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二)

2018-04-15 作者: 夏坚勇
盛世(二)

是的,我们该说什么才好呢?无论是那得意的朗笑还是飘零的青衫,那远年的浪漫都源自一个只有三十多年的短命王朝。Www.Pinwenba.Com 吧那个昙花一现的隋代,给历史留下的遗产太多了。杨广真是一位辛勤的农夫,虽然他的播种和收获不成比例,但种子一旦播下,日后总要生根发芽的。

这中间潜藏着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隋朝的鼎盛得益于经济上的放开搞活,而这些恰恰又是与强权政治以及对心灵的封闭并行不悖的。人们常常把繁荣昌盛连在一起说,时间长了,也觉得挺顺溜。其实“繁荣”与“昌盛”是两个概念,前者是对精神文化而言,后者则直接指向粮囤和钱袋之类。“昌盛”者未必“繁荣”,隋朝大致就是这种情况。精神文化说到底是一个心灵的自由度问题。我们都知道隋代没有文学,这固然与它立国时间太短有关,但最重要的还在于统治者对心灵的扼杀。由于严刑峻法(据说偷盗一文钱也要杀头),搞得小民百姓们人人自危且不去说它,知识界也弥漫着一股玩知丧志的实用主义风气,文化人纷纷挥刀自宫,把心灵变成敲开利禄之门的石头。他们写诗作文是为了拍皇上的马屁。歌功颂德,献媚讨好,成为当时文学艺术的主旋律。这种主旋律实际上是一种大棒加胡萝卜的文化**,作为政治**的派生物,它当然也不会比政治**宽厚和温柔。它使一切有尊严的人贱卖自己去摧眉折腰,沦落为招招实惠的文坛阿混;它给所有的作品都强行抹上“盛世”的油彩,在一片“吾皇圣明”的颂歌中搔首弄姿发羊痫疯。可以想见,这样的作品怎么能散发出激情的血温,怎么能燃烧起生命的光彩,又怎么能用来讨论深刻和崇高?在这种风气下,当然也说不上有什么真正的学术,像宇文恺那样的建筑奇才,也只能把自己的智慧用于投杨广所好,建筑歌舞升平的楼台(哦,那是些多么壮丽堂皇,堪称独步一时的纯粹中国流的楼台!)。他是作而不述的,所以没有留下什么著作。观其一生,他始终与大师无缘,只能说是一个高明的工匠而已。没有诗歌,没有音乐(民间音乐当时是被禁止的),没有学术,没有言论,也没有夜生活——人们都早睡晚起,生怕招致什么飞来横祸。朝野噤声,万马齐喑,这就是那个时代的精神风貌。但与此同时,由于经济上的放开搞活,老百姓有饭吃,有衣穿,各级府库中的粮食和布帛都堆不下了,所谓天下丰足也并非过甚其辞。事实证明,在一个封建的国度里,经济上的放开搞活和思想上的封闭钳制双管齐下,在短时间内确实可以见到成效的,例如温饱小康之类,也确实可以一窝蜂地办成几桩大事。

但是,能保证这种局面的“可持续发展”吗?这是一个很值得探讨的问题。

到了大业六年这个时候,隋代的历史基本上还是一幕正剧,威武雄壮,堂堂正正,没有多少插科打浑的噱头。但任何正剧一旦进入盛大之极,**之巅,鲜花着锦之至,就不大好把握了,因为这时候演员们大抵已进入了忘我之境,他们有太多的即兴发挥和自我卖弄,而这种发挥和卖弄稍一过头,便容易偏离理性的河床,掺杂进闹剧的成分。毕竟在那种场面下,谁不想出彩呢?我们看看大业六年元宵节发生在东都洛阳的那场闹剧。

且说杨广打通西域之后,作为“通”的表现,前来朝贺的各国酋长和使节络绎不绝,再加上带着“方物”,为了赚钱而来的商人,一时洛阳道上摩肩接踵,东西两京冠盖如云。在这种情况下,又是那个鬼精灵的裴矩向杨广建议,他说现在到两京朝贡的“蛮夷”已是盛况空前,我们何不再来个空前盛况,在正月十五元宵节期间,大设戏台,大演百戏,以显我华夏繁荣昌盛,吾皇英明伟大呢?

裴矩的这一建议自然又正中“上”怀,一场堪称旷古盛极的闹剧就此拉开了帷幕。

不是说隋代没有文学艺术,没有夜生活吗?你看现在京师的舞台是多么红火!从全国各地晋京汇演的戏班子,带着他们最拿手的绝活儿,花技招展地来了。十里长街之上,通宵达旦,歌吹入云,真是个人如海,歌如潮,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这次艺术节整整热闹了一个月,把那些各国的首领和使节看得一愣一愣的:毕竟天朝大国,气象到底不同!是啊,谁曾见过这么阔大的舞台,谁曾见过如此阵容的文艺队伍?谁又曾见过这么百花齐放的“繁荣”?皇帝老子一诏令下,全国各地,四面八方,“凡有奇伎,无不总萃”,据说晋京的艺人总计达三万之众。可怜这些平时从不被人放在眼里的戏子,耗尽了全部家当,风尘仆仆、舟车辗转,就是为了到京师的舞台上露一下脸,演完了,恐怕连回家的盘缠也很成问题。当然,对于他们来说,在自己的艺术生涯中有了这么一次也就够了,毕竟这是京师的舞台,说不定连皇上都曾看过他们的演出呢!

这是文化**之下的虚假繁荣。

当然,与“繁荣”同时展示的,还有昌盛。

文艺搭台,经济唱戏,这本是古已有之的名堂。本届艺术节同时也是一次规模空前的商品交易会,只不过搭台唱戏的目的并不在于招商赚钱,而是为了夸富逞强死要脸。中国的当权者往往把自己的脸皮看得比老百姓的肚皮更重要,为了脸皮上的风光,自然少不了玩些弄虚作假的鬼把戏。艺术节期间,东都的各大商贸市场结绮临春自是不必说的,更出彩的是,连大街两边的树木都缠上了绸缎,人行道上铺着精致的龙须席。老外们可以随便走进任何一家店铺大快朵颐,吃饱喝足了,抬起屁股一抹嘴,走人就是。因为朝廷有指令,他们的消费一律不付账。店主还要解释说:“中国富庶,客人饮酒吃饭概不收钱。”这下又把老外们唬得一愣一愣的:毕竟天朝大国,简直是神仙世界!

但老外也不全是好糊弄的,有人便指着缠在树上的绸缎问道:“中国也有衣不遮体的穷人,为什么不把这些东西给他们,缠树干什么?”

这一问可就问住了,市人皆“惭不能答”。

为什么“惭不能答”?因为这个问题本来应该由皇帝佬儿而不是小民百姓们来回答。中国到底富庶到什么程度,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至少还没到吃饭不要钱或者把绸缎往树上缠的程度。其实,小民百姓们是用不着为此羞惭的,真正应该羞惭的是最高决策者杨广。盛世尽管是盛世,但一旦到了弄虚作假死要脸的地步,说明正剧已经开始悄悄地向悲剧演化了。而当事人如果不是出于糊涂,就是人格精神发生了畸变——浮躁,焦虑,奢侈的热情,其中还潜藏着某种深层次的虚弱。

这是大业六年元宵节的一幕闹剧,也是隋王朝在盛世峰峦上的一次带有附丽气息的欢舞。

杨广现在的自我感觉好极了,南北大运河翻涌着盛世的波澜,北巡和西征的功业直逼秦皇汉武,一系列改革措施正在有条不紊地推进,国力的强盛达到了空前未有的程度。万方乐奏,四海升平,接下来就剩下一件大事了——

征高丽,然后在江都的宫殿里被部下用红丝巾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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