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2018-04-15 作者: 许春樵
第二十二章

秋天的时候,天德酒楼的生意好了一些,齐立功将菜品全线降价,而且中午打七折,晚上打八折,这样一来,酒楼的价格就跟街头小饭馆差不多了,荷叶街的街坊们平时都不敢正眼看天德楼,如今也你追我赶地坐进了包厢,谈恋爱的打工仔们、街头卖唱的耍猴的艺人、为牢里刚放出来接风的人全都来了,他们大吃大喝一顿只花百把块钱甚至是几十块钱,可天德酒楼以前主要赚的是有钱人和公款消费的钱,营销策略一变,顾客也就变了,所以人气虽然上来了,可利润却下去来,一个月下来,齐立德和酒楼员工一道累得要吐血,酒楼也只是打了个平手,没赚没亏,以此廉价的竞争只能保住酒楼的一条活命,要想赚钱和发财是根本不可能的。Www.Pinwenba.Com 吧几家酒楼心照不宣地一联手,他们就很盲目地认为对齐立言的光复大酒楼已经构成了致命的威胁,其实他们并不知道越是这样做,有钱的人和公款消费的单位越是唯恐避之不及,因为有钱人和公款消费的单位请客不是为了填饱肚子,也不是为了图便宜,而是图个氛围,图个面子,他们怎么会愿意跟那些大声喧随地吐痰的小市民在同一个酒楼吃饭呢。酒楼的等级就是人的等级,不尊重等级的差异,就是不尊重顾客的情面。

几家酒楼不约而同地发起的秋季攻势对齐立言的光复大酒楼几乎没有任何影响,柳阳湖蟹青鱼肥的秋天,光复大酒楼依旧天天爆满,订餐电话一天响到晚,大把大把的钞票从四面八方奔向酒楼的收银台的抽屉里。不过听到几大酒楼联手降价的消息后,齐立言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他开着车去找齐立功,还没到上客的时间,柳晓霞站在空荡荡的酒楼大厅里正在嗑瓜子,见齐立言来了,连忙站起来打招呼,“齐总,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脸上堆满了尊敬和讨好的微笑,齐立言腋下夹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说,“我大哥在楼上吗?”

齐立功站在办公室里的木格窗前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烟波浩渺的柳阳湖,脑子里却正在紧张地盘算着这个秋天,有好几家房地产公司愿意跟他合作,可起步资金最少五百万,这么多年,他只有三百多万积累,如果想介入房地产,另外的二百万资金缺口怎么办,快船帮耿天祥手里有钱,可他的钱是用来放高利贷的,他的钱是块烧得通红的烙铁,弄不好就会烫个皮开肉绽,唯一的办法只有贷款,通过市政协副主席、工商联会长程涵的关系到银行贷款。齐立言进来后,他脑子里还没成熟的想象和设计就停了下来,如今的老三齐立言就像《沙家浜》里的胡传魁一样早已是“鸟枪换炮”了,齐立功不仅不敢骂他、嘲讽他,就连跟他打招呼都有些心里发虚,“老三,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找我有事吗?”这个挖自己墙角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兄弟在他眼里如同一根毒刺。

齐立言无事一样地坐到齐立功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他放下黑色的公文包,从里面掏出一盒软中华,拔出一支甩给齐立功,然后又先给他点上火,“也没什么事,顺路过来看看。前一段日子刚开业,忙得骨头都散了架,也没空跟你沟通沟通,丁仁宝确实不是我挖过去的,是他自己非要去的,他说在天德楼呆久了,想换换环境,我想什么时候请你过去吃一个便饭,当面把事情弄清楚,不然老爷子整天看我眼睛都是斜着的,好像我真的就是一个吃里扒外的人了。”

齐立言不说丁仁宝还好,一说就如同好了的伤口又被撕开了,齐立功很不客气地说,“丁仁宝要去,你就接收了?你不开高工资,他能去吗?这不是存心挖我墙角又是什么?”

丁仁宝投奔光复大酒楼时并没有谈到工资,也不知道工资是多少,可齐立言此时无论怎么说都是一种狡辩,所以他就不说丁仁宝,话锋一转,齐立言说,“大哥,你们几家酒楼联手降价,不是存心想跟我叫板吗?别人这么做,你也跟着这么做,拿到老爷子面前去评理,你是占不了上风的。”

齐立功不假思索地说,“菜价降下来了,可工资、成本却一分也降不下来,眼下只能半死不活地硬撑着,你以为我想降价吗,不都是给你逼的。我要不是念及天德老字号是祖上传下来,要不是老爷子舍不得松手,我早就不想再做餐饮了,让你一个人发财好了。”齐立功抱怨着,是一种无奈的抱怨。

齐立言整理了一下头上一丝不苟的头发,然后摆摆手说,“我也就是随便说说而已,你们联手对我没有任何影响,因为我们本来就不是同一个等级的酒楼,我听人家说是你牵的头,所以才过来问问的。不过,我不相信你不会牵头的,肯定是人家挑拔离间,丁仁宝去我那里人家不也说是我挖你墙角吗,很正常,总有人想看我们弟兄之间的笑话。”

齐立言声东击西地一通声明,把齐立功弄晕了,他急忙为自己辩解说,“我跟那几家酒楼从来都不打交道,怎么会是我牵头降价的呢?只是生意做不下去了,不得已才这么做的,再说了,我为了给你让路,现在的全部精力都放在房地产项目开发上,平时酒楼交给柳晓霞经营,很少过问。”

齐立言确认了齐立功转行房地产项目后,却又表现出了少有的关心,“大哥,房地产项目的水太深,你可得当心,钱辉搞房地产把南京的一幢大楼砌歪了,楼炸掉了,公司破产,人也逃跑了。我觉得,你还是把酒楼好好经营经营,这是祖传的家业,天德招牌在你手里,你上要对得起祖宗,下要对得起子孙,是不是?”

齐立功觉得这话关心里还施加着某种压力在里面,好像他转投房地产项目就是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子孙了,而且是对齐家的老字号招牌极不负责任,这分明是说齐立功独霸天德老字号,却无能让它发光发热。齐立功对齐立言这番绵里藏针的心思一清二楚,于是说,“你放心好了,我房地产做成了,天德就不会垮掉,到时候,酒楼就是亏损,我也会把天德经营下去的,说不定哪一天天德酒楼就是天德房地产公司的食堂和业务接待餐厅,建一个五星级的天德宾馆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谁会想到过我这个当年在街头摆馄饨摊的小个体户也能掌管这么一个酒楼,也能投资房地产呢。”

齐立功的这通豪言壮语在齐立言看来就像是一个小孩子在吹一个色彩鲜艳的气球,吹得越大,炸裂粉碎的声音越响,在自己面前打肿脸充胖子,显然是底气不足才这么痴人说梦一般地乱说,他懒得跟齐立功再说什么,于是站起身夹起皮包,笑了笑说,“大哥,我到现在还没买房子,等你的房地产项目建成开盘了,第一套房子我订了。”

齐立言走后,齐立功将办公桌边的一个纸篓子一脚踢了个底朝天,他感到齐立言的笑里带着蔑视和嘲弄,这让他如芒在背。窗外的秋光不声动色,湖面上波澜不惊,这个秋天有许多只秋后的蚂蚱在田野里备受煎熬。

这个星期天小慧没有回荷叶街爷爷那里,她跟张慧婷一早来到了宏盛广场的烟酒商店。小慧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去年秋天齐立言花了六千钱赞助费,小慧顺利地进入了市重点小学南湖小学读书,小慧长高了,也长漂亮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扑闪着烂漫的童真,简直就像是张慧婷的翻版。张慧婷牵着小慧的手穿过广场中心的喷泉和花坛,没几分钟就到了光复大酒楼的门前,上午九点多钟,王韵玲刚刚给员工开完了早会,见张慧婷和小慧进来了,她想避开,可张慧婷叫住了她,“韵玲,立言在不在办公室?”王韵玲停下脚步,心里很不自在,可脸上却无事一样地打着招呼,“噢,是表姐呀,小慧也来了。”小慧叫了一声,“阿姨好!”王韵玲抚摸着小慧的羊角辫对王韵玲说,“立言好像不在办公室,我也不太清楚。”张慧婷一边从坤包里摸出手机,一边说,“小慧想她爸爸,我带她过来看看。”拔通了电话,张慧婷声音和表情都很有些夸张地说,“韵玲说你不在,原来你在办公室呀,你下来吧,我们去给小慧买一张单人床。对,我自己租了一套房子,两室一厅,两百八一个月。你要付钱当然好了,反正你女儿每个星期都要去住的。好,我等你!”王韵玲看着张慧婷亲昵的样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心里的醋意汹涌澎湃。

齐立言走出电梯后,小慧像一只小兔子一样扑过去,齐立言抱起小慧,亲着她的脸问,“闺女,今天想吃什么?爸爸带你去吃个够。”小慧不提吃什么,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阿姨骗人,她说你不在。我都想死你了。”

张慧婷从齐立言怀里抱下小慧,“自己下来走,你爸工作很累,你都这么大了,不用抱了。”

王韵玲很落寞地看着齐立言和张慧婷一人牵着小慧的一只手走出了酒楼,那种亲密和谐的样子像是他们从来就没有离过婚,自己倒像是一个第三者被扔在空旷的大厅里,无比孤独,她的鼻子酸酸的,想哭。

出了门,他们钻进了黑色的“红旗”轿车,轿车在广场了拐了一个弯,向着王韵玲一无所知的方向疾速驶去,这时岳东生走过来问王韵玲,“王总,这几天野味点的人多,中午给后堂下多少单子?”王韵玲声色俱厉地呵斥着,“什么事都来问我,你没长脑子?”岳东生一头雾水,他被王韵玲这反常的举动吓懵了。

张慧婷自从搬出湖光大厦十六楼后,她感觉到自己轻松多了,离齐立言也近多了,所以跟齐立言说话时也就不再拘谨和生分了。最近他们经常通电话,张慧婷说她跟孙玉甫是没有结果的,也不想过这种没有名分不明不白的生活,齐立言在电话里对她说,孙玉甫本来就是一个骗子,你能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我很高兴。张慧婷说自己之所以能搬出去得感谢齐立言一年三百多万的烟酒批发量,这笔业务让她在工资之外,净得提成三万多块,“真的没想到你还这么有情有义,我当初的眼光一点都没错”,齐立言心想你后来的眼光还是错了,他没接这句话,只是绕开她的主题说,“你是我女儿的母亲,帮你就等于帮我女儿,不必太客气。”这话很实在,实在得有些冷漠,这让张慧婷很失落。但齐立言对她的关心和友善让张慧婷心存了许多幻想,自母亲生日那天以来,张慧婷坚决不让孙玉甫碰她,孙玉甫有些恼火,张慧婷说,“你把离婚证书拿来,我就让你上床。”孙玉甫强词夺理地说,“这是我的床。”张慧婷说,“那我走好了!”于是张慧婷就搬走了。

坐在齐立言的车里,张慧婷陶醉在一首孟庭苇的《冬季台北去看雨》的歌声中,心里漾满了丝丝入扣的幸福,一家三口团圆在狭小而温馨的空间里,距离是如此的近,这是一种家的感觉。只是这感觉太短暂,太虚幻,那本绿色封皮的离婚证书以法律的名义将他们否定在这个空间里。张慧婷心里说不出是后悔,还是感动,车轮声正在辗过她复杂的心情。齐立言问张慧婷,“去哪里买床?”张慧婷说,“不买了,小慧就跟我睡。我们带女儿去转转吧,听说东湖那一片芦苇荡被开发出了,那里有野餐、栈道、小木屋,中午就在那里吃烧烤,好不好?”小慧嚷着,“爸爸,我要去!”齐立言说,“好,带你们去吃烧烤!”张慧婷问齐立言,“你要不要给韵玲打个电话请假?”齐立言说,“不用了。”但他不解释为什么不用,他们之间的距离并不因为在同一个车里而完全消失。

齐立言是下午三点多钟赶回酒楼的,这时酒楼里已经空了,王韵玲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生闷气,中午她都没吃饭,见齐立言进来了,她一句话没说,齐立言将一包在芦苇荡买回来的菱角递给王韵玲,“刚出锅的,很香,我是专门为你买的。”王韵玲连看都不看,眼睛盯住墙上的一幅《秋风芦苇》的国画,国画上的浩瀚的芦苇荡里暗藏着看不见玄机,所以她冷冷的声音像是从脑袋后面发出来的,“芦苇荡是偷情野合的最好去处。”齐立言笑了起来,“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王韵玲以固定的姿势和语调说,“你不觉得你已经是大款了吗?”齐立言有些沉不住气了,“我总认为你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女人,可你这段日子越来越不近情理了,我女儿难道都不让我见吗?”王韵玲顺手拿起手边的一份晚报又重重地掼到桌上说,“张慧婷是你女儿吗?”

王千给齐立言打电话说,“市政协程涵主席找到我,要我给你大哥齐立功贷两百万开发房地产,房地产利润高,风险也大,而且他的合作伙伴还是广东的,具体情况摸不准,齐立功毕竟不是贷款开酒楼,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只答应了一百万,把你准备还的那一百万贷款转给你大哥,对你我是信任的。”齐立言抓着话筒,像抓着一只烫手山芋,扔掉也不是,拿着也不是,迟疑了一会,齐立言说,“王行长,我不把钱交到你手里,心里就不踏实,压力太大。万一他做砸了,这一百万算我的,还是算我大哥的呢?王行长,小弟我混到今天不容易呀,万一有个闪失,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这么多年付出的心血。”齐立言明确表示了不愿将自己的一百万转借给大哥齐立功。

王千听懂了齐立言的意思,于是就说,“要不这样吧,我让你大哥来办贷款手续,你做个担保怎么样?”齐立言说,“王行长,我自己的贷款都没还清,拿什么做担保呢?”王千说,“拿你这个人做担保,我相信你,所以你只要签个字就行了。”齐立言说,“我大哥拿天德酒楼做担保不就行了。”王千说,“你该不会跟你大哥有什么过节吧?”齐立言说,“没有,没有。只是我觉得自己担不起这个责任。”

第二天,齐立功主动来到光复大酒楼找齐立言,齐立功在走到齐立言办公室门口时,突然犹豫了起来,他站在门外抽了一支烟,还是鼓足勇气敲响了那扇沉重而傲慢的木门。齐立功进门时刹那间有一种乞丐的感觉。

齐立言见是齐立功,站起身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大哥,这么早呀!来给我传经送宝了?”话虽说得客气,可齐立功听起来却像是话中带刺,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讪笑着说,“我哪敢到你这来指手划脚,找你是想请你帮个忙。”

两人在沙发上落座后,齐立功说明了来意,齐立言脸上很为难地说,“大哥,王行长耍滑头,他是不想贷给你,你想,我自己的贷款都没还清,拿什么做担保?”齐立功给齐立言递过去一支“中华”烟,又给他先点上火,“本来我也不想给你添麻烦,拿天德酒楼的房产证做抵押就行了,可老爷子不同意我搞房地产,就不想惹他生气,这一段日子老爷子的身体一直不好,高血压又引发了心脏病,弄不好会出大事的。王行长说只要你答应签个字就行了,所以只好来求你帮个忙了。”

齐立言给齐立功倒了一杯茶递到他手上,“大哥,这个忙我不好帮,主要是酒楼的压力太大了,四百多万贷款才还了不到一半,我晚上愁得连觉都睡不着。光复不像天德老字号,没名气,没影响,从零开始的,大哥,你可得多多体谅我呀!”

齐立言把光复和天德扯到一起,等于是明确告诉他死了这条心,齐立功一切都听明白了,于是站起身,神情灰黯地说,“老三,你可以不帮我,但你不可记恨我,我当初对你那么刻薄,那是逼着你务实地干事,没有坏心。你被抓进去的时候,我没少为你操心。”

齐立言仍然稳稳地坐在沙发上,轻描淡写地说,“大哥,你这话说哪儿去了,你对我所做的一切,我心里能没有数吗?主要还是你这个兄弟眼下势单力薄,有心无力呀。”

齐立功没接齐立言的话,默默地走出了齐立言豪华气派的办公室。齐立言站起身准备送一送齐立功,可齐立功没有回头,所以齐立言起身送客的姿势就变得毫无意义了。他重新坐到沙发上,想起当年他食不裹腹、孤立无助的日子,他觉得,只有最近的人才能造成最深刻的伤害和打击,于是,他将手中的烟头按死在烟缸里。

夹层套间里的王韵玲在里面听到了弟兄俩的对话,齐立功走后,王韵玲推开隐形的门走进了齐立言的办公室,她看了齐立言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你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太绝情了?”齐立言冷冷地说,“光复酒楼还不是航空母舰,横冲直撞是要翻掉的。我们家里的事,你最好不要管。”王韵玲将一扇还没拉到位的窗帘拉开,这时阳光就毫无保留地照进了屋内,王韵玲站在阳光充足的窗前,说,“以德报怨的人才会有大出息。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瞒不了我。”齐立言不睬她,他在掸着衣服上落下的一粒烟灰,烟灰没掸尽,渗进了布缝里,污染的面积更大了,产生了一种欲盖弥彰的效果。

齐立功两百万贷款最终还是到位了。齐立功硬着头皮去找老爷子要天德楼房产证的时候,老爷子躺在床上拼命咳嗽,这个秋天冰凉的冷风似乎全被老爷子一个人吸进了肚里,他以不断的咳嗽来抗拒风寒的侵蚀,然而持续的咳嗽耗尽了老爷子残存的体力,齐立功看到老爷子像一个空洞的纸板箱躺在床上,心里有些悲凉。老爷子挣扎着爬起来从一个铁皮柜子里拿出房产证交给齐立功,他说,“这是祖上的家业,我的来日不多了,望你们兄弟好自为之。你是家里的老大,典当房产贷款的事你跟立德、立言商量一下,此后,我就不再过问了,这个家就交给你了。”老爷子显然已经力不从心了,他撂挑子意味着对这个家全面失控,也意味着某种绝望的心情与日俱增。这种绝望不是来自于对齐家三个儿子生计的担忧,而是对齐家秩序全面颠覆后的无奈,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家弟兄不能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这个困惑会使他死不瞑目。齐立言见父亲说着这样悲观和伤感的话,鼻子有些发酸。父亲的屋里弥漫着鲜明的霉味。

齐立功约齐立德和齐立言来天德楼吃饭,齐立言说没空,于是齐立功就拉着齐立德到了齐立言的办公室,将抵押天德楼贷款二百万的事进行了协商,齐立言满口答应,而且显得相当大度,他说自己从来就没想过要老爷子的家产,所以此事可以不需要经他同意就可实施。齐立德齐立言对老爷子将天德楼房产证交给齐立功抵押贷款毫无意见,齐立功心里得到了很大的安慰,对齐立言也少了许多怨气,他对两兄弟说,“等到我房地产开发做好了,我会给你们一个交待的。我不会不讲良心地占兄弟便宜。”

齐立功出资五百万跟广东南国物流公司老板曾少伟联合注册了一家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齐立功想用天德命名,可他只占百分之二十八的股份,没有控股权,也就没有命名权,那位瘦小而精明的曾少伟见齐立功的投资迟迟不到账,就答应将天德的“德”字融入房地产公司中去,于是柳阳“南德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就正式挂牌成立了。位于柳阳湖南岸的“南德山庄”工程占地四十亩,规划建设十二幢六层的公寓楼,总投资一千六百万,建成后可获利一千二百万,也就是说不出两年,齐立功就可获利近四百万,这比开酒楼要来钱快多了。这个项目是柳晓霞在深圳打工差不多是名誉性的丈夫胡一树从广东引进来的,市招商局为此还奖励给胡一树一万六千块钱奖金。胡一树在曾少伟手下打工,几年混下来,从一个搬运工混成了曾少伟的亲信,做起了人事部的经理,中秋节回柳阳时得知柳晓霞正在陪着齐立功到处寻找房地产项目,于是胡一树先给柳晓霞递上了一张名片,然后抹着油光可鉴的脑袋欲擒故纵地吹嘘说,“我这次回来主要是想考察一下柳阳有什么投资项目,要干就要干大的,我这个人可不是你眼中小儿科的角色。”柳晓霞不假思索地就说,“我们齐总正想开发房地产呢,你们公司跟齐总联合开发,不是两全其美吗。”胡一树先说可以考虑,然后又说齐立功在南方大老板眼里,只能算一只小蚂蚁,老板不一定同意,但他愿意去做做工作。一个月后,曾少伟居然就跟胡一树真的来到了柳阳,而且在市招商局的主持下,与齐立功举行了联合开发房地产项目的谈判,并签订了合作意向书。当齐立功孤注一掷四处贷款准备与曾少伟大干一场的时候,柳晓霞心里有些晃荡起来了,她在一个被恶梦惊醒的深夜突然拽醒正熟睡在身边的齐立功,“我总觉得胡一树有些靠不住,他这个人虚荣,好面子,爱吹牛,而且心狠手辣,这次合作来得太容易,也太突然,我怕有什么闪失。也许那个曾少伟就是一个骗子,你看他尖嘴猴腮的,一副坏相。”被柳晓霞掏空了体力和精力的齐立功揉着睁不开的惺忪睡眼说,“别胡思乱想了,这是市里的招商项目,不会有错的。”说着又倒头睡去,鼾声稳定而均匀,这个粗疏的男人天生就缺少深思熟虑,是个一根直肠子通到底的人。

南德山庄虽然不是柳阳市招商的一个举足轻重的大项目,但奠基那天,市政协副主席程涵、市政府秘书长古风,恒通银行行长王千还是到场了,可齐老爷子没有到场,据说是偶感风寒,体力不支,但齐家兄弟心里明白,老爷子对齐立功冒险赌博并不赞赏,好在这种具有公众影响力的仪式,老爷子来不来无关紧要,所以齐家兄弟没人对老爷子是否到场表示关注。齐立德送了一个镂有牡丹图的镜面祝贺,齐立言送了一个花篮,齐氏三弟兄站在铺着红地毯的奠基仪式的背景台上,胸前佩戴着一朵虚假的鲜花,一团和气地相互打着招呼,十万响鞭炮齐鸣、一百只汽球腾空,锣鼓喧天中,领导们拿起崭新的铁锹象征性地往一块石碑上填了几锹土,奠基仪式就很隆重而体面地结束了。中午在天德酒楼举行盛大午宴,宴请各路来宾,齐立言在跟齐立功敬酒时,说了一句,“大哥,这酒楼真的要成了房地产公司食堂了。”齐立功一知半解地笑了笑,跟齐立言碰了一杯。齐立言看到这天中午除了宴请参加奠基仪式的来宾,大厅和包厢里只有零星几个散客在吃饭,天德酒楼像是一个不可救药的病人苟延残喘地活在这个绝望的秋天里。

已经改任恒通银行客服部经理的李晓给齐立言打了一个电话,说元旦这天行里要举行一次重点客户联谊会,通知他携一号女秘参加,齐立言说我没有女秘书,李晓说你这柳阳餐饮超级航母的舰长怎么会没有女秘书呢,齐总太谦虚了,商界重量级的人物没有女秘书就像说没钱买包烟一样没人相信,李晓说这是王行长定的,我要是不说就是行里对你们不够尊重,你不带是你拿恒通银行不当一回事,总不能在舞会上请三陪小姐吧,柳阳的群英会都是顶级男女们参加,你看着办吧!齐立言放下电话正在犯愁,迎宾小姐小玉来找齐立言,她一进门就哭,说陈全把她从四川骗到柳阳来对她三心二意,居然跟服务员杨丽睡到了一张床上,被她当场活捉了,“齐总,你可要为我作主呀!陈全这个骗子,我骂了他几句,他就打我。”说着就解开胸前的纽扣,让齐立言看她**附近的伤痕,齐立言摆摆手让她不要再解了,可紧绷着的乳罩带子已经勾勒出饱满而挺拔的**,这个二十一岁的女孩长着一双勾人魂魄的杏眼,桃花带雨的脸上楚楚动人,齐立言心里晃了几晃,他走过来安慰小玉说,“十个厨子九个腥,我们是民营企业,不好对员工的私生活进行干预,除非你自己也找一个情人。”小玉用风情万种眼睛勾了齐立言一眼,“我要找就找你做情人,风度翩翩,事业有成,可你对王姐那么好,那么专一,到哪儿能碰到你这样的好男人。”齐立言被小玉大胆而火热的引诱弄晕了,他居然将烟头放进了茶杯里,小玉破涕为笑,“齐总,你把烟头放错了地方。”齐立言尴尬地笑了笑,没说话。小玉一米七的个头,酒楼里都说她的魔鬼身材像是巩俐克隆出来的,她端起齐立言白瓷茶杯去外面洗手间清洗,在她与齐立言近在咫尺的那一刻,齐立言闻到了她身上让人眩晕的香水味。这个女孩这一段日子见了齐立言总是喜欢发嗲卖乖,齐立言隐隐感到了她紊乱的眼神和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挑逗。他一再告诫自己要提高警惕。小玉从洗手间洗茶杯回来,齐立言说,“你跟我一起代表光复大酒楼去参加恒通银行的联谊会,好不好?”小玉高兴得差点扑进齐立言的怀里,见齐立言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她就说了一句,“谢谢齐总!”然后像一只小兔子一样跑出了齐立言的办公室。

十二月三十一晚六点,齐立言带小玉去参加恒通银行的重点客户联谊会,临出门前,他对王韵玲说,“我要去恒通银行开会,你跟我一起去吧!”他想如果此刻王韵玲答应跟他一起去,他就叫小玉继续站在门前迎宾,可王韵玲却一口回绝,“元旦前夜,酒楼生意这么忙,你去开会,我跟着干吗,酒楼不要人照应了?”

齐立言开着“红旗”轿车带着小玉一路风驰电掣,直奔位于维多利亚湾的五星级凯悦酒店,当小玉出现在联谊会现场时,所有的人目光全都直了,王千在跟齐立言握手时说,“齐总,我印象中你还有一百六十万贷款没还吧?男人不可玩物丧志呀!”齐立言有些委屈地说,“是你们客服部李晓经理打电话给我的,我没有女秘书,他非要带一个美女秘书来,还说是你定的,我只好随意叫一个服务员来。”王千端着高脚酒杯跟齐立言碰了一杯,“我是代表市政府出任行长的,党和政府怎么会通知你带女秘书呢?纯属胡说八道!”齐立言苦不堪言,他揪住正在跟客户们聊天的李晓不放,李晓笑着说,“王行长怎么会说带女秘书的话呢,肯定是你听错了。不过,你看在座各位老总们,哪一个没带美女,哪个美女是他们的老婆?”齐立言放眼联谊会现场,各路老总们挺着臃肿的肚子,身边坐着气质优雅的苗条美女,他们在肥瘦美丑尖锐的对比和反差中体味着成功带来的满足与享受。齐立言置身其中,有些多余,他虽说比以前胖了一些,可整体看来,还是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甚至都不像老板。当王千行长隆重介绍齐立言曾经是发明专家、下岗工人、搓澡工、破烂王时,全场一片哗然,所有的老总们都纷纷前来给他敬酒,都说去过光复大酒楼吃饭但没想到老板这么年轻这么神奇,他们的女秘书也附庸风雅地先后跟齐立言握手、敬酒、合影留念,小玉激动得浑身发抖,她有些茫然而机械地应付着一个个伸来的酒杯,她感到这个豪华的场面在厨师陈全那里下辈子也不会遇上。联谊会也就是酒会、舞会,吃喝一通后,撤去了桌子,灯光一暗,舞会就开始了,小玉不知被多少男人请去跳舞,她尽情挥霍着这个本不属于自己的夜晚,直跳到香汗淋漓,嘘嘘娇喘。齐立言不会跳舞,于是就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舞池里的男女们如同熏昏的的鱼一样在漫游着,不过他对《维也纳森林》、《爱琴海的珍珠》这些名曲很是陶醉,音乐瓦解了他内心深处的压力,在小玉一再邀请下,他被小玉拉进了池子里,池子里没有水,只有暖昧的灯光和柔软的音乐,小玉紧紧地贴着齐立言,齐立言感觉到了小玉的胸脯比音乐更加柔软,那种柔软的压迫使他反复地亢奋,他有些不能自持,脚步混乱得如同喝醉了酒一样。小玉咬着他的耳朵说,“齐总,我喜欢你!”

联谊会给每位老总一个房卡,说是给老总们临时休息的地方,走的时候交给服务台就行了,无需结账。联谊会结束后,老总们心照不宣地带着各自的女秘书们走进了自己的房间休息,齐立言正在犹豫的时候,小玉说,“齐总,我还没看过五星级的房间呢,你就不能发一点慈悲,让我去看一下。”

齐立言和小玉走进房间后,一切就变得顺理成章了,就像米放进开水锅里必然要煮成熟饭。小玉跳舞跳了一身汗,她脱了衣服洗澡的时候,突然说放不出热水来,“齐总,热水放不出来,你给我放一下好吗?”齐立言隔着虚掩的门的说,“向左边拧!”这时,他已经看到了小玉百分之六十的**,那是一种惊心动魄的视觉轰炸,他一扭头走回房间后,脑子里的画面却已经固定了。小玉裹着浴巾出来的时候,她的身上散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青春气息,她走到齐立言面前,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齐立言,“齐总,我不是那种见利忘义的女孩子,我不会破坏你和王姐的关系。”话还没说完,浴巾已经滑落到地毯上,齐立言一把抱起小玉,将她按到在五星级的床铺上。

此时,已是晚上十点三十六分了,王韵玲见齐立言开会还没回来,她就给他打手机,可手机处于关机状态,王韵玲一开始担心开着车的齐立言是不是遇到抢劫,可想着想着就觉得不对头了,一晚上,她都没看见迎宾的小玉,而且她多次觉察到小玉看齐立言的眼神不对头,于是她去后堂找陈全,“小玉到哪儿去了?”陈全说,“小玉说她感冒了,头疼,晚上跟礼宾部乔经理请过假了。”王韵玲说,“你把小玉的手机号码告诉我,我打一个电话问候一下,关心每一个职工是我们的责任和义务。”陈全把号码告诉王韵玲,电话打过去好半天,没人接。

躺在齐立言怀里的小玉正陶醉在疯狂过后的享受之中,她没听到包里的电话,她轻轻地抚摸着齐立言汗湿的胸脯,声音呢喃地说,“哥,我的命太苦了。”齐立言轻轻地摩梭着小玉长长的头发,心里很平静,他觉得自己沉重的压力原来是在女人身上释放出来的,与此同时,他真切地感受到成功人士和大款们为什么需要女人了,女人不能拯救男人空虚的口袋,却能拯救男人空虚的心灵。大款们的空虚不是因为没有钱,而是因为有了钱才更加空虚。齐立言搂着意料之外的女人,开始理解和宽恕大款们的生活,也为自己的精神出轨找到了理由,他甚至觉得孙玉甫的罪孽也没有以前那么深重了,深重的只是孙玉甫动了他的女人,要是动别的女人,他愿意跟他碰杯。这种感觉在这个晚上旗帜鲜明。

王韵玲本来是想在元旦的前夜跟齐立言回忆一下这一年来他们艰苦卓绝的创业辉煌,在幸福的回忆中度过一个幸福的夜晚,享受一下男人与女人同甘共苦后的成就与快乐,可当齐立言夜里十一点四十赶回他们隐蔽的套房时,王韵玲已经兴趣全无,她想责问齐立言这么晚干吗去了,为什么不开机,为什么小玉也不见了,可她一个字也没说,说出来只能让她已经被伤害了的情感再接受一次伤害,被亵渎的尊严再经历一次亵渎,她没有证据,但她有直觉,直觉比美国联邦调查局掌握的都要准确。有些心虚的齐立言走过来搂着王韵玲说,“实在对不起,晚上喝了不少酒,我怕路上开车出事,就多呆了一会。歌厅里信号不好,你的电话我都没接到。”王韵玲推开齐立言说,“你为什么不把别的女人身上的香水味洗干净了再回来?”齐立言一下子傻了。

他们度过了一个背靠背的夜晚,他们以背靠背姿势迎来了新的一年。这是一个不祥的征兆,这是一个不吉利的象征,当他们醒来后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时,第二年已经正式抵达了。

新年新事多,只有一件不是新鲜事,那就是光复大酒楼周边几条街上的酒楼半死不活苦苦支撑着,他们为不亏损和减少亏损而努力奋斗着,有一两家打出广告要转让经营,可有光复酒楼在,没有敢接,齐立功对天德酒楼失去信心才去开发房地产的,而齐立言也是爱莫能助,市场竞争本来就是残酷的,生意场上无父子,哪里还有弟兄呢。光复大酒楼持续着红火的生意,旧历除夕的年夜饭要预交五百块定金才能订到一个包厢,大厅也得交三百块定金,齐立言每月四五十万利润很轻松地就赚到了,他时常有些恍惚,怀疑这不是真的,二子偶尔没事到齐立言办公室抽支烟,再喝一杯好茶,二子说,“你有多少本事,就能赚多少钞票。我早就看好你是做大事的料,所以你赚这么多钱,一点都不奇怪。”二子在齐立言手下当个采购部经理,拿着两千多块钱一个月的薪水,还有一些供货商在结了货款悄悄地送他一些香烟和皮带,当然钱是不敢收的,不然对不起齐立言,这种享受贿赂和**的日子很有滋味,被人求着的郑经理比起开澡堂子风光多了,齐立言有时候也会塞给他一条红塔山之类的好烟,二子乐得合不拢嘴,这不是烟,而是兄弟情谊。

一个风很冷的早晨,齐立言正在广场上布置手下给停车位划线,自去年秋天开始,食客们的车越来越多,不划线随意停放,既占了面积,又显得混乱,这已经不是细节问题了,而是经营管理的策略问题了,所以对左右距离的划定,齐立言现场指挥。阳光穿越过空旷的广场,最终稳稳地停留在光复大酒楼几个招牌大字上,仿佛太阳是专门为照亮酒楼而升起来的。正在齐立言细细品味这种感觉时,一个衣衫破旧,蓬头垢面的年轻人嘴里咬着香烟突然跪在他面前叫了一声,“齐总!”

齐立言拉起蓬头垢面的年轻人,一时并没有认出来,他是从年轻人公鸭一样的嗓音里辩出了此人是李山成,齐立言真想踹他几脚,可看到李山成一副穷途末路的惨相,他以为李山成是来请罪的,就宽容地说,“什么都不要说了,都是混穷的,人穷疯了跟狗急了一样,不去跳墙就去偷电缆。我蹲了九天拘留所,你坐了七年牢,好像时间还没到吧!”李山成抹着鼻涕又在肮脏的棉袄上擦了擦,“我在劳改农场立了功,提前两年半放出来了。齐总,我找你是想告诉你,是王根草那个狗日的告发的,我的破烂没卖给他,就怀恨在心;你生意做得比他好,他眼红,把我们两个害苦了。齐总,大哥,我对你是忠心耿耿的呀,谁要是出卖你,谁是他妈的婊子养的。”

齐立言有些感动,这个惯偷在三里井时确实对自己盲目崇拜,虽说被一个惯偷崇拜算不上光荣,但有人崇拜总被有人诋毁要好,倒是那个不偷的王根草阳奉阴违暗下毒手,一刹那间他萌生了让老四何斌收拾他一顿的念头,不过这个念头是气头上想出来的,很短暂,如今他在柳阳是打一个喷嚏全城都要患感冒的大老板,犯不着跟一个小人计较,于是他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块钱塞给李山成说,“过去的事都不要再提了,你买一身新衣服换上。”李山成推开齐立言攥着钱的手,“大哥,我不要你钱,你看在当年三里井的份上,就收留我吧,我给你当牛做马也愿意。”说着又要往下跪,齐立言拉住李山成的胳膊说,“好吧,你到保安部当保安,走,跟我换工作服去!”李山成又抹了一把鼻涕,脸上挤出了久违的笑容,在牢里呆久了,他都不会笑了,所以笑得很僵硬,在领着李山成去保安部的楼道里,李山成悄悄地对齐立言说,“大哥,王根草前天死了,被摩托车撞死了,你说这是不是报应呀?”齐立言愣了一下,没说话。

洗了澡,理了发,换上一身保安服,李山成换了一个人,他在第一时间神气活现地站在广场上指挥前来就餐的轿车各就各位,他感觉自己像个交警,那些开着名贵轿车的老板们没有一个不听他指挥,这让他很兴奋。只是李山成当交警的感觉没维持一个星期,他就被刑警们按倒在宏盛广场的花岗岩地面上,当时齐立言并不在场,事后办案的刑警大队长刘文专门向李山成的老板齐立言通报了案情,刘文从巡警大队调到了刑侦大队,怀里整天揣着一把子弹上了膛的五四式手枪,齐立言是在刘文跟孙玉甫一道来光复大酒楼喝酒时认识的,所以很客气地将他引到办公室的沙发上坐定,齐立言有些抱怨地说,“刘大,市里年底还表彰我为治安管理先进分子呢,犯罪分子怎么会在我这里就业呢,我开酒楼可不想惹事。李山成究竟犯了什么事?”刘文说,“李山成从牢里放出来的第二天,就偷了一辆摩托车将当年举报他偷电缆的破烂王王根草撞死了,撞死王根草的当天卖了摩托车,把卖车的钱嫖光了后就来投奔你了。从案件性质看,他要是再想到你这里来就业,那只能是下辈子的事了。”

送走了刘文,齐立言坐在沙发上半天没动,他倒吸了几口凉气,心里也就很凉很凉,望着落地窗外浩瀚的天空,他突然觉得人生的缈小和无常,这个世界属于你的很少,可你却偏偏想着许多根本就不属于你的东西,这就是贪婪和放纵。这个阳光明媚的上午,他想到天空不是自己的,财富不是自己的,女人也不是自己的,自己充其量只是这些存在的一个证人而已。既如此,又有什么是不可宽恕的,又有什么值得拼了命去锱铢必较的。齐立言这样想,是因为他心里还有一些类似于李山成一样的心理潜伏在意识的深处,这些心理像是渗进血液里的慢性毒药反反复复地折磨着他,摧残着他,想抠又抠不掉,想放又放不下,一些深藏不露的痛苦是不能与人交流的,也是不能公开的。这个上午他拼命地抽烟,他想将身体和心思一同埋葬在这烟雾中。

新年的开头很不顺心,然而不顺心的事就像约好了的一样,一起涌到光复大酒楼老总齐立言的身边,起初他以为是跟小玉的一夜偷欢坏了酒楼的风水,所以后来见到小玉时就像见到陌生人一样,小玉很失落,但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在狭路相逢的时候用一双忧怨的眼睛痴痴地看着齐立言,齐立言平静地从她身边走过,一言不发。李山成被抓走后的第四天,二子找到齐立言说,“公安局我表哥告诉我,钱辉的案子破了!”齐立言刚听到这一消息时像考古队第一个发现秦兵马俑一样兴奋,“钱辉找到了,他在哪儿?”可当他听了二子的话后,一下子从头凉到脚,心情彻底坏了。二子对他说,“钱辉在哪儿?他在骨灰盒子里。”

原来钱辉骗走了齐立言的三万块钱后,并没有去福建做什么欧盟动物下水的生意,他逃到了云南边境贩卖起了毒品,凭着他的精明狡诈和心狠手辣,很快就成滇湎边境上的大毒枭,他没栽在贩毒途中,而是栽在边境的一家酒馆里,那天为了庆祝一票大买卖成交,他在几个马仔陪同下去酒馆喝酒,酒喝多了跟一帮当地做枪支生意的黑道骨干打了起来,就在双方拔出枪准备交火时,一百多荷枪实弹的武警包围了霓虹灯坏了一半的小酒馆,双方束手就擒,如果是打架械斗,充其量也就是治安事件,罚款、拘留怎么着也是很快要放人的。可进去后,对方一位曾卖过枪支给钱辉同伙的人为了争取宽大处理,供出了钱辉一伙贩毒的真相,钱辉一伙七个人最终六个判了死刑,一个判了死缓。钱辉贩毒掉十个脑袋都不够,所以在柳阳的案子微不足道,连调查取证都省去了。为了庆祝新年到来,钱辉在元旦前被云南警方被执行枪决,骨灰盒昨天已经送回来了。齐立言听了这一消息后,心里很难受,钱辉雪中给他送过炭,釜底给他抽过薪,他救过齐立言,也坑过齐立言,做一个加减法,钱辉在他心目中就只剩下一个零,这些年,他很少想起过钱辉,他觉得他们之间的账已经结清了,可听到钱辉被枪毙的消息,他还是有些兔死狐悲的难受,于是他拉着二子,以老同学的身份,到钱辉家里去看一看,顺便送一千块钱过去,安慰一下他的父母。二子说,“他骗了你三万块钱,这么多年连个屁都没放一个过来,你还给他家送钱?”齐立言开着他的没有红色的“红旗”轿车,眼睛正视着前方,说道,“因为我是值得钱辉信任的人,他才骗我的。信任比钱重要。”二子听得一头雾水,“你这叫什么话?”

钱辉家住在七里塘的棚户区,走进低矮阴暗和没有卫生间的平房,见钱辉的母亲用一双编苇席的手紧紧地抱着钱辉的骨灰盒如同抱着刚出生的婴儿,一刻也不愿松开,她脸上的泪水已经哭干了,神情呆滞。烧成灰了的钱辉以一个方正的盒子的形象迎接着两位老同学的到来,齐立言看着沉默的骨灰盒,暗红色的表面像是风干了的血迹。他坐下去抚摸了一下骨灰盒,一点温度也没有,一个叱咤风云的英雄好汉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化为灰烬了,人生原来是这般的苍白与无聊。当齐立言从口袋里掏出一千块钱准备递给钱辉父亲时,佝偻着腰拼命咳嗽的钱辉父亲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抽出里面的一张白色的信纸,上面写着钱辉欠债人的名单,老人颤颤微微地说,“可有你们名字,欠钱是肯定要还的。”齐立言在五六个名单中发现了自己的名字,后面清晰地写着欠三万元整,他本想不吱声,可二子一下子失声尖叫起来了,“齐立言,有你名字。”

钱辉在去年年底的时候给家里汇来了一笔钱,并附上了几个欠债人的名单,最多的就是齐立言的三万,其余的有六千,也有八千的,总共六万多块钱,在钱辉的心目中,名单之外的债是不存在的,或者是根本用不着还的。钱辉父亲说,因为找不到齐立言的住址,一时还没来得及还,过几天他就到银行将钱取出来送过去。齐立言和二子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齐立言对钱辉父亲说我不要这三万块钱了,你们留着养老吧,他的鼻子酸酸的,想哭。在回来的路上,心情复杂的齐立言对二子说,“钱辉罪该万死,可他对自己值得信任的人还是下不了狠手。能有他最后这个名单,我就等于是连本带利地收回了借款。”

两天后,钱辉的父亲连本带利送来了四万块钱,齐立言不要,钱辉父亲说,“你不收下,我儿死不瞑目。”齐立言收下钱,叫上二子,说,“走,我把这笔钱捐到希望工程去!”第二天,《柳阳晚报》上刊登了一篇长篇通讯《致富不忘助学,慈善济福苍生》,副标题是“记光复大酒楼总经理齐立言心系希望工程的事迹”,王韵玲看到晚报后,将报纸扔到齐立言的面前说,“这下你出名了?可你想过没有,我是光复大酒楼的副总,这么大的事,你不觉得应该跟我商量一下吗?”齐立言很轻松地说,“昨天我忘了跟你说,这是当年钱辉借我的那笔钱,他父母还过来了,我当即就捐到希望工程去了,不是酒楼的营业款。”齐立言话里的意思是这笔钱发生在酒楼开业之前,是不需要跟她打招呼的,而王韵玲觉得这不是打招呼和商量的问题,而是齐立言究竟把王韵玲当成了什么人,是生意上的合伙人,还是生活中的伴侣,抑或就是一个打工妹,王韵玲有一种被轻视、被冷落的不快,她实在想不通,当年自己孤注一掷追随的这个男人似乎要把她当作一个局外人,或者是一个包袱。他们的沟通越来越少,是酒楼太忙,还是心在一点点地冷却。同床异梦也许从元旦前夜的那个晚上之前就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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