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大师

2018-04-15 作者: 杨守松
风雅大师

六十年来,我国昆曲事业是和俞振飞同志的艺术实践分不开的。Www.Pinwenba.Com 吧人们一谈到昆曲,就自然会联想到俞振飞同志,正如一谈到京剧,就立刻会想到梅兰芳一样。

——周传瑛(1980年)大师评说大师

1980年4月,文化部、中国文联、上海市文化局、市文联等联合举办“俞振飞演剧生活六十周年纪念活动”。这是继梅兰芳、周信芳之后,国家第三次为一个艺术家举办这样规格的活动。

周传瑛在《曲海沧桑话今昔》一文中,对俞振飞做如是评价——六十年来,我国昆曲事业是和俞振飞同志的艺术实践分不开的。人们一谈到昆曲,就自然会联想到俞振飞同志,正如一谈到京剧,就立刻会想到梅兰芳一样。

他演的巾生戏和我们学的在表演上颇有差异。按我们老师的路子,巾生在表演上需带有脂粉气,例如角色的手法和台步(经常用窜步、碎步),近似闺门旦。而俞振飞同志饰演的巾生,就摆脱了脂粉气,突出了“风雅”,也就是大家异口同声一致赞赏的“书卷气”……”周传瑛是传字辈的领军人物之一,这个评价对俞振飞在昆曲上的地位及其对昆曲的贡献作了准确的概括。

俞振飞的艺术特色,一是“风雅”,二是“书卷气”。

风雅,昆曲之雅,中国传统文人之雅,在俞振飞身上表现得尽善尽美,无论柳梦梅(《牡丹亭》),还是李太白(《太白醉写》),不同的人物形象,都有着中国传统文人的风雅之气。

1985年5月,俞振飞先生在上海兰心馨大戏院,和美籍华人、奥斯卡电影奖终身评委卢燕女士演出《游园惊梦》,黄佐临、白杨等文艺界知名人士一同观看了演出。俞先生把风流倜傥的少年柳梦梅的性格表现得入木三分,观众看得如痴如醉,他们简直不敢相信,一位八十三岁的老人,怎么能把十八岁的少年演得如此神韵毕现!

黄佐临说:这就是中国昆剧的魅力。

风雅俞振飞的魅力。

何谓大师?

此之谓也。

然而,时隔三十年以后,2011年夏,上海纪念俞振飞诞辰一百零九周年的会议上,却意外知道,曾经有过非常不和谐的声音——

蔡正仁发言说,有人出了一本书,攻击俞老。俞振飞是一个大好人,是一个德高望重的艺术家。蔡瑶铣说,“俞老在台上台下都是温文儒雅,说话慢条斯理”。那本书却把他写得一塌糊涂。李蔷华义无反顾向卢湾区人民法院起诉。意想不到的是,却被判为败诉。

所幸乌云遮不住太阳,公道终得申张,就在纪念俞振飞活动期间,上海市中级人民法院终审判定李蔷华胜诉……

费三金先生写了一本《俞振飞传》,在纪念活动期间开始发行。这是一本资料详实、文笔流丽且充满了智慧和正义感的作品。非常佩服费先生的拳拳之心和洞幽察微的纪实风格。本章个别细节就取材于先生的传记。

家学渊源传承有序

俞振飞和传字辈有着六十年的友谊。

说昆曲不可能不说传字辈,同样,也不能不说俞振飞。

昆曲的谱系,最早算到清代的叶堂,下面是他的再传弟子韩华卿,再下来俞粟庐,俞粟庐下面有一龙二虎,龙姓顾,虎为二俞:俞振飞,俞锡侯。

昆曲界有“俞家唱”或“俞派唱腔”之说,该唱腔的创始人是俞粟庐,他是清代道光年间的人,二十一岁在松江当守备,四品武官,二十六岁拜师学昆曲。松江老一辈艺人感觉俞粟庐是一个唱曲的人才,一百多出戏不仅能够背出来,而且唱得非常好,嗓子非常好,他们向韩华卿推荐。

俞粟庐每个月到上海住几天,向韩华卿拜师学唱昆曲。韩华卿说,等了三十年,这一门绝学没有人可以传,今天看到俞粟庐能够唱那么好,我放心了,可以传给他了。

俞粟庐说过,教曲先生肚子里有八百出戏,八百出戏都能背得出来。他就跟这样的老师学,学了九年,最后两年辞了官职。所以能够传叶堂正宗唱法的只有俞粟庐。在浙江、江苏、上海,那些唱昆曲的人都拜俞粟庐为师。

俞粟庐主持昆剧五十年,教成的学生也有十几个,有嘉兴的,有乌镇的,有杭州的,有枫泾的,有松江的,有上海的。可惜这些学生不到六十岁就一个一个死掉了,死在俞粟庐之前。一直到他五十五岁时,俞振飞出生。

俞振飞三岁丧母,俞粟庐自己抚养他,每天就唱昆曲催眠,唱了三年。六岁的时候,俞粟庐在厅堂里教几个学生唱戏,两个学生唱来唱去不入调,俞振飞说我来唱,一唱,字正腔圆!俞粟庐觉得他是一块料,就天天让他唱曲,每天两个小时,一直唱到十九岁。俞振飞在十四岁就当“先生”了,已经代替他父亲去拍曲了。苏州的顾家也都是俞振飞去教的。

俞振飞最大的贡献,就是把清曲和舞台结合在一起。俞粟庐是清曲家,不上台的,有一次一定要让他扮个神道,坐在中间也不动。俞振飞就不一样了,他是一个文人,清曲出身,又跟戏剧结合起来,跟舞台结合起来,这是一个非常大的贡献。

维持生计唱京剧

攻击俞振飞的人,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唱京剧去了。好像他们是昆曲的“卫道士”。

社会动乱,活不下去了,为了有口饭吃,只好去唱别的。周传瑛、王传凇就跟朱国梁一起唱苏剧,才不至于饿死。同时不同剧种也互相渗透,这些昆曲艺人在苏剧里头唱了很多昆曲,也间杂了演出昆曲——朱国梁还带头演昆曲,《十五贯》他就演的过于执。所以传字辈唱苏剧无可非议。

同理,俞振飞单演昆曲生活也维持不下去,他只能去拜京剧老师程继先,下海,既演京剧也演昆曲。跟四大名旦在一块儿,也经常演昆曲,这也是在那种情况下,他对昆曲所负有的责任和做出的贡献。

拿这段历史攻击俞振飞,不是别有用心,至少是吹毛求疵。

事实上,这期间俞振飞跟程砚秋搞《春闺梦》,很多是昆曲的元素。难怪纪念活动有李蔷华的《春闺梦》,她说就是死在舞台上也要演!那天她一进剧场,全体观众起立,热烈地鼓掌。那气氛那场面,也是对俞振飞先生在天之灵的告慰!

我的包银不能超过姜妙香

不错,俞振飞唱京剧去了,当然是以配戏为主。要是唱昆曲,昆曲小生他当然主戏,梅兰芳程砚秋都是配戏。“长期以来我一直是给人家配戏做配角的。我就是配戏长大的。”

俞振飞曾说,我就是演了一辈子的配戏,我照样是俞振飞嘛!

有一个故事很能说明俞振飞的人品。

抗战八年,梅兰芳蓄须明志。抗战胜利后,上海的观众盼望梅兰芳登台演出。梅兰芳就请了把胡琴吊嗓子,不行,京剧的高度他拔不上去。八年不唱了,梅兰芳急得直搓手。俞振飞知道后,就想出一个办法,他说你不唱京剧,你就唱昆曲行不行?京剧没有高音你没法唱,昆曲没有这个问题。

梅兰芳说这个倒是可以考虑的。

俞振飞说我给你吹两段吊(嗓子)两个来听听。

就拿了笛子在梅兰芳住的地方(梅家)吹,《琴挑》、《游园惊梦》,梅先生嗓子还是蛮好啊,唱京剧的高音他觉得吃力,唱昆曲绰绰有余!于是梅兰芳决定在美琪大戏院演出。

演昆曲,都是要配戏的。梅兰芳演杜丽娘,俞振飞演柳梦梅,就配他。梅先生有些戏没有俞振飞要配的,俞振飞就给他吹笛。

抗战胜利后,梅兰芳首次登台就演昆曲。演出轰动一时!蔡正仁说,半个月演下来,“不要说梅先生,就是那些从北京来演配角的,回去都可以买好几幢四合院!”

梅先生非常感激俞振飞,他说这一次是你把我救了,我要是唱京剧,没有三个月五个月我恢复不起来。大家都在等待,还不演,这个多难过。这样一来呢皆大喜欢。

梅兰芳拿了一大把包银,重重的,送给俞振飞。

俞振飞一看,太多了,远远超过姜妙香的包银。就亲自跑到梅兰芳那儿,他说我不能拿这么多,我帮你梅先生演昆曲是应该的,你能京剧不唱唱昆曲,我已经是非常非常感谢,我怎么还好意思拿这么重的包银?

全都还了。

梅先生说不行,你不拿我无法平静我感谢你的心情。想来想去,实在没辙了,他说你既然什么都不肯拿我的,我只有最后一条路,我欢迎你加入我的梅剧团,这总可以了吧。

俞振飞一想,加入梅剧团是高兴的事,好。

拿多少包银?还是那句话,我绝对不能超过姜先生一分钱,他拿两千块,我也两千块。因为梅兰芳开出的价钱远远超过这个数。而俞振飞如果不参加梅剧团,别人请他去,他起码是三千以上。

那个年代,俞振飞能做到这样,容易吗?!

我是块招牌,用得着就好

1956年,组织安排俞振飞做上海戏校的校长。

原来的校长是周玑璋。

实际上日常工作都是周玑璋在做。俞振飞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这个事情我怎么不知道,你怎么没通知我?从来不!有什么事情,周玑璋尊重他,就告诉他这个事情怎么怎么,俞振飞说没问题,就照你的办。

从来不去争权夺利,这是一;第二,他也很主动地说,我呢就做一块招牌就行了,有时候我做这块招牌是需要的,对事业有利,但是具体的事情周校长还是您来。

这个境界一般人达不到。

所以什么事情,周玑璋一签字,他都是说行。从来不会去责问为什么没有向我请示,从来没有。他说该你管你来,我呢就做个招牌就行了,有时候我这块招牌比你更有用,那你就把我这个招牌打出去。

胸怀开阔,气量非常大。

梅兰芳给他高薪超过几倍他都不要,他还要什么呢?他既不要名也不要利,同时还再三地跟学生们讲,他是演配角出身的。

所以上海昆大班能出这么多人才,空前绝后,自然少不了俞老的功劳。

《太白醉写》的故事

俞振飞的风雅和书卷气无处不在。

《太白醉写》,一个不得不说的故事。

俞振飞二十岁学,四十多岁才敢演。

沈传芷的父亲沈月泉,时称“大先生”。俞振飞跟他学《吟诗脱靴》(后来改为《太白醉写》)。学了,不敢演,怕演不好,他觉得他二十岁不具备像李太白这样高深的文化修养和气魄,要想演好,太难了。就默默地把它藏起来,会是会了,但他不演。一直到四十出头,四十一二岁以后他才敢试演。

蔡正仁很想学这个戏,听这么一讲,就不敢提了。

蔡正仁十四岁进戏校,学了四年,十八岁了,想都不敢想我要学《太白醉写》,根本不敢。可是“大跃进”年代,学校领导几次三番找他谈话:蔡正仁,你敢不敢提出来赶超俞振飞?

蔡正仁一下就吓傻掉了,要我来赶超俞振飞,从前叫捏鼻子做梦、异想天开、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逼到后来,没有退路了,就说,我向俞老师学习,学俞老的本事,超是绝对不敢。

蔡正仁跑到俞振飞办公室,到了却不敢进去,就在外面徘徊,转来转去,就是不敢开口。可是领导逼着,没有退路。“你找我什么事?”“班里头找我谈话,要搞‘攻尖端’。”“好啊。”“问我敢不敢向俞老师学《太白醉写》,我很害怕学不好,我要不提出来……”

不料俞振飞先说“这是个好事情”,又说“这个戏确实难”。

蔡正仁一听,完了,没戏唱了。

谁知,俞振飞接着说,这样,我这个戏呢跟沈传芷老师的父亲学的,我跟你沈老师是一个师傅教的,我建议你先跟沈老师说,是不是请沈老师先教,把身段啊什么的,教完了以后你再来给我看,我再把我演出的一些体会教给你。

先找俞振飞,俞让找沈传芷自己就找沈,沈会不会不高兴?蔡正仁也是吞吞吐吐的,就怕沈老师给脸色看。但是沈传芷一点也没有这个那个的,说,好啊,你明天就来学。非常爽快。

学了不到两个礼拜,天天教,天天学,就把这个戏学下来了。蔡正仁再跑到俞振飞那儿,一遍一遍给他看,再教,再学。《太白醉写》就是这样子学会的。学校听说,马上响排,十八岁,蔡正仁就在学校实验剧场演出了。记者都来看,俞振飞和沈传芷坐在下面看。第二天,上海报纸上都出来了,《新民晚报》登了一大篇文章。

那天演完了,俞振飞和沈传芷到后台看蔡正仁,蔡请老师说说对不对,两个老师都对着他笑笑。俞振飞很客气,说蛮好蛮好。“蛮好蛮好”是很勉强的,或者说存心是安慰安慰。沈传芷更有意思,说可以还可以。蔡正仁最怕沈传芷说“你还不是桩事情呢”这样从根本上否定的话。但老师并没有彻底否定他,当然也没有夸他。

1979年,上海昆剧团到南京进行巡回演出。在人民剧场演《太白醉写》,观众掌声如雷!可是蔡正仁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晚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不是演砸了,也不是演不好,而是他自己不满意了,那个时候他已经四十多岁了,他忽然感觉到,这个眼神啊气韵啊等等,总而言之是不满意自己的演出!到半夜还是睡不着,干脆就起来开个灯提笔写信,给俞振飞写信——老师,《太白醉写》自从跟您学了以后,“文革”我中断了十多年,这次在南京我又演了。我以为随着我的年龄增长,也已经过了四十了,我想应该是越演越好,可是我忽然感觉到,越演越觉得自己不够、很不好,越来越不满意自己在台上的表现,浑身难过。我说老师,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感觉?俞振飞很快回信,蔡正仁赶紧扯开一看,老师第一句话就说——我终于等到了你的这封信!蔡正仁一愣,他想自己没跟老师说过要写信啊,再一想,老师想说的大概是你终于说出了我几十年想要你说出的话,这个意思。你现在都不满意自己,感觉到这个不灵那个不灵,我看到你写这样的一封信,我感到非常高兴。这个说明什么?说明你是真的懂了,有进步了。我们俗话说,初学三年走遍天下,再学三年你就寸步难行。这个你懂了,开始有进步了。你现在感觉到《太白醉写》难演,你觉得浑身不好受了,恰恰说明你有进步了。如果你还是自以为我很好,你根本看不到自己不足的地方,把那些缺点都看成了优点,你蔡正仁就不可能进步。这就是俞振飞,即便教学生,也表现了他的儒雅风度。

进京演出,习仲勋接见

1986年9月,文化部特邀上海昆剧团进京演出。俞振飞激动不已,列出最强的阵容,浩浩荡荡百余人来到首都。

9月22日,和郑传鉴演出《八阳》片段。陈丕显等中央领导特地从外地赶回北京观看。

9月25日,已经蜚声梨园的华文漪要求和先生同台演出,俞振飞欣然应允。他们的《游园惊梦》博得满堂彩!这是他第一次和得意门生华文漪一同登台演出,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第二天还在《人民日报》(海外版)发表了《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

9月28日,中央十二届六中全会闭幕,俞振飞应邀,率弟子进中南海为大会做专场演出。演出前,习仲勋接见了俞振飞夫妇,称赞他们为京昆事业做出了杰出贡献……

晋京演出结束后,邓小平夫人卓琳、习仲勋夫人齐心,陈丕显和夫人谢志诚,先后邀请俞振飞夫妇到家中做客。卓琳还告诉俞老,他的那封给总书记的信,就是她转呈的。

俞振飞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激动和兴奋。

也在这期间,上昆计镇华、华文漪、蔡正仁、岳美缇、王芝泉同时获得第四届戏剧表演梅花奖。

一个剧团有五人同时获得戏剧表演最高奖,成为梅花奖史上空前也许还可能绝后的佳话。

俞振飞喜上眉梢!

俞振飞光彩无限!

在劫难逃

写到这里,我们不得不打住。

必须回过头来,接着前面的话,说说俞振飞蒙难蒙羞的日子。

“俞振飞”赫赫三个字,天下谁人不识?康生甚至曾拍着俞振飞的肩膀对人说:“没有看过俞振飞《迎像·哭像》的,就不算一个真正的中国人!”康生还写了“艺苑奇葩”的条幅相赠。

“文革”开始,这位“康老”立刻变脸,在北京大骂俞振飞。

俞振飞在劫难逃。

批斗会,抄家,他都经历了个遍!

造反派架住他做“喷气式”押进批斗会会场,年轻人使坏拼命跑,已经六十五岁的老人跌跌撞撞跟不上。先生想起和程砚秋合作《春闺梦》跑圆场的劲头,索性收腹疾走,几个“圆场”跑到会场,造反派累得气喘吁吁,先生居然心不慌气不喘……

“打倒了”,落难了,依然气定神闲,风雅无边!你管你抄家破“四旧”,我管我闭目养精神。

想到了先生对昆曲巾生的阐释,从“脂粉气”到“书卷气”,何止是对表演方式的改革,其实是对中国传统文人儒雅外表下仙风道骨的精辟理解。

“脂粉气”是不可能对抗乱世乱象的。

“书卷气”却可以演化通透,以不变之心,对抗万恶之变。

俞振飞终于渡过难关熬出了头。

而妻子言慧珠却经受不住折磨,1966年9月11日,一根白绫结束了年仅四十七岁的生命!

“文革”的阴霾逐渐散去,可是家中的阴影却是没完没了!

这时俞振飞住在华园路,楼下一个客堂间,不到二十个平方。两条长板凳,上面加一个棕绷就是他的床。华园洋房是言慧珠的,抄家的时候三楼顶划了一个大洞,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一直从三楼通到二楼再到楼下,往往就水漫金山。

一天雷阵雨,蔡正仁想老师今天够呛,肯定一晚上没睡好觉。果然,六点不到,天蒙蒙亮,楼里的公用电话就响了,是找他的,赶紧跑下去听,阿姨说,蔡正仁你快来!怎么了?老师在床上下不来了。蔡正仁就穿了雨衣踩着自行车飞奔而去,从同仁路(现在延安路友谊电影院)到华园,华山路江苏路那个地方,一看,房间里头全是水,老先生坐在床上下不来了,四周都是水,这个床成了一个孤岛!

俞振飞说,蔡正仁你看我下不来了。蔡正仁说老师你别动,就把鞋子脱了走到里头走到床边,把老师扶下来,一步一步从床上一直扶到门外。在门外厨房间那儿弄个椅子让他坐好,说,你千万不能动啊,我来拿脸盆把水往外倒。折腾了好半天,总算给弄好了。一看那个墙壁,手指一按,这个墙就酥掉了。就去买了十几张马粪纸,用订书钉钉在墙上。这样勉强可以靠一靠。

脱离苦海

华园洋房是言慧珠的。住在这里不是长久之计。

俞振飞“收拾起”破旧行李,离开华园,在蔡正仁家里待了三个多月,一百天吧。蔡正仁骑个自行车,天天跑政府部门,最后给老师要了一套房子。

原来俞振飞有自己的房子,在五原路公寓。跟言慧珠结婚后,言慧珠要俞振飞住到华园去,俞振飞就跑到上海市房产局说,五原路房子我主动上交了。局长很感动,说这么好的房子,主动放弃,上交。又说,以后你如果需要房子,你仍然来找我们。

就凭这句话去找局长。那个局长早退了。结果一查呢,确有其事,可是没有字据,很难办。

一个多月,蔡正仁什么事也不干,就跑这事。处长啊科长局长啊,全找。不少人被感动了,说,像你这样的学生倒蛮少的。蔡正仁说,俞老师亲人没有了,我学生不跑谁跑啊?

同时又给市委领导写信,双管齐下。

终于成了。

蔡正仁高高兴兴,带俞振飞去看房子,最后选中了泰安路的一处,两室一卫,隔壁再过去就是杜宣,再过去一点,马路对面呢是巴金。很理想。蔡正仁就动手清扫,长期没人住,脏得一塌糊涂,整整弄了一个下午才收拾干净。

总算脱离苦海了!

李蔷华:爱他的艺术和人品

有句老话说,风雨过后是彩虹。俞振飞度过了最艰难甚至是悲惨的岁月,迎来了一段至今传为美谈的婚姻。

这时俞振飞七十多岁了,孤身一人,帮他介绍对象的人很多,还有人自己上门来的。

一次俞振飞问蔡正仁,你最近外面有没有听到一些什么?

外面传得很厉害。

我现在这个年纪讨老婆,讨一个跟我年龄差不多么,到底是我照顾她还是她照顾我呢?这是个问题。讨一个年龄比我小很多的,相差太大又不合适,所以我现在基本上不考虑。

可是传言越来越多。一次好多人把蔡正仁叫去说,我们现在得到一个消息,老师要跟武汉京剧团的李蔷华谈恋爱……我们去讲也没有用的,只有你去可以讲讲,还有可能会听你的。

蔡正仁听了,一口回绝:且不要说我是俞老的学生,今天我就是俞老的亲生儿子,我也不能回到家里跟我的老头子说你不能结婚,我说我没这个资格,何况我是他的学生。

你眼睁睁看着你老师,一个快要八十岁的老头子,再讨老婆,不是要把他一条命送掉了?

蔡正仁说,我认为我的首要任务是去托人了解一下李蔷华的为人。俞老如果看中一个人,有人愿意来照顾俞老,有什么不好的!我们学生不可能整天在老师身边,大家都有事情,对吧。最多下班了我们帮他做做事情,绝对不能代替他的老伴儿。现在的问题是要了解李蔷华的为人……

大家一听有道理的,就“分工”,分头找武汉京剧团的朋友去打听,一个礼拜以后再来碰头。

五个人去跟五个人打听,一个礼拜后答案出来了,都说,李蔷华老师非常好!蔡正仁说,还好我没听你们的话!现在要做的就是劝俞老师赶紧结婚!

也是巧,开完这个“会”,才回到家里,俞振飞电话来了,说蔡正仁,我呢明早想叫你们几个学生来梅龙镇大家一起吃顿饭。蔡正仁马上猜到,老师可能要讲这个事情了。他一直不说,好,到我们都了解完以后他就来找我们了。

第二天大家坐下来吃饭,差不多的时候,俞振飞说,有个事情呢蛮重要的,想跟你们说一下,听听你们的意见。就说了。说了以后这一帮俞门弟子没有一个人开口,大家都不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有点尴尬。还是蔡正仁先说,我们其实老早就知道这个事儿了,我们也没有告诉你,瞒着你托人去打听了一下李蔷华老师的为人,李老师人非常好。老师我先表个态,我们绝对不会反对,而且我们积极拥护非常赞同,我个人意见,不要再犹豫了,你就下决心结婚吧!

俞振飞很开心,很高兴,就说你们想想看,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办这桩事情。

一致说,老师您就不要再犹豫,明天办就可以,越快越好!

哪知俞振飞就等他们这句话呢!他说好,吃完饭以后你们大家回去,蔡正仁你留下来。留下来以后,就说,你不是说明天就可以吗,怎么个办法?蔡正仁说,很简单,缺什么我们去买什么……

结婚后,两个人相亲相爱,共同生活了十四年。俞老百年之后,李蔷华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我对俞老最初是同情,后来我们有了感情,最后感情变成了爱情。年轻人可能会笑我们:你们这么大年纪还会有爱情吗?是的,我很爱他。爱他的艺术,爱他的修养,爱他的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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