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雄浑与苦难的记忆

2018-04-15 作者: 夏坚勇
八雄浑与苦难的记忆

湖的闯入几乎是猝不及防的,一点铺垫也没有。Www.Pinwenba.Com 吧于是对于运河来说,便有一种豁然开朗的大振奋,只觉得眼前白光光的一片,风也浩荡水也苍茫,那气势是它这一路上从未见识过的。即使是长江,虽也气可吞天,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但毕竟只是极粗豪的一脉,一眼便可以望到对岸的,那阵势有点像夏日的雷阵雨,说过去就过去—了,哪及得上眼前这横无际涯的一派烟波,浩大得令人头昏目眩。大运河不得不收敛住一路上的悠闲与散漫,来不及酝酿一下情绪就投入了对方的怀抱。这投怀送抱是多少有点被动的,也是不知就里的。但既然投入了,就只能抖擞精神跟着感觉走。这就如同一位清纯女子和陌生男人的厮混,明明知道那是风险莫测的勾当,但一旦被激情所裹挟,也就由不得自己了。放荡就放荡一回吧,这是生命赋予青春的特权,在感觉的诱惑下,理智从来都是苍白无力的。

现在,大运河成了湖的一部分,湖也成了大运河的一部分,它们在互相拥有的同时也互相同化,运河具有了湖那浩阔的神貌,湖也具有了运河的浪漫风情。就自然景观而言,这里是融气势与妩媚于一体的大手笔,最能让人心旷神怡的了。

日月星辰是交替着与运河作伴的,它们监护着运河与湖的激情碰撞,也监护着运河从柔静变得浩大。每天,当晨曦从运河大堤上刺槐树坚硬的轮廓后面渗透进来时,星星开始从空中和水底悄悄隐去。这是万籁俱寂的时刻,天地万物都在屏息凝神地注视着水面上瞬息万变的光影——从乳白到橘黄,再到粉红,然后是洒落满河胭脂般的玫瑰红,最后是天地间一片大亮,无数光点在水面上流金溢彩。阳光在穿透黑暗的同时也穿透了宁静,首先不甘寂寞的是美丽的白鹭,它欢快地飞出芦苇丛,伸展着双翼掠过水面,头部和脖子的线条有一种顾影自怜的优雅。于是到处都有声有色地欢乐起来,野鸭、鹁鸪、斑鸠、鱼燕、白头翁,还有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鸟雀,都在晨光中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仿佛一支交响乐队在此起彼伏地调试音准。航船工的炊烟升腾起来,静静地融入水面上的雾气中。渔舟上的橹桨也启动了,鱼鹰在船头上注视着水面,似乎在进行某种哲学思考,脖子上的金属环闪着幽暗的光。

现在太阳已经升上了刺槐的树梢,湖东岸的运河大堤上隐隐传来独轮车的响动和老水牛那总是带着几分幽怨的叫声。有村妇在翻晒麦秸,或许是刚刚经历了阴雨,天气才放晴,阳光下弥散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村妇后面跟着一群鸡鸭,欢天喜地地争吃麦秸中的麦粒、小虫,还有蚯蚓。起先黄狗也跟在后面凑热闹,但一见到无所收获便悻悻而去,跑到远处,对着运河上的航船无端地吠叫。河堤下的茅屋前,晒衣服的竹竿上长出了黑色的斑纹,孩子们把它取下来作为捕蝉的工具,他们用一根细竹枝弯成一个椭圆形的小圈圈绑在竹竿上,然后在那小圈圈上“摹”上蜘蛛网。早晨新织的蜘蛛网带着极强的黏性,那本来是蜘蛛用来捕获猎物的。孩子们就举着这长竿拍子,看准了树枝上那正叫得忘乎所以的呆货,从后面悄悄地罩上去,那蜘蛛网便粘住了呆货的翅膀。他们用母亲的缝衣线把蝉拴在长凳脚上,希望能看到它怎样蜕出一只蝉壳来。但这种希望总是落空,那拴在长凳脚上的小生命不是成了大公鸡的美食,就是在某个冗长而闷热的午后,被看水车的老爷爷放到熏蚊烟的火堆里去了。而这时候,那个捕蝉的孩子已经驾着放鸭的小船进入了湖荡的深处。蒹葭苍苍,水天茫茫,那里无尽的野趣正好放逐一个少年天真浪漫的情怀。

这种牧歌式的情调当然只是在晴和日子里,若是风急浪高的洪水季节,大运河便不得不屈从于另一种命运。在湖的裹挟下,它成了一个失去了操守的助纣为虐者。如果有人站在运河大堤上留心一下东西两边的地貌风水,对运河助纣为虐的后果肯定会不寒而栗的。大堤的西边是湖,浩淼的湖水接天而来,它因浩大而恣肆,又因恣肆而喜怒无常。在它拍击堤岸时,隐含着一种不安分的野性和压抑不住的扩张**。大堤的东边是旷野,阡陌纵横,村舍连绵,这就是风情绰约而又多灾多难的里下河。凭肉眼也能看出,湖的水位要比旷野的地平高出不少,里下河的乡民们实际上是在运河底下生活的。或者说,这一段运河实际上是被里下河的乡民们扛在肩膀上的。大堤一旦溃决,里下河顿成泽国。而高邮湖这一段运河大堤又堪称险中之最,历史上几乎每两三年就要溃决一次。面对着水灾的悲惨景象,连乾隆那样养尊处优的太平天子也忍不住写过《下河叹》的诗,诸如“下河十步九被涝,今年洪水乃异常”、“宝应高邮受水地,通运一望成汪洋”之类的句子虽然狗屁不通,却多少也有几分纪实价值和温存的伤感。千百年来,浊流冲决大堤的情节一再演绎,成了里下河不堪回首的记忆。那些惨绝人寰的大场面都化作了地方志中悲天悯人的记载,而无数尖锐的剧痛和哀伤的细节则深深地埋沉在历史的深处。但京师里的达官贵人们关心的只是漕运,从明代弘治年间开始,为了避开高邮湖的风涛之险,保障漕运畅通,朝廷开始为这一段运河修建复河,把运河从湖中剥离出来,并用块石加固临湖的西岸,以防湖水的入侵。清代以后,又在运河东堤上设置了五座所谓“泄洪归海”的滚水坝,每当洪水泛滥,即掘开五坝以泄洪水。但坝外并没有修建导洪渠道,且距离黄海尚有二三百里之遥,因此,每次开坝,运河以东数县的百万生灵便成了釜底之鱼。“一夜飞符开五坝,朝来屋上已行船。”多少生存之梦的破灭只在顷刻之间,多少苦心经营的家园在报警的锣声中随波漂逝,多少鲜活的生命成了游走故乡的孤魂野鬼。可以想见,签署这道开坝的指令,需要一种多么义无反顾的胆略和气魄!其实对于当权者来说,这只不过是每年的例行公事而已。自大运河开通以来,泱泱京都的日用衣食便仰仗于此,小民百姓的蝼蚁之躯算得了什么呢?遥望着里下河的汪洋大波和啼饥号寒的灾民,运河上的漕船连翩北上。由于洪水的托举,那艨艟巨舟有一种凌驾的姿态,仿佛行驶在天上一般。云帆高挂,百舸争流,那实在是满目疮痍中的一幕壮观。

里下河的乡民们没有别的选择,他们只能年复一年地加固圩堤。这种努力有如月宫里的吴刚挥动利斧砍伐桂花树一般,几乎注定了是一场永无休止的苦役。高邮宝应一线的沿湖大堤堪称是大运河全程中最伟硕的杰作,也是水来土掩这一朴素思想最经典的造型。如果把某一段大堤沿横断面剖开,你几乎可以看到历史上每一次洪水的痕迹:已经炭化的木桩、人和动物的白骨、沉船的遗骸、远古的祭祀用品、劳动工具、盛饭的瓦罐、石块、瓦砾、土囊,等等。甚至还有其他很难说得出来由的东西,例如成袋的面粉。翻了地方志后才知道,历史上某年发大水时,为了保卫运河大堤,抢险的泥土都没有了,只得把附近面粉店所有的面粉都当土用了,但大堤最后还是没有保住。这些遗骸成功地穿越了漫长的时间隧道,它们是大运河的记忆,千百年的历史就这样被压缩在一堵扁平状态的土层里。时间在这里是凝固的,也是沉默的,但沉默比黄钟大吕更具有耐久的生命力。它们的职能不在于展示本身的物理性能,而在于重现特定的历史情绪。它让人们的心中升起一种对苦难和悲怆的缅怀之情,逝去的岁月就是以这种方式被追问的。但它们无疑又是博物馆里的陈列品所无法比拟的,因为它们不光带着那个时代的质地和形态,而且还有场景、情感和激烈的精神氛围。你看那一具具白骨,几乎还带着他们殉难时的原始形态,你可以想象那骸骨横陈中的某种秩序——舍生忘死的壮烈、前赴后继的英勇、互相救助的酽酽乡情,等等。这是道德的秩序。还有那辆独轮车的遗骸,也完全是里下河特有的格式,被当地的人们称为“山车”的那种。和普通的独轮车不同,那中间有一道高起的可作隔离亦可作倚恃的“山脊”。现在,它也陈列在大堤横断面的土层里,看起来像是某个隆重场面丢弃的仪仗。在填入大堤之前,它曾经是这一带最能负重的陆路运输工具,而身份又要比普通的“平平车”尊贵,一般只用于负载人和粮食,那些小有田产的土财主出门,大致也就是这种规格。当然,它也肯定曾不止一次地接待过盛装的新娘,在唢呐和彩礼的簇拥下撒下—路迎亲的欢悦。

大运河流过了它生命中最惊险而放荡的青春,也流过了历朝历代那些镇水的铁牛和记载灾难或功业的石碑,现在,它终于流到了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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