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清溪馆与清晏园

2018-04-15 作者: 夏坚勇
九清溪馆与清晏园

沿着大运河从南往北或从北往南走,这是一种跨越地理概念也跨越人文风景的旅行。Www.Pinwenba.Com 吧南方和北方——树、土地、风和建筑物,还有阳光、河畔的野花,甚至人们脸上的神态都是如此不同。但这种不同,你只有站在她的一端遥想另一端时才会强烈地感受到。而在行程中,那些微小的转换你几乎很难觉察。这就如同季节的演变,总是在人们的不知不觉中悄悄完成的。所谓“绿肥红瘦”只是一种情绪化的臆想,诗人百无聊赖,自己并不曾去细看。试问,同是杏花春雨,谁能说出它在两个江南小镇里的姿态有什么不同?但是若站远了看,地域的风景还是各有神貌的。南方毕竟是南方,那湿漉漉的青石码头和石拱桥;那划入水乡梦境的乌篷船;那油纸伞上极富音乐美的雨声;那宅基浸在吃水线以下的旧木楼(俗称河房的那种);那弥漫着诗意的雨巷,青灰色的瓦檐有一种淡淡的惆怅意味;那村妇手臂上编织得很艺术的竹篮,还有竹篮里的芦笋、藕段、菱角和马兰头(关于它有一首很有情致的民歌),所有这些都散发着江南特有的柔婉和温丽,当然也都在精致中略显逼仄。而北方的格局就粗犷多了。北方是枯水季节宽阔得可以跑马的河滩和远方又大又圆的落日;是坦荡无垠的大平原上排列得像哨兵一样的挺拔的白杨树;是尘土飞扬的大道上,小驴车优哉游哉的散漫情调;是冬日里冰糖葫芦的色彩和煊羊肉、老白干、烤红薯的香气;是坐在简朴而厚实的院落里抽叶子烟的老农的目光(远方是一望无际的澎湃着生命激情的红高粱)。南方和北方,是情致与气概,浪漫与质朴,月明画舫与长城浩歌,小桥流水与俊鹘盘云。大运河就从这风景中流过,她孕育着风景,自己也成为风景的一部分。

如果不满足于这种过于大而化之的划分,我们当然还可以看得更仔细些。于是我们便发现了河——不是大运河,是那几条来自高山峻岭的天然长河。它们才是真正的大师,它们本身的性格、气质,还有色调,如何温情脉脉地濡染了风景,又无可争议地界定了风景。在大运河的行程中,它曾先后与五条大河遭遇,除去首尾两端的钱塘江和海河外,其余的三条大河正好把她裁截成四段色调不同的风景。或者说,在中国的东部地区,每两种地域风景和色调的交界处,恰恰都有一条大河,它们分别是:长江、淮河和黄河。

这中间,最重要的是淮河。法国文艺批评家史达尔夫人认为,一条莱茵河把西欧的文化分割成南北两方。在中国,这条分割南方与北方——政治、文化、人物秉赋和自然风景的河流则是淮河。淮河——秦岭一线是我国气候、土壤与作物的分界线,以此为界,南方的温湿活泼与北方的干冷坚毅形成明显的对比,所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不仅是一个生物学命题,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哲学命题。哲学论争的背后往往是政治上尔虞我诈的争斗,晏子使楚时的这两句妙语名言,实际上是对急吼吼地要北上称霸的楚国人的一种警告:南方和北方是两码事,你们这些南方佬到了北方未必玩得转。春秋战国是生命、个性、人格的大觉醒时期,这种富于哲学思辨色彩的脱口秀几乎随处可闻,我们且不去说它。人们看得最多的还是历史上南北政治在这里的对峙,战国时期楚国霸权的衰落,首先是以丧失淮河流域的国土为标志的。嗣后的魏蜀吴三国的鼎立争雄,东晋与南朝扼守此线得以苟安,南宋与金一百余年的攻守战和,也都是大致以淮河秦岭为界的。人们往往只知道历史上的“划江为界”,其实不管就政治地理还是文化地理而言,从来都是“划河为界”的。淮河——秦岭一线,从来就是中国南方和北方既互相对峙又互相渗透的敏感区。

大运河与淮河的交会处在淮安。淮安旧称山阳,在一本叫《山阳遗志》的小册子中我看到有这样一段记载:

南来漕船……姻娅眷属咸送至淮,过淮后方作欢而别。凡随船来者,丛集于淮北馆水亭,解囊沽酒以饯北上者,故有清溪馆之名传布南北。

这是多么古典而又令人怀想的送别!在这些南方人的眼中,淮河就相当于自家的门槛,送别亲人,是必定要送到淮河的。他们当中,有的来自锦绣苏杭,有的来自江西湖广,有的甚至来自更远的云贵边陲。千里迢迢地相跟相伴,一路上的风涛之险和颠沛之苦且不去说它,但一旦到了淮安,便只有分手一途了。“数声风笛立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因为过了淮河,就进入北方了。北方,不再有杨花似雪,不再有落红如雨,不再有春江花月和吴姬荡桨。北方是一个男人的世界,那么就让男人自己去闯荡吧。于是,淮水北岸一座小小的酒楼,便成了南方人集体送行的长亭。可以想见,当年的清溪馆曾演绎过多少惜别的缠绵与洒脱。店家的生意总是很好,一拨人去了,一拨人又来了,操着软软的南国方言,带着一路的疲惫和风尘,脚步在码头的石阶上留下湿漉漉的水印。进得店来,临窗处坐下。粗大的手端起酒杯,喝出男人的豪爽;纤细的手端起酒杯,喝出女人的惆怅。作为北上的漕船,被送者大都是艄公纤夫,最高级的也不过是旗丁粮长之类的芝麻官,文化素养不会很高,因此送别时也只是喝几杯酒,把那些一路上不知说过了多少遍的话再说一遍。估计不会有诗文酬唱之类的风雅事,也不会有“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那种闺中怨妇式的情调。但其间类似于孟姜女和王宝钏那样有情有义的女子还是有的。小民百姓的悲喜情怀也一样的真挚动人,当她们挥别亲人转棹南归时,正值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漕运的行期有严格的规定,每年的十二月到次年的一二月间,各地漕船当次第渡淮)。“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南归的行程正伴着悄悄来临的春天的脚步,寒水依痕,春意渐回,航船不经意地撞碎了沉默的薄冰,也撞碎了冬的铠甲。先是河坡上茅草的根部泛出了些许绿意,狗和儿童在上面欢快地打滚;接着是柳枝绽出了毛茸茸的嫩芽,而性急的杏花已抢先开了几朵。一路南行,或细雨轻寒,或花团锦簇,每一程都是一道春的风景。春天是女人的季节,她们身体的每个部分都在芬芳和畅的阳春气息中完美地舒展。但一想到北去的亲人,南国的春光便顿时黯淡起来,于是一次又一次地回首北望。北方,季节的脚步正在冬的雪地上蹒跚吧?在这些女人的情感深处,北方是她们永远的忧郁和凋谢。

淮安历来是运河重镇,古老的邗沟就是以此为终点的。“扬州千年繁华景,移向肖湖古渡头。”这是把淮安与扬州比美的诗句。原先,大运河从这里入淮;黄河改道夺淮以后,大运河又从这里入黄。自清代康熙以降,历任的河道总督和漕运总督皆驻节于此。历史上的淮安和淮阴并不怎么分的,当时的总漕驻淮安,总河驻清江浦(淮阴)。两大衙门都是与运河有关的,在当时是淮上的第一等显赫所在。时至今日,人们所能看到的却只有淮安镇淮楼后面的一块“漕运总督部堂”的金字横额和淮阴城南的一座清晏园了。

清晏园无疑是取河清海晏的意思,但河清海晏永远只是一个梦。明清两代都以河务为大政之要,每年花在治河上的银子端的有如流水一般。那么多银子从手里流过,河道总督照例是很有点油水的。但老实说,肥差虽则是肥差,风险也很大。数千里长河上,每年或大或小总要出点事,一出事便京畿震动,总河难辞其咎。有清一代凡二百六十余年,河道总督就有八十八任,平均每三年就要走马换人,可见这位子不好坐。清晏园原先是清代的河道总督府,园内建有御碑亭和碑廊,那林林总总的碑文,就是朝廷为八十八任总河颁发的奖状。他们有的上任只有几天,有的在任长达十几年,有的因治河有功而受到皇帝的嘉奖,有的因出了纰漏被贬职放逐甚至差点丢了脑袋。这是一部形象的清代运河史。透过那些端庄和煦的文字,我们看到的却是皇上那阴沉冷峻的面孔:河道总督不好当哩,尔等都要给我当心才是。

清晏园中的御赐碑文至少有五方是与高斌有关的。高斌一生曾四任总河,从雍正十一年到乾隆十八年,前后达二十年。他又是乾隆的老丈人,照理说面子很大的。但即使如此,出了问题皇上也毫不留情,最后的下场也并不好。乾隆十八年,河署中下级官员贪污公款白银十几万两,案发后,高斌也被追究领导责任,那位正在后宫得宠的慧贤皇贵妃的面子也没用。皇上是不会以感情代替政策的,总河高斌、副总河张师载就地免职。同年九月又恰逢铜山县张家路河决,皇上雷霆震怒,令将高、张二人连同河决责任者——一知府、一同知,也是不小的官——押赴张家路附近河工处问斩。行刑的场面很有意思,监斩官当时奉有两道圣旨,先宣第一道:斩知府、同知二人。等这边刽子手干净利索地干完活儿,监斩官再看密旨,才知道地上跪着的另两位是陪斩。但刚才人头落地时,两位总河大人已吓得昏死过去了,只得用水喷醒再宣旨:命高、张二人原地留河工效力赎罪。于是连忙松绑整衣,拜舞谢恩。这种戏剧性的情节实在让人颤栗不已,杀便杀,不杀便不杀,何苦要这样摧残人的神经呢?**者对人的掠夺,不光是一种生杀予夺的无上特权,更体现在对人的精神世界的肆意侵凌,所谓“触及灵魂”便是最厉害的一手。皇上的意图或许在于让你经历一次生死惊魂的考验,你才会知道什么叫天威难测,什么叫皇恩浩荡,什么叫“第二次生命”,以后才会更加兢兢业业地为寡人办事。但皇上有没有想过,经历过这种场面的人,往后的日子大抵总是笼罩在死亡阴影之下的,精神的垮塌,智慧的萎缩,生命热情的黯淡,将伴随着他注定了已然不多的年华。一个整天战战兢兢的行尸走肉,哪里还谈得上干什么事业呢?

乾隆二十年二月,也就是在那次生死惊魂之后不到一年半,高斌死于治河工地。他其实是被吓死的。

又过了六年,高斌的侄子高晋又担任了河道总督。高晋比叔父要聪明些。高斌只知道忠于职守,踏踏实实地干事。高晋在这基础上又悄悄地糅进了逢迎拍马的一套。这中间最值得一提的是他主持修撰了洋洋大观的《南巡圣典》,这实际上是一本为乾隆南巡树碑立传的报告文学,很让皇上称意的。因此,尽管他在河道总督任上前后犯过十多次错误,却基本上没有受到多大影响。人们总喜欢把高晋视为清代总河中弃瑕录用的典型,认为这体现了皇上惩前毖后的干部政策,又哪里知道在对官场游戏规则的把握上,高晋的绝顶聪明之处呢?

清晏园林林总总的御碑早已漫漶在历史的风雨之中,但诸如“绩奏安澜”“底绩宣勤”之类的文字还是依稀可辨的,从中似可看到皇上那炯炯注视的眼神和殷殷期望之情。河道总督这个位子确实不好坐,八十八任总河走马灯似的你方唱罢我登场,他们那种履冰临渊的苦衷皇上体谅过没有?从高邮到徐州的这一段运河是放浪形骸的,黄淮之水,洪泽之波,都以一种男性的激情迷惑着它的本性,怂恿它作出离经叛道的惊人之举。作为河运总督,即使你能做到“底绩宣勤”,但谁能保证总是“绩奏安澜”呢?

大运河到了淮阴,曾在这里几度踌躇。当年夫差开挖的邗沟就是在这里与淮水交汇的,其后差不多过了一千一百年,才有一个叫杨广的风流皇帝从这里向西开了一条汴河,通往京都长安。那时候,由漕运形成的王朝格局是脑袋在长安,咽喉为长安与黄河之间的广通渠,而通达河北涿郡的永济渠和勾连江淮的广济渠(汴河)恰似两条巨大的胳膊。“千里长河一旦开,亡隋波浪九天来。”杨广为此付出的代价不仅仅是王冠落地和脑袋搬家,还有千秋万代的骂名。此后又过了六百七十多年,由于蒙元统治者定鼎燕京,大运河又从淮阴向北延伸,经过齐鲁苍原和燕赵大地直达京都,从而奠定了京杭大运河的最终走向。在大运河每一次新的生命开始的时候,淮阴都是一个端点,它注定了是运河上的一大关节,也注定了是一个供历史踌躇和思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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