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差一刻钟的时候,魏争骑着他的新捷安特山地车出了中华门。Www.Pinwenba.Com 吧他想拐进雨花台商店去,给新车买一把锁,可他看见一个交警倚在商店前的大梧桐树下,专心致志地挖鼻孔。就在他掉转车把的一瞬间,挖鼻孔的交警拔出手指,双手插进裤兜里,朝他这边晃悠过来。魏争顿时感到一丝心虚:他的新车尚未办理牌照。于是他把车掉了一个方向,从一个平时他不愿走的上坡路,向厂里骑去。魏争在厂门口被鱼头拦住。鱼头是魏争的车间主任,他们车间负责每天把乌七八糟的鱼吃进去,吐出一种袋装的鱼干片,注册商标“神童牌”。鱼头是魏争他们这群人的头儿,当然叫鱼头。鱼头也不辜负他的称谓,他生得细脸尖头,两个眼睛贼亮地向两边鼓突。从今往后我要查你的口袋,鱼头用他的破鞋踢踢山地车的前胎,说,包括裤裆,魏争你个狗娘养的,我怀疑你把我的鱼干片偷出去摆小摊儿。
魏争打了个趄趔,说我魏争穷得喝尿,也不做这事儿,为买这辆鸟车,我半年没有刷牙吃早饭。
鱼头嬉皮笑脸地把魏争从车上拽下来,说,你帮我卸货,我再去喊几个人。鱼头便骑着魏争的山地车进厂。
魏争这才发现门边停着一辆卡车。车厢里装着一筐筐白花花的鱼。五六个男人跟着鱼头走出来,麻虾、小戴、螃蟹、乔老爷……清一色的光棍。他们每人给了魏争一拳,算着招呼。乔老爷的一拳重量超过了玩笑的程度,他说,哥们儿魏争,跟着红柳睡觉你赖账不请客,这回买了新车又想不请客了?魏争不理他,对空着两手的鱼头说,我的车呢,你把我的车弄哪儿去了?鱼头说,放车间门口呢。魏争叫起来,说,鱼头你开玩笑,我的车没锁。
鱼头边给每人发了一支红塔山,边说,你狗娘养的魏争,车放在厂里谁还敢偷?谁想偷你也没办法,锁还不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破烂!说完便推魏争上车厢,负责向下卸鱼筐,其他人往厂里抬。
臭腥味把魏争熏得头昏脑涨,他边干活边对鱼头说,鱼头,是不是玄武湖又遭污染,大批死鱼了吧。
错了,是莫愁湖,鱼头说,狗娘养的魏争你嘴巴得上把锁,你还想不想拿工资?眼下他娘的好鱼快卖到十块钱一斤啦,赚吊的钱。
他们骂骂咧咧地干完活儿。魏争从车厢里跳下来,浑身沾满了泥水和鱼鳞。
他们回到车间,开始将其中的一些鱼粗枝大叶地宰杀,放在机器里切割成条块,配上作料蒸熟,然后进烘箱,再挤压、袋装。鱼就变得越来越香,整个厂区的空气都弥漫着这种腥热的香味,用他们在《扬子晚报》上打的广告说:神童鱼干香又香,一天不吃馋得慌。鱼头得意地说:牛屎从我们这儿过一下,也会变成食品,再从《扬子晚报》过一下,就变成妇女儿童必不可少的可口零食啦。
鱼头走了没多久,乔老爷他们几个就来喊魏争去打牌。魏争说,不行,离下班还早着呢。麻虾说,你别找借口啦,我们早上抬鱼,谁他妈给加班费了?乔老爷又给了魏争一拳,说你小子是不是怕输?
魏争只好跟着他们来到烘烤房。他们把一只烘箱反扣在地上,四周垫了一圈《扬子晚报》,就地坐下来。乔老爷说,麻虾水平太臭,待在一边搞服务吧,我对魏争,小戴对螃蟹。四人抓八十分,一局定胜负。
抓了一圈,魏争说,我怎么眼睛发花,我觉得我快不行了,我累了。他把手按在肮脏的牌垛上。下手的螃蟹老气横秋地说,你不行了?大哥告诉你呀,**每天不可以超过两次的。
小戴和乔老爷尖笑起来。他们张大的嘴巴在魏争的眼睛里疯狂飞舞,像火车头尖啸着穿过漆黑的山隧道。
你把牌插错地方了,麻虾在后面使劲踢他的屁股。他娘的你把牌插措地方了。
魏争使劲咳嗽起来,他的鼻涕沿着唇沟流进嘴角,清凉向下渗透着。他的手指有了温湿的触觉。他把牌扣在烘箱上说,不行,我怎么觉得有一件事没做。
他们惘然地看着魏争。
你想溜吗?乔老爷把一支烟插进他的嘴缝。你不打完也可以,中午的盒饭你买,算输。他们说,四五二十,连你自己的一份也不过二十块钱。
干吗要我买,怎么我算输?魏争从地上爬起来说,你们是在设陷阱套我。
嗨!乔老爷尖叫道,不就二十块钱嘛,还不够给你的新车买把锁。
魏争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他跨出去,边走边说,我终于想起一件事了,我终于想起一件事了。
他走出门去,绕过晒鱼场,在车间前的车棚里,他终于看到了他的捷安特车。他走过去用手摸摸车把,牵着它挪了一个地方。站在远处看看,又走过去重新挪了一个地方,靠倚在车棚中央的一根钢柱上,他还用手拉了垃临时锁在辐条上的永固牌小锁。
麻虾像个探子似的站在车棚外,魏争你越变越鬼气,他说,你他妈的是不是做王八了,一脸戴绿帽的霉相,是不是红柳又跟人睡啦。
魏争呆望着车子好一会儿,他在回忆什么时候见着红柳的呢,好像是刚刚,是夜里。后来他醒悟那是梦,他就地算了算,他至少四天没见着红柳,或者说红柳至少四天没让他见着了,虽然红柳的面包房距这儿不过两百米。
麻虾把魏争押回去继续打牌。五个人边打牌边骂鱼头,这个狗娘养的全南京第一号大萝卜,空心货。市长和物价,骂一百八十七块钱月工资不够“打一次野鸡”。后来魏争和乔老爷便兵败山倒。小戴螃蟹和麻虾一齐动手,把魏争弄倒在地上,搜他的口袋。他们终于摸出了那五十块钱。
魏争从地上爬起来,哭丧着脸说,我就这五十块钱,是妹妹借给我的,我要买把锁,还要吃饭吃到下月发工资。
乔老爷从他们手上抢过钱,卷成钱棒,夹到魏争的耳朵上,说,瞧你的可怜相,我们都怀疑你的新车是偷来的。
别逼我,逼急了我会杀人的。
他们哈哈大笑。
麻虾从外面进来,告诉乔老爷说搞定啦。乔老爷从魏争耳朵上拿回钱棒,说,魏争哥们儿,我们跟你捉个迷藏,我们藏了你的车,方圆一百米之内,你能找到,这五十块钱还你,算我们白陪你玩。
接下来魏争花了半个小时,找遍了方圆一百米内的每个角落,甚至连蒸鱼的锅炉、车棚盖上、积压食品的库房都看过。四个哥们儿像押囚犯一样跟着他转悠,每个人头上都冒着热气。魏争最后说,你们在耍弄我,根本不在。他们又对天发誓,叫他认真想想,到底还有哪儿没查过。
魏争的视线落在厕所的墙面上。他确切地闻到一股粪臭被搅动起来。他跑步冲进男厕所。在那里,他看到锅炉房的马老头蹲在空荡荡的厕池上抽烟,下边的玩意像吊袋一样晃荡着。他气喘吁吁地说,你看到我的车了吗?马老头说,什么?什么车?
魏争转身回到厕所外面。他们四人正在那里坏笑着。
你们居然把它藏在女厕所里!魏争走过去抓住麻虾的衣领。你想让我做流氓、做强奸犯是不是?你给我取回来。
乔老爷掰开他的手,说魏争哥们儿,别冲动嘛,五十块钱冒一次险还是值的,我给你取出来,钱归我怎么样?
不行!魏争说,我这钱是用来买锁的,我还要吃饭。他望着那个白石灰刷成的“女”字,咬牙切齿地说,把钱还我,要不我就……他忽然被一口浑浊的臭气呛住,他看见马老头一瘸一拐地从身边走出去。阴天像一张巨大的网,罩在厂区,面包房的上空,两个烟囱吐出的烟浪,在风里旋转着。乔老爷把钱扔在地上,骂骂咧咧地带着哥们儿走了。魏争捡起钱,把它展开、抹平。然后两步一回头地向红墙红瓦的面包房走去。在路上,他觉得自己又要做一件什么事了。这使他陷入梦里般失控的晕眩中去。他看见雨点从高处呼啸而下,在穿过云层和厂区的厚重烟尘后,变得黑亮黑亮,正对着他的头顶砸下来。跨进红柳的蛋糕房前,落在他头顶的是两个硕大、清凉的雨点。他立在那儿感受了片刻那种被砸的疼痛和凉意,然后回头望了一眼厕所上的“女”字,这一眼足以使他灵魂出窍——他分明看见自己原地未动地守在那个“女”字旁。他变得惊奇而又敏感。是不是我的灵魂停在那儿呢?他反复盘问自己。厂区寂静得要命,这种寂静使魏争嗅到被窝里的那种懒惰与死亡的气味。他猜想,红柳一定是午睡了。于是,他推开门走进屋去。
在一间光线昏暗的小库房里,蛋糕发货员红柳像一只大螺丝一样,生活在层层叠叠、堆积如山的蛋糕里。她在临窗的地方架了一张小床,这使她感到很安全。奶油的香甜终日浸泡着她肥胖而年轻的身体。魏争闯进来时,她正抓着一张闪亮的蛋糕刀,对着一盒揭开盖的蛋糕唱歌。魏争看见胖胖的红柳围着奶油色的围裙,围裙后的身子圆滚滚地被套在一套酱红色的紧身牛仔套裙里。他甚至看见她袖子高卷的手臂上沾满白色的奶油和蛋糕屑。
她用刀子挑开血红的嘴唇,粲然一笑,魏争,我当你这混蛋死了呢,连个魂儿都见不着。我正在发誓,过了中午你再不来,我就随便嫁掉啦。
红柳你先帮我一个忙,魏争说。他抓住红柳捏刀的那只手,往外跑。
红柳说,什么呀你,烦死人啦你,我还没吃饭呢。魏争说我也没吃。
红柳说关我屁事。
他们向女厕所飞奔。魏争看见守在女厕所旁的自己迎上来。他喘着气,松开红柳的手,指指女厕。红柳狐疑不定地走进去,马上“哇”的尖叫起来。
走出来时,她满脸兴奋得通红,她把捷安特山地车放在地上说,魏争你个混蛋,你变得越来越有情调啦,你让我惊喜,让我意外对不对?你把生日礼物藏在女厕所让我取,真逗,你还是第一次出手这么大方。
红柳说,快把小锁打开,让我试试合不合脚。魏争边开永固牌小锁,边说,什么生日礼物?红柳说车呀,我开心极了魏争,我要好好地犒劳你。
她骑车轻捷地向蛋糕房飞去。
红柳骑车的姿势使魏争激动不已。他喜欢自己的目光,被她滚动而夸张的屁股按摩。这是五年来他痴心不已的追求。有点像毒瘾一样蚕食着他的全部心思。
红柳把车子一直推进了屋。魏争进来时,她把一大块蛋糕叉在刀上,送进他的嘴里。接着她专心致志去切第二块。魏争走上去,用舌头舔了舔红柳的眼睛,然后把手伸进了红柳的围裙里,隔着牛仔布,捂住她的两团肉。与此同时,他闻到一股粪味,于是,他暂时停下,辨别着味向。
红柳,他说,我身上有大粪臭吗?
红柳扭了扭身子,说,没有。
那就奇怪了,魏争说,我怎么老是闻到一股大粪臭,要不就是你老嫌我身上有大粪臭?
红柳咯咯咯地笑起来,用另一只手的食指从蛋糕里挖了一块奶油送进口中吮啄着,说,没有,是你做梦瞎想,我这儿只闻到工厂的鱼腥味和奶油香,当然有时窗外也有些怪味飘进来。
这句话提醒了魏争,他看见红柳床边的小窗户开着。他从窗口看出去,看见了一大片荒田,还有东一个草垛西一个树丛,睁着眼睛似的地穴,远处居然还有一口废弃的茅坑,里面戳着一根竹竿。他说,一定是谁用竹竿搅动了那个茅坑。他关上小窗,屋里更昏暗了。他走进昏暗,沿着似有似无的记忆摸索到小桌边,抱起红柳。
魏争将一只手掌伸到红柳的衣服里去,他说,现在我只闻到香味,面香味,我饿了,我要吃。他的手被红柳的裤带挡住,不得不停下嘴里的话,用心使了一把劲,挤了下去,灼热、潮湿的触觉从中指游上来。他说我要做事了。红柳被一把推倒在小桌上,脑袋嵌进半个月亮巴巴一样的蛋糕中,使它成了半顶白色的残缺草帽。她的两条圆壮的腿抵在桌沿上,魏争用嘴急促地拱着。
你个猪,瘟猪,臭骚猪,她骂道。
这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魏争边掏自己,边说。我感到我要去了,这一去,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挨着你。
红柳举起小手,拍拍魏争的嘴说,你在瞎说什么呀,你要到哪儿去?你不跟我结婚了?魏争你多大了?她笑眯眯地说,并用手摩挲着魏争额上的纹线。
有人喊我老魏啦。
魏争你变啦,变得有点逗。红柳说。她抱住魏争,从桌子上直起身,侧退着挪到床边,便仰天躺下去,并将两条腿绞着双脚,把魏争整个身子包括起来。
该给你一回了,魏争。她说。
魏争就弯下腰,解她的围裙,解她的牛仔裙,红柳的身子到处是浑圆的。解光她的上身时,魏争用嘴拱着她的**。这时,他看见她的脖子上挂着一条粗粗的金链子。与粗链子同时映入魏争眼帘的,是床头墙上的一幅画。那是一幅浓彩的油画印刷品。他在油画上翻滚着的、金黄的、橙红的麦浪里,看到了王猛的背影。那是一束画面上没有的却又能感觉到的影子。他老是看到那束影子在模糊的视线里起伏着。
我在哪儿见过这麦田。他说。
你怎么啦?红柳生气地坐起来,气咻咻地说,冻死我了,你却在这儿胡说八道。
慢。魏争侧耳听了一下外面,然后走出去,关紧了屋门。回头的时候,他碰倒了一批蛋糕盒,蛋糕盒滚得满地都是。讨厌!红柳边骂边穿衣服。可她刚套上一个袖子,魏争便冲过来,速度之快甚至带掉了小桌上的半块蛋糕,刀也当一声掉在地上。魏争的压迫使红柳重新平躺在床上,他吻着她的脸、脖子、胸脯和肚子。解裙的时候,红柳听到了魏争喃喃私语,穿插在口水涌动声和嘈杂的肌肤挤压声中,那是些不成句的语言碎片。触觉。面团。女。陷阱。安全感。门。王猛。诗。100米左右拐出巷子。胡子男人。木枷。最后是一长串的“红柳、红柳”,红柳应声着。在他眼里,褪掉裙和内裤的红柳高耸着一掬美丽成熟的丘阜,稠密的一丛散发着光泽的植被,顺着一个中点旋长成一朵漩涡状,那是从热带吹来的一种风的形象,带着海洋的湿漉、温和与咸香。魏争在漩涡中下沉,掉进不着底的水中。
他哭了起来,眼泪,还有许多的水状物,流在红柳的身上。
我很为你难过。红柳抬起脸说。你第一次做这事,怎么就像死囚吃临刑前的那顿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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