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2018-04-15 作者: 许春樵
第二十三章

齐立言还清了贷款的那天,恒通银行行长王千正式就任柳阳市副市长,王千这几年将柳阳市政府控股的恒通银行资产扩张到一百八十六亿元,为柳阳的中小民营企业发展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救命的血液,扶持过的一千多家经济效益社会效益比翼齐飞的企业,这其中就包括齐立言的光复大酒楼,酒楼一年上交税收一百三十多万,解决就业岗位两百一十多个,齐立言看着酒楼门前挂满了“质量信得过企业”、“再就业模范企业”、“柳阳市文明企业”等十几块铜匾,饮水思源,心潮起伏,他决定请恩人王千吃饭,祝贺王千升任副市长,庆祝贷款全部还清。Www.Pinwenba.Com 吧齐立言觉得王千是一个仗义疏财、清正廉洁好干部,过年齐立言送两条中华烟两瓶五粮液去给王千拜年,王千批评他说,“你贷款都还没还清,这么大手大脚地乱花钱,花谁的钱?还不是银行的钱吗。你这让我怎么对你放心?”齐立言像做小偷一样拎着两条烟两瓶酒灰溜溜地逃离了王千家熟悉而陌生的客厅。

这一次,王千副市长很愉快地答应了齐立言的宴请,他说你贷款还清了,我的心也放下来了,喝一顿酒算不得**,齐立言很别扭地在电话里讨好说,我是想庆祝您当上副市长。王千虽答应了下来,可副市长的工作很忙,直到一个星期后,王千才带着秘书和司机,还有市政府的一位副秘书长、政府办公公厅副主任,还有几个不认识的男女鱼贯而入光复大酒楼,齐立言见没有雪梅就问王千怎么没把嫂子带过来,王千说,“我带办公厅的同志来,是落实此后我的接待一律安排在光复楼,这是公务活动,不便带雪梅过来。”齐立言觉得王千说得在理并有些感动,王市长处处为自己着想。

酒席安排在川菜馆峨眉厅,一桌男女众星捧月似地围绕着王副市长不停地敬酒和说恭维话,在酒精的煽动下,王千眉飞色舞地用筷子指着齐立言,目光扫视着一圈谦卑的脑袋说,“你们知道吗,小齐当初既没有资产抵押,也没有人敢出面担保,我可是冒着丢乌纱帽的危险给光复酒楼贷款的。你看,现在成了柳阳餐饮老大,中国第一家餐饮超市。小齐的眼光不是柳阳眼光,而是中国眼光,世界眼光,看不到这一点,就不会放贷,也不敢放贷。我的体会是,做事要稳,看人要准,下手要狠。我要是稍有犹豫,今天我们就不会坐在这里喝酒了。”众人一起鼓掌,都纷纷说关键是王市长具有中国眼光和世界眼光,言下之意是如果没有王市长的战略眼光,齐立言的眼光也就是戴着眼镜的近视眼光。

齐立言站起来给王市长敬了满满一大杯白酒,他红着脸说,“王市长,没有您的支持,就没有我的今天,我就是说再多好听的话,也报答不了你的恩情,我最好的报答就是把光复楼做大做强,做成中国品牌和世界品牌,我想跟你汇报的是,贷款已经还清了,年底我就要成立光复餐饮集团,至少在柳阳再开三家酒楼,形成东南西北四大酒楼,三年内向南京、上海、北京、广州进军,五年内把光复大酒楼开到国外去,请王副市长和在座的各位领导多多指点和支持。”酒桌上又是一阵掌声,大家都很不负责任地说齐总确实是具备了走向全国冲向世界的实力与能力,齐立言心里清楚,酒桌上的话也就是说说而已,不必当真,不过,他很愿意听到这些美丽动听的词汇和声音所营造的一种狂欢式的氛围。送客下楼的时候,齐立言试探着将装有两万块钱的信封悄悄地塞到王千的口袋里,停车场上晦暗的光线掩盖了他塞钱的手势,王千说你干什么,齐立言说贷款已经还清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这点小意思给你买几包烟抽吧!第一次给人行贿的齐立言腿上都在冒汗,塞了钱后的手指不停地抖动着,像是指关节中风了一样。王千周围都是握手告别的人,所以他也就象征性地推辞了一下,收下了。

晚上回到房间,齐立言对王韵玲说,“我就是比你聪明一些,王市长帮了这么大的忙,两条烟两瓶酒的礼太轻了,所以过年时才没收,两万块钱总算收下了,我心里也踏实了。酒桌上王市长当场指定市政府办公厅以后接待安排在光复大酒楼。够意思!”王韵玲正躺在床上翻看一本过期的时装杂志,她冷冷地说了一句,“你进步够快的,黑道、官场、情场都被你搞定了。”齐立言没说话,一说话又得争吵,针尖对麦芒的生活让他觉得太累太危险,于是他进了卫生间洗澡。喷淋头喷出的热水洗去了他身上的油腻,却洗不去他心里的疙瘩,这个有恩于他的女人正在把恩情当作一笔高利贷,不断地在酒楼里支取决策的权力和一意孤行的意志,这些天她正在跟齐立言闹别扭,陈全跟服务员杨丽在床上被小玉抓了一个现形,三人扭成一团,陈全手腕受伤,川菜馆掌勺的重任只能靠他指挥助手来完成,王韵玲非常恼火,执意要将三人全部开除,齐立言不同意,他说陈全跟小玉不是夫妻关系,既然能跟小玉睡在一起,当然也可以跟杨丽睡在一张床上,我们只保护酒楼的利益,而无需保护他们任何一个人的情绪,开除了陈全等于就是开除了酒楼川菜馆的生意。王韵玲用目光锥了齐立言一眼,“我觉得你现在的道德观念很成问题,你不是在为陈全辩护,而是在为自己辩护。我们现在不是夫妻关系,不受法律保护,所以你也可以跟任何一个女人上床。”齐立言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我们跟他们不一样,我们是同甘共苦一同走到今天的,而不是私奔到今天的。要不,我们明天就去把结婚证拿了。”王韵玲说,“不是你想拿就能拿的,你还得看我愿不愿意呢。”这分明是在叫板齐立言,两个人都很沮丧。

第二天上午,王副市长的秘书小李将装着钱的信封送到了齐立言办公室,信封里还夹了一个便笺,上面用毛笔写着,“小齐,我不打算把钱交到纪委,现如数奉还,请查收。王千”齐立言攥着两万块钱现钞,一时理不出头绪来,齐立言坐在办公室里一直到中午才悟出了一些道理,王千帮助齐立言不是在做一桩生意,用两万块钱买断王千这些年来的关心和支持是远远不够的,情义无价说的就是这个意思。齐立言为自己的草率和庸俗而感到羞愧。

南德山庄以每亩十六万的低价买下了柳阳湖南边的四十亩滩涂进行开发,公司董事长曾少伟跟市政府签订了开发协议,协议规定土地出让金先交三十万,等楼盘开盘后将五百九十四万余款一次性付清,市政府急于招商引资的迫切心情使这一协议优惠到了几乎不讲原则的地步,齐立功为此多喝了许多酒,他知道与南德山庄相隔不到五百米的岸边的一块土地,起拍价就是三十万,成交价在五十万左右,而这块地虽是滩涂,可三通一平每亩最多花八万块钱,这样一算,光这块地价就可净赚七八百万,齐立功喝完酒就钻进了柳晓霞的被窝里,一再说楼房售完后可以给你胡一树一部分酬金,这个项目真是救了我的命。胡一树给齐立功送来了自己的女人,又送来了合作项目,这样的好事好得有点不可思议,好得有点让人担心,所以齐立功这样说的时候,柳晓霞心里就像俗话说的那样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她在南德房地产公司奠基的那天晚上问过胡一树,“你该不会跟这个姓曾的一起合唱空城计吧?”胡一树扬起那颗酸枣似的小脑袋,意味深长地说,“果真能唱成了,那还是托你的吉言呢。”柳晓霞说,“胡一树,你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绝!”胡一树眨动着骨碌碌直转的小眼睛,恶狠狠地说,“是齐立功做得太绝,老子没本事,他手里攥着一把票子,公然就爬上我的床铺,霸占我的老婆,这样的人千刀万剐都够了,中一回空城计算便宜了他。”柳晓霞当时眼睛就绿了,她指着胡一树的鼻子威胁说,“你要是敢骗齐立功,快船帮会卸掉你的脑袋,你以为我不知道,上次敲诈的事就是你干的,一分钱没诈到,还落了个住进医院。你还嫌不过瘾是吗?”无赖的胡一树软下口气说,“我跟你开玩笑的,公司都成立了,哪会唱什么空城计呢,曾老板是广东物流业界的精英,不是我苦口婆心,他才不会到这鬼地方来投资呢。说老实话,我把曾老板引进柳阳,是想拿一笔市政府的奖金,也是想让你看看我老胡是有能耐的大男人,一两千万的资金我几句话就能搞定,你的野男人齐立功能搞定吗?”胡一树这些似真似假的表白让柳晓霞这个直线思维的女人彻夜失眠。

柳阳南德房地产开发公司的法人代表和董事长是曾少伟,齐立功任总经理,公司成立后,曾少伟和胡一树就回广东了,齐立功负责前期的填平滩涂,虽说他是总经理,可要动用每一分钱都要打电话由曾少伟从广东汇过来,曾少伟说法人董事长管财务是天经地义的事,他有些后悔将自己的五百万全都交给曾少伟,可木已成舟,他很恼火却又很无奈,特别是两个月后,齐立功每动用一分钱都要像乞讨似地打无数电话才能汇过来,而且还克扣数额。第二年夏天的时候,滩涂割尽了芦苇,推土机填上了第一层浮土,四十亩的轮廓终于出现在了齐立功的视线里,他站在夏天毒辣的阳光下想象着这里盖成公寓后坐收渔利的幸福情景,湖中闷热的风缓缓地漫过他的全身,他感到脸上的汗水咸涩中居然有些甜味。不久,南德山庄要进行第二次地基夯实,预算资金三十六万,可齐立功再打电话给曾少伟时,电话打不通了,再打,手机关机,固定电话停机,起初他固执地认定自己的手机出了问题,可换座机打,依然如故。一连打了三天,齐立功傻眼了,他站在城市的大街上,连撞汽车寻短见的心都有了。齐立功投进去的五百万都在曾少伟手里,第一遍滩涂填土只用去了四十二万,也就是说他还有四百五十八万烟飞灰灭了。这些钱不仅是他十多年来辛辛苦苦挣来的全部家当,还有两百万是银行贷款,要是追不回来钱,天德酒楼就要改名换姓归银行所有了,祖上的家业将彻底败在他一个人的手里,齐立功在七月流火的夏天全身冰凉,走在阳光下都不停地打着寒颤。他去问市招商局,市招商局说他们也联系不上曾少伟,招商局说再等一段时间如果再没有消息,就请示市政府批准后向警方报案。齐立功哭丧着脸说,“那这块地能不能归我呢?我投进了五百万,秦局长,我的身家性命全在这块地上。”招商局秦局长说,“齐老板,真要是出了什么岔子,我们也爱莫能助,南德公司的法人代表和董事长是曾少伟,而不是你。他不履行合同,这份合同就算是作废了,南德只付了一些定金,到时候市政府肯定要收回这块地,你与这块地没有法律上的隶属关系。现在是法制社会,一切都按法律办,这一点,你见多识广,应该是能想通的。”齐立功说,“秦局长,那我的五百万怎么办呢?”秦局长给齐立功泡了一杯茶,“如果找到了曾少伟,你可以起诉他,追回你的钱。如果找不到,也就只能认倒霉了。这件事对市里的招商工作来说是一个沉痛的教训,现在的骗子太多了,他们脸上又没写上‘骗子’两个字,很难辨别清楚。”

齐立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招商局办公大楼的,他只感到天空在燃烧,熊熊的大火将整个世界烧成了一片废墟,眼前所有楼房和行人都是烈火洗劫后的灰烬。一个月后,市招商局正式向警方报案,齐立功听到了广东警方传来的消息后,一头栽倒在马路边上,手机从他手中摔落到路中央,一辆拉拉粪的汽车碾过手机,手机轧成了一堆粉碎的零件。齐立言被路人送进医院后,直到晚上六点多钟,才从浑浑噩噩中醒过来,醒来的齐立功看见病床前站着神情麻木的齐立德、齐立言还有嚎哭不止的赵莲英,柳晓霞见齐立功睁开眼睛,很不恰当地叫了起来,“活过来了,活过来了!”

曾少伟本是广东乡下一个偷鸡摸狗的无赖,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到深圳打工,别人在光天化日下打工,曾少伟却躲在一个阴暗的地下室里打工,学配汽车钥匙,半年后满师,专门从事偷进口小汽车的生意,发了财后,成立了一家物流公司,公司业务主要是从江浙一带的工厂骗货拉到深圳出手,失过几次手,后来都用钱摆平了。作为一个优秀的骗子,曾少伟调整思路,干起了海上走私的营生,从国外的二手汽车、旧电视机零配件、电脑主板,到布满细菌的死人服装和假冒的名牌手表,什么都干。胡一树是在曾少伟被一伙黑社会打手追杀时认识他的。曾少伟在夜总会看上了一个**和屁股都很饱满的舞女,手下马仔强行将舞女劫持到宾馆让曾少伟上了,舞女哭着将自己被强暴的遭遇告诉了自己的姘头黑道老大阿彪,阿彪带着一帮人将曾少伟堵死在他回家路过的一条胡同里,当时胡一树正在巷子里的一家发廊准备嫖娼,见曾少伟狼奔矢突地逃窜着,他一把将曾少伟拉进了灯光幽暗的发廊,这是胡一树经常光顾的发廊,所以他将曾少伟和一个小姐同时推进了一个包厢里,“你们进去把衣服脱了,外面的事由我来对付!”阿彪追杀的人搜索到这家发廊时,胡一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你们可以搜,但不能坏了我的生意,我们混口饭吃也不容易。”一伙人不睬冒充店老板的胡一树,挨着包厢搜,在搜到曾少伟和小姐的包厢时,他们看到了两个叠在一起的**,于是嘴里骂了一句,“妈的,晦气!”说着扬长而去。躲过一劫的曾少伟拉着胡一树的手塞给他一叠票子说,“兄弟,谢谢你救了我一命,这点钱你拿去喝茶吧!”刚被一家专开增殖税发票的黑头公司炒了鱿鱼正走投无路的胡一树说,“我不要钱,大哥,你要是诚心谢我,就帮我找一份工作。”曾少伟说,“你这么聪明的人,难得的人才,走,跟我去干!”胡一树从此就成了曾少伟走私物流公司的员工,并很快成了曾少伟的心腹,还当上了人事部经理。曾少伟不想去柳阳投资,胡一树央求他说自己的老婆看不起自己,跟别的男人上了床,还要跟他闹离婚,去柳阳投资是为了帮兄弟我在柳阳亲友们那里撑个面子,在老婆面前露一露威风,曾少伟对救命恩人这一并不过分的要求很快就答应了下来,只是他对房地产项目毫无兴趣,所以奠基后就撒手不管了,他虽不想在这个项目上骗钱,但他也不愿让别人骗去自己的钱,所以就以法人代表和董事长的身份牢牢地控制住了资金使用大权,他是绝对不能被齐立功骗的,这关系到一个优秀骗子的荣誉和尊严。

要不是因为后来出了岔子,他会跟齐立功合作到底的。夏天的时候,海关和公安部门连续几次来到南国物流公司调查公司的情况,曾少伟嗅出了不祥的气味,他抢先一步将公司的钱财全都转移到了国外,就在海关和边防武警对曾少伟实施抓捕的时候,曾少伟已经持南太平洋小国西萨摩亚的公民护照顺利出境了。曾少伟在几年前就办了移民手续,中国警方无权去抓一个已逃往国外的外国公民。齐立功就这样栽在了一个意外事件之中,然而这意外却又是胡一树一次精心策划的结果。胡一树与柳晓霞并没有离婚,他觉得是柳晓霞在大款齐立功的勾引下才提出离婚的,他心犹不甘,就准备拖死柳晓霞,每次回到柳阳走进杂技团的家里,他先将柳晓霞按到床上捶一顿,然后强行进入她的身体,他不能容忍自己被柳晓霞从床上到床下的全盘否定。怀恨在心的胡一树想了好几个晚上,动了敲诈齐立功的歪主意,谁知敲诈不成还挨了一顿毒打,于是胡一树在得知齐立功准备开发房地产时,一个阴险而恶毒的计划很快就酝酿成熟了,他先是将曾少伟说服好后到柳阳投资房地产,在项目上马后,胡一树向海关举报了曾少伟走私的详细资料,证据确凿,铁证如山,他预先设想的是曾少伟被捕后肯定是要判死刑的,曾少伟一死,房地产项目必然完蛋,半途而废的齐立功竹篮打水一场空。后来他听说曾少伟持外国护照逃走了,而且转移走了全部资产,这些资产中就包括齐立功的五百万,胡一树还是激动得连续一个星期每天晚上都睡在妓女的怀里,有时还情不自禁的冒出一句,“齐立功这个王八蛋终于破产了,苍天有眼呀!”妓女不知所云,身上的肌肉就收缩得像一块压缩饼干。

许多年以后,齐立功得知这一隐秘真相时,他枯坐在柳阳湖边的一棵柳树下,整整一天都没说话,当西天的落日沉入湖底的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湖风混合着浓郁的水腥味掠过他历尽沧桑的脸,他闻到的却是血腥味。

风水轮流转,转得太快,快得让齐老爷子猝不及防,风烛残年的齐修仁没想到齐立功一夜之间就陷入了破产的绝境,清道光年间就建起来的天德楼一眨眼就被银行大笔一勾,勾走了。天德楼一丢,类似于天下第一关山海关失守,随之而来的是兵败如山倒,齐家祖上的家业就这么完了。齐立德的天德速冻食品厂流年不利,新世纪开张以来,柳阳雨后春笋一样地冒出了许多速冻食品企业,竞争异常残酷不说,一些隐蔽在阴暗巷道里的小食品厂在老鼠和麻雀乱窜的车间里生产“天德”速冻水饺、汤圆、面条、馄饨,然后销往江苏、上海、浙江、安徽等地,包装袋上的地址、电话号码完全一致,由于查出了大肠杆菌超标等危及健康和生命的严重问题,退货源源不断地返回到了齐立德的厂里,等到齐立功房地产项目破产的这一年,齐立德的天德速冻食品在外地市场几乎全军覆灭。齐立德一次次发找齐立言商量对策,齐立言忙于南市区光复大酒楼的选址和筹建,也没什么心情跟齐立德坐下来认真研究,他只是很敷衍地说,“二哥,天德的牌子已经倒了,想扶是不扶不起来的,你的货款每天一结也行,我马上给财务部打个招呼。”说完就扔下齐立德,手里拎着汽车钥匙走了。齐立德愣在齐立言的办公室里,他没有得到扭转乾坤的对策,得到的却是老三毫不留情的死刑判决书。齐老爷子不甘心,他要耗尽最后的力气来保护老字号天德的招牌,捍卫齐氏家族悠久的光荣传统。在老爷子零碎而严密的想象中,齐氏家族的风水现在已经转到老三齐立言的门前,现在能够拯救家族命运的人只有齐立言,他想让齐立言将光复大酒楼改成天德大酒楼,然后以齐立言酒楼的影响力带动齐立功的酒楼和齐立德的速冻食品厂,兄弟三人打出同一品牌,共同占领柳阳市场,重振天德雄风。败走麦城的齐立功已经同意无偿出让天德商标给齐立言使用,眼下不是他帮助齐立言,而是想沾齐立言的风光,求得死里逃生的机会。于是,齐老爷子让齐立功通知齐立德和齐立言到荷叶街老屋开一次家庭会议,心灰意冷的齐立功给齐立言打了几次电话,齐立言都推托说自己太忙等等再说。

吴阿婶年前因为风湿性关节炎辞去了齐家钟点工的活,齐立言花一千六百块钱月薪请了一个厨师学校毕业的乡下小伙小马专门给老爷子做饭并照料日常生活,晚上睡在老爷子隔壁房间,一有风吹草动,马上就赶到老爷子床前。小马是岳东生的同乡,手艺一般,人却很老实听话,也很有耐心,老爷子生活得很轻松,可老爷子的心里却一点轻松不起来,这三个儿子每天都晃动在他的面前,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足以让老爷子寝食不安,可怜天下父母心,可天下做儿女的没几个能理解父母令他们厌烦的一番苦心。齐立言迟迟不来荷叶街开会,老爷子隐隐感到翅膀硬了的老三正在发酵并坚定着见死不救的决心。

王韵玲从一开始就反对齐立言在南市区选址开张第二家光复大酒楼,她说宏盛广场的光复大酒楼刚刚步入正轨,人力、精力、财力都不足以立即扩张,现在的任务不是简单地扩大规模拼命赚钱,而是要潜心研究和制定餐饮超市的一整套管理规范和运营模式,拿出一个肯德基一样严格而科学质量标准体系。齐立言对王韵玲的意见不屑一顾,“标准和规范是在实际操作中形成的,不是坐在办公室里研究出来的,我们进军的是餐饮市场,而不是餐饮研究所,胜利是在战斗中打出来的,而不是坐而论道论出来的。资金有什么问题?现在是银行找着我贷款,而不是我去求着银行贷款。恒通银行的账户上已经有四百多万盈利放在那里了,那些钱不用留着干什么?你要知道,我齐立言是干事业的人,不是为赚取钞票数字的人,像你这种小农意识,农民眼光,怎么能跟我一起开动这艘超级航母。”齐立言的话不仅贬损了王韵玲,甚至还蔑视了王韵玲的农民出身,王韵玲气得流下了眼泪,“这个副总我不干了!”齐立言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有些过分,就走过来安慰她说,“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了,好不好?你干不干都是光复大酒楼的创始人,奠基人,领路人,你要是撂挑子,不就是把我扔到火上烤了吗?下午去医院检查一下,要是真怀孕了,可不能让我儿子在你肚里受委屈了。”

王韵玲两个月没来月经了,想去做个检查,可酒楼太忙,一直没时间,王韵玲本来就不想参与南市区的酒楼选址和筹建,要是怀孕了,正好撒手不管。当天下午也独自去医院一检查,医生高兴地向她宣布,“恭喜你,有了!预产期是明年的三月十六号。”晚上回到光复大酒楼六楼的套间,王韵玲喜形于色地把化验单递给齐立言,“好运都被你一个全占去了,想开酒楼就红火地开成了,想要个儿子就怀上了。我是个女人,做母亲才是最光荣最伟大的,开酒楼是你们男人的事,往后可不要再命令我东奔西跑了,不然我肚里的儿子会哭的。”王韵玲脸上闪烁出母性的光辉,幸福的感觉溢于言表。齐立言一把抱住王韵玲,“南市区光复大酒楼开业那天,我们正式举行结婚典礼,我要让你成为柳阳最风光最体面的新娘。”王韵玲娇嗔地推开死死抱住自己的齐立言,“你太粗鲁了,儿子在肚里憋得喘不过气来了。”齐立言松开王韵玲,笑着说,“才两个月,还没有一个烟头大呢,哪晓得喘不过气来呢?”小慧已经送到省城去上贵族学校了,齐立言想要个儿子,将来做他的接班人,他无数次异想天开地对王韵玲说将来光复的海外发展就交给儿子去打理。王韵玲说等结婚了以后再要孩子,可一时疏忽,抑或是齐立言在急不可耐中使了暗招,这个小家伙不请自到地就在她肚里做窝了。这个晚上,齐立言和王韵玲摒弃前嫌,放弃争论,两人拱在被窝里兴奋异常,激动过分的齐立言想跟王韵玲亲热,王韵玲推开他说,“为了你的海外事业,忍一忍吧!”

恒通银行客服部经理李晓跟信贷部经理程超找到齐立功时,齐立功正在跟齐立德打电话,李晓和程超听到齐立功对着话筒的最后几句话是,“你大嫂赵莲英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我是毁在老三手里。要不是老三把酒楼开在天德的家门口,天德的生意就不会直线下滑和亏损,我也就不会吃饱了撑的去搞什么房地产,也就不会落到今天负债累累的地步。”齐立功放下电话看到恒通银行的两位经理站在他办公室门口,他知道要债的终于上门了。齐立功以老爷子天德楼房产做抵押的两百万贷款期限是一年半,原先计划一年半南德山庄封顶,就可提前卖楼花,两百万很轻松地就能还上了,现在贷款到期了,楼盘连图纸都找不到了。齐立功见到银行的人就像犯罪分子见到手里拎着手铐的警察一样,鼻子上直冒冷汗。李晓和程超落座后,李晓很客气地对齐立功说,“齐总,评估公司的报告已经下来了,天德楼按目前的市价是两百一十八万,你的贷款本息加在一起是两百二十一万,百分之七的利率还是程涵副主席打过招呼的,别人贷款是七点四的利率。这样一算的话,你用天德楼抵押后,只要再交三万块钱,这笔业务就算了结了。”齐立功紧张得不停地抹着脸上的汗水,他忘了给客人倒茶,连递烟都忘了,信贷部程超经理主动给齐立功递过来一支烟,齐立功接过烟,将过滤烟嘴部分咬倒了,打火机窜出的火苗烧着烟嘴,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焦糊气味。程超态度很温和地对齐立功说,“房产证是你父亲齐修仁的名字,房产过户到银行,还得请你父亲签个字,麻烦你带我们去找一下你老人家好吗?”面对着程超递给他的一堆手续繁杂的材料,齐立功不接也不看,这些纸质文件如同飘着油墨香的逮捕令。齐立功说,“李经理,程经理,贷款能不能缓一缓再还呢?这是我父亲的房产,我的两个兄弟都有份,要是败在我一个人手里,我跳进柳阳湖还赎不清这个罪过呀!”齐立功感到自己的鼻子里酸酸的,想哭。程超是不会被客户动情的叙述打动的,职业身份使他在齐立功垂死挣扎的时候补上了加速死亡的致命一枪,“齐总,贷款缓还是可以的,可你的合作伙伴已经逃往国外,这个项目彻底破产了,货款延期的理由已经不成立了,就是我们的老行长王市长也做不了这个主呀。再说了,两百万一年的利息就是将近二十万,税务部门已经证实去年你这个酒楼是亏损企业。我们也没办法,所以请你能够理解和配合我们履行手续。”

齐立功带着两位经理来到荷叶街找到齐老爷子时,老爷子同样不接程超递过来的天德楼房产过户手续,他苍老的脸抽搐着,捧着茶壶的手不规则地抖动,壶嘴里于是就漏出了一些稀黄的茶水,茶水滴落到砖地上无声无息。程超看着老爷子抑制不住悲伤的表情,说,“老人家,这是行里的规定,我们也没办法,请您老给我们小辈行个方便。”老爷子将目光转移到屋外灰暗的街巷里,他望着巷子里斑驳墙壁上隐隐约约的旧时代标语,似乎想从那些分裂的偏旁部首里寻找到出路。过了一会,老爷子收回目光,对二位经理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齐家刚刚遭遇不测,银行追债迫切,雪上加霜。祖上家业,毁于旦夕,我一时难以承受。二位宽限时日,若年内实在无力还债,我再签字如何?”李晓程超见老爷子言辞恳切黯然神伤,就动了恻隐之心,答应回去后给行长做个汇报。

李晓程超走后,齐立功看着沉默不语的老爷子,扑通一声跪倒在老爷子面前,“爸,我对不起你!都是我不好,把家业给败了。”齐立功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流下了忏悔的泪水。老爷子连忙拉起齐立功,佝偻着腰轻轻掸去齐立功膝盖部位的灰垢,然后坐在椅子上用龙头拐杖捣着地上的青砖说,“胜败乃兵家常事,输赢为赌场常理,天德楼就算抵押给银行了,又何足挂齿!天德招牌不倒,你的精神不倒,从头做起,总有一天,你就会赎回酒楼,抑或像立言那样,开一个更大的酒楼。你是从摆馄饨摊起家的,老三不就是从收破烂起家的。东方不亮西方亮,立言不是站起来了吗?”老爷子在跟银行两位经理提出宽限时日的全部信心就是来自于老三,也许老三会有办法。齐立功听了老爷子话后,像是心脏病突发的人吃了一粒硝酸甘油一样,心里平静了下来。他对老爷子说,“天德楼要是能保住,我打算从做小吃开始,开成快餐店,跟老三避开竞争,总有一天会翻过身来的。”老爷子对齐立功这一想法非常赞赏,只要天德楼还在,做什么并不重要。

怀孕后的王韵玲不再东奔西走,她每天负责管理酒楼内部的经营,齐立言忙着选址、谈判,女主内男主外的格局应该说是比较合理的,可酒楼的内务管理比一个工厂还要繁杂,妊娠反应和劳累使得王韵玲好几次在走廊上扶着墙呕吐,忍无可忍的时候她恨不得把五脏六腑一起吐出来,可吐出来的都是酸水。采购部经理二子是闻着王韵玲呕吐出的酸水味向她汇报工作的,他说最近一段日子从湖滨乡拉回来的人工饲养的野味点单率越来越低,市里开了几家专营“正宗野味”的酒家,光复大酒楼的野味由于是不言而喻的人工的饲养的,所以倍受冷落,二子说齐立言让他买来猎枪和猎枪子弹铁砂子,准备将野鸡、野鸭、野兔集体枪杀后再加工成菜品,一定要让顾客从野味里吃出铁砂子,二子说,“齐总不让我跟你说,可你是我的分管领导,我想还是跟你汇报一下。”王韵玲听了这话,嘴里的酸水全都咽回了肚里,“枪和子弹都买回来了?”二子说,“买回来了,下午就要集体枪毙这一百二十多只野味。”王韵玲以副总的口气命令二子说,“不许枪杀!”二子本来就想通报一下,没想到意见居然不统一,他有些为难了,“王总,齐总说的很有道理,宰杀血流尽了,野味就不鲜了,枪杀是为了保证鲜味的。”王韵玲说,“他是想以次充好,以假充真。把人工饲养的野味充做野外猎来的野味卖出去,这种欺骗顾客的事不准干!”二子挠着头说,“可齐总已经说过了,不执行恐怕不好办吧?”王韵玲说,“这件事你听我的,天塌下来由我负责。”

中午齐立言从外面回来后,坐在沙发上不停地回张慧婷信息,张慧婷在信息里说她不想给跟孙玉甫打工了,“误入歧途太久了,我明天就辞职,拿不定主意,想听听你的指点。这两年全靠你支持,谢谢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救了我,如今也只有你能救我。”齐立言回信息说,“弃暗投明是你唯一的出路,堂堂正正地做一个女人!”王韵玲坐在齐立言对面的沙发上,身体松软得像一个沙发靠垫,她从齐立言发信息的手势中感觉到是在给一个女人回信息,这很奇怪,没有理由,没有原因,仅凭着手指掐动的姿势就判断出来了,而且完全正确。只是王韵玲不知道齐立言在给哪一个女人回信息,她以为是那个眼神带钩子的小玉在撩拔自己的男人。齐立言回完了手机信息才抬起头来跟王韵玲说话,那目光散乱中带着些迷离,“财务部经理小徐账目做得很乱,跟工商、税务的协调能力也差,我考虑将她换了。”他在为张慧婷到酒楼来任职先作一些铺垫。王韵玲没接齐立言的话,她知道这段日子张慧婷跟齐立言联系频繁,有时他们已经上床睡觉了,张慧婷还在给齐立言打手机,王韵玲顺手拿起齐立言的手机,按了接听键没好声气地说,“深更半夜的,你找谁?”张慧婷在电话里声音很暖昧地说,“是韵玲呀,我是你表姐慧婷,让立言接一下电话!”那语气像是他们不仅没有离婚而且还正在蜜月中一样。王韵玲声音冷冷地说,“立言在卫生间洗澡。”说着就掐断了张慧婷不适时宜的声音,身边的齐立言说,“你胡说什么呀,谁洗澡了?她找我肯定有事。”王韵玲目光尖锐地锥了齐立言一眼,“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说呀,都快夜里十二点了,还打电话,什么意思吗?”齐立言搂过王韵玲说,“十个女人十一个小心眼,堂堂的王副总还这么小鸡肠子。”王韵玲眼睛里闪着泪花说,“齐立言,你要是以张慧婷背叛你的方式来背叛我,老天爷有眼,你会遭报应的。”齐立言含糊其辞地说,“你看你说到哪儿去了,我怎么会做对不起你的事呢?没有你就没有我齐立言今天,就像没有**就没有新中国一样,这是任何时候都不能篡改的。你在我心中,永远是老大,是第一位的。”王韵玲反应敏捷地接上去说,“那老二,第二位是谁?”齐立言熄灭床头的灯光,“不要胡说八道了,睡觉!”黑暗中的两个人谁都没睡着,他们听着窗外渐渐平息下来的市声,各自盘算着自己的生活前景,床上的沟通变得越来越困难了。

此刻,坐在齐立言对面沙发上的王韵玲双手平放在胎儿还没有出怀的腹部,掷地有声地问道,“齐立言,如果你要是想靠弄虚作假坑蒙拐骗来经营这艘航母的话,还不如去划一个小舢板开个快餐店正大光明地做生意。”齐立言装糊涂地说,“你是不是吃错药了?无缘无故地让我去摇一个小舢板,我什么时候弄虚作假坑蒙拐骗了?”王韵玲从腹部挪开苍白的手,手指着齐立言说,“你是因为不愿弄虚作假才从天德酒楼辞职的,我是看中你为人正派才跟你一起去吃苦受累的,可你倒好,酒楼没开几天,就挂着羊头卖起了狗肉。究竟是我看错人了,还是你本来就跟齐立功一娘所生,坑蒙拐骗是你们齐家祖传的发财秘方?你居然瞒着我让二子买回了猎枪,你把我当成你的绊脚石了是不是?”

齐立言很轻松地笑了起来,“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枪杀野味又不是枪杀活人,你干吗那么较真,做生意不顺应潮流,等于是自寻死路,满大街都是假名牌,谁当一回事了。大家都做假了,假的就是真的,真的反而成了假了,上个星期工商局非要说我们店里有三条‘中华’烟是假的,可抽起来比真‘中华’味道还要好,张慧婷的烟酒商店经常有顾客把真‘中华’当假烟拿去退,结果一鉴定,是真的。现在真的和假的是没有界限的,很难说我现在抽的这支‘中华’是真还是假。没办法,世道如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你就此把我定一个骗子的罪名,不是明显在制造冤假错案吗?不让二子告诉你,不就是怕你一时想不通。气坏了肚子里的儿子,还不一生下来就要跟我这个当老子的拼命。”

王韵玲气得血直往脑门上涌,她上气不接下气地指责齐立言,“你就打算以这种坑蒙拐骗的手段把光复品牌做到国外去吗?那我告诉你,你到国外开酒楼的那一天,就是到国外坐监牢的日子。我真没想到,你会变得这么快,变得这么坏,要是你继续以这种思路经营的话,我看这个酒楼可以不要开了,早关门就少作孽。”

王韵玲的这些话如同有毒的纰霜强行地塞进了齐立言的胃里,齐立言也火了,他深邃的眼镜片后面跳跃着被激怒的目光,“酒楼开不开不是你说了算的,你不要摆不正位置,这个酒楼的法人代表是我,不是你。你说,究竟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王韵玲第一次公开反抗说,“正确的就听你的,错误的就不听你的。我已经让二子停止枪杀野味了,这回听我的。”

齐立言拍响了面前的茶几说,“岂有此理,我的酒楼,我做不了主,笑话!”他拔通二子的电话,用强硬的口气命令道,“野味集中枪杀,下午,不,马上立即执行!”

不久,楼下就传来了一阵密集而沉闷的枪声,人工饲养的野味在一楼后面的一个铁皮棚子里壮烈地死去,它们在过了一段饱食终日的幸福时光后却以最快的速度死于非命,枪伤还原了它们本来的身份和属性,只是**的性质已经被人为地修改了。王韵玲听到楼下的枪声后,像是自己被执行了死刑,她沦陷在沙发里,闭上眼睛,一行清晰的泪水夺眶而出。

张慧婷在跟孙玉甫正式提出辞职时,他们两人都感到这段缘份已经走到了尽头,孙玉甫貌似潇洒,内心却相当软弱,他想跟林珊离婚,可只要林珊说一个不字,他就不敢也不愿为爱情豁出身家性命,在他这个年龄,爱情已不是生活的核心价值,而只是生活中的调味品,有爱情可以让生活多点滋味,没有爱情也不至于被活活饿死,这个烟酒商人很理智而有分寸地经营着他和张慧婷见不得阳光的爱情。林珊说坚决不离婚一定要把孙玉甫耗死,孙玉甫也就无可奈何接受了林珊耗死自己的计划和安排。张慧婷从二十九岁到三十四岁,五年了,她在一种别人歧视的眼光中过着屈辱而没有尊严的生活,看着自己在镜子里一天天地老去,眼角暗藏的皱纹在她劳累过度的日子里会公开地暴露出细密的线条,那像是绞死青春的绳索一样。孙玉甫知道自己不可能对张慧婷未来的生活负责,所以他知道张慧婷辞职和辞去对他的爱情是同时进行的。好久他们已经没有男女之欢了,孙玉甫隐隐感到可能与齐立言的东山再起有关,这两年张慧婷经营的烟酒商店光销售提成就拿了六万多块,这对于一个打工者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如果齐立言真的能跟张慧婷破镜重圆,他愿意接受这个对自己来说很受伤的事实,然而更多的是无奈,就目前来看,他和林珊注定了要在无爱的婚姻里同归于尽。孙玉甫觉得自己是有愧于张慧婷的,所以在她辞职的时候,他塞给了张慧婷一个两万块钱的红包,张慧婷说我不要,孙玉甫问为什么,张慧婷说你每月给我正常开工资,我不知道这两万块钱是什么意思,如果你要是想用两万块钱像买断下岗工龄一样买断我五年的青春,那是远远不够的,我也是不愿卖的。孙玉甫脸上很难堪,他支支唔唔地说,算是对你这些年来为我烟酒商店所做贡献的一点奖励,可以看作是奖金。既然是奖金,张慧婷觉得这些年他为孙玉甫挣的利润不下于二十万,额外再奖励两万块钱也能说得过去,张慧婷在解决了思想问题后就不客气地收下了。虽说这几年来两人经常争吵闹别扭,可分手的那一刹那,他们还是很伤感,孙玉甫拉住张慧婷有些冰凉的手说,“以后你要是有什么困难,就跟我说一声。”张慧婷说,“我尽量自己解决,不麻烦你了。”孙玉甫知道,张慧婷只要一转身,他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就彻底消失了,他想最后拥抱一下张慧婷,张慧婷感觉到了孙玉甫正在酝酿的姿势,于是一转身走了,她走下楼梯的声音,像是一块块乱石一样砸进了孙玉甫的心里,心里很疼。窗外平静的天空下,飞过一群麻雀,孙玉甫想做一只自由的麻雀。

王韵玲一个多星期都不理睬齐立言,不跟他说话,睡觉以背靠背相互对抗的姿势一直到天亮。齐立言担心王韵玲肚里的儿子伤了胎气,就主动讨好她,将削好的苹果递到王韵玲的手里,王韵玲接过苹果放到床头柜上,苹果在空气中氧化后很快就生锈了,生锈的苹果像是一颗变质的心。齐立言很苦恼,他压抑着内心的郁闷小心地经营着他和王韵玲的爱情,然而他们患难与共的爱情在事业有成后反而变得脆弱起来,齐立言怀疑他们共同守望的是人生困境中绝地反击的信念,而不是相互宽容和相濡以沫的爱情,当初王韵玲不顾一切地追随自己是追随她内心里的反抗世俗与拒绝时尚的精神梦想,那时候物极必反的齐立言正好给她提供了一个极端化的实证,所以他们像是做一笔买卖一样,一个要买,一个有现货,于是成交了。齐立言的这种想法很大程度上亵渎了王韵玲付出的青春和情感,但功成名就的齐立言在这样的时刻注定了敢于武断地裁决生活和感情,一意孤行是所有成功人士共同的气质,齐立言当然也不例外。他可以用语言去讨好女人,但他决不会以牺牲男人的意志去迎合女人,所以酒楼后面的铁皮棚子里,每过两三天就会响起血腥的枪声,王韵玲在枪声中鲜血淋漓,她感到自己跟那些野味们一样正在慢慢地死去。

一个不能改变社会的人,就必须接受社会对他的改变,这是齐立言开酒楼后的一个重要启示,前些年他标新立异地跟这个社会扳手腕,那是他在迈向一个社会精英成长过程中必然付出的代价,就像婴儿尿床一样,说不上对,也说不上是错。什么是成熟?成熟就是当指鹿为马成为真理的时候,你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把鹿说成是马,中国有句俗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全柳阳市的餐饮业都在枪杀人工饲养的野鸡野鸭,然后加工成“正宗”的野味,如果他齐立言再坚持宰杀的话,那么连人工饲养的名份都得不到承认,人们会认为是家养的鸡鸭,事实证明,枪杀的野鸡野鸭野兔的点单率上升了百分之二百。主人满意,客人高兴,两全其美。

尽管齐立言为了遵循生存法则而固执地坚持自己与时俱进的改变,但他是一个男人,一个负责任的男人,所以他不愿意亏待任何一个有恩于他的女人,他决定年底南市区光复大酒楼开业时与王韵玲正式举行结婚典礼,让她有一个修成正果的圆满人生,这是已经列入计划了的,是必须要完成的。尽管张慧婷伤害过他,念及当年拉着母亲跳河的勇气嫁给他,卖了陪嫁的金戒指支持他闭门造车,他还是打算让会计出身的张慧婷到自己的酒楼来任财务部经理,他对王韵玲说,“夫妻离婚成仇,那是小市民的肚量,我连前妻都不会亏待,当然不会亏待你的。你不仅应该支持,而且应该为我这一宽容大度的决定而感动。”这种口气是居高临下的,甚至还带有恩赐的意味。当上了光复大酒楼总经理的齐立言说的话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会说话。王韵玲虽然对孔子所说的“巧言令色,鲜矣仁”缺少记忆,但她相信一个人表白得太多是因为内心里不够坚定或缺少底气,看一个人,不在于看你怎么说,而在于看你怎么做。所以齐立言说完要聘张慧婷到酒楼财务部任经理的话后,王韵玲既没有支持,也没有反对,更没有感动。她一句话不说,默默地坐在沙发上把玩一只长毛绒玩具熊,一副旧社会家庭妇女般的麻木和慵懒,支持和反对都没有意义,因为齐立言现在是以酒楼总经理和法人代表的身份向她宣布决定,而不是征求意见。共同创业的时候,王韵玲与齐立言是平等的,王韵玲说给快餐店员工涨工资,齐立言马上就涨,王韵玲说快餐店要开辟送外卖业务,齐立言带头送起了外卖,可自从光复大酒楼开张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变了,变成了上下级关系,变成了从属关系。这悄无声息的变化是在不知不觉中完成的,时至今日,王韵玲感到的不只是他们之间严格的从属关系,齐立言甚至连对她起码的尊重也没有了。在王韵玲看来,被改变的除了两人的平等关系,还有齐立言的人生态度和价值立场。这些改变对于王韵玲来说是致命的,是毁灭性的。

张慧婷去光复大酒楼上班的前一天傍晚,她给齐立言发了一条信息,“感谢齐总的信任和栽培,我在家里准备了几个你最喜欢吃的菜,你能赏光吗?”王韵玲不理睬齐立言,这段日子他很苦闷,看了信息后齐立言立即开上车就去了张慧婷在南大街67号院的一小套两室一厅的出租屋里。

齐立言裹着黄昏的暮霭敲开了张慧婷的门,张慧婷刚刚烫了头发,自然而流畅的长发披到了火红色的的羊绒衫的后面,气色红润的脸上闪烁着激动而羞涩的神情,在休养生息了一段日子后,张慧婷看上去依然风韵楚楚,这顿饭的主题是感谢,还是赎罪,抑或是重温旧梦,张慧婷心里很复杂,她觉得是兼而有之。

出租屋里收拾得条理清晰,一盆杜鹃花摆放在客厅的茶几上,水红色的窗帘隔开了城市的喧嚣和杂乱,一台简易的音响里反复流淌出齐立言最喜欢的克莱德曼的钢琴曲,屋里弥漫着家的温馨。张慧婷做了齐立言最喜欢吃的红烧猪蹄、麻辣鱼、蘑菇炖小鸡,还有几个小炒,菜虽不多,但很用心,这使齐立言想起当年荷叶街违章搭建的小厨房里的短暂的幸福时光。张慧婷开了一瓶王朝干红,倒满了两玻璃杯,张慧婷举起杯子对齐立言只说了三个字,“谢谢你!”齐立言跟她碰轻轻地碰了一下,“谢谢你还记得我喜欢吃的菜和喜欢的音乐。”

吃饭喝酒的过程相当漫长,在大多数时间里,他们是把说话当作下酒菜的。张慧婷说到自己当年跟齐立言争吵的痛苦经历,悔恨得流下了眼泪,“我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可日子过到了那种地步,看着你在齐家倍受歧视的遭遇,我实在受不了了,我伤害了你,你不但没有记恨我,还帮助我,支持我,救了我,天下像你这样的好男人再也找不到了。”齐立言很诚恳而大度地安慰着她说,“也怪我那时候太年轻,少不更事,犟着性子蛮干,让你受了那么多苦。说老实话,那种日子,我要是女人,我也受不了。过去了,就不说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齐立言一席话,把两人这么多年来的恩恩怨怨一笔勾销了。张慧婷像是身上被根除了所有的癌细胞一样,有一种死而复生的轻松。在说到王韵玲的时候,喝多了酒的齐立言丧失了应有戒严,说了一些本不该说的话,“我承认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王韵玲给了我最大的支持和帮助,可酒楼还没有冲出柳阳呢,她就整天想着夺权,对我的决定指手划脚,横加干涉,简直跟**差不多。光复大酒楼是我策划的,我是法人代表,当个副总还不满足。”齐立言说到一半的时候就后悔了,可脑袋失控了,刹不住车,说出的话就像倒出去的水,收是收不回来的,也就是成语中说的“覆水难收”。张慧婷听了这些话,她心里有了一些底,于是安慰齐立言说,“我是过日子的女人,韵玲是想干事业的女人,过日子的女人婆婆妈妈的有些俗气,干事业的女人主意比厨艺多,她年纪轻,说话有时很冲,你让着她一点就是了。”张慧婷不合时宜地将自己和王韵玲进行比较,看似客观公允,可话里似乎暗示着像王韵玲这样干事业的女人篡党夺权是很正常的。齐立言没接话,他不想继续讨论这些问题。

酒一直喝到晚上九点多钟,一瓶红酒见了底,桌上的菜也凉了。齐立言准备回去,张慧婷说吃了饭再走,于是给齐立言下了一碗阳春面,齐立言连汤带面地吃下后,身上热得冒出了汗来。

齐立言临走前到张慧婷的房间里拿挂在衣服架子上的风衣,张慧婷也跟了进来,齐立言说,“明天早上九点去上班,跟小徐把工作交接一下,正式出任酒楼的财务部经理。张经理,你可是我们酒楼的财神爷呀!”喝了酒的张慧婷拉住齐立言的手,目光迷离声音呢喃地说,“立言,立言!”王韵玲怀孕后齐立言好久不近男女之事了,此时,在张慧婷暧昧的感召下,精通男女之事的齐立言全身像是被浇上了汽油一样烧着了,借着酒性,他一把抱住张慧婷,两人动作熟练地倒在床上滚作一团。齐立言与张慧婷之间虽说分开这么多年来,可当他们脱光了衣服抱在一起时,配合却是那样的默契和自如,轻车熟路,他们就像是两个优秀的学生温习了一次早就烂熟于心的功课一样,久旱逢甘霖的齐立言在翻天覆地的相互冲撞中与张慧婷共同完成了一次完美的鱼水之欢。风停雨歇后的张慧婷抚摸着齐立言汗湿的额头,说,“立言,我对天发誓,丽都宾馆那次我跟孙玉甫真的什么事都没发生。”齐立言听到丽都宾馆和孙玉甫两个词汇时,身上的热汗一下子凉了,胸口一阵阵疼痛,他跳下床铺,迅速套上发衣服。齐立言心想丽都宾馆什么也没发生,难道湖光大厦金屋藏娇了四年,什么也没发生,你张慧婷是尼姑吗?他心里像咽下了泔水一样恶心。张慧婷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眼神很迷惘地望着神经质似的齐立言。

女人让齐立言心有余悸。王韵玲怀孕后他的夜晚一片苍白,小玉不敢多碰,她是一颗危险的炸弹,因为齐立言深知一个女人跟有妻儿的男人私奔,是需要杀人放火一样勇气的。尽管小玉勾引他时说不会破坏齐立言与王韵玲的爱情,但齐立言还是提高警惕地拒绝着小玉一次次抛过来挑逗的眼神。自去年元旦前夜一夕偷欢后,齐立言一直躲着小玉的公开的引诱,两个星期前,齐立言在丽都宾馆与南市区政府洽谈光复大酒楼分部地选址,洽谈完后齐立言正准备退房回宏盛广场,一身妖娆气息的小玉推门进来了,齐立言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情不自禁地与小玉抱在了一起,对于小玉那魔鬼般的身材和艳若桃花的姣容,齐立言在她脱光衣服的时候实在无法抗拒,在他进入小玉的时候,齐立言想到了张慧婷与孙玉甫在丽都宾馆的相关细节,于是他变得粗暴而野蛮,小玉却死得其所地享受着这种摧残。但离开床铺后,齐立言戴上眼镜,又恢复了老板与员工的等级森严的表情。小玉嘴里嗑着瓜子,“你干吗这样一本正经的,我马上告诉王姐你肚脐下面有一颗红痣。”齐立言吓得全身直冒冷汗,小玉将一粒瓜子壳吐出来,然后看着瓜子壳经过齐立言耳朵边划过的一道弧线,她看着风声鹤唳的齐立言笑了起来,“齐哥,我是跟你说着玩的。下次想我了,尽管吩咐就是了。”此后,小玉真的没说,只是在没人的地方碰到齐立言时捏了一把他的胳膊说,“你真棒!”

齐立言跟张慧婷**是安全的,所以他走出张慧婷出租屋时,风一吹,心里压抑太久的郁闷和烦燥一扫而光,先前张慧婷提起丽都宾馆和孙玉甫时短暂恶劣的情绪也不见了。第二天,做过爱的张慧婷脸色滋润地来到了光复大酒楼,齐立言将张慧婷带到王韵玲的办公室,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地对张慧婷说,“财务是由韵玲分管的,以后有什么事,直接向韵玲汇报。”张慧婷有些拘谨地点点头。齐立言走后,王韵玲指着办公桌对面的椅子示意张慧婷坐下来,张慧婷小心地坐下来,王韵玲说,“欢迎你到酒楼来上班,月度报表好做,每天的日报表经常出差错,五大菜馆打烊后的流水单统计得仓促而草率,你来了后,希望能得到改观。”王韵玲的语气是平静而客气的,但平静而客气中明显带有指示和命令的意味,本来就应该这样。这两位表姐妹如今的角色都有些别扭,张慧婷诚恳而低调地说,“韵玲,王总,以后我有什么做的不到的地方,你尽管给我指出来。”王韵玲说,“不是公开场合,你叫我韵玲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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