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疯爹浑浊的视线落在远处的地平线上。Www.Pinwenba.Com 吧
孤雁的翅膀一掀掀出天边的一抹黄。黄的云朵从南边上飘来,黄的水在西河里向北倒流,染了一路。绿萍的脑袋密密匝匝地挤,挤了没个隙儿。秋水草尾儿更长了。水位落了一轮又一轮。半坎儿折了身的芦柴四边倒,枯烂的芦叶柴花儿铺成张破河毯。
西河的形儿全露真了,也扭身子也拐脚。夏水冲烂的身子今儿都结了疤。
河水落得一人高了。最后一抹黄色倒流尽了。水色像老土窑烧出的大青砖啦。那个灰冷冷的调儿。
操!河东的庄子河西的知青点都灰了脸,爹的哨子声在河东响一气河西一气响,就是吊不起兴儿。
河西知青点在岸边种满了秋南瓜。藤,一根一根地瘦;叶,一片一片地蔫;瓜,一点一点地红。
知青走马灯似的到我家串门儿,爹的床头柜里装满了酒瓶儿。今儿柜上又搁上两包月饼。
爹说,又得批准两狗日的知青回城去了。
爹说,狗日的来富爹又来要救济粮了,有本事生四五个崽女却没个本事弄活呢。
爹说,烦他妈的中秋节也没个闲儿。
爹打个嗝儿出去。我也揣两块月饼溜出院儿。来富儿他们约了我摸秋的。
中秋月好大一个圆,就是不清亮。月上长了毛边边,外边还套个毛箍箍。三两块灰云捂住它放开它闹得挺有味。
我给来富一块月饼,来富便脱了衣服,背了我过西河。四下里没有人,知青点十几座茅屋呆站在月色里。我们钻进岸边南瓜地。风吹得瓜叶簌簌簌地响。
“有点冷。”来富团着湿精的身子,打个喷嚏,又吸一口鼻涕。
来富摘了个大南瓜,扁圆扁圆的,月光下泛了紫红的光,熟透了。
“甜味儿。”来富拉风箱一般响地嗅嗅鼻涕,“够我们家吃一顿……我们家没粮了……你也弄一只走?”
“我才不要呢,臭瓜!”我一脚踢在一只瓜上,“咚”一声,脚趾尖尖贼疼。
“那快走吧。”
“那我就算白来一趟?”
“那你坏了它吧。”来富出主意,“像上次一样,开个洞儿,塞些杂物尿泡尿进去,再盖上知青崽认不出,抱回去一杀,唔……”
我便照来富说的干。
“没尿了。”我说。
“我有。”
来富放下手中的瓜,蹲下来,蹲在我“干”的瓜上,对着那洞洞一泡尿。尿在瓜肚里咚咚地怪响,我们憋劲儿得意地笑只是不敢出声儿。
“完了?”
“完了。”来富说,“回吧。知青发现不得了。我先把瓜抱过河,回头再接你。”
……我感到周身湿浸的,又暖烘烘的,像钻进个暖水炉儿。我使劲儿睁开眼,视线里一团毛茸茸的光,渐渐明朗,清晰。光上下跳几下,稳定下来,狭长的一根火苗儿,是盏大油灯。
头上方有许多发丝,在灯光里泛着光轮,发丝里是张亲切的脸,一双清亮脉脉的眼睛……娘……张口叫没出声儿,我困极了……不是娘……一张比娘瘦削的脸,浅白的肤色不像娘那么黑里透红……
“醒了?没事吧?”
“没事的。受凉了,又呛了几口水。”
“……”
我发觉自己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屋子里有好几个似生似熟的大人。我躺在一个似生似熟的女人暖暖的怀里,我惊恐地往后缩缩身子……我记得……来富刚袅过水去,隐进芦柴里,有咳嗽声在岸上响两声,我听得出像爹……河西岸上一点火红的烟头移动……像爹的那人顶着个青色的月亮扑过来一般,我慌忙骨碌碌滚下水,……一片凉,一片湿,一片浑——
“爹——!”
“别嚷,不怕!待会儿姨送你回家。”幻觉没了。抱我的这位白白瘦瘦的姨把我放在铺上,说:“你脚跟儿被芦柴根戳破了,不要乱动,听话啊!好孩子是听话的。”
那声音真好听。
“饿了吧?”她捧来碗热汤,芋头片儿薄面儿蛋花儿再漂浮一层葱叶儿,我一口气喝下去,浑身冒汗。
“好了,好了,出汗了,没事儿啦。”她很好看地笑。又对另外几个人说:“没你们事儿啦。回吧,我送他回河东,贵生陪我过了河……绿豆儿也去。”
房门口探进个大脑袋,一双眼睛胆怯怯、恨怨怨地望着我。是绿豆儿!
月上的毛边边没了,洗了一般亮净。云也走光了。只剩下月亮一跳一跳地盯在我们肩头走。
“……后来呢?”
“后来呀,嫦娥阿姨就回不了啦,住进月亮里啦,陪吴刚看桂花树。你看见月亮里的树影了吗?”
“看见了!”我高兴地一跳,差点儿从阿姨背上摔下来。
“小心。”
“月亮住得下吗?”
“大着呢。”
“嫦娥阿姨待那儿怕吗?”
“不怕!有吴刚叔叔呢。”
“吴刚叔叔力很大吗?吴刚和我爹一样好吗?”
阿姨突然一颤,停下来,放下我。两眼愣愣地望着我的脸。
“不……”她摇摇头,呆呆地望着眼前西河的水。月亮在水里一漾一漾,变得粉碎,折射出零散模糊的光。
“你太小,不懂。”过了好一会儿,她说:“今后要听话,不要疯事打架,跟绿豆儿交好朋友,好吗?”
“好的。”
“那拉拉手吧。”
绿豆儿有双柔软温和的小手。
我娘又跟爹斗嘴儿了。
“你儿子怎么了得!这样下去不成坏虫才怪……你坏心眼,孩子受影响。”
“瞎说。”爹抽口烟,瞪娘一眼。“孩子小着呢,你他妈咸吃萝卜淡操心!”
“我不操心?昨晚上不是知青们,他早淹死了。折腾了人家大半天,绿豆儿她妈抱在怀里捂,才没冻病……唉!我说他爹,你就积点阳德,放这寡妇娘儿俩回城得啦,昨夜她跟我谈半宿,这些年怪可怜……”
“少哆嗦,娘儿们懂甚?”爹摔掉烟蒂,“你也跟着别人胡说,我有权不放她回?公社不同意嘛,她的问题比其他知青严重……她那男人偷过队上的玉米棒子,一斗被吓得喝农药死的,死得不光彩!”
“那年头不偷咋办?等饿死?你就会揪人家尾巴不放。”娘压低了声,狠狠地说:“你个缺德鬼,来富爹说昨晚小卫掉下水时,你正打那儿过,竟鬼窜了。”
“他放屁!老子有公事,我也不知道是小卫,”爹骂,“那老狗,昨夜偷队里粮仓,还想反咬一口。”
“你才放屁!屁公事。人家都暗里说你鬼头贼脑打绿豆儿妈的歪主意,尽往知青点钻……当我不知?你故意扣着人家不得回城……”
“啪!”
一声脆响,娘脸上挨了一个耳光,爹的脸变了形,胸脯一张一合地喘。娘的眼睛大睁着,眼泪顺着手掌印滴滴地流。我吓得躲在门后边,咬着牙硬是没做声也没落一点泪。
来富他爹脖子上挂个大粮袋儿,被绑了批斗,庄里庄外河东河西牵着游。一路大汗淋,一路黄叶飘,好个西河的秋。
冬
老疯爹被冻硬在西河里,满身结一层冰壳儿。像条死鱼。好刺的西北风一吹,西河的底儿便露了天,没半星星水。
风卷了残叶,西河道里窜过去,北飘南落。洒洒散散,几棵幸存的榔树被剥光了身体,向灰色的天空伸展根根枯瘦的乞讨的手指头。
浓霜在两岸村子里镀一层又镀一层,庄稼地槐树群一丝儿不挂,无奈地奉去最后一丝标致坚强的绿了。茅屋门一个劲儿紧缩了身子,瑟瑟缩缩地苟存在寒风里。
风转个向儿,说不清东南西北地吹一气,天便遥遥相应地笼上灰的一片,雪花花漫天旋转着下来,在地里一寸一寸地厚了。
它们便全紧缩了身子。西河像一条千疮百孔的白蟒,在庄子间艰难地游动。
一切都是沉默如死的。
知青点剩三两人家,如童话里的雪房,稀疏地点缀于一层深冷的意境。
冬至啦,鬼节。白色的雪花里偷偷混杂了黑色的纸钱灰,飘得更玄了……
门紧闭了,不漏一隙。
奶奶还是鬼鬼地向外瞅一眼。爹在供桌旁团团转,搓手。两根白烛滴滴滴地流个泪不停。我娘把饺子捧上桌。
我揪娘的后襟,说:“娘,我饿。”
“别嚷。”娘说,“得让爷爷和祖宗先吃。”
“爷爷会吃吗?”
娘瞪我一眼。供桌上爷的灵位在喷喷香的饺子热气中若隐若现。
奶奶在桌前地上放个扫帚把儿。
“点吧,你爹等钱花呢。”奶奶对爹说。
爹使劲搓手。爹说:“娘,这……不好吧。社员看见……不是要骂我党员干部带头搞迷信?我看……就小卫代替吧。”
奶奶火了,往扫帚把上一跪,哭:“你呀……不孝的儿,你成心气你苦命的爹……干部怎么了?干部是窑里烧出的?树丫杈结出的?啊哟……谁家没个爹啊祖宗的……”
爹慌忙扶起奶奶,说:“别气,娘,别急呀,哎!邻里听见多不好……我点就是了!”
爹跪在墙角点燃纸钱。奶奶重重地拜在爷的灵位前,嘴里唠叨着什么。接着娘拜。娘拜了再按我拜。
“……他爹,你吃吧……在世没饱个肚……这钱你收下零用,买件冬衣……”奶奶笑了。两条浑浊的泪挂在百皱间。
纸钱灰在屋子里漫舞起来,四下里满是烟尘。烛光一上一下地跳动,供桌前便一明一暗地恍惚。两大碗饺子上热气成了袅袅两缕,打着圈儿向上冒。
奶奶笑:“你瞅你瞅,你爷吃得香呢!”
一阵冷风从门缝往里一扫,烛光“唿”一下灭了。爹在屋角燃着的纸钱红光纷乱。乘这当儿我一伸手抓一把供碗里的饺儿,溜进厢房,喷香地嚼咽。外间的烛光重新亮起来。
“啊……啊!他爹……你咋个……能吃……碗……转瞬剩半碗。”
奶奶结结巴巴地惊叫起来。我爹“咕”一下泼笑啦。
吃饭时,娘说:“那可怜的疯老头爆死在西河了。”
“死了!”奶奶冲我妈说,“死了好,你爹当年问他借石小米,他也不给。”爹说:“明儿叫人挖个坑埋了老东西。当年当还乡团兵,我舅是武工队长,被他提走就没音信了……前阵子我打他想撬开口,他就是不说,倒疯了……舅舅如今在世再小也是个县委书记了……”
我深一脚浅一脚跟我娘在雪地里走着。天像一张黑纸,地似一张白纸。我和娘在中间一过,便留下两串痕儿。
“娘,我怕。”
“乖,有娘呢。”
“娘,真有鬼吗?”
“没……不,有的。”
“爹说没有。”
“……”
“娘,嫦娥是鬼吗?”
娘停下来,抱起我。把小竹篮儿挂在臂间,走。
“不是……小卫,谁告诉你的?”
“知青姨。娘,吴刚呢?”
“也不是。”
“娘,好人都不是鬼。鬼是坏人吗?”
娘惊愕,亲我一口,“傻儿子!你不懂……人有好有坏,鬼也有好有坏呀。”
“娘,我怕坏鬼……”
在西河边的一块荒雪地里,立着像白馍馍一样的许多坟,娘在紧贴河堤口的一座前停下。放下我。从提篮里摸出一碗饺子,散在坟上,又摸出一卷纸钱。
娘点燃纸钱,坟地里霎时一亮。
“绿豆儿她爹……大哥!我对不起你……”
娘边烧纸,边哭,边诉。纸钱在坟地里燃着,四周的雪一点点地化开,露出一方烂茅草盘结的黑色坟土。娘的垂着的脸庞被映得红红。
“娘,我怕……”
“不怕。”娘抽泣一声。
“娘,这是谁的坟呀?”
“一个叔叔。”
“叔叔?”
“是的,一个很好的叔。”
“是绿豆儿她爹?……爹咋说他是坏人。”
“爹骗你,别听他的……”
“那娘为啥上他的坟呀?”
“……”
“为啥呀?娘。”
“……他救过你的命……娘告诉你,他是个很好的人,他在城里学医的,你小时候得急病,你爹到县里开批判会去了。娘急呀,……他便来了……”娘凄凄说,“好人难长久……他死得太可怜,都怪你爹太牛,绿豆儿出世后,她娘缺奶,穷啊……他便偷了队上点东西……你爹一吓,他就……娘想起来就对不住人家……还有……”
娘抹一把眼泪。
“那爹为啥吓他……娘,爹不放绿豆儿回城,爹是坏人吗?”
“傻,瞎说!”娘慌忙捂住我的嘴。娘说,“你咋懂这些?跟外人可不能这么乱说……你太小,不懂的……为啥呢?……小卫,以后要听娘的话,好吗?不要欺负绿豆儿,她是好人,她娘上次……”
娘突然惊愕地抬起头,盯着我身后。我回头一看,见两个人站在后边,“哇”一声吓得哭起来,娘赶紧搂住我。
“不怕,小卫,是姨,快不哭……”
我一看,是绿豆儿和她娘,便止住哭。
“真对不起,吓着孩子了……”一双冰凉的却又柔软的手摸摸我的脸蛋。
“难为你了,嫂子……多谢你……还记得他。”绿豆儿娘放下手中的竹篮。
“不!”娘说,“对不起你们全家……那事儿,我再说说。”
娘抱起我,匆匆地起身走。坟上纸钱的火光早灭了。绿豆儿和她娘站在雪地里像俩树儿,风呼呼地吹就是久久地没有动。
娘走得急像是逃,娘喘气的声音极像哭。
雪下得那个狠,没个歇儿。院里一尺一尺地厚。奶奶说好些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雪,明年兴许是个好年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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