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2019-05-11 作者: (法)小仲马
第11章

玛格丽特躲进一间屋子,屋里桌子上只点着一根蜡烛。她仰身坐在长沙发上,衣裙解开了,一只手捂住胸口,另一只手耷拉下去。桌子上放着一个银面盆,半盆水中一缕缕血丝,好似大理石花纹。

玛格丽特面无血色,嘴半张着,还喘息未定。有时长吸一口气,胸脯隆起来,气吐出之后,她才略微轻松一点儿,有几秒钟的舒服感。

我走到她跟前,见她毫无表示,就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耷拉在沙发的那只手。

“哦!是您?”她微笑一下,对我说道。

看来我脸上的表情失态了,因而她又问道:

“怎么,您也病了吗?”

“没有。您怎么样,还难受吗?”

“还稍微有点儿难受,”她用手帕擦了擦咳出来的眼泪,“这种情况,现在我已经习惯了。”

“您这是摧残自己呀,夫人,”我声调激动地对她说道,“但愿我能是您的朋友,您的亲人,好阻止您这样糟蹋自己。”

“唉!这实在不值得您大惊小怪,”她回答说,语气中却含着几分苦涩,“您瞧,别人管我吗?他们都很清楚,谁拿这种病也没有办法。”

说罢,她就站起身,拿起蜡烛,放到壁炉上,对着镜子端详自己。

“我这张脸多苍白啊!”她说道,同时又重新扎好衣裙,用手指拢了拢散乱的头发,“嗯!好了!我们回到餐室去吧。您走不走啊?”

可是,我坐在那里不动。

她明白了,刚才的场景极大地触动了我,于是走到我面前,把手伸给我,对我说道:

“瞧您,走吧。”

我抓住她的手,送到我的唇边,而忍了许久的两颗眼泪止不住了,将她的手打湿。

“真的,您简直是个孩子!”她说着,在我身边重又坐下,“您还流泪了!您怎么啦?”

“您一定觉得我很傻!可是,刚才所见,真让我痛苦极了。”

“您的心肠太好了!有什么办法呢?我睡不着觉,总得散散心啊。再说了,像我这样的姑娘,多一个少一个,又能怎么样呢?

医生都对我说,我咯出的血是从支气管出来的。我就装作相信他们的话,这也是我惟一能配合他们做的事。”

“听我说,玛格丽特,”我终于控制不住,开始诉说道,“我不知道您对我的一生会产生什么影响,而我所知道的,就是此刻我对任何人,甚至对我的妹妹,都不会像对您这样关怀。从我见到您的时候,就是这样了。好了,看在上天的分儿上,您要好好保重身体,不要再过这样的生活了。”

“我即使保重身体,还是得死的。现在,我是靠这种狂热的生活支撑着。再说了,保重身体,这对有家庭、有朋友的上流社会妇女才合适;然而,我们则不然:

一旦满足不了我们情人的虚荣心或者欢乐了,就要被他们抛弃,漫漫的白天过后,又是漫漫的长夜。真的,这我深有体会,我就在病床上躺了两个月,三个星期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来探望了。”

“不错,我对您来说算不上什么,”我又说道,“但是,假如您愿意的话,我会像亲兄弟那样来照看您,守着您不离开,要把您的病治好。等到体力恢复之后,您觉得合适,再重新过这种生活;

不过我确信,到了那时,您会更喜欢过平静的生活,您过那种生活会更幸福,也能保持您的容貌。”

“您今天晚上酒喝多了,伤感起来才这么想,可是您夸耀的这种耐心,不会保持多久的。”

“请允许我告诉您,玛格丽特,您病了两个月,而在那两个月期间,我每天都来探问您的病情。”

“一点不错,然而,您为什么不上楼来呢?”

“因为那时,我还不认识您。”

“跟我这样一个姑娘打交道,还用得着顾忌吗?”

“跟一位女子打交道总要顾忌,至少这是我的想法。”

“这么说,您能照看我啦?”

“对。”

“每天您都能守在我的身边?”

“对。”

“甚至每天夜晚?”

“时刻守在身边,只要您不生厌。”

“您管这叫什么呢?”

“忠心耿耿。”

“哪儿来的这种耿耿忠心?”

“来自我对您的不可抑制的好感。”

“这么说来,您爱上我啦?讲个痛快话,这样就简单多了。”

“可能是这样,不过,有朝一日也许我要对您讲,但是今天不行。”

“您最好永远也不要对我讲。”

“为什么?”

“因为这种表白,只能有两种结果。”

“什么结果?”

“或者我不接受您,那么您就要恨我;

或者我接受您,那么您就会有一个终日悲伤的情妇。一个病恹恹、神经兮兮的女人,终日愁眉苦脸,即或高兴起来,那样子比忧伤还要可悲,一个每年要耗费十万法郎的咯血的女人,只能适合于像公爵那样的老富翁,而对您这样的年轻人来说,就是个极大的烦恼了。原先所有那些年轻的情人,很快都离开了我,这便是明证。”

我默不作声,只听她讲。可怜的姑娘在放荡、酗酒和失眠中逃避现实呀,她这种近乎忏悔的直言相告,这种让我透过金色帷幔看到的痛苦生活,都给了我强烈的印象,致使我连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了。

“好了,”玛格丽特继续说道,“我们尽说些孩子话了,把手给我,我们还是回餐室吧。他们一定弄不明白,我们离席这么久是什么意思。”

“您想回去就回去吧,我还是请您允许我留在这儿。”

“为什么?”

“因为,您这样作乐太让我伤心了。”

“那好,我就拿出一副忧伤的神态。”

“听着,玛格丽特,让我告诉您一件事,而您肯定也经常听别人说过,听习惯了可能不大相信,然而,这件事的确是真的,今后我也绝不会向您重复了。”

“什么事啊? ……”她微笑着说道,那神态活似年轻的母亲要听孩子讲傻话了。

“就是我自从见到您之后,不知道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您在我的生活中就占据了一个位置,而您在我头脑里的形象,怎么也赶不走,总是不断地再现,直到今日,已有两年没见面,今天一见到您,您在我的心里和头脑里的地位更高了。总而言之,现在您接待了我,我认识您了,了解了您的所有特殊情况,您对我来说,就变成了必不可少的人,就别说您不爱我了,哪怕您不让我爱您,我也会发疯的。”

“那您可太不幸了,我要向您引用D太太说过的一句话:您非常富有啦!

您哪里知道,我每月要花费六七千法郎,而这种花费变成了我的生活必不可少的部分。我的可怜的朋友,您哪里知道,在极短的时间里,我就会把您的钱挥霍精光,而您的家要断绝对您的供应,好让您明白不能跟我这样的女人一起生活。您就像一个好朋友那样爱我吧,不要出这个格儿。您来看我,我们一同有说有笑。您不要抬高我的身价,我也没有多大价值了。您有一副好心肠,也需要得到爱,您还太年轻,太容易动感情,不宜生活在我们的圈子里。您去找一个结了婚的女子吧。您瞧,我是一个好心的姑娘,对您直言不讳。”

玛格丽特又说道:“您不要爱我了。”

“那我就走得远远的。”

“这么严重吗?”

我太冒进了,已经没有退路,再说,这个姑娘也搞得我神魂颠倒。她是个快乐和忧伤、纯真和卖娼的混合体,而她的病症,又加剧了她的喜怒无常和神经狂躁,这一切都使我明白,这个生性健忘和轻浮的女子,假如我不能一开始就控制住,那么我就失去她了。

“喂,您讲这话,看来是当真啊!”她又说道。

“完全当真。”

“可是这话,您为什么没有早对我讲呢?”

“我有机会对您讲吗?”

“您在喜歌剧院被人介绍给我的第二天呀。”

“我认为那时我若是去看您,肯定会受到您的怠慢。”

“为什么?”

“因为头天晚上我拙嘴笨舌。”

“那倒是真的。怎么,那时候您就爱上我啦!”

“对。”

“尽管如此,您看完戏之后,还照样去睡安稳觉。我们知道,这种伟大的爱情是怎么回事。”

“哎,您恰恰弄错了。喜歌剧院演出的那天晚上,您知道我做了什么吗?”

“不知道。”

“我在英国咖啡馆门口等着您,还跟随您和三位朋友乘坐的马车,我看到您独自下车,又独自一人回家,心里非常高兴。”

玛格丽特咯咯笑起来。

“您笑什么?”

“没什么。”

“告诉我吧,我求求您了,要不然,我又要以为您还在嘲笑我。”

“说了您不会发火吗?”

“我有什么权利发火呢?”

“好吧,我那天独自一个回家,有一个很充分的理由。”

“什么理由?”

“家里有人等我。”

这句话比捅我一刀还厉害,深深刺痛了我。我站起身来,把手伸给她。

“再见。”我对她说道。

“我早就知道您要发火,”她说道,“男人简直没治了,总想了解可能使他们难过的事儿。”

“我可以向您保证,”我口气冷淡地说道,就好像要证明我治愈了恋情,永远死了那份心儿,“我可以向您保证,我并没有发火。当时家里有人等您,是完全自然的事,如同现在,凌晨三点钟我要告辞一样自然。”

“是不是家里也有人等您呢?”

“没有,不过我应该走了。”

“那好,再见。”

“您要把我打发走?”

“绝没有这个意思。”

“那您为什么给我制造痛苦?”

“我给您制造什么痛苦啦?”

“您对我说,当时家里有人等您。”

“想想我就禁不住发笑,您看见我独自一人回家就那么高兴,殊不知还有那么一个充分的理由。”

“人嘛,往往因为一种幼稚的想法而欢喜,毁掉这种喜悦,是很可恶的行为,何不让这种喜悦自行存留,也好让找到这种乐趣的人更加幸福呢!”

“怎么,您以为是同谁打交道呢?

我既不是黄花闺女,也不是公爵夫人。我今天才认识您,没有义务向您汇报我的行为。就算有那么一天,我成为您的情妇,那您也应当知道,除您而外,我还有别的情人。事前,您就吃起醋来,同我大吵大闹,那么事后,真当了您的情妇,又该如何呢?

我从来没有见过像您这样一个男人。”

“就因为还从来没有人像我这样爱您。”

“喏,坦白地讲,您很爱我吗?”

“我想,爱得不可能再深了。”

“这种情况,自从……”

“自从我看见您下了马车,走进苏斯时装店的那天起,算来有三年了。”

“您知道这非常美好吗?那么,这种伟大的爱情,我该如何报答呢?”

“总得给我一点儿爱吧。”我说道,而心怦怦狂跳,心慌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因为,在整个谈话过程中,尽管她半讥讽地微笑着,我却感到,玛格丽特也开始同我一样心慌意乱了,还感到我接近了期待很久的时刻了。

“那么,公爵呢?”

“哪位公爵?”

“我那位老嫉妒鬼呀。”

“什么也不会让他知道。”

“假如他知道了呢?”

“他会原谅您的。”

“唉!不可能!他会抛弃我,到那时我该怎么办啊?”

“您为了另外一个人,就肯冒被他抛弃的危险。”

“您怎么知道呢?”

“从您的吩咐就知道了:您吩咐过,今天夜晚不接待任何人。”

“真的,不过,那是位正经朋友。”

“而您却不看重,这不,在这种时刻,您把他拒之门外。”

“您可没有资格指责我,还不是为了接待你们,接待您和您的朋友!”

我渐渐靠近玛格丽特,双手合拢搂住了她的腰,感到她那曼妙的身子轻微的重量。

“您若是知道我多么爱您该有多好!”我悄声对她说道。

“真的吗?”

“我向您发誓。”

“好吧,假如您答应,我按照自己的意愿干什么,您都不讲一句话,也不干预,也不盘问我,那么,也许我就会爱您。”

“完全听您的!”

“不过,我可有言在先,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生活中的任何小事都不必告诉您。我早就在物色这样一个年轻的情人:

他没有自己的意志,多情而不多疑,只要爱而不要权利。这样一个人,我始终未能找到。男人啊,本来不大敢得到一次的东西,得以长期享用,反倒不满足了,还追问他们的情妇现在干什么,过去干什么,甚至将来打算干什么。他们逐渐熟悉了情妇,就想控制了,越是给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就越是得寸进尺。假如现在,我决定新找一个情人,那我就要求他具备三种极为罕见的品质:即信任、顺从和谨慎。”

“好吧,我会完全成为您所希望的样子。”

“我们就等着瞧吧。”

“什么时候呢?”

“再晚些时候。”

“为什么?”

“原因嘛,”玛格丽特说着,就挣脱了我的手臂,从上午送来的一大束红茶花中抽出一朵,插进我衣服的扣眼里,“原因嘛,总不能当天就执行签订的条约吧。”

这不难理解。

“我什么时候再见到您呢?”我说着,又紧紧搂住她。

“等这朵山茶花褪了色的时候。”

“它什么时候褪色啊?”

“明天晚上十一点至午夜吧。您满意了吗?”

“您还问我吗?”

“我们的事儿,您一句也不要告诉您的朋友,也不要告诉普吕当丝,对谁都不要讲。”

“我答应您。”

“现在,您吻我一下,我们就回餐室去。”

她把嘴唇伸给我,然后又拢了拢头发,我们就走出房间,她边走边哼歌曲,我则乐得半疯了。

走进客厅时,她站住,悄声对我说道:

“您也许觉得奇怪,我怎么这样痛快,马上就接受了您。您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

“这是因为,”她拉起我的手,按到她的胸口上,让我感到她的心在剧烈地跳动,接着说道,“这是因为,我既然比别人寿命短,就决心抓紧时间生活。”

“再也不要对我这么说了,我恳求您了。”

“唉!您尽管放宽心,”她笑着继续说道,“我活得时间再短,也总比您爱我的时间要长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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