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4-15 作者: 丁捷

中文系大楼前布告栏刘小铁的处分通告纸已被一些新的通告覆进了里三层。Www.Pinwenba.Com 吧

刘小铁忽然蜕了一身皮一样轻松。先是几天的惶惑,接着整个人仿佛在冰箱里冷了一遍。

闲了几十天,他开始找事干。把功课翻出来看看,又托大学生服务中心一位老乡联系了一份家教工作。正北街的一位运输个体户找上门来,请他担任其独生子的家庭教师。每周末给孩子上几个小时课。

个体户家里富丽堂皇。

“钱我有!”那家长说,“可我要把儿子培养成知识分子,像你们这样的,就是穷可也抬得起头走路。”

刘小铁差点从沙发上坐不稳滑下来。

各种各样的花在校园里轮番开放着。春天不知不觉地向她的尾声走去。

一到周末,有人寂寞惆怅。这些花却热闹纷繁。总有许多成双成对的笑语在它们中逡巡。刘小铁有点后悔,不该把他的“学生”小岳带过来参观他们学校。他本想带他玩玩,顺便让小岳领略一下美丽的校景,培养一份对典雅的高等学府的向往。刘小铁拉住小岳的手匆匆走。

在校门口,他遇到高小白。高小白一身艳装,像一些特殊场合的女孩一样披着发、涂着淡青的眼圈和紫红的唇线。

“这是我的学生小岳。”刘小铁把小岳拉到高小白身旁说,“叫阿姨。”

小岳真的叫了一声“阿姨”。高小白眼泪都笑了出来,直骂刘小铁缺德。

“还是你行。”她说,“忙得那么充实。”

“鬼知道。”刘小铁自嘲地撇撇嘴,“哪像你,撒切尔夫人一样,日理万机。”

“别笑我。”

高小白不自在地收起笑,扭头就走。走了几步,她停下来,说:“我忘了一件事。你遇到班长了没有?”

“没有。”

“你帮助转告本班同学,明天去三路车站参加义务劳动。”

“明天?”

“对,上午8时,车站集中。集体活动,最好都参加。”

小岳忽然插话说:“我们昨天刚到三路车站劳动了半天,我们中队。”

刘小铁望着高小白说:“你们班干部尽出馊主意,正北路小学已干了半天,三路车站,一天之隔,究竟有什么可收拾?形式主义,浪费精力。”

“可这是班长一手操办的,义务劳动总有搞的意义吧。”

“我没否认意义。”刘小铁说,“但要实际些,干吗非得重复人家的劳动?”

“这我不管。”高小白说,“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

“小官僚主义!”刘小铁振振有词地说,“刘某拒绝参加明天的劳动。”

刘小铁把小岳送回去,路灯已亮了一片。他踩着自己一伸一缩的影子回到宿舍。寝室里静悄悄的。缪斯团在被窝里,侯正稳坐在桌子旁看书,其他人都不在。

“给你留的晚饭。”侯正稳说。

刘小铁坐下来吃饭,忽然产生一丝负疚感。侯正稳边收起书,边说着明天劳动的事。他的脸上带着操劳人的那种瘦削。站起的一瞬间,刘小铁发觉他的头发里夹杂了不少白发丝,在电灯光下非常刺目。

“侯正稳,”刘小铁迟疑地说,“周末……你是不是也很……无聊?”

侯正稳怔了一下,又想了一下说:“没有没有。我很忙,可能……来不及无聊。”

“我想跟你聊聊,”刘小铁说,“很随便的那种哥们儿的聊法。”

“现在?”

“现在。”

“可我……学生会主席叫我晚上去一趟的。”

“真他妈的!”刘小铁轻轻地骂了一句,把饭匙丢在碗里,“你们办公事办到周末来了!”

侯正稳站了片刻,坐下来说:“好吧,聊聊再去,开始吧。”

“开始……”

接下来就是沉默。

“呵!”刘小铁说,“太正式了,太正式了,无从说起。”他摸出两支烟,递过一支。

“我不抽。”侯正稳说。

“抽了玩玩呗,不上瘾。”

“你别这样,什么都是玩,这样下去碌碌无为。”侯正稳说。

“玩也需要呀。”刘小铁说,“得看什么时候,玩什么,玩多少,怎么玩。”

“别去了!”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

“有时候,你是不是很孤寂?”刘小铁做了一个手势,说,“比如周末,看到双双对对出校看电影,你是否也想有个女朋友?”

“没有的事,我想都没想过!”侯正稳斩断地说,“那些人太空虚了,简直是堕落,现在是干事业的时候……你就想跟我谈这些低级趣味?”

刘小铁被刺了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看着班长板结的脸,忽生了满肚子气。

“你他妈的别装正人君子相,你他妈是神?圣人?”刘小铁把烟点着,吐了一口,“你们,包括学生会干部中的一些,还不是老借搞一些无意义的活动,出风头,捞资本,跟女同学跳舞、打闹、轧对象!”

“精辟!深刻!”缪斯从被窝里探出头。

侯正稳浑身抖起来,极力克制着自己。好一会儿后,他冷冷地一笑,说:“我不跟你们一般见识,说话得负责任,正经事总不能靠你们平时那样信口开河做出的。”

正在这时,外边有人叫侯正稳。侯正稳慌忙跑出去。

“侯正稳你怎么搞的?主席等你好久了!”那人气哼哼的声音。

“对不起,对不起,我跟一个同学谈心,做他的思想工作……”

刘小铁照门就是一脚,差点把门板踢破。缪斯从床上跳下来说,“这鸟人,恶心得一塌糊涂。他神气什么?总是居高临下训人,像看守所长。”

“我并不是寻他开心。”刘小铁说,“我这回真的想跟他聊聊过去,比如和小复旦的事,比如这几个月来莫名的躁动……唉,全他妈的错觉,不提了。”

缪斯钻到侯正稳的床上,从枕下翻出一本书,得意地说,“他自己是什么东西,瞧他也不过在潜心这种书!”

刘小铁接过来一看,是法国女作家西蒙·波娃的《第二性——女人》。“这没什么,”他说,“这书既不黄,又不禁。”但刘小铁心里还是有些意外。

“还有,”缪斯神秘地对刘小铁耳语,“我发现了他一件事,小动作。”

“什么小动作?”

“他是个厕所文学家。昨晚我上厕所,拉开一个小厕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小子正蹲那儿,在隔板上画画写写。”

刘小铁一惊:“侯正稳?”

“哄你我缪斯打一辈子光棍。”缪斯说,“他当时见我,脸吓得刷白。”

“你不要乱说,”刘小铁说,“谁都有偶尔出格的时候,你不要寻思着抓人的短,那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哈!”缪斯不服气地说,“谁叫他老是高人一层次的劲头?刘小铁你几时变成了慈善家?”

“几时?从‘捡’到你的会员证时!”刘小铁瞪了他一眼,一字一顿说,“听着,以前的事都该结束了,你也得找点事做做。”

“我还能干什么?”缪斯阴阳怪气地笑起来,“他妈的!”

“搞个个人诗展怎样?”

缪斯把脑袋耷拉下来。

第二天,刘小铁说不清受什么指使,上厕所时蹲到缪斯所说的那格便池,见隔板上果然污染得很,新旧笔迹混杂一气,肮脏不堪。右中角最新笔迹画过又被涂掉,但仔细看还能辨出一个夸张的裸女线条画,及一团一团的字迹。厕所文学司空见惯,但这次,刘小铁直看得满身起了疙瘩。

星期一课间,他找到辅导办,向辅导员递交了一份清除厕所文学的倡议书。辅导员欣喜地看了一遍,拍拍他的肩:

“很好,刘小铁,你进步了。厕所文学一定要清除,马上就动员起来。你们班长昨天就递上了一份倡议书,你们想到一块儿啦,你要继续向他学习,多多……”

有一股酸涩的水从刘小铁心里泛涌上来,他掉头就走。奔到楼下,他贴在柱子后站住,两滴泪从眼眶里滑出来。

“神经病,我他妈的是神经病!”

他赶紧抹了泪。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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