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017-10-30 作者: 魏人
第3章

大槐树一夜之间树叶全部脱落那年,秋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快,风一起天气就凉了。

奶奶的去世,让张成祥一家陷入无尽的悲哀之中,也使他们的家庭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 变化最大的是父亲张志善,这位原本能说会道的生产队干部,完全像变了一个人一般,无论在哪里,他都不再轻易说话,只是常常皱着眉头一个劲地抽烟。

好在奶奶的去世,不是世界末日,生活还要继续。一个星期过后,母亲杨素樱 便摘下张成祥胳膊上戴的“孝”字袖章,让他重返学校。

奶奶去世“五七”那天,张成祥和弟弟跟随父亲母亲到奶奶坟前上坟。从家里出来之前,母亲让张成祥亲手打的火纸。她让张成祥把火纸成摞铺开,拿一枚已经很陈旧的铜钱,从纸的一角开始,把铜钱摆在上面,用小锤子轻轻地砸一下,砸一次移动一下,直到铜钱把整张火纸全部覆盖一遍,然后再砸第二摞。

秋风萧瑟,墓地凄凉。

来到奶奶坟前,他们一家人先是磕头,然后父亲和母亲跪在地上,嘴里不知道念叨着什么,随后点燃火纸。

燃烧的火纸,烤灼着张成祥的脸,他一点也不躲避,不停地往上添新的火纸。

烧纸过后,父亲带领他们在奶奶的坟头培了新土。尽管张成祥用铁锨比较吃力,他干得非常卖力,直到父亲三次催促他好了,才恋恋不舍地跟着大人回家。

接下来进入秋雨季节,连续多日的细雨,让人心烦意乱。在这恼人的秋雨中,父亲张志善突然病了,而且病得非常厉害,他躺在床上不起来,不吃饭,不吃药,也不下床吃饭。

张成祥傍晚放学回家后,父亲依然躺在床上,他过去试着给父亲说话,问他还难受吗?需不需要吃药?可是父亲一句话也不说,像死了一般。

母亲杨素樱走过来,把张成祥拉开:“快去和弟弟一起吃饭。明天我陪你爸爸到医院看病,没法照顾你们了。吃完饭,我送你们去姥爷家。”

张成祥感到有些突然:“我明天要上学呀?又不是星期天!”

母亲说:“这两天先不去上学了,我明天一早去学校给你请假。”

“奶奶去世时,我已经请了一个星期假了,还要请吗?那样会耽误功课的”

“这次是爸爸病了。听话,你带上书包,到姥爷家自己学。记住,去了一定要听话,别惹你姥爷发脾气。”

姥爷家和槐树庄中间隔一个村子,张成祥和弟弟跟母亲来到姥爷家的时候,舅舅和舅母已经在门口等候很长时间了。母亲领他们进了家门,和姥爷简单说了几句话,便要往回走。在大门口过道处,母亲和舅舅舅母私语了很长一段时间。张成祥跑到院子里上茅房的时候,好像听见舅舅对母亲说:“姐姐,也真难为你了。他俩在这里,你就放心吧。”

母亲见张成祥出来,赶忙和舅舅舅母告别,并嘱咐他们后天一早把兄弟两个送回去,不要耽误他们上学。

第二天早上,舅舅和舅母打发他们吃过早饭,便下地干活了,家里只留下张成祥兄弟两人和姥爷。

在张成祥心目中,姥爷是个非常严肃的人,平时总是板着脸,很少说话,偶尔说一句,声音大的吓人。他不知道,姥爷之所以脾气不好,与姥娘死得早有关。姥娘死时,张成祥还不记事儿。后来张成祥曾听人说姥娘死于自杀,具体原因不详。

对于姥爷的脾气,张成祥本来心中有数,但他毕竟是个孩子。在姥爷跟前当了一段时间的乖孩子后,张成祥很快露出调皮孩子的本色。他领着弟弟来到院子里,自己拿起一根木棍,让弟弟拿一根竹竿,两个人玩起了八路军打鬼子的游戏。“冲啊!杀啊!”,两人打得热火朝天,好不热闹。正玩到兴头上,身后突然响起炸雷般的声音:“别闹了!也不知道别人心焦不心焦!”是姥爷的声音。

两人立即停止动作,大脑出现一片空白,只见姥爷正一脸怒容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样子十分吓人。

张成祥当即扔掉木棍,拉起弟弟往门外跑,出了大门朝来的方向没命狂奔。

跑到半路,累得实在不行了,他们才放慢脚步,慢慢往家走。

看到弟弟一脸委屈,张成祥说:“你要记住,从今以后,打死也不来姥爷家了!”弟弟眼含泪珠,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天本来阴沉沉的,但并无下雨的迹象。当张成祥兄弟两人走得快没力气的时候,天空突然风云变幻,东北风乍起,而且越刮越大,他们兄弟二人是逆风而行,大风吹得他们东倒西歪。

大风一阵紧似一阵,天空乌云滚滚,闪电越来越近,雷声越来越大,很快,豆大的雨点落下来,打在张成祥兄弟身上,衣服很快湿透,雨水遮蔽了眼睛,让他们几乎寸步难行。

经过苦苦挣扎,两人终于走近村头,快到自家大门时,张成祥兄弟分明看见,一道巨大的闪电,在自家大槐树上空炸响,光芒如同白昼,让他们不自觉中闭上眼睛。等再次睁开双眼,看到的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奇特景象:一条巨龙从大树中间钻了出来,在云雨中忽隐忽现,纵横翻腾,扶摇万千,转眼之间再也看不见。

张成祥兄弟两人像做梦一般,两人跌跌撞撞地推开家门,猛地冲进了堂屋。

张成祥兄弟两人在路上奔走的时候,父亲张志善和母亲杨素樱正在屋里痛哭。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此时此刻的张志善,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边哭边发出声嘶力竭的吼声:苍天啊,你就长长眼睛吧!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对我这样!

张成祥兄弟两人突然推门进来,让父母亲顿时惊呆,父亲张志善立即停止痛哭,满脸诧异地看着浑身湿透的两个孩子:“你们怎么回来了?”

这时候,痛哭的换成了兄弟两人,他们用袖子边擦眼泪边哭泣。

母亲杨素樱 边哄他们别哭,边拿过毛巾,让他们擦拭头上和脸上的雨水,然后手忙脚乱地给他们找干净衣服。

“你们怎么回来了?”父亲再次追问。

“姥爷欺负我们——!”张成祥流着眼泪和鼻涕,憋憋屈屈地回答。

兄弟两人刚换好衣服,舅舅和舅母就赶到了。见到两个孩子已经到家,他们长舒一口气,算是一块石头落地。一个劲地向姐夫张志善和姐姐杨素樱道歉:“都怪我们俩,这时候,不该出门干活。他姥爷的脾气,你们都知道,把两个孩子给吓着了。”

担心孩子被淋坏身子,母亲杨素樱从衣橱里拿出被子,让张成祥兄弟两人赶紧去床上暖和,兄弟两人此时格外听话,乖乖地蜷缩在被窝里取暖。

把两个孩子安顿好,父亲母亲和舅舅舅母把门关上,四个人一起到西堂屋说话。很快,张成祥和弟弟就睡着了。

当天夜里,张成祥便病了。处于昏睡中的他浑身发热,大脑神经发生嬗变,一会儿膨胀为长满毛刺的大棒,一会儿紧缩成针灸时使用的银针,恶梦一个接着一个。

他梦见,跟奶奶到黄河入海口处的沙滩上捡贝壳,突然狂风大作,一个像章鱼一样的怪物,张开血盆大口要吃掉奶奶。

他猛地蹬了一下腿,出了一身汗,但很快又进入另一个恶梦。

这一次,他领弟弟到学校参观。学校盖了大楼,他牵着弟弟的手,一层一层沿着楼梯往上走。好像大楼还没有盖好,他们爬到最高层的时候,楼梯板突然晃动,他和弟弟从上面摔了下来——

当张成祥重新走进学校上课的时候,已经是好几天之后的事情。班主任张凤霞看到他坐在石条课桌前时,专门走过来对他说:“如果你不舒服,可以告诉我,我派人送你回家。”

张成祥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这次回到学校,张成祥有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陌生感。因为,无论是同学,还是老师,都用一种很奇特的眼光看着他。就连平时最要好的同学,似乎也有意识地和他保持距离。他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课间休息时间到了,张成祥拖着病怏怏的身子去上厕所,刚到厕所门口,听到班里最调皮的毛蛋对另一个同学说:哎,你看看,这次“祥子”老实了吧!哈哈,也该着他们家活该,把他奶奶的尸体挖出来重新火化,真够丢人的!

张成祥听到这里,像遭到电击一般,当即怔在那里。他当然知道,“祥子”说的就是自己。毛蛋的话,他虽然听不很明白,但也猜到其中的意思。他转身回到教室坐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最近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对张成祥来说,是一个非常重大的问题。他知道,要想知道答案,不能去问父亲,也不能去问母亲,只能从侧面了解事情的真相。

随着时间的推移,张成祥掌握的情况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接近事物的本身。

原来事情是这样——

奶奶去世后,父亲张志善经过一番艰苦卓绝的思想斗争后决定:逃避火化。

他找来最要好的邻居,也是村里红白喜事的主管、副队长李世远。他悄悄对李世远说,老娘死前曾告诉我,她死后不想火化,只想入土为安,你看有没有好办法?

李世远明白了张志善的意图:“这事儿的确有一定难度,但既然前面已经有人干过了,也没发生什么问题,我看咱们就照他们的办法做吧?”

李世远的话,正合张志善的心意,他们很快形成一致意见。随后,两人商量了具体方案和行动细节。张志善提出,这事儿,只能让最可靠、最关键、最稳妥的人知道,其他任何人,包括老婆孩子都不能走漏半点风声。张志善明白,一旦真相被人发现,后果将不是一般的严重。李世远说,你放心,人员你负责安排,私下里和他们专门交代好,由我来领着大家干。

出殡那天,张志善名义上让人拉着母亲的尸体去火葬场火化,却早已安排好他们在半路上兵分两路,一路拉着尸体到海 边没人的地方去等候,另一路到火葬场买了个空骨灰盒回来。那天下午出殡时,将骨灰盒放在了棺材里下葬。到了夜里,让另一帮人偷偷拉着尸体回来,趁着夜色重新将母亲安葬。

这一切,看起来天衣无缝,但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身为生产队长的张志善,过高地估计了自己保密工作的能力,根本没有认识到农村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复杂性。一个月之后,城关人民公社党委接到一封来自槐树庄的人民来信,举报该村生产队长张志善违反党的火葬政策,欺骗党组织,欺骗广大社员,偷偷将母亲尸体埋掉,根本没有化火的经过。

接到举报信后,公社党委书记极为重视,在上面批示:组成专案组,严肃查处,一旦查实,严肃处理。

由公社和大队组成的专案组很快来到槐树庄。他们直接拿着举报信找张志善谈话,事已至此,张志善无话可说,只能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做法。专案组做了笔录,让他在上面签了字,摁了手印,然后让他哪里也不要去,等候组织处理决定。

第三天,大队书记专门将张志善请到大队部,公社党委副书记首先指出,改革土葬,实行火葬,是党和政府的既定政策,任何人都不能违反。张志善作为共产党员和生产队长,母亲去世后,以欺骗的手段拒不执行火葬政策,是严重的违纪行为。张志善必须深刻认识自己的错误,及其产生的严重不良影响。

随后,副书记宣布了对这一问题的处理决定:

张志善母亲的尸体,三天之内挖出来重新火化,由生产队组织。

撤销张志善生产队长职务,党内记过一次。同时,任命副队长李世远为生产队长。

张志善写出深刻检查,在生产队大会上宣读。

副书记同时宣布,今后凡是有人去世后,必须有殡仪馆出具的火化证明才被认可为火化。

对于三条处理决定,张志善对前两条表示接受,对最后一条写检查也表示接受,但不同意在大会上宣读。公社副书记说,这是组织上研究决定的,必须执行,不能打折扣。张志善也撂下狠话,那就随便吧。公开检查我坚决不做。实在不行,你们开除我的党籍算了。

副书记回公社向书记作了汇报,书记认为,只要张志善肯作书面检查也就算了,不要再要求他在大会上作公开检查了。他是犯了错误,但心情可以理解,而且毕竟是人民内部矛盾,不宜激化。就这样,专案组没有再让张志善公开作检查。

当天夜里,张志善和杨素樱彻夜未眠。这对张志善来说,打击实在是太大了。这样的事情,他既无法向人诉说,也没法取得别人的谅解,甚至不能让孩子们知道,只能夫妻二人暗自嘴嚼消化这一般人难以承受的痛苦。

这是槐树庄历史上第一次人去世下葬后被重新挖出来火化再掩埋的事件,也是唯一一次,而且事情发生在村中原来的接生婆兼神婆身上。

挖掘尸体在大雨中进行,任谁都能想象到其间的悲沧和凄惨。

张成祥听说,挖奶奶尸体重新火化那天,父亲和母亲都躲在家里,根本没有露面,一切都由新上任的生产队长李世远叔叔安排的。

张成祥还听说,那天本来只是有些阴沉,没有下雨的迹象,等坟墓挖开的时候,突然风云变幻,下起了大雨,雨水很快灌进坟墓,尸体像是从水里抬出来的。

张成祥还听说,经过一个月的时间,奶奶的尸体已经腐烂变臭了,所有参与挖坟和运送尸体的人,都戴着口罩。

张成祥还听说,那天上午下雨时,有人远远地看见,他们家大树上空,雷电之中有一条巨龙盘旋了一段时间。

直到这时候,张成祥才解开了心中一个个谜团:

父亲为何突然生病;

母亲为何把他和弟弟送到姥爷家;

姥爷为何看到他们玩耍会发那么大的脾气;

父亲和母亲为何没有去看病而是在家里抱头痛哭;

他回学校后,老师和同学见了他为何神情怪异,让他感到陌生。

晚上回家吃饭,张成祥照例和弟弟坐在小板凳上在小桌子前吃,而父母亲在大桌子上吃。一开始,一家人谁都埋头吃饭,谁也不说话。那天,母亲杨素樱煎的带鱼,张成祥和弟弟每人跟前有个小盘子,里面各放两块。

吃到一半时,张成祥边吃边思考问题,以致不小心把筷子伸到了弟弟的盘子里,弟弟立即把他的筷子拨开:“别捯我的鱼!”

父亲看了,当即大怒:“别烦大人好不好!”

吓得张成祥大气不敢喘,母亲赶忙把大桌子上的盘子端过来,在他们两人的盘子里又各放了一块。

父亲用筷子敲着盘子沿说:“我告诉你们,从今以后,你们学习一定要争气,不要惹家长生气。还有,李世远家里的人再来咱家,坚决不能给他开门,见了他们,也要躲得远远的,不能给他们说话,你们再也不要踏进他们家半步。”

杨素樱说:“你说不去就不去,声音小一点,别吓着孩子。”

张成祥心想,世远叔和咱们家不是一直很好的吗,为什么不让和他们来往了呢?难道他就是那个写举报信的人?这些事情,张成祥只能靠自己去思考,不能和父亲探讨。他要假装对这一切都根本不知道。因为他担心一旦问父亲,必然让他更加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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