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的传人

2018-04-15 作者: 杨守松
龙的传人

港台企业家的昆曲梦——

先于《牡丹亭》,陈启德资助的《长生殿》,在台湾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影响。Www.Pinwenba.Com 吧

香港叶肇鑫,历经艰辛,做成了一个人的昆曲“百家讲坛”……陈启德出资五百万,排演《长生殿》

差不多就在第一次中国昆剧艺术节举办的同时,台湾财团法人新象文教基金会董事长樊曼侬开始筹备,在2000年至2001年间,举办“跨世纪千禧昆剧精英大汇演”。

两岸的文化交流刚刚开启,樊曼侬就制定了这么一个大胆的计划,如今想来,的确令人钦敬。

这期间,苏州顾笃璜全心全意赶排了十分传统的《钗钏记》,观看这个演出的,有一个比较特别的人,她叫贾馨园,之后她找到了顾笃璜,当下谈定,由她安排于次年去台湾演出。

不久,贾馨园介绍台湾石头出版社的陈启德先生与顾笃璜先生见面。

一个是昆曲耆老,一个是属意昆曲的企业家,二人相见恨晚,谈得非常投机,陈启德决定拿出五百万元,请顾笃璜排《长生殿》。

《长生殿》是顾笃璜早就想排的戏,只是没有钱,谁也不肯出钱,他只好把梦埋在心里。如今有人出资,他顿时来了精神,不顾年老体弱,立刻开始整理剧本……

陈启德还请了台湾电影界名人叶锦添先生来设计服装和舞台造型。

彩排时,陈先生亲自飞过来看。正是早春二月,剧场条件太差,“那个后台像是十年都没有人用的,都是灰,破破烂烂的。空调只出声音不出暖气,到休息的时候所有人都在跳跳跳,太冷了!”

这次先生把夫人也带来了。夫人觉得你花那么多钱去弄的什么鬼啊?夫人一看,尽管条件很差,但戏还真是个好戏,做出来蛮像样的,蛮高兴。

《长生殿》轰动宝岛

按合约,2003年8月赴台演出。

然而,突如其来的“**”,将这个计划彻底打乱!当时,药店里预防感冒的药品都被抢购一空了。陈启德知道这边情况后,马上快递了两大箱物品来,一箱是口罩,一箱是常用药物,这给迷茫的王芳和昆剧院带了不小的安慰。

2004年2月,延期了半年,由缪学为和成从武带领的苏州昆剧院《长生殿》剧组终于到了台湾。

王芳回忆,当时的台湾正经历一场选举的政治风云。

作为主办方的陈启德,心里暗暗捏了一把汗:还会有人来看昆曲吗?

完全没有想到的是,《长生殿》在台湾出现了轰动,引起了台湾的“文化地震”!

2月17日,台北新舞台。

观众“惊艳”,陈先生“惊喜”。

造势就如一场飓风,席卷了整个台岛,公交车上的广告位,原先的歌手明星被“唐明皇”和“杨贵妃”取代,大街上醒目的演出广告形成强大的冲击力,台北的大街小巷,随处都可能出现“皇帝”和“贵妃”的身影,仿佛他们在民间微服私访,或者就如台北的报纸所戏称,皇帝和贵妃在“游街”!

一票难求!

近现代昆剧演出史上一个罕见的情景。

唐朝的故事走进了现代的剧院,走进了台湾观众的心灵——纵观古今兴亡事,又怎一个“情”字了得!

有一位九十多岁的老观众,他说已经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感动,竟然高呼:昆曲万岁!

让昆曲走得更远

陈启德要让昆曲走得更远。

2004年12月,《长生殿》在北京保利大剧院演出,三十元一张票,三天九十元,但票价却被票贩子炒到一千五百元!

中央电视台记者跟王芳开玩笑说:王老师,你有没有票?我们宁可去倒票做票贩子了。

在香港演出《长生殿》,两万元一场,其他全包,结果二百元一套的盘片,就卖了八万元。第一天卖一千多张,想想第二天还差不多是第一天的观众,不会好卖了吧?结果又是一千多张!第三天呢,又是一千多!影响这么大,完全没有想到的。

2007年初到比利时演出。

开始去推荐,皇家歌剧院经理问,是不是像京剧?有猴子的吗?(京剧的猴戏比较多)

不是。

是不是魔术表演?

也不是。

反复解释,说明,最后勉强接了。

结果出奇地美好!场场爆满。演到第三场,结束时只见台下寂静无声,白沓沓一片——观众被感动得哭了,掏出纸巾擦眼泪,擤鼻涕都不敢出声。后来李、杨“团圆”,哗一下掌声雷动,如暴雨不歇。谢幕谢不了,一次又一次,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将场内灯光开了,再把舞台灯光转暗,观众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剧院经理说,比利时观众很绅士的,从来没有这样站起来鼓掌的,说明是非常激动,控制不住了。

有一个小小的细节:带队的成从武那几天感冒,看演出时禁不住轻轻咳嗽,马上就有观众朝他瞪眼睛……

列日市市长出席首演,本来打算看半场,中场休息时就离去的。看了半场后,他不走了。后来干脆每天都来,看了三个晚上,上、中、下都看了!还到后台看望演员,他说,从来没看过东方这么好的艺术,你们都像是从云端里飘来的“仙人”!

中国驻比利时大使章启月接见时说,文化的力量是跨越国界的,它做到了政府不能做到的事情。此前,很多比利时人不了解中国,有的人还以为中国人都还留着辫子,还有人看过《红高粱》,就以为中国是这么落后。现在一下子看到这么美妙的昆曲,中国的形象在他们心底一下子变得美好起来……

纯粹的昆曲,纯粹的人

2013年8月27日下午,台北火车站对面的一家百货商店楼上,石头出版社的许佩珊(《长生殿》执行长)、黄晓薇(《南柯梦》执行长)、杨汗如(《南柯梦》制作人之一)三人,向我叙述了陈启德先生的故事。

我说,究竟是什么促使先生这么做呢?

许佩珊说,陈先生做工程,苏州、昆山都有企业,西部还有矿业,事业蒸蒸日上,私人收藏也情有独钟,尤其钟情于明清字画古玩,他觉得他就该是那个年代的文化人转世。信佛的他甚至说,他上辈子就是苏州人。所以到苏州,就有“回家”的感觉,苏州不只是小桥流水,也不仅是风花雪月,苏州有昆曲,苏州有顾笃璜这样耿直而顽强的昆曲的守护者。他深深地感动了。

为昆曲,也为“故乡”,他义无反顾。

《长生殿》之后,陈先生继续想为“故乡”做事,当然还是昆曲。

黄晓薇说——

其实他一直想要继续做,只是说要找到合适的题材、演员并不是那么容易的。还有就是找什么样的导演。

他曾经想做《桃花扇》,但是因为有时候你正在想,别人已经做了。比如说你想做《红楼梦》,人家做了,你现在做好像是一种凑热闹,他也不想要。而且有时候就会被比较,有时候这种比较又不公平。他也会去考虑到这个……所以,无论你做得好不好,你现在再做都会尴尬。

这就想到了《南柯梦》。

《南柯梦》的本子对于他来讲很有意境。期间他常常问我,最后大彻大悟到底彻悟到什么?淳于棼最后为什么会大彻大悟?他还叫我去问其他人,如导演等。

我跟他工作,他经常会讨论到跟佛教有关的问题,他也经常做佛经送人。最近他又把一个他非常喜欢的一个西藏的喇嘛的讲经的录音收起来,收在一个小碟子里面送人。

他对这些事情非常在乎,有空他也会打坐。他曾跟我讲过,《南柯梦》故事对他来讲,有信仰上的意义。

为什么选择江苏省昆

黄晓薇说,选择与江苏省昆合作,首先是想要扶持青年演员。刚开始还是想去苏州。但是白先勇老师用过的一些演员,已经成名,接下来自己可以试一下当时没有得到机会的一些好的演员。他就去看他们的戏,也不止一次。但是苏州昆剧院的行当不够整齐,老生武生花脸几乎是没有的。

《南柯梦》里有五个花脸,我知道江苏省昆有三个花脸,所以我就给陈先生发了个信说,要不要考虑那边。后来他就同意去看看江苏省昆的演员。当然也是不全啦,其实最全的应该是上海。但是陈先生会有一种济弱扶贫的感觉,他就觉得上昆已经这么强了,也用不着扶持,虽然我个人并不是很赞同这样的想法,因为昆曲本身就是整体很弱,你让一个团队强了又强,没有任何坏处。但是陈先生这么想我也没有任何意见啊,后来去南京看了,还不错。

三条意见很明白

这次由“财团法人文化艺术基金会”投资,还是五百万元,执行长黄晓薇。

黄晓薇很认真,问陈先生,您到底做这个戏的目的是什么?

陈启德略一思索,说了三点,还亲手写下来给她,说,仔细地认真地去执行这三点——

第一点,这出戏一定要能够培养昆曲新的观众,在台湾。因为那个时候没有想到要到别的地方去演,只想到在台湾演出。

第二,要培养台湾的制作、主创团队,有能力去做昆曲。新的,不同做法的团队。

第三,这个戏要好看。

想法也很单纯。就写了这三点,至今晓薇还留着。

因为这三条,导演就选择了话剧的导演,话剧导演处理剧本的方式、舞台、舞美,到后来营销的方式,都跟传统做昆曲的不太一样。

后来,对有些事情进行讨论的时候,晓薇的意见跟陈先生不同,或发生争执,就拿出这三点来讨论。比如第一版出的DM,做宣传,陈启德就反过来跟她讲,你真的觉得这个可以吸引新观众吗?这个看起来也是很老哎!很多类似这样的沟通,就是一直希望达到他刚开始要达到的目标。

这三个是最重要的,利益是另外一回事。这跟过去做企业的思维逻辑是不一样的。

票房不错,演员很认真

黄晓薇说,《南柯梦》的施夏明跟单雯,一生一旦,都不错。

施夏明很认真,“他应该是所有老师都很喜欢的学生。谦恭又好学,待人接物都是,各方面。他每次演的都不一样,每次演完有一点不一样我都会去找他聊,他就一直想一直想。我觉得(江苏)省昆有几个演员真的是蛮可爱的。”

2012年10月,《南柯梦》在台湾演出。演了四场。两轮。卖了五千多张票,到最后一场票一张不剩。

在天津的演出,媒体报道篇幅都很大,戏评都很好。很多年轻的小观众微博上说喜欢。

晓薇说,她一个讲《南柯梦》服装图案的微博,阅读的次数超过三十五万人次!其他一些小段落,也常常有两三万的阅读者。年轻观众在网络上对《南柯梦》非常关注,讨论很多。

在天津的演出,“就算没有完全把花销打平,基本上也不会赔太多。”她说,陈先生有这个心理准备,他很高兴,他觉得已经非常好了!戏做好了就很高兴,他希望能够多演,让多一点的人看。

《南柯梦》在大陆和海外的演出还在继续。

台湾的戏曲都是卖票的

说到卖票,杨汗如很气愤,她说,大陆做新编戏往往是乱砸钱,无底洞。不可思议的。

因为他们拿到的钱都是国家的钱,反正无所谓。我们这个是我们自己的钱。台湾的戏曲都是卖票的。

我们一直在告诉观众说要买票,一直在推崇这个观念,进剧场就是要买票,不管怎么样。我们一直都是很正经地去卖票,《南柯梦》也是。票卖不好我们会很紧张的。所以像我们11月要演的演出,有一场几乎都是花脸戏,一场是施夏明的《白罗衫》,这两场已经卖了两成多了。单雯的一场《牡丹亭》已经卖了五成了。我现在是每天都在看票房。

一个人的“百家讲坛”

比陈启德年长些的叶肇鑫是香港的昆曲曲友。就是这位貌不惊人的小人物,却做成了一件“大工程”——

从2010年开始,他拿出自己积蓄的三分之二,还抵押了一栋房产,筹得五百万元,将二十九位平均年龄在七十岁以上的昆剧艺术家聚集在他的“讲坛”上,“一人一说,一戏一题”,每个演员最擅长也最经典的折子戏,多在这个“讲坛”上展示。

昆剧舞台五彩缤纷,大师说戏千古流芳!

台湾学者曾永义、洪惟助等人,在上世纪90年代,历经千辛万苦,将正处于壮年时期的昆剧艺术家的一百三十五出戏录影留存,现在他们再像二十多年前那样演出,已经不太可能了,然而,他们却可以将自己的演出经验和对戏剧的理解,通过说戏的方式告诉大家。

一个是演出,一个是讲座。

一个是录影,一个是录音。

人老了,艺术却成熟了。

不能都演,却可以全讲。

录影录音,功德无量!

和昆曲结缘

叶肇鑫是做金融的,和昆曲结缘是因为香港城市大学中国文化中心举办昆曲讲座。退休赋闲的他报名听课。讲课的大都是赫赫有名的艺术家。他一听就是两年,一百七十堂课啊,他听得有滋有味,越听越是痴迷不舍!

可是,叶肇鑫慢慢发现,听课的大多是学生,青春年少,用心的并不是很多,恐怕是因为学分才听课的吧。再就是,他听出窍门也感觉到了这样讲课的不足之处。他对汪世瑜说,讲课看视频,通俗易懂、容易接受不错,可是讲得太少,不深入,不细致。他设想,能不能像解剖麻雀那样,用一个小时甚至两个小时来讲一个折子戏?

这样就不是一般的讲课,而是从专业的角度说戏了。

大师说戏的工程开始酝酿。他和汪世瑜、朱为总、蔡少华一起商量,都说好。

想起来很简单,做起来却困难不少。演员能演不一定会讲啊!对一些人来说,说戏比演戏要难得多!演戏演了几十年,凭的是经验、感觉还有悟性,说戏则似乎完全是另外的一种艺术。所以有时候,讲一堂课,要准备几个月……

没有做过,先尝试着办吧。他拿出五十万元,作为先期资金,请几位艺术家说戏。

2010年1月,侯少奎在苏州昆剧院剧场说了一出《刀会》。这是北昆的当家折子戏之一,先生说戏,依然有乃父之风,气势气韵都十分到位,“大江东去浪千叠……”一声吼,声震屋宇……

开局不错。叶肇鑫很欣慰。

坚持,挺住

显然,作为从未和昆曲人直接交往过的叶兆鑫,对“大师”们的了解还是比较简单的。

实际上,名曰“大师说戏”,说戏者未必都是大师。真正的大师是要通过后人来认定的。如果说艺术家,都还差不多;而艺术家也是“各有千秋”的,艺术是,为人也是。叶先生开始时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复杂——不只是钱,还有其他。

好在,文化部领导一开始就给予明确的肯定和支持,还和全国各昆剧院团打招呼,在说戏过程中给予方便。这使得叶兆鑫有了坚持下去的底气。

叶兆鑫坚持了,挺住了。

叶肇鑫是学数学的,他估算了下,做一百出戏,包括人工和讲课费,大约五百万元也够了,也不能说是“无底洞”吧。

斟酌再三,他决定独自承担说戏的所有费用。

虽说不上破釜沉舟,至少也是表明了决心:他将房子做了抵押……

感动艺术家

叶肇鑫的决心让人们看到了希望。

岳美缇说,他应该有点钱,但是他每次参加《大师说戏》录影,都是坐火车到深圳,再转飞上海,为了省钱。但对我们,他总是安排在上海等地接送,尽可能不让我们挤动车。他既像我们的书记,又像我们的团长、导演、艺术总监。

要办好“说戏”,钱固然重要,但又不仅仅是个钱的问题,为了组织到优质特色内容,主事者还须投入大量心力——

石小梅在说戏中先后哭了五次!她是沈传芷的得意弟子,沈传芷晚年多病,石小梅照顾了三年。沈传芷辞世前把她叫到床前,对她说,还有一个压箱底的戏没有传,现在我把《连环计·小宴》这个戏说给你。

沈传芷教完戏三个月后辞世了。

叶肇鑫听说,三顾茅庐:你要是不说,这出戏就失传了!

终于,石小梅同意说《小宴》……

大功告成

2011年11月,二十九位昆剧艺术家,一百零九出传统折子戏《昆曲百种·大师说戏》录制完毕。

舆论似乎总在聚焦同样一个问题:这样的工程,为什么偏偏是由香港的一位民间人士且是“圈外人”来做的呢?

不需要多说。

二十多年前台湾学者录制艺术家一百三十五出昆剧折子戏,现在叶肇鑫录制“大师”说戏一百零九种,说明的是同一个道理:昆曲大美,昆曲属于全人类,每一个钟情于中国文化的人都可以做,由“龙的传人”来做,更是顺理成章,无论他们身居大陆,台湾,或是香港。对中华文化的传承,我们承担着共同的使命!

2011年8月,文化部赵少华副部长找到叶肇鑫,在北京万寿宾馆,谈了一个多小时。文化部董伟、王文章也都是说戏的支持者。他们支持《大师说戏》的出版,他们表示文化部会用多买的方式,对叶肇鑫的行为表示“肯定和支持”。

有一个细节,说明叶肇鑫承担了怎样的风险和压力:

妻子只知道他“赞助”了最初的五十万元,后来得知连家产都抵押给银行了,哭得不行……

2013年11月2日,在香港城市大学张永珍楼,叶先生向我吐露了他的心声,他成功的喜悦和自豪,以及他的辛苦和辛酸。

先生刚刚从长沙回来。《大师说戏》由湖南电子音像出版社出版。一百一十片,排成两排,很精美。封面有卡片,设计非常人性化。

这是系列之一。

系列之二、之三,总编辑朱为总做旁白、点评,共七百段,每套五本,全文约一百五十万字至一百八十万字。分简体、繁体两种版本。

系列之四和之五,由张世铮任制作总监,汪世瑜任艺术总监,从一百一十讲里面剥离抽取精彩语录、警句、妙句,将近一千段。也出了简体、繁体两个版本。

还有第六、第七,内容各有侧重。

第八种是外文版,可能要放在美国出版,还没最后定。这样做,是“给研究中国文化的人看,不是拿来普及教育的”。

说到所做的工作,叶先生说自己不是英雄,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