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开早饭前，老长德从舱里翻出一瓶酒，带金字杯签的。Www.Pinwenba.Com 吧这是女儿和女婿第二次回“门”孝敬他的。他不稀罕，虽说一辈子很少喝过这种正品酒。

女儿和女婿第一次回“门”是在他们结婚后的第三天。说是结婚，其实是秋子逃到男人家去的。秋子丢人，老长德呕着气，每天灌酒。那天他正半醉在船舱里，秋子和她的男人提一大包礼物回来看他。他不认他们，把包“咕咚”一声扔进了古运河，把他们赶上了岸。秋子嘤嘤地哭着，与男人走了。可不几天，他们又来了。老长德抽掉跳板，不让他们上船。女儿“啪”一声跪在河边上，哭着，一会儿喊爹，一会儿唤死去的妈，老长德心里刀绞一样，终于心软下来，放他们上了船……

老长德喝了一口酒，呷呷嘴巴，又拈了几粒花生米填进去，品味着。酒是好酒，女婿说是补生骨的药酒。药味确实有点儿，酒劲却不足，就是不能像老白酒那样喝在嘴里亲切，而又有火力。发横财那当儿，常与他买卖的搭档儿上岸下馆子，好酒没少喝，可那些好酒总像驴尿一样，特别夏天喝的那种洋牌啤酒，五六瓶下肚，还他妈解不了口渴呢。

半瓶酒下去，老长德来了劲，脸上泛起了血色，可劲儿没处去使。他叼了一支烟，站到船头，数来往的船只。他数了打这儿经过的五条拖轮队，最长的一支拖了十四条船！他终于觉得无聊起来。于是返回舱，拿出小提网，在网底放上面团，并系着几片干鸡皮做饵料。网放下水，过一会儿提起来，里面便有不少小鱼和白虾，再放下水，再提起来……

自从秋子跟男人跑了后，老长德没跑一趟水路，船空着，停在这个偏僻的河口，几个月了。他什么事也不想干，心里空荡荡的，像下水的钩子没鱼咬、可总是在希望什么叮上去一般想着。

秋子不该跑。老长德这么想。

起初老长德什么也不懂，见女儿在船舱里总是躲躲避避的。后来几次，他发现秋子吃过饭就呕吐，老长德以为她病了，要上岸找医生，秋子不肯，说没有病。老长德觉得怪，又见女儿行动迟迟钝钝，猛然想起她娘那时也有过类似的情形。他记得秋子她娘第一次吐，他慌了，问她哪儿不舒服，女人红着脸说“有了”，他高兴得跳起来，天天为她炖鲋鱼。难道女儿……真混！当那一天秋子真的跪在他面前也说“有了”时，他几乎气昏过去，他狠狠地给了她两个耳光，秋子便跑了。

老长德气不过，跑了就算完吗？他知道祸根是埝子妈，这个娘们儿！他踏上埝子妈的家门，恨得要剥她的皮，这个一向温顺的女人竟泼妇一样指着他的老脸，骂他“老害人精”。

“我没去找你算账呢！亏你送上门来。”她厉声说，“是你打跑秋子的！是你逼的！”

“我为什么要打她？二十多年我惹过她一次？”老长德捶着桌子，“她做丢人的事，败了我的祖德！尽是你惹的祸，掇那个眼镜蛇来勾秋子！”秋子的相好戴着眼镜，他见了就来气。“你瞎说。现在兴自由恋爱，我掇得吗？再说我也不会像你，逼着秋子嫁谁不嫁谁！”

“我逼？你……”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当然是你逼的。你为什么不肯秋子与林加其好？那个弄船的贵生有什么出众？不就跟你是一路货吗？没出息！”

“你……我是为秋子着想……”

“着想个屁！”埝子妈狠狠地数落着，“你让秋子也像你一样在水上爬一世？……你当年不也为秋子妈着想的吗？结果怎么样？……你把秋子捆在水上，小时候要不是我硬牵她上岸住几年，上几天学，她非像你我一样成个文盲不可……你害苦了她妈，又想害她吗？老害人精。……林加其有才有貌，哪儿不如那个贵生？秋子跟他有缘分，怎么着？当年秋子妈跟你没缘分，肯受你骗上那破船？”

女人句句照他的伤疤捅，老长德简直气疯。回来后，倒在床上做了几天的噩梦……秋子妈汗淋淋的痛苦的脸……小秋子滑下河了，小手在水上乱划……埝子落水死了，埝子妈在埝子爷儿俩坟上哭得死去活来……埝子妈喂秋子奶，秋子小手乱抓，小脸蛋粉红……秋子出落得像芙蓉，戴眼镜的林加其抱着她亲嘴，老长德扑上去……贵生的船翻了，尸体漂浮在水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