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4-15 作者: 丁捷

今春个,天像爹的脸,老是阴绷着。Www.Pinwenba.Com 吧三月里还不见个桃红不见个柳绿,不见个水涨,不见芦柴花儿翘尾尾。

四月头好大的雪雨一场,河东河西洗了个遍。太阳一出,便刷刷亮,一夜过后,地皮子全吐了绿啦。

西河水呼啦啦地蹿涨,整日整夜里响水声了。枯了的水草重爆出茎儿,长了叶儿在水里游着尾。水时常浑,也时常泛了浅浅的绿。芦柴根探出新脑尖儿,点点点地往上长长一点。

河东的麦地青了。知青点瘦成了灰色的一点。

西河里忽然走船儿啦,机挂声啪啪啪像敲根破竹竿,应了半边天响。船在堤坝口被卡住,尖叫一气,屁股口直冒青烟烟。

来富儿蹲在渡船上打个唿哨儿。

唿哨儿在新芦柴中碰来碰去碎了声。

机挂船在破堤口歇一晌。驶船的找我爹又赔笑脸儿又掏烟。爹喊几个人捣烂破堤捞了浅,半天西河的水浑一气清一气浑一气最终清喽。机挂船洋洋驶西河起,一卷一卷的泡泡浪喽……

“绿豆儿。”

“嗯。”

“绿豆儿,你铲猪草呢?”

“……”

“绿豆儿。”

“嗯……?”

“绿豆儿,你不睬我?”

“……”

“绿豆儿,以前我……我们欺负你……不对,我们坏!”

“不,不呢。我们也骂了你呀。”

“不不!我们坏……还有,上次我们坏你们的瓜了……”

“嘻……娘说,摸秋不规矩,规矩不摸秋,不怪你们呢。”

绿豆儿绷着脸蛋儿起了笑。绿豆儿放下手中的草篮儿,篮里塞满了蜘蛛草狗尾草野荠菜。

“绿豆儿,你娘叫你铲草?”

“娘说,多铲草,吃胖了家里两头猎,卖了猪咱就回老家。”

“那你咋不早些回?知青点就剩你们家啦。”

“……我不知道娘咋想的。”

绿豆儿大人似的叹口气,脸蛋冲着西河上空渐渐下落的太阳,提起了草篮儿。

“我得回了,娘要盼的。”

“绿豆儿,我送你过渡船,好吗?”

我帮绿豆儿背了草篮儿,一前一后我们走向西河的渡口。渡口边儿长了两棵大桑树。紫红的桑果钉钉挂挂满了枝头,夕阳里更是红得要滴水儿。

鼻涕虫来富蹲在树上吃桑果,吃得满嘴巴紫紫的像个小丑。来富摇一摇枝头,半坎里,水边边,渡船上,落了一层果,“山芋头”在下边拾了半小篮。

“来富!”我唤。

来富脸朝天不搭理我。

“来富!爷叫你呢。”

还是不搭。我便火了,拾块泥巴砸上去,泥巴击在树干上,粉碎,和了三两个桑果掉下来。来富吓一跳。

“干吗?”

“给爷摘些桑果送下来。”

来富不屑地望我一眼。说:“你爹使唤社员,你也使唤我!……好,我再当一回孙子。接着!”

他便用脚趾夹了一颗桑果丢下来。

“操你娘!”我骂,又一块泥块砸上去。来富从树上跳下来。

“你骂谁?砸谁?爷不买你账!”来富儿骂。

我火了,叫“山芋头”上去抽来富两嘴巴儿。山芋头拔腿没命地跑了。

“哈……”来富儿拍手笑,“人家不听你的啦!你别仗你爹的势欺人……”

我冲来富的笑脸一拳挥过去。来富捂住脸“哇”一声蹲下来哭,血从来富儿牙缝里流,我的手背也破了皮儿,红红的不知是来富儿的血我的血还是桑果汁水儿。我拉绿豆儿跳上渡船,解开绳儿荡上了西河水。划水声哗哗地很快压过河上来富的啼哭声。

“你咋又打人?”绿豆儿怯怯地问。

“活该!”我骂。

西河的水波一皱一皱地从小船下出发,在两岸芦柴根里躲没。晚霞染一层红又一层红,河上满眼是红,全换成一幅红彩画儿啦。绿豆儿在彩画里坐船头抱草篮,细尖的下巴宽额头上映了一缕缕光丝丝,大眼珠里清亮得如水也映进一点红啦。

“绿豆儿。你真好看。”

绿豆儿便笑,两个酒窝在腮上水花花似的转。船靠在西岸。我趴在船沿把双手伸进水里,拔两根嫩芦柴笋根儿,使劲拔。

“接着,甜呢。比桑果好吃。”

笋根儿胖嫩,剥去层淡绿皮儿便雪白的中看。嚼在口里满是甜汁水。

绿豆儿的小嘴一张一合,牙儿雪白,两腮一鼓便像嘟气,一泄又像笑了,煞是逗人乐。

“甜吗?”

“甜。”

“绿豆儿……”

“嗯。”

“我亲你一口,好吗?”

“不不。”绿豆儿忙捂住脸。

“那我把船划回头,不送你回家,让西河鬼吃了你。”

暮色降临了。西河水渐渐消去最后一丝残红,与灰色的天的大幕合在一起。

绿豆儿无奈地望望河岸又可怜巴巴地望我一眼,闭了眼,我在她通红的脸上非常轻非常轻地亲一口……

我慌慌地往家跑,天像黑色大口要吞了我。爹的脸红得像喝醉了酒在我脑里晃来又晃去。我娘左哄右骗连吓带唬,我才肯说了昨晚的事。

“……你就看见你爹了?”娘问。

“就看见了。我送绿豆儿回家,正碰上爹从她家出来,天黑了,我先是没看清,爹先望见我,便骂我……”

“后来呢?姨呢?”

“姨也出来了……看见绿豆儿,便抱住她哭呢。绿豆儿问她为啥哭了,姨便哭得更凶……绿豆儿也就哭了……后来,后来爹就说,我记不清了,噢对了,爹还说马上就帮忙开证明,让绿豆儿和姨回城呢。”

“……”

“后来……爹拧住我的耳朵,叫我跟他回,又说我敢回来瞎说的话,就撕掉我的耳朵,丢掉西河里……”

我忽然发现娘的脸上挂了两行亮晶的泪。娘一抹泪,便进了房。我抱住娘的腿跟着走。

“娘,你别告诉爹,我说了什么呀,我怕……”

娘把我抱在怀里,泪又落在我的脖子里,似痒似痛。

“娘,你咋也哭?”

“你爹是……畜生!他欺负人家了!”

我呆呆地盯着娘,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姨哭,为什么娘哭,为什么爹是畜生呢?

夜里娘跟爹吵架,惊醒了我惊醒了奶奶。奶奶披件衣服过来骂娘:

“你就是看我儿子不顺眼,成年儿斗气,我儿子出人头地比谁差?这些年不是他哪来个饭饱衣足,不像左邻右舍穷得那个乞丐儿……嘴闲着点儿!”

奶奶一去,娘还哭。爹便从被子里拖下娘,娘只穿件内衣冻得直颤,爹使劲儿揪住娘的头发往墙上撞娘的头,我哭着跳下床,一跤跌在爹脚下。我抱住爹的腿摇,爹不理我,我照着爹的腿一口咬下去……

爹惊愕地盯着我好半天没回过神儿。

五月天的脸算那一天变得最玄乎。早上爹唤人帮绿豆儿她们家搬东西上船时,天灰灰的一片。后来起了风云,便轻飘飘,烟一抖散,散散地直退到地平线那上边儿,与远处的麦垄接了边。太阳光稳稳地铺下来罩着个大世界。

西河水不知什么时候又涨了一轮儿。绿豆儿家的东西全搬上了船,机挂船啪啪啪像个大甲鱼在河里转悠,掉了个头朝南后,又停下来。河岸上排满了人,像芦柴一样推推搡搡。

绿豆儿母女上船那当口儿,爹站在跳板上,爹的脸蛋在阳光下黑红胡碴儿硬亮。爹冲岸上的人群说了一通话,大嗓门儿在水上响了一会儿。末了,爹说好了,就开这个简单的欢送会,欢送我社最后一个知青徐文秀同志光荣回城。

绿豆儿母女俩始终脸板着,看不出个什么样儿。河水一漾一漾,水光便在她们俩脸上一漾一漾。

我站在人堆里,挤了一条缝儿望绿豆儿,我多想让绿豆儿看见我,可绿豆儿眼睛一直没离开水面。

“哟,萝卜花真格儿变了,哪像来时那个水灵样儿……”

“……寡妇娘儿……够辛酸……”

“唉……人活着真不知什么回事儿,梦一样……哟,那小丫头……”

人堆里嘀嘀咕咕。

爹笑着转向船,说:“徐文秀同志,欢迎常来西河,你的第二个老家来玩……你想对乡亲们说几句话吗?”

人群里立即静了,大家都朝船上翘起首。

“我没什么好说!”她冷冷地说。

西河水倒映出一大块阴云。这块云不知是啥时涌上蓝天的。机挂船响起来,缓缓向南移动那当儿,河水泛起簇簇水花儿,风呼呼地吹起来,芦柴群和人群相继搅动起来。

水突然分了两色,直斩斩从中间分了界,一半是灰黑的,一半是明亮的。水花儿从远去的机挂船屁股后涌过一阵来,那条分界线使河水弯曲了一阵,动摇着。见了这影子,人们便仰起脸,一看天,见那块云还遮住了太阳的一半,无数晶亮的线条从灰黑色的那半边射下来。

有着一半太阳普照的大地上下起了雨。

“下太——阳——雨——喽!太——阳——泪——喽!”

谁个一唤,人群醒了一般便散开,向庄子里奔去。

雨哗哗地下出了声,掩住了越来越远的机挂船声。我这才想起,早该向绿豆儿挥挥手了。我把手举起,像这西河上竖起的无数新绿的芦秆一样,在太阳雨里摇动着。雨顺着头发沿着手臂汇泻下来,我盯着那遮了一半太阳的云,突发奇想:看是云吞了太阳,还是太阳吞了云。

我就这般在雨中等着结果,虽然绿豆儿不一定知道我在这样做。然而,西河的水又在太阳雨中涨了一轮,她们在船上,走得再远,也一定会感觉到的。

娘抱住我。好一会儿,叹一口气,娘说:“明年该送你进幼儿园了,乖!”爹不听娘也不看我,痴痴地斜眼望西河,烟一支接一支地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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