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2019-05-11 作者: (法)小仲马
第15章

我回到家里,就像小孩子一样哭起来。凡是男人,哪怕受过一次骗,也无不深知这种痛苦的滋味。

人总是自以为有勇气坚持在冲动时所做出的决定,我就是在这种决定的压力下,想到必须立即斩断这一情缘,还焦急地等待天明,好去预订驿车的座位,回到我父亲和妹妹身边,他们二人的爱我有把握,绝不会欺骗我。

然而,我不愿意这样一走了之,而不让玛格丽特明白我为什么离去。一个男人,只有根本不再爱他的情妇,才会不辞而别,连封信也不写。

我反反复复,不知打了多少封信的腹稿。

我面对的一个姑娘,同所有青楼女子一模一样,被我过分美化了,她把我当做学童那样对待,为了欺骗我,竟然耍了这样一个简单的花招,欺人太甚,这是明摆着的事。于是,我的自尊心占了上风。必须离开这个女人,又不让她得意地了解,这次断绝关系给我造成多大痛苦。我眼含悲愤的泪水,以最优美的笔体,给她写了如下一封信:

我亲爱的玛格丽特:

但愿您昨日身体不适无大关碍。昨天夜晚十一点钟,我前去探问,得到回答说您还没有回去。德·G先生比我运气好些,他随后不久去拜访,直到凌晨四点钟还待在您家里。

请原谅我让您度过的那些烦闷的时刻,还请相信,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您给我的幸福时光。

今天我本想去探望您,但是我打算回到我父亲身边了。

别了,我亲爱的玛格丽特。我还不够富有,能按照我自己的意愿去爱您;

我也不那么穷困,能按照您的意愿去爱您。让我们都忘却吧,您呢,忘掉一个您不大在乎的名字,我呢,忘掉一种我不可能实现的幸福。

您这把钥匙现在奉还,我始终没有用过,而您可能用得着,假如您像昨日那样时常生病的话。

您看到了,我若不是用一句放肆的挖苦话,就没有勇气结束这封信,这表明我还多么爱她。

这封信我反复读了十来遍,想到它会让玛格丽特不舒服,我的心情才平静了一点儿。我尽量利用信中佯装的情绪来壮胆,等我的仆人走进我房间,我便把信交给他,要他立刻送去。

那个夜晚,我特别追悔自己的所作所为。我在家孤寂一人,睡又睡不着,心被不安和嫉妒所啮噬,假如当初什么事我都顺其自然,那么此刻我就会在玛格丽特的身边,听她讲迷人的情话,而那种情话我仅仅听过两回,在这孤寂中还使我脸烧耳热。

我处于这种境况,最糟糕的是从情理上讲是我错了:按说,一切都向我表明,玛格丽特爱我。首先,她就计划和我单独去乡间,度过整个夏天;

其次,可以肯定,没有什么迫使她非做我的情妇不可,因为我并不富有,满足不了她的生活需要,甚至不够她随意的花费。因此,她只心存一种希望,在我身上找到一种真挚的感情,一种使她在卖身的生涯中得以休息的真情,可是第二天,我就摧毁了她这种希望,用放肆的嘲讽回报她给我的两夜恩爱。我这种行为何止可笑,简直是粗野可鄙。第二天就不辞而别,难道我不像个情场中的食客,晚宴之后害怕人家让我买单吗?

难道我付给这个女人多少钱,自认为有权谴责她的生活吗?怎么!我结识玛格丽特才三十六小时,当她的情人才二十四小时,我就这样使性子;

她让我分享爱,我非但不感到万幸,反而想独占一切,逼使她断绝过去的关系,而那些关系正是她未来的生计。我有什么可指责她的呢?

什么也没有。本来她可以赤裸裸地告诉我,她要接待一个情人,就像某些直白得令人难堪的女人那样,然而,她却给我写信说她身体不舒服。我非但不相信她信中所言,到昂坦街之外的巴黎所有街道去散步,非但没有约朋友一起度过那个夜晚,第二天再按她指定的时间赴约,反而扮演起奥塞罗的角色,侦察她的活动,还以为再也不见她就是对她的惩罚。其实恰恰相反,她一定巴不得这样分手,也一定认为我是个天大的傻瓜,而她保持沉默,连怨恨都谈不上,那只是鄙夷。

看来,我本该送给玛格丽特一件礼物,不让她对我的慷慨心存一点儿怀疑,从而把她当做青楼女子对待,也就算同她结了账。然而我早就认为,哪怕有一丁点儿交易的迹象,也会伤害我们的爱,即使伤不着她对我的爱,至少也伤了我对她的爱。而且,这种爱极为纯洁,容不得他人染指,对方给予的幸福无论多么短暂,用多贵重的礼物也偿付不了。

这就是在不眠之夜,我一再重复的想法,也是我时刻准备要对玛格丽特讲的话。

天亮我还没有睡着,浑身发烧,一心放在玛格丽特身上,不可能想别的什么事情。

您也理解,必须当机立断,或者同这个女人了断,或者同我的顾忌了断,当然这还得她同意接待我才行。

然而您也知道,人总是当断不断。这样,我在家待不住,又不敢贸然去见玛格丽特,就不妨试试接近她的一种办法,如果成功了,我的自尊心也可以推脱,就说事出偶然。

已是九点钟了,我跑到普吕当丝家中。她问我这么早登门,有什么事情。

我不敢对她直说我的来意,只是回答说,我早早出门,是为了定去C城的驿车的座位,家父就住在C城。

“您的运气真好,”普吕当丝对我说,“赶在这样的晴天离开巴黎。”

我注视着普吕当丝,心想她是不是在嘲笑我。

她倒是一脸正经的神情。

“您去向玛格丽特道别吗?”她又问道,始终是一本正经的神态。

“不去道别。”

“您做得对。”

“您这样认为?”

“当然了。您既然同她断绝了关系,何必还去见她呢?”

“怎么,您知道我们的关系断了?”

“她把您的信给我看了。”

“她是怎么对您说的?”

“她对我说:‘我亲爱的普吕当丝,您引见的这个人真没礼貌。这种信,只能心里想想,谁也不会写出来。’”

“她讲这话是一种什么口气?”

“笑着说的,她还补充一句:‘他在我这里吃了两顿夜宵,都不说来看看我道声谢。’”

这就是我那封信和我的嫉妒所产生的效果。我这爱情的虚荣心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昨天晚上她干什么啦?”

“去了歌剧院。”

“这我知道。后来呢?”

“她回家吃夜宵。”

“独自一个人?”

“我想,有德·G伯爵陪伴吧。”

这样看来,我同玛格丽特决裂,丝毫也没有改变她的习惯。

碰到这种情况,有些人就会对您说:

“不要再想这个女人了,反正她也不爱您了。”

“好哇,我很高兴地看到,玛格丽特没有为我伤心。”我勉颜一笑,又说道。

“她做得太对了。您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表现得比她要理智,因为,这个姑娘爱您,总把您挂在嘴边上,真能干出荒唐事儿来。”

“她既然爱我,为什么没有给我回信呢?”

“就因为她明白了,她不该爱您。再说了,女人有时允许别人欺骗了她们的爱情,但是绝不允许别人伤害她们的自尊心,而无论谁,同一个女人相好了两天就离开她,不管给这种关系的决裂找出什么理由,总要伤害那个女人的自尊心。玛格丽特我可了解,她宁死也不会给您回信。”

“那我该怎么办呀?”

“怎么也不怎么办。她会忘记您,您也要忘记她,你们彼此都没有什么可指责对方的。”

“假如我给她写信,请求她原谅我呢?”

“您可千万别写,她会原谅您的。”

我真想扑上去,搂住普吕当丝的脖子。

一刻钟之后,我回到家中,给玛格丽特写了这样一封信:

有个人昨天写了一封信,追悔莫及,如果得不到您的宽恕,明天他就动身了;他渴望知道什么时候能匍匐在您脚下,向您表达悔意。

他什么时候能单独见您呢?因为您知道,做忏悔,就不应该有旁人在场。

这是散文诗式的一封书信,我折好派约瑟夫送去。他亲手把信交给玛格丽特本人,对方说晚些时候再回复。

我只出去一会儿用晚餐,等到晚上十一点钟,还没有收到回信。

于是我决定不再苦熬下去,次日就动身。

既然做出这种决定,就开始收拾行装,反正我上床也肯定睡不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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