的周丽凤如同咽进了满嘴的泥沙,哑口无言。对酒楼的赞叹无异是对她的嘲弄和打击,这世道变化太快,有人一夜间阴沟里翻船,有人一夜间乞丐变成了王子。酒席快接近尾声时,齐立言在徽菜馆大堂经理于文丽的陪同下走进了包厢,齐立言手里端着高脚酒杯,于文丽手里捧着一篮鲜花,齐立言轻松自如满脸堆笑地走到周丽凤和张奎元的身边,然后将酒杯伸到周丽凤的面前,“伯母,伯父能来酒楼为我捧场,是我莫大的荣幸,听慧婷说今天是伯母的生日,特地前来祝贺,祝伯母生日快乐,青春永驻,祝伯父身体健康,万事如意!”于文丽将一篮鲜花送到周丽凤的手里,周丽凤手忙脚乱地接过花篮,连声说谢谢。张奎元面无表情,他机械地跟着周丽凤站起身跟齐立言碰了一杯,齐立言将杯中的白酒一干而尽,张奎元和周丽凤象征性地泯了一下杯中的红酒,周丽凤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尴尬地对齐立言说,“小齐,你能做出这番大事业,真是了不起,我为你高兴,以前伯母有对不住你的地方,还望你多多包涵!”齐立言大度地说,“伯母,你这是说到哪儿去了,我做得不好的地方,还请您老多多宽恕。以后,你跟伯父要是有空的话,就常到我这来坐坐,吃个便饭,不必客气。噢,我都忘了跟你们汇报了,小慧我打算过了年就送到省城去上贵族学校,学费我一个人出,慧婷就不用操心了。”桌上的剧团姐妹们像是听阿富汗语一样摸不着头脑,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

齐立言临走前又去另一桌给张家的亲友和张慧婷敬了一杯酒,张家的亲友都知道齐立言,但都没怎么来往过,所以并不尴尬,只是张慧婷满脸胀得通红,她在跟齐立言碰杯时,两人的胳膊也碰到了一起,胳膊像是电线,通了电一样颤动着,她望着齐立言轻轻地说了一声,“立言,谢谢你!”齐立言闻到了张慧婷身上那种熟悉的气味。

齐立言一晚上给好多桌客人敬了酒,王千行长在粤菜馆请客,事先给他打了电话的,他必须去敬酒,市委办公厅、市政府办公厅、财政局、天大集团今天都在这里有安排,都是大客户,只讲环境不讲价钱,酒楼老总齐立言不去敬酒是说不过去的,所以他走出徽菜馆找到王韵玲时,头脑发胀,舌头发硬,“你舅妈在徽菜馆过生日,你还不赶快过去敬酒。”王韵玲情绪本来就不好,于是就气急败坏地顶了齐立言一句,“我舅妈没通知我,张慧婷也不通知我,我凭什么要去?他们没有我这个乡下的穷亲戚,只有你这个乘龙快婿,一个咸鱼翻身了的大老板。”齐立言被王韵玲的这番话呛得半死,像是又被灌进了一大杯白酒,他一个趔趄,身子晃了一下扶住走廊上的贴了真丝墙布的墙壁,才没栽倒。王韵玲并没有来扶她,她气冲冲地向着走廊的尽头走去。其实事先周丽凤是让张慧婷通知王韵玲参加晚宴的,张慧婷说王韵玲是酒楼的副总经理,很忙,就算了。

周丽凤在剧团姐妹们大开眼界的恭维声中和一路绚丽灯火的簇拥下走到一楼大厅,她们心情良好地陶醉于捉襟见肘的日常生活之外,享受着不切实际的浮华,酒楼短暂的时光吸毒般地亢奋和美妙。张慧婷去收银台埋单,衣着清淡而规范的收银员翻看了账单后用冰淇淋般甜爽的声音告诉张慧婷,“小姐,齐总已经签过单了,您不用埋单了。”张慧婷从钱包里抽出一叠百元大钞,态度很明确地说,“不行,我要付账!”说着就将一叠钱从大理石台面上推了过去,收银员又将钱推回来,“小姐,如果您真的要付账的话,请你让齐总来改一下单,或者让他打一个电话来也行。”

在一处光线不太明亮的楼梯转角处,正在去找采购部经理二子安排明天肉制品清单的张慧婷看到收银台上推来推去的那一幕,她根本不用去问就已经知道了那些推拉动作的真实内涵。张慧婷是用眼睛余光看到王韵玲的,她觉得抵到面上不好解释今天请客为什么不请她,而且要是让她知道了齐立言免单的事更是火上浇油,于是她匆匆地离开收银台,拉着父母就走,周丽凤问,“这里价钱挺贵的吧?”张慧婷扯着母亲的袖子迅速走出酒楼自动玻璃大门,“齐立言签了免单。”周丽凤脚在下台阶的时候,一脚踏空,脚脖子轻微地闪了一下,有些疼。

王韵玲冲进齐立言办公室里,没见着人,推开暗门,进了夹层里面的套间,酒喝多了的齐立言穿戴整齐地倒在床上睡着了,四仰八叉的造型看上去像是一个奄奄一息的垂死者,他的嘴角流了了一绺酒味盎然的口水,并且发出了粗重很不均匀的喘息声。王韵玲气得揪住齐立言的白衬衫的袖子使劲地拉他起来,可齐立言太沉,身体只是象征性反弹了一下,又弹回到席梦思床上,“你干嘛呀!我都累死了。”王韵玲气不打一处来,恨恨地说,“你周旋在两个女人之间,能不累吗?”

齐立言没有反应,继续夸张地打着呼噜,其实他已经听到王韵玲的话,只是他不想争吵,于是就倚醉卖醉,不予理睬。王韵玲哭了,“齐立言,你在侮辱我,你知道吗?你跟我表姐暗渡陈仓,还死不承认,背着我免单的单子我已经看到了,你是法人代表,酒楼是你的,你就可以把我这个副总完全撇在一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明天就辞职,让你跟张慧婷破镜重圆。你也不想想,是谁在你最困难的时候,抛弃了你,又是谁在你走投无路的时候,死心踏地跟你一条道走到黑。”王韵玲越想越伤心,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她一时脑子里根本转不过弯来,齐立言怎么就不懂得对女人给予起码的尊重,是真不懂,还是故意这样做。

张慧婷回到湖光大厦十六楼公寓,打开灯,屋里空虚而阴暗,灯光像是在盐水里浸泡过的一样,模糊而潮湿,这种感觉在一瞬间让她有一种走错了地方的恍惚,在饮水机倒了一杯纯净水,喝下去后,纯净水稀释了胃里的红酒,也激活了胃里的酒精,张慧婷跑到卫生间一气呕吐,什么也没吐出来,人却难受得要命。她躺在别人公寓的床上,像是一个非法入侵者,心情一败涂地,抓起床头电话,她按下了孙玉甫的电话,电话里混杂着男女**的声音,像是在歌厅里,孙玉甫问今晚你妈的生日宴会办得怎么样,张慧婷尖着嗓子叫道,“孙玉甫,你过来!”孙玉甫在电话里说,“晚上请镜湖宾馆采购部的几位实权人物吃饭,刚开业的五星级酒店,大客户,一年烟酒需要量足足有三四百万,要想拿下合同,这炷香不得不烧,他们吃了饭非要潇洒一下,只好逢场作戏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吗?”张慧婷绝望地对着话筒哭叫着,“你不离婚,又不许我嫁人,我这一生被你毁了!”电话里声音很噪杂,孙玉甫根本没听清,他应付地说着,“好,就这样了,我挂了!”电话挂断了,张慧婷躺在床上眼泪泉水一样涌出来,她受不了齐立言和王韵玲成双入对地开着轿车公开地走向城市的街道和商场,走向一桩非常明确的婚姻,而她却是蝙蝠一样出入在这幢豪华的棺材一样的公寓里,已经整整四年了,屋里的地毯旧了,她也老了,青春比地毯衰败的速度更快。

张慧婷并不知道这个晚上王韵玲并没有跟齐立言睡在同一张床上,她睡在自己办公室的沙发上,第二天早上,齐立言酒醒后,三言两语就把王韵玲搂到了怀中,辞职的事当然就更不会提了,齐立言说,“昨天喝多了,有一件事我忘了跟你通气,最近太忙,小慧的生活费都三个月没付了,我去敬酒的时候,张慧婷说她带的钱可能不够,我就签了个免单,两相抵账,还差一百多块钱。下次你跟她结烟酒款的时候,扣下来就行了。”王韵玲实际上还是很单纯的,齐立言这么有理有据地一说,她的气也就消了,“你喝那么多酒干嘛,身体喝坏了谁负责,你酒气太重,害得我在沙发上睡了一晚。”齐立言将王韵玲搂到怀里,“真对不起,你这么辛苦,还为我操心,打灯笼也找不到这么个好媳妇。我跟张慧婷一起生活过六年,她也没说过这么一句暖人心的话。”看似平常的闲话,却已经表明了王韵玲需要的态度和立场,王韵玲一感动,就在他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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