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名新声

2018-04-15 作者: 杨守松
堂名新声

秋江一望泪潸潸,怕向那孤篷看。Www.Pinwenba.Com 吧

生隔断银河水,断送我春老啼鹃!

——《玉簪记》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牡丹亭》堂名“拍先”

“堂名”是流传于苏南、浙北地区的民间音乐班社。清乾隆时就见记载,嘉庆年间起,“堂名”活动范围逐渐扩大至苏、淞、杭、嘉地区,十九世纪下半叶渐成气候,根据历次调查的数据,仅苏州市区、昆山、太仓、常熟、吴江、吴县一带,大小堂名班子就有一百六十多个!

“堂名”以坐唱为主,昆曲、道曲兼有。在昆曲日趋式微,大厦将倾之际,堂名则依然活跃。昆剧传习所成立之前,昆剧演员几乎都是“堂名”中出来的。赫赫有名的“大先生”沈月泉,有“小生全才”之誉,他在进入职业昆班之前,就是“小堂名”乐班出身!其他如尤彩云、朱传芸等等,几乎无一例外,都自“堂名”出道,或者就是堂名世家。

堂名的存在,对昆曲的传承起到了巨大的无可替代的作用。

上世纪90年代,王业和黄国杰二人对昆山乃至苏州一带的堂名做了细致深入的调查和研究,留下了不少宝贵的资料。就如昆剧传字辈,若不是桑毓喜先生倾一辈子的心血去收集整理,随着传字辈老人的相继离世,关于昆剧传习所的珍贵资料就永远地消失了一样,如果没有王、黄二人的努力,关于堂名的资料,即便雪泥鸿爪,也很可能无法寻觅了。

正是从这份资料中,我们知道了吴秀松、徐振民等一批在苏沪一带享有盛誉的曲师、拍先,至今,张继青在说到这些名字时,依然充满了敬仰之情。

稍后于他们的有高慰伯,是德高望重的堂名“拍先”。1987年文化部振兴昆曲指导委员会在苏州举办第三期培训班,请“传”字辈老师教戏、录音,司笛就是高慰伯。1988年录制沈传芷《偷诗》、《哭魁》、《扫花》、《三醉》,司笛也是高慰伯。

2005年秋,笔者退休后,去看望高慰伯先生。一把笛子吹了六十多年,他的下巴和胡茬将竹笛都磨得斑驳毛糙了!忽然觉得惭愧,自己在任时没有把他的非常重要的资料加以整理!

为了弥补这个缺憾,在几个月内,我先后找了几个人,想筹集点资金做整理工作,没成。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见到苏州财政局文教处徐处长,又说起这事,徐处长说你和局长说一下,只要局长同意,具体操作我来做。

我见到了严文奎局长,说了这个愿望,他表示支持。后来,苏州财政局就作为专款,拨出六万元,“戴帽”转到昆山文广局。

这样,经过多方努力,记述高慰伯先生从艺历程的《一代笛师——高慰伯的昆曲生涯》于2006年秋初步完成,最终得以出版。

听说还开了个会宣传,还作为政府的礼品送人。

笛师不再昆曲之殇

高老身体越发不如从前了。记得2007年夏天的一个晚上,还请高老去巴城老街,为顾卫英度曲……

笛声悠悠,雅韵缠绵,雅集何年?

老街老屋,老笛新声,情何以堪!

之后,高老再也没有离开过昆山城区半步。

2008年7月2日,听说高老又生病住院了,立刻买了花去看他……他的儿子陪着,高老的学生几个人买了轮椅给高老。我去时,见老人显得好些了,只是还有点咳嗽。住院十多天,不咳嗽了,还是乏力,体虚。

9月3日,高老又住院了。我赶过去时,老人家在挂水,还是咳嗽,带血,背和胸疼。有曲友要为高老做九十岁生日,我说我一定要参加的。后来因为医院觉得高老病重,经不起折腾,反对,只好作罢。

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这竟是与高老的最后一面!

11月,我在郴州采访,9日晨,接到高老于凌晨去世的消息。当即愣住,随后泣不成声。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动情,我想这不仅因为高老的艺品,还在于他的人品。我从他身上感受到前辈艺人的淳朴。只是可惜,可叹,这样的艺人是越来越少了!

停了会,调理了一下思绪,我给朋友发去我想到的四句挽联——高老仙逝

昆曲之殇

笛师不再

奈何奈何请朋友写了送去高老的灵堂,作为我对高老的哀思和悼念。

秋江一望泪潸潸

据说,那天到昆山与高老见上最后一面的人非常多:江苏省昆剧院、省戏校的领导,上海、苏州的曲社、清客都有人来,还有香港和台湾的学生发来唁电并送了花圈。花圈从客堂延伸到走廊,到马路,一向寂寞清冷的小马路,忽然就轰轰烈烈起来。

前来吊唁的就有南京甘家大院甘氏后人汪小丹。南京曲社和高老往来颇多,高老是他们的“拍先”,高老身体好的时候,他们有时请老人家去南京住上十天半月,曲社的人请他度曲,陪他喝酒。闻知高老去世,曲社同人一片唏嘘。汪小丹代表南京昆曲曲社,专程赶来,给高老送上一副挽联——秉一腔高怀曲润西江杯斟北斗

挟两袖清风鲸骑东海鹤跨蓝天学生们遵照先生遗言,齐唱昆曲《玉簪记》之“秋江”,为高老送行——秋江一望泪潸潸

怕向那孤篷看

……道曲道场

昆山习俗,有为逝者做“五七”的祖例。2008年12月13日,下了一场细雨,正如人们对高老绵长的哀思。下午笔者赶去高家,一进门,见高老的几个学生在唱昆曲。

是唱给高老在天之灵听的吗?

对了,爱昆曲是对高老最好的纪念了,高老听见,一定会含笑,一定会倾听,或者还会操起与他终身相伴的均孔笛,用他那绵亮悠远的笛声,在阴阳两界搭起一条昆曲的桥梁呢!

吹笛的是上海复旦大学昆曲社的小吴,他和几个曲友赶来,既为表达对高老的怀念,也是一次曲友的聚会。座中,有上海昆剧传习所创办者之一穆藕初秘书的孙女沈女士在,她七十七岁却精神健朗,唱起来有板有韵,她还带来了父亲抄录的《牡丹亭》的工尺谱,可惜只剩下一册,其余都散佚了!

不一会儿道士开始做道场,“法师”在铺地的毯子上用米粒画画,不知怎么的,就见他的手指绕来绕去,人物、宝剑、莲花等等,就这么一个个成了形。

好一幅“米画”!

接下来,法师带领,四位道士各司其职,七八样乐器,差不多每个人都要两样,轮流着打击、弹奏,若非具备一定功夫,是成不了曲调的。

令人惊诧的是,怎么听起来和昆曲颇为近似呢?

原来道曲很多就是从昆曲借鉴来的!也为这,昆山唱道曲的和唱昆曲的往往可以互相借用,只要具备音乐的基本素养,两家曲友合并到一起,稍微整合一下,就可以组成一个班子了。

就和几个道士聊天,他们多在五六十岁,最大的已经六十八岁了。问起有没有“接班”的?回答非常肯定:年轻人没一个肯学了!

没有人学,就意味着,一旦这些人过世,至少在昆山一带,道曲的音乐就灭绝了!

暗自遗憾,假如今天来的是唱昆曲的堂名班子,岂不是更加完美了么?

可惜,老人们说,昆山的堂名班子没有了,一个也没有了。

唱堂名的老人,还有两个。

堂名遗老

三天后,下午,我们在约好的下午两点半到了巴城镇正仪街道的一个小区,找到了堂名老人的家。

卜金和十几岁就跟父亲学唱昆曲,每有大人出去做堂名,他就跟着去,跟着唱,很快就会了许多,拍曲度曲,也有那么几下。后来“大跃进”、人民公社化了,他入党,担任了村支部书记,再也没有接触过昆曲,直到退休,闲来无事,或有喊去做“生意”(唱堂名)的,也就重操起中断多年的旧业,好在功底还在,拾起来非常容易。

王则明的眼睛小小的,却透射着执拗和善的光亮。他和卜金和是连襟,小时候一起学的昆曲。他们共同的老师就是卜金和的父亲卜增福。

卜金和说,上世纪50年代,他父亲还被江苏省戏曲训练班请去做过老师。父亲用旱笔(毛笔)抄写的昆曲折子戏有“好几十本”,都是工尺谱,可惜在“文革”中当作“封资修”而焚毁了。偷偷藏起来几本,劫后余生,老人还特意带来给我们看。我翻了一下,是《孽海记》的《思凡》,《宝剑记》的《夜奔》,《草庐记》的《花荡》,字迹清晰工整,工尺谱也依稀可辨,只是由于虫蛀和岁月的侵蚀,见得破碎残缺,发黄发霉。

早先正仪一带的堂名班子有好几个,宜庆堂,雅宜堂,鲜庆堂,都是很有名气的。卜增福是跟吴县的“小金寿”堂名班头学的,小金寿的名气特别响,父亲学了回来也成了班头,功夫十分了得。

说起当年堂名的盛况,两位老人的眼睛都显出了亮色。那时候的“清客”(有钱的公子、少爷)是都要学昆曲的,要不就会被人瞧不起。夏天乘凉,无论城里还是乡下集镇,往往就是比赛唱昆曲。唱曲就如吃鸦片,让人难以割舍。堂名班头吴秀松、夏湘如,都是赫赫有名的,打擂台。面相凶凶的夏湘如,一声[将军令],隔对面的玻璃都震得直打颤,四乡八邻没一个敢跟他“叫板”的!

说着说着,两位老人就有些嗓子痒痒的了,王则明吹笛,卜金和唱曲——月明云淡露华浓

欹枕愁听四壁蛩

伤秋宋玉赋秋风

落叶惊残梦

闲步芳尘数落红笛声悠悠,韵味依然,老人中气尚可,尤其是,昆曲的原味十足。

昆曲之美,在老人的声韵中呈现出淡淡的苍凉。

昆山堂名班子一个都没有了!

而且,再没有一个年轻人愿意跟他们学了。

可是他们喜欢,也想做“小生意”赚点小钱,所以就屈就了降格了,只要道曲的班子需要,他们随叫随到。

一旦遗老过世,昆山的堂名就永远地名实全无了!

后来知道,老人听说我们来拜访,激动了一夜没睡好。约好下午两点半见面,他们十二点就过来等了!

只教人击节慨叹: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昆曲遗韵

好在,堂名所遗留的种子还在。

程振旅是与昆山和昆曲渊源最深的人之一。大约在上世纪80年代,他组织过一个堂名老人的“曲会”,做了录像,留下了很珍贵的资料。

家住昆山南街片玉坊,就是传说汤显祖构思写作《牡丹亭》的地方。又据说张大复的《梅花草堂笔记》也是在这里写的。街西有“新昆戏院”,正楷书写的门牌已经斑驳脱落。从石库门进去,是两间房屋打通的剧场,有近百人的座位。清末民初,程振旅的父母亲每天都在这里看昆曲,戏票不是当场买几张,而是“一本一本买的”,几个人看,就撕几张,用完了再买。程的舅舅、表兄都是读书人,抗战前,每年都要请昆曲戏班子到家里来演出。春节亲友聚会,最主要的就是在一起看昆曲。

和程振旅差不多大的李觉民,也住在附近,李的哥哥是大曲迷,同时吸鸦片。当时昆曲传字辈的演员好多人吸鸦片,他就在家里煮了一锅鸦片,请周传瑛、王传凇等这些演员来,抽大烟,唱昆曲,以至于把一千五百亩田都卖光了……

耳濡目染,程振旅童年就和昆曲难分难舍。

父亲叫程植士,人称“程老夫子”,在上海教书,每周六都回家看昆曲。1953年,父亲要他到弓箭街政协茶室去学昆曲。那里由副县长周梅初负责,周也是昆曲迷。

“拍先”吴秀松每天都在这里喝茶。他是政协委员,有工资,乐意义务教昆曲。这个吴秀松煞是了得!不仅拍曲,还会打谱(作曲),人称“拍先之王”,著名曲家俞粟庐都曾请他为儿子(俞振飞)拍曲。

还有昆剧传习所发起人之一吴粹伦、昆山教育局长潘吟阁,都是在这里聚会的曲友。

程振旅就在那里学。开始学《小宴》、《惊变》,老师说,你假嗓子很不错,又教他学花旦,还教他学曲笛,学工尺谱。后来他读高中,老师也是昆曲曲友,就一起到吴秀松家里去学。吴秀松还送过他两根曲笛,一根在“文革”中被劈了,还有一根在身边,倘或来了兴致,随时就可以吹几声《游园》……

昆曲和语录歌、样板戏同台演出

1957年,昆山政协成立“昆曲研习社”。程振旅是骨干之一。

1967年春,程振旅“最后一次演出”。

昆山第一招待所。

演的是革命样板戏,唱的是“**语录歌”。

压轴戏居然是他们演出的昆剧《春香闹学》!

他扮演陈最良一角。

观众是南京军区司令员许世友,还有十多位将军!

这件事,至今想来难以理解。革命的语录歌怎么会和“靡靡之音”的昆曲同台演出?**员郭建光、阿庆嫂怎么可能和封建时代的丫鬟春香出现在同一个舞台上呢?

所以,这样的格局,很可能是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个特例吧。

[将军令]和[普天乐]

经过了漫长的几十年,花开花落,云卷云舒,2013年夏日的一天,昆山高新区文体站“昆玉堂”演奏的堂名曲[将军令]和[普天乐],在千灯镇举办的“秦峰曲会”上出现了!

出奇制胜,一鸣惊人。来自全国各地三十多家曲社的曲友们听到了久违的堂名音乐,兴奋和激动的心情溢于言表:又听堂名高响,功德无量啊。

2012年3月初,堂名乐班正式启动。为保证传得堂名的原味,特邀苏州堂名专家顾再欣先生执教。顾是苏州昆剧院的一级笛师,又是苏州堂名“万和堂”的传人。

乐班每周活动两次,每次排练三小时,风雨无阻。老师一丝不苟,将堂名演奏中的要领传授给昆山的乐手们。经过一年半的磨合,从较简单的昆曲唱段伴奏和短小的昆曲曲牌演奏起步,直至完成了较为复杂的[将军令]和[普天乐],演奏出气势不凡、音韵独特的堂名音乐。

在昆山中学举办的“幽兰飘香”演出中,乐班的演出初战告捷,让昆山人看到了传说中的堂名身影;在亭林园昆曲专场上登台小试,又获满堂喝彩;这次在秦峰曲会上再次展演,博得了来自全国各地曲友的热烈掌声。

不是说演奏水平如何高超,而是肯定昆山人敢于重现古老乐种的眼光和魄力。

诚然,堂名的大型套曲还没有尝试,老艺人传下来的曲牌还没有奏响,而且能唱出昆曲原味的曲友还没有出现……

堂名绝响,能否复活?

“昆玉堂”堂主高敏怡说:会的。

“昆玉堂”在用心

高敏怡做事很用心。

2012年8月19日,初秋,暑热未消,高温在高速发展的昆山四处弥漫,被“物化”了的城市一片时尚的繁闹——然而,就在这喧哗城市的核心地段,前进路与亭林路交叉口,却隐约传来一阵阵一丝丝清音雅曲:“昆玉堂”的曲友们正在拍曲!

这是高敏怡做的一件好事。

说起来还有一个故事:好几年前,她和文化部门的领导一起,去河南参观学习,对方热情,吃饭时让服务员唱豫剧,甚至厨师也一字排开背诵诸葛亮的《出师表》。而当主人请昆曲故乡过来的人唱昆曲时,大家却是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她唱了一段沪剧勉强应付过去。这件事对她触动很大,之后一直想有个机会学昆曲,她还曾经来我的工作室“求教”……没想到,她就不声不响办起来一个“昆玉堂”。

这是个温润实在的文化干部,父母曾是文艺骨干,到她身上,可见文化气质的遗传:多年前去看她,办公室就摆放着一架古筝,原来她早就自费去上海学古筝了,之后她又学古琴、学书法,摄影也渐入佳境……

可是她没有忘记,她是文体站的站长,文化“化”了她自己,文化还要“化”他人。这是她的责任。这样,她向镇领导汇报,得到支持,就拿出一部分资金,集中自己的所能,向全社会招收学员。很快,十多人报名参与,这个“班底”至今无一“流失”,而且还不断有新的学员加入。

两天前,在她的办公室喝茶,她说开始的指导思想非常明确,就是起步虽晚,但是起点不能低,尤其是不能“自说自话”,一定要“规范”,因为昆曲的曲牌音韵都非常严格,必须按照昆曲的规律来教学。初学者或者有其他戏曲方面基础的,都得有正规的老师教才行。因为在她看来,一旦走了样,要改过来就很难!所以最重要的是老师。她特地去苏州请了昆剧院退休的老艺人毛伟志、顾再欣过来任教。这就保证了昆玉堂的起步不偏、起点不低。

就在这天晚上,广州的音乐人邓伟标来昆山,他说,到昆山没听昆曲,等于没到昆山。问:有没有听昆曲的地方?我说不巧,工作室两个昆曲小演员回家了……

这之前,泰州市文联主席刘仁前对我说,他参加省委党校学习,最后一站到昆山,他想听昆曲,打听了一圈,友人回答说:昆山没有昆曲……

昆曲的故乡没有昆曲听,真是说不过去。

好在现在都想到了,官方和民间都在做。

这不,昆玉堂已经悄然出现。因为高敏怡坚持了自己的品位,所以老师教学很尽力,学员也全心全意地学……

雅韵清音,在喧闹的城市中心,体现了一分执着,一种坚持,一种追求,也给这座现代化的城市平添了一分文化的气韵。

现在,昆玉堂建立已经两年多了,尽管年龄和水平参差不齐,但其会员有增无减,其影响也逐渐扩散,张继青、梁谷音、王芝泉等艺术家都前来拍曲。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昆玉堂犹如一池清水,微风徐来,涟漪渐渐散开,春色渐渐舒展。

不久前,昆玉堂招收第二期学员,这回年龄定在四十五岁以下,一个更为年轻、活跃的班子正在向我们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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